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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退稿记

来源:凤凰网读书 文 | 李静 此文写于十年前,一直放在电脑里未曾示人。那时坊间流行一个说法:关于王小波的悲情,是文坛之外不明就里的人们虚构出来的,他的作品发表不顺,也不是什么“文学体制”造成的,只是凑巧而已。于是有此文。大概写时只求一吐块垒,写完又觉得无甚必要,就收起来了吧。而今重翻,“王小波”三个字竟有古董之感,反倒觉得不妨给读者看看了。——2013年12月28日题记 多数人知道小说家王小波,是在他的逝后。在他生前即知悉和喜欢此君的人,多是因为他的杂文和随笔,它们发表在当时的《读书》《东方》《三联生活周刊》和《南方周末》之类的报刊上。有那么些嗅觉刁钻的家伙,只要读到了他的一篇文章,就开始猎狗似的四处搜寻这个名字,逢人便问他的逸事。 万一搜到他的文字——譬如鄙人,常常是在图书馆——就会满脸傻笑举起杂志箭步蹿到椅子前,先是光速看完,然后蚁速重读,边读边从喉咙里发出憋不住的“咯咯”之声,全然不顾周遭人等“你有病吧”的鄙弃眼神。倘若遇到同好,那脸上的微笑可就高雅多了:诡秘,暧昧,莫逆,悄声唧咕一番,互告此君新作行踪,微微点头,再向图书馆或报刊亭迤逦而去。 其实谈王小波用不着跟地下党似的——他又不是被禁作家。当年贾平凹的《废都》被禁时,同宿舍议论吵嚷的声音还不照样是快把屋顶掀翻了?诡秘完全是出于下意识,隐含着某种对开心宝藏悄悄品咂的欲望。似乎它是一件天外飞来之物,如果大肆声张,就会倏地飞走了。我们可不想让它这么快就飞走。 待后来我到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终于找到采访机会与他相识,才明白了何谓“文如其人”。初见的场景已多次对人讲过,在此不赘。采访结束时,我央他送我一本《黄金时代》。他在书柜底层掏啊掏,掏出一本来。我说“您签个名”,他签名“李静小姐惠存王小波”,回来我才注意到连个落款时间都没有,可见他很少做这事。 彼时我正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生,看惯了“正宗纯文学”的中国当代小说,刚读他的,真是不习惯。瞧《黄金时代》的开头: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有一天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她要讨论的事是这样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偷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直白、粗鲁,却又饶舌、学者范儿,貌似“文革”期间小流氓泡妞的故事,却不能一目十行一泻千里地看完。相反,它既硬实又跳跃,既好笑又悲伤,既费脑子又费心,一会儿都疏忽不得。我习惯了中国当代小说是一股气体,至少是液体,读起来顺顺溜溜毫不费劲,到得结尾处,发一声“人生不过如此”的轻轻叹息,作罢。 同样是现代汉语,怎么此人的小说却忽然有了瘦骨嶙峋的梁架呢?从梁架踩上去,看到的风景不是三姑六婆张长李短,而是一个我以为纯文学“不该关心”的范畴——政治、社会、文化里那些荒诞可笑而又害人不浅的疾病。但他分明没说它们。他只是写了几个阴阳怪气的人物。但我分明看到了这一切。 他关心的主题过时了吧?或者说,在未来更加完善的社会里,这些主题必定会过时吧?我暗想。纯文学要想避免过时的不幸,就该写普遍的人性啊。我琢磨。普遍的人性是什么呢?三姑六婆张长李短啊,那才是民间社会永恒的主题哦。我的“中国当代纯文学”常识这么告诉我。 但是,读完这本小说集,关于小说的好坏,我已有了另外的看法。非常奇怪,外国小说没给过我这么强的刺激。是他的小说让我明白了:一个从精神到技巧都已成熟且个性独异的作家,在处理中国题材时可以做得多么有趣,多么刻骨。 因此,当我研究生毕业,走进我供职的文学杂志社那神秘昏黑的半地下室时,是自以为怀揣珍宝而来的——看吧,我会给你们带来从未见过的牛×作者,牛×小说,你们会因为他的到来,对这个新来的小编辑刮目相看的! 对我来说,那是一段把编辑工作当事业的时期。这家杂志在20世纪80年代是新派文学重镇,由于历史原因,在1990年急转直下,更像是延续“十七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风格的据点。1996年我去时,执行主编刚刚上任,也正是她拍板留下我这个应届生的。她试图让这本杂志从刻板形象里走出来,鼓励每个编辑去挖最好的作者最好的作品,不设限制。 于是我打了鸡血似的先给王小波写了封信:“王老师:我可能要从您的爱好者升格为文学责编了。我已到××杂志当编辑。把最好的小说留给我吧!”之后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您手头有无存货?他不紧不慢地答曰:有一堆压箱底的,你有时间过来拿吧。1996年互联网还未普及,写信靠寄,编辑取稿要去作者家——假如着急的话。 1996年8月,我开始工作后对他的第一次拜访,地点是在西单老教育部大院一座筒子楼一楼的一间宿舍。这是他母亲的房子。那时他和妻子李银河住在西三环外岭南路的一套单元房里,他为了照顾母亲,在西单和岭南路之间两边跑。我走进筒子楼的走廊时,他正在房门口的煤气灶前烧水,头发乱蓬蓬的,抬头看到我,嘴巴一张,一咧:“请进。” 屋里很暗,计有一桌一椅一床一书柜,一台针式打印机。他请我坐下,略略闲聊了几句。他刚看完港台版的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内地到1997年才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第一版),对其中的“轻逸”和“繁复”之说深有体会,至于小说“迅速”“确切”和“易见”的特质,他也心有戚戚:“卡尔维诺的意思是:这五种品质应该同时存在于一部小说中,而不是单独分散在不同的小说里。” 我问他觉得自己的小说达标程度怎么样?他说,写了几部长篇,有的实验性太强,好像有点“繁复”过头了,试过几家杂志社和出版社,都不接受;还有的被认为思想有问题,“有一编辑说我在小说里搞影射,还猜出了在影射谁,我有那么无聊吗?”他无奈地苦笑。我说能把“思想有问题”的小说给我看看吗?我怎么专好这一口儿呢?他给逗乐了:“行,你拿去看看,发不发都没关系,长篇哈,光这篇幅你们那儿就够呛。”我说先看看吧,万一头儿也喜欢,开个特例也说不定。 房间里响起针式打印机的“吱吱”声,灰黑色的字一行行从针孔下流出,打印纸连绵不绝地翻转,长得像折叠的哈达。声音停止时,他把那厚厚的一摞从纸页折叠处轻轻撕下,交到我手里。低头一瞧,扉页上写着:“红拂夜奔”。 我拿回家就看,边看边怪笑不止,急得我先生在一旁百爪挠心,坐立不安。他是我文学趣味的同谋,只要他在某处发现了王二的文章,必给我通风报信,或是念给我听。这回是我看完一章,就给他一章,他那边也传染病似的笑将起来。话说李卫公发明了开平方根机,却没人买他的专利,最后只好卖给皇帝老儿用来打仗杀人。战场上,该机器摇出来的全是无理数,谁都不知道怎么躲。 兵士们有的死在根号2下,有的死在根号3下,无不脑浆迸裂?整部小说天马行空,怪谈密布,一会儿笑得我岔气,一会儿又抑郁得窒息,真不知那些怪诞的场景是怎么被他想出来的。看完,我兴奋得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红拂夜奔》必须发出来!必须!要是这样的作品都不能发表,那要杂志社出版社干吗?就为了发那些偷情过日子钩心斗角的无聊故事吗?不可以,不可以!我那二十五岁的头脑充满想当然的真理,并且想不出它们有何理由不变成现实。 上班后,先给我更加热爱的作家打了个电话,赤裸裸地表达了对《红拂夜奔》的膜拜之情,电话那边是一阵害羞而开怀的沉默;然后写了张热情澎湃的稿签,把小说提交上去,静等领导回音。