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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贫困

来源:https://champaignmagazine.com/2021/12/05/%e6%80%9d%e6%83%b3%e7%9a%84%e8%b4%ab%e5%9b%b0/ 思 想 的 贫 困 ——我的教育与学术反思(第一部分) 邹贤敏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本,可谓之教育与学术之魂。克尔恺郭尔有句名言:“一种人是因为要做自己而痛苦,一种人是因为不要做自己而痛苦”。要做自己才会有魂,不要做自己就会失魂。回顾半个世纪来我在教育和学术上走过的道路,这两种痛苦都有过,有时是后者,有时是前者,有时兼而有之,更有时痛则痛矣,却不知是哪一种。这一切皆源于特定的历史与文化语境和自己的选择,而教育、学术与政治间的剪不断理还乱又贯串其中。最终我选择了要做自己,告别“可爱的谬误”,接受“痛苦的真理”,呼唤魂兮归来,但不知是否真正做成了自己,魂是否仍与我若即若离。 一 1957,中国当代史上最具转折意义的年份,也是十八岁的我接受高等教育和学术启蒙的开端。当我怀抱浪漫的向往跨入北京师范大学校园,还未来得及去寻觅、体验这座著名学府的高贵、神秘、尊严,就被扔进了发烫的政治熔炉。 正式上课前的一天晚上,我们中文系5704班来到一个阶梯大教室,里面已坐满了人,只好站在过道上,惊异地看着10年后遍及神州大地的一幕:曾参加过抗美援朝,而今堕落为“极右分子”的他,修长的身材,帅气的脸,委屈、充满怒气的眼神,坚决不承认自己“反党”,招致两位同窗“架飞机”,在愤怒的口号声中,他奋力挣扎着挺直腰,昂起头,与全场对视,旋即头又被两只手强行按下。突然,有人吓得哭出了声,循声望去,是她,我们班一位纤弱的苏州姑娘。我心里也忐忑不安,同情、恐惧杂夹着疑问:“‘最可爱的人’怎么会反党?”学术殿堂的第一课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回到西斋北楼,我们寝室没有了刚入学的兴奋和喧闹,八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一夜无语。 终于上专业课了。想当初除了经济上的原因,我们大多是冲着黄药眠、钟敬文、李长之、穆木天这些学术名人报考北师大的,可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蛮横地剥夺了他们传承学术的权利,我们也只能在大字报、批斗会和“劳动改造”的队伍中见到自己心仪的已被妖魔化的学术偶像,那种莫可名状的疑惑和发自心底的失望是难以言说的。当然课还得去听,好在俞敏先生的现代汉语课充满了化枯燥为生动的风趣与灵气;郭予衡先生的中国文学史课严谨而不失幽默,并不时爆出方法论的火花;钟子翱先生虽然谨小慎微、平淡无奇地照本宣科,但他有黄药眠“高足”的身份和厚厚的一本《文艺学概论》的铅印讲义……我们还是尝到了一点点学术的滋味,心理上得到了些许平衡。在不久以后全年级辩论如何处理黄药眠等社会影响大的右派时,为会议主持者始料不及的是,基于同情、惋惜而主张尽量从宽的意见竟占了上风,“宁左勿右”者感受到了孤立。实际上,这是尚不知政治深浅的青年学子们借此表达了保留在潜意识里的对学术的尊崇与向往。 然而好景不常,学术的大门还没摸到,双反运动开始了,时为1958年初。“双反”,反浪费反保守之谓也,中心是人人“向党交心”,把自己过去尚不为人知也不必尽为人知的所想所做公开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便“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不然就是最大的浪费和保守。大字报贴出来了:读小学时的恶作剧,读中学时青春期的萌动,进大学的个人打算,某次说了谎,某回打了架……形形色色,全是个人隐私。我也不甘落后,写了好几张,记得有这样一条:读中学时想当作家,进师大后又想当教授。主事者仍不满足,发出“没有数量就没有质量”的号召,大字报数量的多寡,成了判断每个人是否向党交了心且是否交得彻底的标准。没有可写的了怎么办?那就编故事。于是宿舍的楼道挂得满满,一层摞一层,根本看不过来。有位心地单纯的同学不愿意再编下去,就在会上沉痛地坦白了:“我怕别人说我落后,想得表扬,就弄虚作假,那上面有很多是我编的!”