过了月余,执行主编叫我去她的办公室。一摞厚厚的稿子放在我面前,上边别着稿签。我心凉了半截。 “《红拂夜奔》非常精彩。”她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太长了。咱们杂志没法发长篇,你能不能请作者压缩一下?”“压缩到多长?”“三万多字吧。”十八万字的原著,压缩到三万字?也就是个梗概。但总比不发好。终审说能发三万多字,那起码这三万多字的发表是有保障的。“好的,我跟作者商量一下。” 我给他打了个吞吞吐吐的电话:您的《红拂夜奔》,那什么,别的杂志可能会用吗?他慢悠悠道:此稿周游各大杂志一两年了,怎么会忽然就能用了呢,你那儿也没戏了吧?我:也不是全没戏,有?六分之一戏吧。他:怎讲?我:头儿说,我们这儿只能发它六分之一那么长啊。他:三万字?我:嗯,三万多字,您,您能压缩到这么长吗?我等着他发出冷嘲,但是没有。他顿了片刻,声音低沉得像是发自地层深处:“我试试吧。” 两周后,我从他那里拿到了压缩版。拿掉了王二那条现实线,反复回旋的交响乐一样的结构不见了,成了一个李靖红拂的精悍故事,依然很逗,寓意犹在。我赶紧提交上去,等待刊发的好消息。 而他的原稿被我贪污,传给一个在人民大学读研的朋友。他读完,声称“三月不知肉味”,又给同宿舍的哥们传看,一时间在那个小范围内,“无人不谈王小波”。我把这个消息反馈给他,看得出他很开心。这就是他逝世后图书宣传语上“他的作品以手稿的形式在高校里流传”的由来。 又过了两周,主编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又一摞稿子放在我面前,是那个压缩版。我的心揪了起来。她面带无奈的愠色,说刚开完会回来,挨了严厉的批——因为××的小说里讲了个关于牙签和避孕套的黄色笑话,便斥本刊格调低下,警告以后发表的小说里不许再有“黄色”内容,更不许有“挑衅性”的思想倾向。“不许,是怎么个不许呢?”我暗忖。 1999年5月,我知道了什么叫“不许”,也知道了执行主编若不妥协,更将无所作为,这本杂志也将重回1990年的模样。但这是后话了。1996年11月的那个下午,我只期待主编的冒险。但她说道:“这个《红拂夜奔》,没有性是不能成立的,没有挑衅性的思想,也是不能成立的,所以?”她求助似的望着我,我望着半地下室的窗外。地面上行人的小腿匆匆摆动,随地吐痰之声此起彼伏。我感到胸闷。 “假如发了,会怎样呢?”我绝望得不知趣起来。“发了,就是‘顶风作案’呗。以后的限制会更多,直到变回1990年的杂志为止。”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她不是领导,而是我的同命鸟。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永远带着女孩神情的美丽女人,一直与我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 她让我明白何谓“韧”,何谓“妥协”,何谓不能“妥协”的“底线”。如果你不让我发表自己主张和喜欢的东西,那么我也不发表我毕生反对的东西——这就是底线。1996年11月,两个在底线边缘挣扎的文学编辑,默默地合伙宣判了《红拂夜奔》压缩版在本刊物的死刑。 “那么,作者是白费力气了。”这个念头让我虚脱。我该怎么面对我心爱的作家?在我的蛊惑下,他花了两周时间肢解自己的心血之作。他在肢解的时候一定狠狠诅咒过自己——如此迁就,无非为了发表。发表是为了什么呢?在他逝后,我读到他的一段话: “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 就在王小波去世的那个月,《东宫西宫》在阿根廷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编剧奖;同年,电影《东宫西宫》入围戛纳电影节。 我又去了他家,说是取稿。在等待《红拂夜奔》回音的日子里,我跟他约了个短篇,参加本杂志的“短篇小说公开赛”。约稿时我像个老油子似的提醒他:“求您,这回写篇老实点的、俺们能发的吧!”到了他家,他把《夜里两点钟》打印出来给我看。 看完,我不留神叹了口气。唉,一个作家在自由状态和“警告状态”下的写作,竟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可能怪谁呢?是我要他写“老实的”“能发的”作品呀。而他是为了帮忙,才答应下来的。 “这种有损尊严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写了。写多了就成没滋没味的人了。”敏感的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最近杂文也得收着写,这不能说那不能提的,有几个朋友看了几篇,都说不如以前有意思了。以后我宁可写有滋有味发不出来的东西,也不写自我约束得不成样子的文章了。本来你是个挺有滋有味的人,却让朋友觉得你这人没滋没味的,那干嘛呀。”啊,时隔六七年,我还能记得他这些话。“有滋有味”这四个字一直嵌在我的脑子里。 “不管怎样,这篇是铁定能发的,”我说,“不过,《红拂夜奔》?”“还是发不了。” “嗯。”我低下头去,“杂志刚刚挨了批,因为牙签和避孕套什么的?”我大体说了几句。他咧嘴笑了起来,是感到了极大的荒诞的那种笑。“真是很抱歉,让您浪费那么多时间?”“没什么的。”他说。神情淡然。 此后,他陆续给我看他发不出来的作品。抱着微茫的希望,我隔段时间就向编辑部提交一部,计有:中篇小说《似水柔情》、舞台剧本《东宫·西宫》、长篇小说《万寿寺》的部分章节。除了《万寿寺》的第七章被同意留用,其余都被退了回来。同性恋题材是不能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万寿寺》的文体实验太极端了。嗯,不过第七章挺有诗意,作为对作者的鼓励,留下吧。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离开了这个世界。《万寿寺》第七章作为“王小波纪念小辑”的一部分,得以发表。“时代三部曲”在5月13日他45岁生日那天,举行了首发式。我把书拿回家,先读《白银时代》。 这是一个作家在“写作公司”里的故事: “将近中午时,我去见我的头头,呈上那些被我枪毙过的手稿。打印纸上那些红色的笔迹证明我没有辜负公司给我的薪水——这可是个很大的尸堆!那些笔道就如红色的细流在尸堆上流着。 我手下的那些男职员们反剪着双手俯卧在地下,扭着脖子,就如宰好的鸡;女职员倒在他们身上。我室最美丽的花朵仰卧在别人身上,小脸上甚是安详——她虽然身轻如燕,但上身的曲线像她的叙事才能一样出色?她们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枪毙他们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实——没有生活依据。” 这真是个熟悉的场景,他的作品就是这样在我们的笔下中枪倒地。是的,连理由都一样:“故事不真实——没有生活依据。”你知道,他习惯了说反话。 2003年1月

卡廷惨案82周年祭

历史不会永远沉默:卡廷惨案”82 周年祭 文/ 戴耘 一、1940 年在卡廷森林发生了什么 每年的四月上旬,是中国的祭拜先辈的清明节。每年 4 月 13 日则是对亡灵的特殊纪念日。2007 年 4 月 13 日,波兰政府宣布每年 4 月 13 日为“卡廷惨案遇难者纪念日”。 1991 年苏联瓦解前夕,争论了 50 年的“卡廷惨案”事件终于真相大白。1939 年希特勒要求波兰归还德国一战后割让给波兰的“但泽走廊”,遭到波兰拒绝,于是希特勒考虑举兵讨伐波兰,是年 8 月 23 日,德国外长和苏联外长(即莫洛托夫)签署了《德苏互不侵犯》(the Germany-Soviet Pact)秘密协定,协议的本质是划分两国在东欧的势力范围。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两国一起瓜分波兰,并在协定中划定两国在波兰境内的中间线。其他内容还包括苏联将波罗的海三国(立陶宛,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纳入自己囊中。一星期后,9 月 1 日,德国入侵波兰西部,拉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9 月 17 日,苏联包抄“后路”,不宣而战侵入波兰东部,并在 1940 年占领了北面的波罗的海三国和南边的小国莫尔多瓦(Moldova),同时,苏联发动了对芬兰的“冬季战争”(1939-1940),最后迫使芬兰割让了大片和俄罗斯接壤的芬兰领土。 当时的波兰,军力和苏德相比差距悬殊,挡不住西线的德国军队的“闪电战”,东线又“腹背受敌”,只能对苏联的占领军采取绥靖立场,要求波兰军队不要抵抗,结果多达二十五万波兰军人和平民瞬间沦为苏联“战俘”。由于德国军队逐渐逼近西部、很快将占领波兰全境,1940 年初,斯大林向波兰流亡政府总理、军队总司令西科尔斯基承诺,会将集中营里大量的波兰“战俘” 全部特赦,而且很快释放了十多万战俘。但私下里,苏联内务部(即秘密警察 NKVD,“克格勃”前身)主任贝利亚在波兰战俘中进行“甄别”, 同情苏联的波兰人立即予以释放,有“民族主义”和“反革命”倾向的反苏危险分子另行处置。随后,贝利亚向斯大林提议将两万多名“危险分子”秘密屠杀,以免后患,这个建议被斯大林为首的苏维埃政治局采纳,1940 年 4 月 3 日到 5 月 19 日一个多月中,苏联分批将俄国西部城市斯莫林斯克的数个集中营里囚禁的 21857 名波兰军官、警官和知识分子秘密押送到郊外几处荒野之地,逐一蒙面用手枪对着后脑勺开枪处决,并将两万多具尸体集中到一片叫卡廷(Katyn)的林地挖深坑进行大规模掩埋,然后种上大量的松树和白桦树进行掩盖。这就是震惊世界的“卡廷惨案”(又称“卡廷大屠杀”,Katyn… Read More »

我本来就不漂亮

来源:不详 作者:章诒和 我本来就不漂亮 ——记一位同学 我在读戏曲文学系的第一年,忽然来了一个插班生,叫梁清濂,女性,岁数不小了,不像学生,像个干部。一打听,还真是个干部,来自北京京剧团(后改称北京京剧院)。我和几个同学揣测:此人应该是个编剧吧,组织上派她学习,多半是为了提高专业写作水平,好给剧团创作出可供演出剧本。再打听,人家不是编剧,是政工干部——剧院共青团支部书记。看来此人不简单呀,一个搞政工的,能脱产三年学文化。 班长把她的书桌摆放在我的旁边,我暗自叫苦,心想:这下可好,天天有人给我上政治课啦。书桌并排而放,于是就有机会仔细打量。她长得一般:皮肤粗糙,脸色发暗,下巴略微突出,眼睛却是极有神,又黑又亮。她穿着讲究,永远的西装女裤,西式外套,尖领衬衫,半高跟皮鞋。我想跟她说:应该穿圆领衬衫,好让线条柔和一些。但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她是全班唯一烫发的女性,蓬蓬松松,还经常抹头油,如有阳光穿过玻璃窗,她的卷发就会闪着光。总之,梁清濂的打扮很有点“资产阶级情调”,但没人敢讲。因为人家既是中共党员,还是在职共青团骨干。 那时,北京京剧院的演员阵容空前强大,有五大头牌,分别是谭富英、马连良、裘盛戎、张君秋、赵燕侠。而且这个排位顺序是固定了的。他们轮番演出自己的拿手好戏,剧院给这些“大角儿”规定了演出场次,如马连良每月演出十七场,裘盛戎每月二十场上下……要知道,一个艺人能登台演戏既是他们的追求,也是养家糊口的饭碗。梅兰芳从1949——1959的十年间,大概只演了一出新戏《穆桂英挂帅》,也就是说,空耗了十年光阴,比八年抗战蓄须明志还长。应该说,在彭真掌管下的北京京剧院当演员,算是一种幸运。 我曾问梁清濂:“五大头牌里,谁的上座率好?”“五个都好,海报一贴,立马全满。”“那他们当中,谁又最好呢?”“票卖得最快的是赵燕侠。”“她?”“当然啦!男人喜欢他,当兵的喜欢她,不懂戏的也喜欢她。”“为什么不懂戏的人喜欢赵燕侠?” 我有点不解。梁请濂说:“赵燕侠长得漂亮,身段好,会做戏,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吐字清晰,有些字还特别吸收了普通话的发音。那些听不大懂戏词的人,能听得懂她的唱。”“哦!”我后来仔细听赵燕侠,果真如此。 出于好奇,我还问到这些名角的工资收入。她告诉我:1949年后,除了梅(兰芳)、程(砚秋),在戏曲演员里张、马、裘、谭、赵的工资是最高的。马连良月薪一千七,赵燕侠月薪也是小一千。这在普遍工资(月薪)仅为三、四十元的那个年月,显得不可思议。我问:“为什么给他们那么高的工资?我父亲当部长,每月三百五,挺高的。但跟他们比,就差远了。”她撇了我一眼,说:“人家解放前挣的是什么?你爸夜夜挣大洋吗?你不懂,人家彭真懂。” 1959年,北京京剧院演出《赵氏孤儿》,五大头牌联袂演出,轰动京城!马连良扮演的程婴最为成功,十四场戏,程婴占了八场,每一场里的马连良都是引人入胜,特别是“绘图说破”一场,唱、念、做、表,都是超水平发挥。还有裘盛戎扮演的魏绛,张君秋扮演的庄姬公主,马富禄扮演的晋灵公,谭元寿扮演的赵武,也是个个耀眼。首演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父亲特别激动,反右运动中因与马连良私人交往频繁,1956年又拉他参加中国民主同盟,这给马连良带来麻烦,几乎成为右派。父亲一直心怀愧疚。后来,梁清濂告诉我,多亏彭真高抬贵手且敢作敢当,让马连良过了关。看来,毛泽东在“文革”前夕指责彭真在北京市搞“独立王国”,还真不是捕风捉影。 谭富英、张君秋、马连良、王延岭《赵氏孤儿》剧照,1960年 自打和梁清濂接触,我知道了有关名艺人的个人生活情况,尤其对某些不能公开的事儿,我最爱听。其中极具吸引力的,就是关于吸毒。梁清濂告诉我:“艺人都抽!”听了,心里一“哆嗦”。 接着,又补充道:“旦角儿一般不抽,因为沾上这一口儿,色相就没了。色相一没,那就没饭了。” 我说:“吸毒不是犯法吗?”她笑了,说:“当初他们都经过强制戒毒。比如裘盛戎,毒瘾大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什么叫从娘胎里带来?”“就是父母抽,全家抽。”“哦。”我说:“咱政府不是成立了戒毒所吗?”梁清濂说:“戒毒?对有人管用,对有人不管用。”“有谁不管用?”“对裘盛戎就不管用。当初剧团领导是把裘老板送到公安医院,还派了几个人在医院轮流看守。谁想到,他第二天就大闹病房,还天天闹。这样下去,人就跨了,今后还怎么唱戏?”“后来呢?”我大感兴趣地追问。“剧团领导担不起这个后果,向文化局汇报。文化局也担不起,汇报到彭真那里。彭真既是北京市委书记,又是中央政法书记。他说:‘他戒毒?他还戒什么毒!’就这么一句话,让他出院回家。”我又问:“再后来呢?”。“再后来,由彭真特批,每天定时定量供应。”云南京剧院的名演员关鹔鹴也抽。到北京开全国人大会议,也是由彭真特批,每天打海洛因。据我所知;这种“特批”维持到“文革”爆发,彭真倒台。 1963年,北京京剧院赴香港演出,上头对这次赴港极为重视。演出大获成功,许多台湾人都漂洋过海到香港看演出。剧团归来,我特地去听领队、团长和名演员的汇报座谈会。梁清濂知道后大笑,说我热情过度。随后,她问:“他们汇报的时候,说过自己带回多少行李吗?”“没说。”裘盛戎在《赵氏孤儿》中饰魏峰,1960年 梁清濂说:“他们当然不敢说,也不好意思地说。这几大头牌的行李都用卡车拉回家。裘盛戎回到家里,当着一家老小打开箱子——天哪!美国奶粉,的确凉衬衫,塑料杯,塑料花,一摞一摞的童装,还有成箱的三五牌香港……裘盛戎的六个闺女三个小子,高兴得又跳又叫。裘盛戎手腕上戴着二十一钻、双日历新表。把洋货收拾停当,他打开一盒三五烟,点着后深吸一口,说——一晃十几年没见啦!“我愣住了。“章诒和,这情况他们在会上没说吧?”回家讲给父亲听,父亲大笑,说:“还是资本主义好吧?” 渐渐地,我和她的接触更加频繁。我们同住一个寝室,还是上下床,我住上铺,她睡下铺。