他把最新鲜的“料”都抖出来了,“交心”达到了高潮。这时,周扬在《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中提出了“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北京日报》大张旗鼓地名为讨论实为宣传刘少奇的“驯服工具”论,一切与个人尊严、价值、权利相关的想法和做法都成了个人主义,“人民”、“集体”、“大我”取代了作为生命个体和精神个体的个人,思想改造取代了思想启蒙,我们又被动员起来对“万恶之源”进行口诛笔伐。批倒批臭了个人主义,“做党的驯服工具”就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总结会上,一位出身地主、善作自虐式批判的同学真诚地谈他的认识:“我们既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家庭,而是属于党。所以党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党叫我想什么我就想什么,党叫我怎么想怎么做我就怎么想怎么做!”伊的一切,一切的伊,包括你的大脑,全都交给党,这才不会是毛主席批评的“梁上君子”,你才会有光明的前途。那时我和很多同学就是这样去理解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的,也是这样去认识生活和世界的。“双反”结束,我一时间有了轻松感、圣洁感,似乎实现了道德上的自我完成。神圣依旧,敬仰依旧,但亲切柔软诗意的内心感受逐渐被严峻坚硬逼仄取代的心灵告别了少年不知愁滋味,我的青春开始为个人主义的“原罪”买单,面对长驱直入自己的精神、思想、灵魂的力量,我唯恐掉队,唯恐走错路,唯恐被抛弃。这次运动的效果,不久就在一件事情上得到了检验。班上从青岛来的姜文生同学,为人忠厚正直,喜欢读诗写诗,只因在一篇写寒假生活的作文里模仿普希金,抒发了面对大海生发出的诗情,被政治嗅觉特灵敏的写作课老师批为“宣扬了不健康的思想感情”,“是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并向系党总支汇报了。结果谁也没想到,竟然要开除他的团籍。在团支部会上,非但没一个团员想到也不敢提出异议,而且都按会前定的调子对他进行批判,我当然也不例外,因为这是“党的决定”。后来大家又都眼睁睁地看着他愤而退学,甚至他被迫离校时无一人敢去送行,包括因也喜欢诗而与他关系不错的我自己。当时,我有过内心的纠结和挣扎,但道德面对政治实在不堪一击,“听党的话”念念在兹,有足够的力量让自己把“对不起朋友”的负疚感压抑到意识、情感的最深处,从而心安理得。柔软的心开始硬化。有次偶尔和同学谈起《红豆》《在悬崖上》这类曾经喜欢过的小说,我也能接受“宣扬了个人主义”、“表现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美学趣味”的判词了。 刚喘一口气,大跃进开始了,共产主义即将到来的幻觉激发着、支撑着我和同学们的热情,被动而又积极地投入接踵而至的红专辩论、教育革命。作为最佳成才模式的“又红又专”,就是“专”(学术)要以“红”(政治)为统帅、为灵魂,学术只不过是政治的工具。虽然也有同学小心翼翼地提出二者同等重要,想为学术争一点地位,但“只专不红”、“白专”却是人人避之犹恐不及的,因为那条道路“离右派只一步之遥”。我就几乎被认为跨出了那一步。那是从十三陵水库劳动回校不久,响应系里号召,我和三个爱好相近的同学自由结合在一起学习文艺理论。当从工农速中保送入学的党小组长向我提出他也要参加,我完全没意识到他是对我们四个出身不好的政治上不放心,主动来“掺沙子”的,只觉得他学习基础太差,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反还会碍手碍脚,便鼓起勇气一口回绝:“你又不喜欢文艺理论,来干什么?!”当时连说几句喜欢看专业书的话都有“白专”的嫌疑,我这实打实地“排斥党的领导”当然犯了大忌。果然,忠厚老实的团支书紧张又无奈地通知我:星期X要开你的批判会,做好参加的准备。后来此事没了动静,原来是班上有个党员为我说了话。她是一位已去世高干的女儿,思想上也“左”,但心地善良,从不整人,在同学中威信很高,对我是“恨铁不成钢”。