后来,我发现梁清濂经常不在寝室过夜。1天, 身着全新浅灰色西服的她,在我耳边低语:“我结婚了。”“啊?!”我又愣住了:“真的?”“真的。”说这话时,她的脸上绽放着笑容。“那男人是谁?”“叫冯夏雄。”“没听说过。”“他的爸爸,你一定知道。”“谁?”“冯雪峰,也是个大右派。” 婚后的梁清濂干脆就不住集体宿舍了。一天下午,我躺在床上看书。突然有人站在院子里叫:“张yi 和。” 抬头一看,是她!黑色开司米毛衣,白衬衫,西服裤子,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好一个新婚后的幸福女人。引起我注意的是她身边的男人:身材中等,胖瘦适度,五官也端正。梁清濂指了指我,对他说:“这就是我说过的章B 军女儿。”我想,这个男人想必是冯夏熊了。我翻身下床,走到院子里和他握手,就算相互认识了。 梁清濂可收拾的东西极为简单,也就是被褥、枕头、毛巾、脸盆、茶缸以及几件换洗衣服。冯夏熊麻利地把她的床上用品和衣服打成一个铺盖卷,把搪瓷盆和镜子等物装进随身带来的网兜,就算完事。两人朝“章b j女儿”摆摆手,扬长而去。 在课程里有一个“写作教程”,分量很重。内容就是让我们学着写戏,从写故事,写唱词,写片断,到写一折戏。有一次是老师让大家写一个故事。布置下来以后,我半晌下不了笔,不知该写什么?身边的事没什么可写的,忽然想起前不久安徽桐城老家的远房叔叔,偷偷跑到北京向父亲求救,说村里人都快饿死了,父亲留他在家住上几日。每次吃饭,叔叔端着白生生的大米饭就发愣。他返乡的那天,父亲送给他一些钱和粮票。他手握粮票,老泪纵横,父亲的眼圈也是红红的。这件事,只要把原原本本写下来,就是一个故事。我走进书房跟父亲“请示”,父亲听了,正色道:“这事,你不能写。” 那我写啥?想来想去,就瞎编一个吧!瞎编什么呢?从前不是在香港住过吗?就写一个香港纯情女子因婚姻不幸而自尽的故事吧!为了显得真实可信,我把那香港女子说成是自己的表姐。表姐的恋爱经过许多的曲折,由于长辈的刁难,加之男友的软弱,在一个深夜,她悬梁自尽了。我给自己瞎编的故事取名为“不夜城之夜”。一周后,我的这篇作品用图钉牢牢地钉在黑板上。授课老师发话了:“每个同学都要看!看看是好是坏?看看有什么问题?”一听,就知道自己要倒霉。心里发慌的我跑回家跟父亲说了。父亲笑道:“谁让你是我的女儿呢?他们批判你,你听着就是,千万不要申辩和反驳。” 同学发言踊跃,一个接一个,我觉得自己不是大学生,是个小右派。班长的发言,让我记了一辈子。他说:“我来自东北农村,从来没见过资产阶级小姐。顶多在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里见过文字描述,现在我见到了。一个资产阶级小姐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很想走过去给他一耳光,想到父亲的叮嘱,忍住了。整个下午都在批判我。唯一没有发言的人是梁清濂,而她是中共党员。 一直到毕业,我的每一天都有种明明自己没做错什么也在挨训的感觉。 后来,梁清濂生了个小孩;再后来,她离婚了;有关她的消息,总让你感到意外。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知道汪曾祺吗?”“当然知道呀,西南联大的,沈从文的学生。”于是,汪曾祺成为我俩的话题,经常是她说,我听。从她那里我得知汪曾祺“划右”以后弄到张家口改造,落脚在一个农业研究所。离京城不远,比发配到的北大荒的聂绀弩算幸运多了。头两年参加劳动,主要在果园。后来就是画画,在三合板上用水粉画白菜、大葱。农科所要出版一套马铃薯图谱,任务交给汪曾祺。于是乎他每天到地里掐一把叶子和花,插在玻璃杯里照着画。画多少算多少,毫不费事,难怪他自己说:“我的工作实在实在是舒服透顶。” 1961年,汪曾祺回到北京,摘了右派帽子。当时北京市人事局局长是个戏迷,经过他的批准,把他安插在北京京剧院,任专职编剧,和梁清濂在一个办公室。他积极写剧本,也写了不少。我问梁清濂说:“汪曾祺的剧本写得怎么样?“有才,懂戏,就是不大会写戏。”“什么叫不大会写戏?”我问。她白了我一眼,说:“就是写出来的戏,没戏。”“什么叫没戏?”不知为什么,她气呼呼地说:“你连‘没戏’都不懂,还学写戏!”转身走了。 汪曾祺最成功的剧本要算接受上级指派,几个人共同改编的《芦荡火种》,他排位第一,出力最大。梁清濂告诉我:“虽然属于改编,汪曾祺是卯足了劲在做。那段唱词——‘垒砌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章诒和,我问你;除了他,还有谁能写出这样浅俗又诗意的唱词来?”显然,梁清濂对他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赵燕侠在《芦荡火种》中饰阿庆嫂,1964年 汪曾祺对戏班也很有感情,喜欢它的散淡与自在。这种旧情调也许只有北京京剧院才有,因为是由五大头牌制造出来的,且渗透到日常。我曾在四川省川剧团工作,那是一个由历届川剧学校优秀的毕业生组成,每天早上要开全团大会。不是批评这个,就是数落那个,搞得紧绷绷的。几个老艺人因为历史问题或同性恋问题,而备受折磨。这就与北京京剧院完全不同了。 有一天,梁清濂满怀激情地告诉我,自己写了一个剧本,叫《驿亭谣》,还说剧院正在排练,不久会公演。《驿亭谣》讲述的是一个古代故事:西汉武帝年间,河南大旱,万人绝粮。正在这时,富家子弟向驿丞的女儿贾天香求婚。天香为摆脱纠缠,提出谁能拯救饥民,就与谁成婚。天使官汲黯在天香的嬉笑怒骂下矫诏开仓,放粮救民,这样也就成就了汲黯与天香的姻缘。剧本编排有机趣,文字圆润且蕴涵诗意。当我读到唱词中的“枯木几抹照残阳,赤地千里对碧霄……”等句 不知怎地联想到汪曾祺。 这个戏的首演在吉祥戏院,它坐落在王府井,是上座率最好的剧场。显然,北京京剧院是把《驿亭谣》作为重点剧目推出。首演那天,梁清濂给我打来的话,说:“你的戏票,我来不及寄了,咱们剧场门口见!找我或找汪曾琪都可以。” 一听这话,我更明白了:这个戏汪曾祺是帮了忙,他连戏票的事儿都管。我提前半个小时到达。没有看到梁清濂,只见汪曾琪站在剧场门口,手里捏着一些戏票。我赶忙凑到他跟前,自报家门。 他说:“我早就知道你。”说罢,把手里的几张票翻过来看,他递给我那张戏票背后有我的姓名。进了剧场,我找到自己的座位:前排,靠边,还算不错。观剧过程中,我没看见梁清濂。汪曾祺坐在很靠后的位置,一副悠闲的样子。《驿亭谣》演出效果很好,后来成为北京京剧院的保留剧目。 几年后,我被分配到四川省川剧团;再后来,因为恶毒攻击江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戴上现行反革命帽子,接着,又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也就是说,人家都活在人间,唯独我下了地狱。 “四人帮”倒台,社会形势大变,坐了十年大牢的我获得平反释放。1979年回到北京,全靠父亲的老友、也是老乡的黄镇(时任中央文化部部长)的帮助,进入了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重新回到自己的专业。业务荒疏了十余载,我一方面旁听研究生课程,一方面多看戏,尤其是看老戏。 一天,记得是看张君秋的《状元媒》,我在剧场门口见到梁清濂。两人大喊大叫,紧紧抱在一起。没说上几句话,开戏的铃声响了。梁清濂拍着我的肩膀,说:“请你到我家,咱们要好好聊聊!”“好!” 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居住和工作,几个同学若要见个面也是不易,一约再约,一拖再拖,总算把时间定了下来,地点就在梁清濂的家。约定上午碰头,中午在她家吃一顿,每人带个菜就算“齐活”了,饭后各自散去。 我在电话里告诉梁清濂:“我要做两个菜,一个清蒸鲈鱼,一个香菇油菜。”她说:“要我给你准备点什么吗?”我说:“你什么都不用准备。”《驿亭谣》节目单 我按地址找到她的居所,敲开家门,吓一跳,只见满眼皆白:四面白墙,白色窗帘,桌子铺着白桌布,单人床覆盖着白床罩,一个白色冰箱。如果说这个家还有其他颜色的话,那就是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和一幅画了。走近一看,字是汪曾祺写的,画是汪曾祺画的。字的流畅,画的随意,让我觉得凡是与艺术沾边的,他都是手到擒来。 时间已近中午,我开始忙着烧菜。蒸鱼需要姜和葱,厨房里没有,我打开冰箱去找。把冰箱门打开,发现里面没有任何食品或食材,只有十几个长方形物件,每个都用报纸紧紧包裹,整齐地“码”在一起,占据着冰箱里小半个空间。我辨别不出这些“条状物”为何物,便问:“清濂,你在冰箱放的什么玩意儿呀?一条一条的,还都塞满了。”说罢,我伸手拉出一条,要撕开看个究竟。“别动!那是曾祺抽的烟。” 淡淡一句,有如惊雷。所有人都傻了。我靠到窗前,望着车辆熙来攘往,有微风吹来,轻抚面庞。我很有些激动,只为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真的有着超乎常人的契合点,即使难获其身影,但永远都有他的存在。 吃过午饭,一个个酒足饭饱,懒洋洋地靠在沙发或椅子上,有的喝茶,有的抽烟。我发现女主人不在屋子里,便走到厨房去找。果然她在那里——没有洗碗,也没有烧水,而是蹲在簸箕跟前,捡拾我丢弃的油菜叶。天!做耗油二菇,需用汆熟的油菜铺底。因为只用菜心,所以摘得比较狠,大部分叶片都丢进了簸箕。梁清濂看在眼里,一句话不讲,也不批评我浪费,而是在饭后,一片一片地捡起来:是不是今晚她用来做“泡饭”?是不是明天用它炒出一盘“老油菜”?我转身离开,当重新回到朋友当中,所有的兴致消失殆尽。记忆于我,乃是奇怪之物。经过漫漫岁月筛选下来的,多是些鸡毛蒜皮。比如,在梁清濂家中的这顿饭,我怎么也忘不了。 1980年,汪曾祺写了《受戒》。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小和尚明海与农家女小英子之间的爱意,朦胧又甜蜜,显示出一种生命的本色。写完后,竟找不到地方发表。汪曾祺在剧团也只给少数人看了,梁清濂是一个。她看后异常激动——这个读《保尔.柯察金》的人,通过《受戒》才懂得什么是小说。那时写小说的作家不少,有些作品梁清濂看后拿给汪曾祺看。他看后表情淡漠,反问梁清濂:“你觉得很好?”梁清濂立刻感到自己的审美判断力,实在是有问题。 1997年5月16汪曾祺去世。死前想喝口茶,结果一杯龙井没等端到跟前,就走了。他所在的北京京剧院没几个人去八宝山“送行”,梁清濂是少数几个人当中的一个。事后,她痛心地说:“当时感觉真不是滋味,剧团来的人这么少。单位的年轻人不认识汪曾祺可以理解,而那些老演员一个都没来。戏曲界功利主义,你一辈子都弄不懂。”我想,岂止梨园行功利?也许梨园行还算好的。 此后,我俩在首都剧场看北京人艺的话剧演出时,匆匆见过几次,每次也是说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分手后,也不怎么惦记对方,我们从年轻通往年老,从活泼通往寂寞,仿佛相处了千年,总觉得日子还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清濂给我打来电话,闲聊几句以后,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什么事?你又写新戏啦!”她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让我不安。“不!我得了癌症,还是晚期。”我大喊:“清濂,你住哪个医院?我要来看看你!”她说:“你别来!我本来就不漂亮,现在更丑。”说罢,电话挂断。 我知道,在绝症的阴影下,所有的安慰都失去作用。再接到梁清濂的电话,是女儿打来,说:“我妈妈走了。” 她先期抵达终点,在那里等候着我。得知噩耗连续几天,我都无法入睡。进入中年以后,每天都见证着生的欣喜和逝的悲痛,而悲痛越来越多,让人高兴的事越发地少。错误地以为日子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大家可以随时见面和聚会,错了!在离多聚少的日子里,我们向童年告别,向中年告别,向老年告别。 一切似乎都自然而平静,细想起来却是心惊肉跳,因为每分每秒都是生命。

永久的悔

文/ 刘晓航 来源:新三届 我这一辈子最痛悔的是1983年夏天,当命运多舛的大哥身患胃癌,特别是在他弥留之际,我竟没去看他最后一眼。每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甚至放声恸哭,我不能原谅自己。 大哥长我16岁,人世间所有不幸,差不多全降临到他一个人身上。他一生下来,脸上便有一块红色的胎记,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红胎记便一年年扩散,以至半个脸都是红的,并增生了一些瘤。更不幸的是有一次报社机关篮球赛,他被撞倒在地,球衫上报社的圆徽章戳瞎了他的左眼。从此,他便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更羞于见女人,这副模样上哪儿去找对象!比这些更不幸的是,他在政治上蒙受的厄运。大哥是徽州农校毕业的,学的是园艺。旧社会毕业即失业,经亲戚介绍,1948年,18岁的他着一身灰布长衫从皖南来杭州,进《东南日报》社当了一名排字学徒。 刚满师杭州就解放了,《东南日报》改成《浙江日报》。他已是一名熟练的排字工人,成为报社第一批入团的青年。他工作热情,热爱文艺,是工会的骨干,这时他已担任报社印刷厂的统计员,很快就要入党了。但不久大祸临头,在肃反运动中报社电台挖出一个平时对现实有不满情绪的译电员(他是前《东南日报》社长、国民党中委刘湘女的侄儿),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大哥和他曾是好朋友,过从甚密,散布过一些言论。其实,当时他们只是一些不到20岁在政治上极不成熟、稚嫩的小青年。这样他们被打成纠合性的反革命小集团,此事还牵涉到当时正在朝鲜前线作战的二哥。1949年,二哥刚15岁,失学在家,常与大哥他们在一起玩,也发过一些“牢骚”。 大哥从未和我们合过影,他说他的样子太难看了。1979年,他在西湖边的留影在我几次搬家中遗失了,只保存着他在1953年的一张照片,当时他26岁。 一年后,两个哥哥有了消息,二哥因为有战功被免于刑事处分,后来被安排到省林业厅林产调查队工作;大哥被处以劳动教养两年。当时劳教还能领到工资,他按月给我们寄20元钱。当他劳教期满时,上面来了文件:劳教人员一律留场就业,一分钱工资也没有了。大哥那些年一直在东海边一个盐场劳教,在饥饿、疾病、重体力劳动的折磨中,他顽强地活下来。 1962年元旦,盐场放电影,散场后,劳教人员的宿舍着火,大哥顶着一床被子从大火中逃生。我和妈妈一次次写信给劳教总团恳求,1963年大哥终于回到芜湖家中。由于没有生活来源,走投无路的大哥只得以一个城市居民的身份下乡务农。他去的是我们的老家——离芜湖30华里的繁昌县中沟乡章墩生产队,家乡的父老收留了他。 起初那两年他住在村口的茶棚里,冬天四处透风,夏天也没蚊帐,8年的盐场生活使他对环境有了惊人的适应能力。他很快就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衣着到讲话,他学会了包括犁田在内的各种农活。大哥为人老实、忠厚,干活不叫苦,言语又少,乡亲们呵护他。在这里他获得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严,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他在生活能糊口后,还不时接济一贫如洗的家里。大哥每逢农闲和雨天便赶回城里帮母亲糊火柴盒,起早摸黑从无怨言。 让我一辈子不能忘记的,1965年春节,大年三十,左邻右舍燃放鞭炮吃年饭了,我们家冷锅冷灶,连年饭米都没有,母亲让我和妹妹去江边的杨毛埂去接从乡下来的大哥。