不久那位党小组长升任年级党支部书记,她接任后组织大家订“红专规划”,我表示要“听党的话,做又红又专的革命战士”,团小组长批评我写的规划“空洞”,她却表扬我“方向是对的”,而且还重用我,给负责全年级科研工作的党员学生当副手,无形中大大冲淡了我的“白专”色彩,思想包袱轻多了,精神压力小多了。上大学前,向往共产主义、对共产主义的朦胧信仰是非功利的,幼稚而又纯洁,而这时“红专规划”里写的,真心实意中多少掺杂了“不能犯错误”的政治功利的考量,还有潜意识里对权力的畏惧。入学以来的“教育”一再提醒、告诫我:“红”是统帅是灵魂,是对“专”最好的保护,只有你的“红”被认可,你才能安全安心地去“专”,你的“专”才会被认可,也才会有价值。所谓教育革命,就是借政治运动和生产劳动来改造学校、改造知识分子,为“无产阶级政治”打造驯服工具。那时停课劳动是家常便饭,上课倒成了劳动之余的休息和点缀,正处在求知若渴年龄的我们,内心的焦虑是不言而喻的。教育方针的学习、讨论被主持者简化为这样一个令今人匪夷所思的问题:“大学生在校究竟是以读书为主还是以劳动为主?”从部队复员来的周冕章同学,引经据典,条分缕析,论证学生当然是以学习为主要任务,以劳动为主则是最大的浪费。他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但全班无一人敢公开支持他的观点,每次开会他都是单枪匹马“舌战群儒”(积极分子),最后成了“白专典型”。我与他关系密切,只敢私下劝他不说、少说,他却满不在乎依然如故。好在党小组长态度开明,每次劳动他又表现突出,积极分子们奈何他不得,只好批他是“单纯劳动观点”。在那种历史环境里,大学走教育政治化的道路如水银泻地,没有力量能够阻挡。 与红专辩论、教育革命相呼应的,还有“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其目的是从学术上把知识分子批倒批臭,剥夺他们“最后的资本”,清除他们在社会上的影响。我们被组织去参观高年级学生和青年教师写的大字报,在他们的笔下,那些专家、学者、教授要么是“不学无术”,要么是“伪学术”,再要么是“贩卖资产阶级黑货”,一个个不是草包就是害人虫。连郭预衡先生写一部《中国文学史》的学术计划,也成为大字报批判的对象,是什么“资产阶级名利思想”。我们还被组织去旁听以青年教师为主力的学术批判会,接受不仅以学术名流的学术成就为恶,而且还以他们的学术志向、个人爱好为耻的教育。李长之先生早在三四十年代就是著名的学者、批评家,1949年后仍勤于撰述,以学术为生命。批判者却揭秘:李长之曾对人说,我死后,只要墓碑上有“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几个字即心满意足。你看,他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多么严重,又是何等狂妄自大!俞敏先生的语法著作曾被叶圣陶誉为“异军突起”,还是一个颇有生活情趣的学者,特别喜好围棋,获得过较高段位,为学界罕见。批判者也揭批:有次他随团去日本访问,在北京机场候机间隙,居然下起了围棋,直到要登机了还舍不得放下。可见他丝毫没把党交给他的政治任务放在心上,是个不学无术的资产阶级纨绔子弟,货真价实的“漏网右派”。每次坐在不大的会场里,听着声嘶力竭的批判,看着一代学术精英的“自我”被一点点踩在脚下,我心里总是涌起阵阵寒意,没有旁边左派同学的“义愤填膺”,让惋惜、困惑、迷茫还有恐惧溢满脑海。在一些学术批判会上,已缴械投降的右派们自不必说,连不是右派批过右派的老教师也都灰溜溜的抬不起头,乖乖接受没什么学术地位,据说被他们压制的青年人的批判、羞辱。当然,有的批判者是被迫的,像钟子翱先生批黄药眠的“食利者的美学”,明显地言不由衷。也有勇者,教外国文学的杨敏如先生反对批人性论遭批判,她当场站起来进行反击,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护。但这只是特例,改变不了潮流。从反右到学术批判,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师大中文系的学术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魂飞魄散,元气大伤。随着一连串“战斗”的洗礼,我接受了这样一个理念:“为学术而学术”是资产阶级学术思想,“为政治而学术”是无产阶级学术思想,“埋头做学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我和同学们的心目中,学术的价值不断贬低,学术的尊严渐渐被打掉,学术的光环也不那么亮了,学术不再是一个神圣的字眼。