我和妹妹站在寒风刺骨的江边差不多三个钟头,天快黑了,只见到半个红脸的大哥挑着一副担子,顶着寒风气喘吁吁赶回来。我们兴奋地接过他的担子,他带回20斤米,几块豆腐,两尾筷子长的鱼,这一顿年饭吃得很沉重,母亲掩面长泣,我们兄妹三人沉默不语,这段经历使我从此懂得珍惜——它是贫穷的姊妹。 1965年7月初,我参加了“文革”前的最后一次高考。虽然我的成绩非常优秀,但我知道我是考不取大学的,因为早在前几年,在大学招生中已经严格地贯彻阶级路线,许多出身不好、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都考不上大学,甚至连一份糊口的工作也找不到。何况像我这样的,差不多是出身最不好的一类(父母是黄埔军校的学生,都算“历史反革命”),两个哥哥是“现行反革命”,等待我的只有绝望。果然在7月20日邮局送发录取通知那一天,我和母亲守候在大门口,看着邮递员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了。五天后我收到了“不予录取通知书”(43年过去了,我仍然保存着它)。 在那以后的几天里,我茶饭不思,颓然地望着苍白的天空发呆,我的明天在哪儿?幼稚而不懂事的我说了不少抱怨母亲和大哥的话。那几天,母亲以泪洗面,大哥充满愧疚地一声不响地坐在屋角,痛苦地低着头,不敢看我,这些情景43年来一直保存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成为对我的自责。 “文革”期间设在安徽农学院的省招生办公室被红卫兵冲开,招生档案撒得到处都是,我们高中的陶广忠同学从中找到我们的成绩卡,我才知道我的总分是384.5分,是完全可以录取到全国重点大学的。12年后,1977年冬天,我又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高考,才圆了大学梦。 1966年2月,在走投无路中,我报名去了皖北的十八岗农垦学校,那是一种变相的上山下乡。1968年12月又第二次上山下乡到皖南的南陵插队。大哥一直和我保持通信联系,鼓励我不要惧怕困难,要对未来充满信心。他经常用英国诗人雪莱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来勉励我。 1967年夏天,为躲避城里武斗的枪林弹雨,母亲让我去繁昌县乡下大哥那儿“避难”。我在大哥低檐的茅屋里住了两个月,我随他在烈日下锄草、割禾,收工后在月下看守瓜田,去水塘网虾,使我感受到农耕劳作的艰辛和乡野田园生活的宁静、淡远。在他的茅屋的角落,一个木箱改成的“书柜”里,我发现外貌丑陋的大哥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些年他一直在坚持理论学习,他写了整整几本读《毛选》、艾思奇《大众哲学》、苏联《政治经济学》的笔记。我翻看了他的日记,一页页、一行行琐细的日常生活记录,充满了对母亲的关切,对母亲胃病病情的焦虑,对我和妹妹学业及成长的关怀,特别是对我前程的期待,我的前程成为全家人的希望。 1977年12月,我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高考。因为成绩优秀,1978年元月就参加了高考体检,可是到3月,我仍旧没有接到录取通知,还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原因。我愤怒了!打倒“四人帮”,春天终于来到冰封的中国,为什么春天的风仍然吹不到我们身上?我给当时担任**安徽省委书记的万里同志写信,申述我们的不平。4月底,安徽省招生办根据万里同志的批示,把我们这批受家庭出身影响的高分考生录取到几所师范学院,从而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大哥闻讯从乡下赶回,祝贺我人生的转折,兴奋地喝得酩酊大醉。 1980年,当时全国的地、富和右派都已摘帽,右派已改正平反,而大哥头上的帽子仍未有人来摘。我们支持他去杭州上访,家里凑足了来回的路费,他回到阔别24年的杭州城。这个城市的变化太大了,浙江日报社早搬家了,50年代的老同事多半不在了,有的死了,有的调离了,还在的几个老职工,见到已经衰老的大哥像是发现出土文物般惊叹:“你还是回来了!”他寻访当年办案的单位,都推来推去,一律官腔官调:“过去案子并非都办错了,平反还没平到你们这一拨,你回去等着吧……”一句话就将可怜的大哥打发了。但是,有人告诉他当年和他一个案子受处分,还活着的都在上访,受理重审还是有希望的,大哥抱着这最后一线希望离开杭州,临走前还花钱在西湖边照了一张相。 1983年春天,我又接到大哥来信,他被选为街道织布厂的厂长,他是第一次担此重任。工作很忙……这一年夏天,我突然接到母亲来信:她悲伤地告诉我,大哥病倒了,医生确诊为胃癌,他呕吐不止。我惊呆了,我工作太忙,孩子刚周岁,又遥隔千里,一时不能去看他,只能写信去安慰他,并寄去50元钱。 半个月后,我接到他回信,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在病痛中写的:“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癌,我要和命运继续抗争……”我读后哽咽了,眼看就要放暑假了,一放假我就去芜湖看他。 电大的期末考试总安排在7月下旬,学生的考试结束,我正准备去买船票,母亲又来信了,我拆开一看如五雷轰顶:我可怜的大哥已在7月22日去世了,他是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的,死时形销骨立,他是在七旬老母慈爱的关照下去世的,死时他那只唯一的眼睛是睁开的,这是对不公道命运的抗议!母亲是在办妥他的后事后才写信告诉我的,我顿时泪如泉涌,几乎没有考虑,我就登上一艘正要起航的轮船,赶回芜湖家中。我跪在大哥的遗像前放声恸哭,伤心的哭声惊动了四邻,他们也陪我一起落泪,我为大哥这一辈子不幸的遭遇而愤懑,我痛悔在大哥临终前最需亲情关怀时,我竟不能看望他最后一眼:他对我是那么宽厚,而我亏待了他,我的良心将从此不能安宁! 大哥去世后,他在乡下的朋友,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他下乡18年的故土。第二天我冒雨赶往中沟的章墩,在淅沥的雨声中,我长跪在大哥的坟前,鞭炮的纸屑与纸钱的灰尘漫天飞扬,似乎在诉说长眠地下的大哥的哀怨。由于大哥终身未婚,没有子女,我只能以女儿珊珊名义为他立了一块碑,以悼念他一直未走出炼狱的灵魂。 1985年,浙江方面给母亲发来一封公函,说明1956年对大哥的处分是错误的,现经查实,给予改正。这是一封迟到的改正书,对于死者或者生者都已毫无意义。 (文章摘自王克明、宋小明主编《我们忏悔》,中信出版社2014年出版。)

老张口味之探源

老张口味之探源— 《舌尖乡愁》序 阿  成 我跟老张(福臣先生)相识多年,我一直以为他是湖北人,但是我看了他准备出版的这部新书才知道,他的祖籍,他的家乡,最早是在我们东北。现在回忆起来,从电话里经常传来老张那沙哑的声音,说的无疑是地道的东北普通话。有道是,“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乡里人”。这样一来就让我平添了几分亲切,不仅如此,在他的这部新书里头,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就是对东北之口味的记叙。 老张的这部洒洒脱脱,耗散性结构的随笔集,似乎是一部用文字构建起来个人生活的小历史。这样的随笔先前倒是零星的见过,但大多并不系统。便是有,也似乎是无意而为之。那么,老张的这部随笔集也是无意而为之的吗?“1956年我出生在广州市,两岁时随父母北上到武汉。我4岁那年,妈没了,走那天,爸不在,出差搞外调。门外鞭炮响,我害怕,用椅子顶着门,爷爷抱开我,大人们捧着盒子,里面住着我的妈。我使劲地望着那个盒子”。这是一段凄凉苦涩的家常话,但这也是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和历史。那么,又何以见得他的家乡在东北呢?不妨看一看由上面的这一段文字才出的下面行程。“爷爷把我们拉拉扯扯地带回了老家,老家是吉林省大安县古城乡四合堂村”。“4岁的我,啥也不知道,不懂老家是怎么回事,就知道饿,哭着喊着要吃的,哭着喊着要妈妈。爷爷把姑姑叫回来把我领走,在姑姑家更饿,老哭,姑姑家也没有什么吃的,我的哭声惨烈,让姑姑心痛。姑姑便隔两天从仓房里偷偷拿出一个土豆,给我烧着吃,看着我饿狼似的转眼间把土豆吞了下去。 “一天姑父看见我在吃土豆,大骂姑姑“把土豆种子都吃了,明年吃啥”。姑姑不敢再给我烧土豆吃了。我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喊饿。姑姑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不想姑姑跟我一起哭,我想姑姑能给烧土豆吃。又有一天,我看见姑父不在家,姑姑去挑水,我跑进仓房,爬高偷吊在房梁下面的土豆种子,刚摸到一个土豆,一下子栽了下来,正好摔在一口破锅上,我放声大哭。姑姑听到我不是好声的哭,丢下水桶就往回跑,看见我趴在破锅沿旁血流满面,把我抱在怀里一起哭。”这就是一个人命运的轨迹。 从这些文字当中我不仅了解到了老张的老家原本是在我们东北,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饥饿一直伴随着老张的童年、少年,直到青年。以至于老张的这些饥饿的记忆和饥饿时所吃的东北食物的记忆,已然进入到了老年门槛的老张的心灵,至今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且充满着温暖和亲情,并时常进入回忆,注入笔端,“老张昨夜入梦,梦回老家东北,梦中回到和妹妹过年时抢冻梨吃。50多年前黑梨冻是东北老家冬天里唯一的水果,还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到的。” “冻梨一下子连接起老张46年前的记忆。1976年的冬天,19岁的小张从武汉回乡当知青的第6个年头,从黑龙记省依安县庆丰公社庆丰大队一小队民工到大兴岭安塔源林场支援林业生产,(简称支林)。当时的林场,其实是从哈尔滨火车站出发,经大庆、齐齐哈尔、加格达奇,一进加格达奇就是进山了。加格达奇再往里走一点的火车站是塔河,终点是漠河。坐汽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北极村,再往前就出了国界,进入前苏联了。 “当时的塔源林场就是一个小火车站。我们支林大队人马开进到塔源时,就在火年站下面不远处搭起几顶帐篷。零下30多度的大冬天,天一放亮,人喊马叫跨过铁路,钻进车站对面山上的森林中,大兴安岭的雪山林海中,从日出到日落响起嗡嗡的电锯声和“顺山倒”的号子声。 “我们一个帐篷里住了5男5女(10人),帐篷中间用板皮隔开,19、20岁左右的年纪,5女是上海知青,五男是庆丰公社知青,上海知青甲方代表林场,庆丰知青乙方代表支林。每天我们上山要比伐木工晚两个小时。上山后10人分5组,男的拿皮尺量出归到一起的木材的长和大小头、圆的直径,作为提供的数据,女的用笔记在手中文件夹的纸上,下午回帐篷算出木材的立方,是当时林区最好的工种——检尺员。 “有一天我们中午下山回帐篷,一长列货车停在站里。小孙淘气,一下子爬上一节敞篷货车,掏开一个草袋子拿出一个乌黑的冻梨丢给我。接着又掀下来两个草袋子,我们四人抬起来就往山上跑。到了无人处,气还没喘匀,迫不及待地从草袋中掏出冰凉的冻梨就啃,一口下去冻梨上留下几道带着冰碴、雪白的一寸深的印痕,酸甜爽口留在了舌尖,甜软溜进了胃里。我们10个男女知青和两袋冻梨一起走过了那个又甜又酸的冬季。 这一行文字大约印证了老张对于往昔岁月的那种刻骨的怀念,“入梦成真,老张把雪梨用开水洗净放进冰箱冷冻了起来,等到春去夏来之时,女儿外孙回来,尝尝冻梨。” 在老张即将出版的随笔集当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咱们国人南方的也好,北方也罢,见面礼就是个‘吃’字。口与舌一碰,就是个吃。是啊,‘民以食为天’!”记得,我在老张那儿出过一本关于吃的随笔集。我原本拟定的书名是《断肠最是故乡味》。但是被老张“武断”的改为“舌尖上的东北”。我倒不以为然,不过读了老张这部随笔集,我倒是想,是不是我俩都曾跌入到了一个误区。有一句俗话叫“众口难调”。为什么众口难调呢?个中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你儿时关于食物的记忆永远是最好吃的。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并不在乎是像石头一样硬的冻犁还是大葱蘸大酱。这些食物不仅抚慰你的胃肠,也净化你的灵魂,升华了你对家乡,对亲人那份纯净至真的感情。因此,仅仅是用好不好吃来评价自己记忆当中的美食自然不是百分百的准确。记忆中的美食,是乡愁,是情感,是对亲人的眷恋和深沉的爱,不仅是舌尖上的记忆,而且还连着灵魂 。君不见那些百万富翁常常要到乡间小馆去吃大葱蘸大酱、大饼子、窝窝头、大碴子,这些先前穷苦人家吃的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粗劣食物,而且吃得满头是汗,幸福满满。由此看来,众口怎么能不众口难调呢? “说到饺子老张今天还真得包饺子,昨天沈阳于忠民兄快递来了两袋酸菜,今天得包酸菜馅饺子,还要吃上猪肉、酸菜炖粉条子,粉条子也是忠民兄快递的”。“中午煮上东北大米,一袋东北酸菜,一大把东北的粉条子,半斤五花肉炖了一锅,刚一开锅,香气扑鼻,今天中午老张两小碗东北大米饭,一大碗猪肉酸菜炖粉条子,吃得满头大汗”,“回到老张书舍,5点20分,晚上简单便饭,长春尹哥快递的东北大酱,女儿小两口年三十送来的玉米、黄瓜、土豆蘸大酱越吃越香,满满的故乡和亲情的味道!”这普普通通,并无华丽辞藻堆砌的文字,情之深,意之切,简直到了刻骨的程度,让看官无不为之动容。像这样的记叙在老张的这部随笔记里随处可见,老张于当天下午到北京站又乘车赶往长春。还是刘田小老弟接的站,中午还是杨琳小妹做东,油豆角炖排骨必不可少,还有尹哥陪着。晚饭继续。第二吉林教育出版社美女编辑刘君请老张。还是这些人,又吃压锅黄金钩。饭后刘田带老张去了刘老根大舞台,听了一场二人转,看了一眼赵四。 “22日中午尹哥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尹哥用东北饺子、东北豆角送别老张。动车从长春站开出,老张一路向北,去找豆角……”“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白色、黄色原汁原味的粥了,到了不离不弃的地步,每天喝上一碗,胃里才踏实,舌尖才清爽。出差在外,火车上的粥再贵,我也要买上一碗。走到东北老家不管在哪个地方,我都会东游西荡,喝上两碗金黄色的甜丝丝的小米粥……”的确,这让我想到曹雪芹在他的《红楼梦》中说到的那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是啊,只要写成文章的文字都是情,都是爱,都是心酸,也都是幸福。 当然,老张在他的这本随笔当中,也不单纯是介绍关于东北的生活,他也用相当的篇幅记述了他生活了差不多50年的武汉生活。“前前后后在武汉生活了50年,童年是在饥寒交迫中走过来的:吃什么东西都好吃,不管香甜苦辣酸,只要果腹,都是好味道。年纪大了,日子过得去了,胃越发犯贱,好多东西不吃,比如:牛羊肉、鸡鸭鱼,都不入胃。” 最后,我打算用老张的一段话作为结束语:“46年过去了……当年的10个知青战友今在何方呢,应该都退休了吧?你们还想念着大兴安岭的雪山林海吗?还想去看看吗?老张想啊!”

我看见我的魂魄在哭泣

   文/ 叶文福 ——深切怀念我的校长任鑫平老先生 ——深切怀念我的老师王志文老先生                       1 许是早年丧父,母亲时常在生活的挑衅面前无助而夜半哭泣的缘故,我从小就听惯了母亲的哭声,听怕了母亲的哭声。而且,一生,都对哭声特别敏感。我深知,哭声是有好多种表现情态的。 许多时候,夜半醒来,总是听见母亲一面在床前或筛米,或刴猪草,或针针线线缝穷补破,一面轻声地抽泣,一面轻声抽泣并且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母亲之所以在床边做这些事,是因为我是早产儿,小时体质极差,时常无缘无故就闹病,而且时常半夜闹病。母亲一面干活路,一面又要看护着我。 母亲几乎每夜都这样哭泣,那抽泣之声破破碎碎,随心所欲,时高时低,时弱时强。倾诉的语言在哭泣声中磕磕绊绊,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甚至头尾皆无,只有一种极度伤心时生命里流淌出来的一种灵魂负伤时的颤栗之声。 时而像瀑布,那直泻而下;时而像深山小溪,那委婉那曲折,那时隐时现,那时急时缓,母亲的哭声时常在我心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一种特有的语言如泣似诉,一首深沉的诗如吟似唱,一条一条人生路上的警策,帮我明辨是非,鞭我之惰,励我之傲,柔我之情,给我以无穷无尽的生命之韧力。 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确,最激烈的哭声便是无声——母亲时常在夜的黑暗里独坐——守着我,独坐,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泪欲流又止,似尽又盈。话欲言又住,叹欲堵更长。偶尔,给我掖一下被子,或看看我睡觉的状态,再坐——再在黑暗中独坐。 那时候生命只剩了个躯壳,无尽的哀怨那是只有灵魂在载负不起生命时,一种负伤状态时才能唱出的歌声。 那时候,母亲的生命是死的,只有灵魂活着——在痛,在哭。 于是我相信,灵魂是有哭声的——只是倘不用同样质量的灵魂深刻地聆听,便无法听得见。 2 去年回家乡,有几位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跟我学诗的学生到宾馆来看望我,他们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有一位年轻诗作者也同来,也想拜师。他们都散坐在几张沙发上,一面说着家常,也说诗,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所注意的问题。 我随手指了指他们几位,说:“你们看,这几位是我二十多年前教的学生。这位是我新收的学生,你们此刻各自坐的姿态的不同,也许就是我教育的结果。” 原来,几位上世纪八十年代教的男女学生虽然都四十多岁了,在当地都有了些名头,但在老师面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夹着双腿,虽坐沙发也是重心向前,十分认真,十分恭谨。而那个年轻人却埋卧在沙发里,仰着头,两腿叉开,坐得毫无章法。 我于是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两代学生的区别。好诗在诗外,一位诗人,一位以写诗作为自己生命标记和标尺的人,在这个教育并不发达并不健全甚至畸形的时代,应该是自觉得如同本能那样认为自己是自己民族不仅在思维方法,而且在语言、行为举止等各方面都应该是全民族的榜样。我们应该时时或者说代代都记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身体力行,我们民族的精神文明其实是用这样的形式记录的。‘文人无行’是旧时愚昧群体对知识分子的误解和侮辱,但也确有一些年轻诗作者,不理解诗人的痛苦,错误以为诗人就是无法无天的人,就是毫无礼貌、礼节和理智的人,就是一口喝一坛子老酒,一醉就是半个月的人,这显然是一种可悲的文化的浅薄。我坚持诗人合一的理念,诗人自己首先应该是一首诗,是一首好诗。无论是信仰,还是道德、情操,性格、修养,既有孤高的气质,又有自我要求自我约束自我修养的明显印记。令人高兴的是,我的这些理念,二十多年前我传给了学生,学生们记住了,做到了,我很欣慰,很感谢他们。我希望我新收的学生也能记住,也能做到并传承给后人。” 那位年轻作者立即看见了这其中的差距,立即像其他学生一样,端坐在我面前。 无论写诗或做人,我从来不以个人的好恶来要求学生。我要求学生做到的,乃是我从几十年所学到的知识里我认为是属于我们民族被祖先一代一代即使是在艰难条件下也英勇顽强地传承的优秀的传统部分,乃是被正反历史反复锤炼而呈现的高尚品德,以及在高尚品德映照之下体现出来的生命行为。 3 好像是三年前,也是一位八十年代从我学诗的一位叶姓诗作者,当上了鄂州车务段的一把手。鄂州离武昌鱼的原产地梁子湖不远,于是他邀我到梁子湖去吃正宗的武昌鱼,我去了。 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不见,我一到鄂州火车站,与火车站包括炊事员在内的干部职工吃了一顿饭,说了一席话,他们都乐了,说:“我们书记说话,走路,一举手一投足,从不苟且,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今天叶老师来,和我们一见面,我们就在心里偷偷地乐,原来叶书记跟他的老师是一样的。”                     4 做人的认真,大到思维,思想,思索;小到一举一动,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双目不斜视,单指不点人等等这些细节,除了从小得益于父母严厉的家教,我一生中最标准的榜样,就是我在蒲圻师范时的校长任鑫平先生。                     5 任鑫平先生的风范,是我自懂事以来一生着意追求的光辉榜样。 当我还是他的学生时就崇拜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做一个他那样,以自己的高尚与优秀赢得人们爱戴的人。 我是1960年从咸宁二中升入蒲圻师范的。当时的蒲圻师范是当时的孝感地区的两所师范学校之一。我在蒲圻师范受到的几位老师的教育,是我终生的道德的地基,尤其是任校长。 当我毕业后离开了他,许多年间,总是用他的行为举止来要求自己约束自己;许多事情,在做之前,总是要求自己想一想,如果是校长,该如何做——虽然我对校长的认识并不深刻。 任鑫平校长的魅力在于,任何人,一站到他面前,就要肃然起敬,就不由得要收拾起自己的一切,说话,走路,行事,都要按照他的规范去做。 任校长是我此生见到的最俊美的男性。他俊美到什么地步,有一件极有意味的往事可以佐证。 当校长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暑假时,学校组织到庐山去过夏令营。那天,他们一群学生在山上嬉戏,碰巧邂逅了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宋美龄在一群学生当中,以一位美人对美的天生敏感,一眼就看见了异常俊美的任鑫平,竟使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连声夸赞。 事情发生得那样突然,突然得当宋美龄抚摸他的头夸赞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宋美龄。 但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因为当学生时头被宋美龄亲切善意地抚摸了一下,使得任校长一生不知写了多少检讨。“文化大革命”中被斗得死去活来——当然这是后话,这是宋美龄绝想不到的后话。 我当他的学生时,他并不教我们班的课。他是校长,我们是他的学生。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学生是十分信任、敬仰、敬爱甚至敬畏自己的老师的,何况他还是校长。 (我写了这句话后,不知为什么,忽然热泪盈眶。这句话的质量是何等之重!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学生,十分信任、信仰、敬爱甚至敬畏自己的老师的,绝非我一个人,而是我们那一代人。我们那一代人是中国传统教育维护师道尊严的最后一代人,“文革”之后,学生打老师、老师打学生学生虐待老师、老师虐待学生都成了时尚,还谈什么教育?) 校长中等偏高个儿,白白净净,五官端正得迷人,所有的曲线都仿佛是精心勾勒的工笔画。衣服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即使是劳动,身上涂泥溅水,他那爱整洁的一举一动,也给人是干净的感觉。 任校长虽然不苟言笑,但他脸上永远是那种亲切的、让人无条件地信任的情绪。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穿着一套银灰的中山服,端正,大气,标致。他从不发脾气,标准的谦谦君子风度。即使讲课,即使在大会上讲话,也是轻言细语。他那十分讲究的武汉话从不带废字,阴阳顿挫,十分准确,十分清晰、悦耳,十分好听。正是他的讲课和说话风格,修养了我对诗的认识和理解,修养了我的诗学观、尤其是对现代白话诗的认识和理解的基础。 我认为:诗就是用文字写的音乐,音乐就是用音符写的诗。 没有旋律就不是诗。《生活》:网。就不是诗。 诗就应该像我的任校长讲课讲话那样,阴阳顿挫,十分形象,十分生动,十分准确,十分精微,十分清晰、悦耳,十分好听。 所以我认为:诗就是把走路走成舞蹈,就是把说话说成歌声。白话是就是把白话写成诗,而绝不是把诗写成白话。 三年里,任校长只是因为教代数的老师生病而给我们讲过几堂代数课,他讲的代数受到所有学生的热烈欢迎,以至于当数学老师病好之后再回来讲课时,竟遭到我们的拒绝。 6 一位当校长的教育工作者,将一届学生教到毕业,送出了校门,应该就算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吧。然而任校长与我的缘分,似乎直到我毕业之后才真正开始。 1963年七月,我毕业后留在蒲师附小任教,当上了四(1)班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那时的蒲圻师范属原孝感地区的两所重点师范之一,在蒲圻山青水丽的羊楼洞镇上,蒲师附小也在蒲圻师范旁边。 任校长的夫人金美玉老师也在附小教书,于是我成了金美玉老师的同事。 金美玉老师天生丽质,艳若桃花,与一表人材的任校长简直是天生绝配。…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