甚至在有的同学看来,学术似乎还染上了基督教的“原罪”,避开为妙。也有个别同学壮着胆子偷偷地看专业书,给报刊投稿,但又怕别人发现,就在桌上放一本《红旗》杂志,一旦来了人就把专业书、稿纸盖上,装出热心政治学习的样子。面对强大的政治,学术终于被迫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与此同时,我们又被告知革命、批判不是目的,教育、学术还是要的,只是要为无产阶级所用;靠谁来建设无产阶级的教育和学术呢?青年人。为了鼓动学生起来“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夺回被资产阶级占领的教育、学术阵地”,全校干脆正式宣布停课。我们被组织去直属国务院的北京景山学校参观,四处悬挂着红旗和“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之类的标语,教室内外随处可见着苏区儿童团装系红领巾拿红缨枪的学生,或急匆匆或高声争辩或拎着浆糊桶去张贴什么,那气氛那阵势不能不让人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向往过无数次的火红的革命年代。直接指导景山学校教育革命的童大林在报告中说,学校原有的那一套全是资产阶级的,必须按党的教育方针建立无产阶级自己的教育,才能为共产主义事业培养接班人。他很会讲,把我们的心煽动起来了。回到学校,我们年级就日夜奋战,很快按上面的要求编写了一套九年一贯制语文教材,也很快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在狂热的政治语境下,我们都是另起炉灶,按“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标准选材,很少想到语文学科的特点和教育教学规律,即使想到也会视之为“资产阶级货色”,所以那套教材的“左”是势所必然的。不久陆定一来校作报告,赞扬“北京师范大学是教育革命的大学”,还登了人民日报,更让我们豪情满怀,忘乎所以。接着又投入中文系的教学改革,文艺理论课首当其冲,任课教师全都靠边站,原有的教材成了“靶子”,系总支书记身先士卒,亲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据说只有他才有这个资格,才能保证这门课的无产阶级党性,尽管他第一次课就把“千里迢迢”念成“千里召召”。学生们那颗被听话的大脑控制着的不安分的心被点燃,跃跃欲试。“学术大跃进”开始了,五五级高举民间文学大旗,要把文人创作逐出古典文学史的主流和正宗;五六级改写现代文学的历史,让毛泽东独步文坛,成为最伟大的作家。我们年级还没上过一门完整的课,能干什么呢?那时北京正在放映香港电影《家》、《春》、《秋》,引起轰动,北京市委担心青年人中毒,指示北师大批判巴金。系总支闻风而动,从正在西便门车站搬红砖背水泥的我们年级抽调精干,成立了“巴金批判小组”,可是没有我们班的份。回校不久,便有青年教师找上门,要正处于焦虑中的我们参加《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编写。 这时(1959年初),《中国青年》杂志发表了郭开否定《青春之歌》的文章,他用中国共产党党章关于党员的八条标准衡量小说主人公林道静,批评作者歪曲了共产党员的形象,宣扬了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情调,美化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这部长篇我看过,还是比较喜欢的,很向往林道静所经历的生活和斗争。《文艺报》准备展开讨论,到师大中文系组稿,任务落在我们年级,由党支部一位成员牵头成立了一个小组,指定由我执笔,我也就离开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编写组。讨论时我表示不同意郭开的观点,认为小说是一部好小说,但有不小的缺点,主要是对知识分子必须与工农结合这一点表现不够充分。大家同意我的看法。奇怪的是,没人主张对郭文进行反批评,这大概与当时正处在“左”的潮流中有关,“右是立场问题,左是认识问题”的观念很流行,觉得郭开太幼稚,不值得批评。因此在讨论如何写的时候,都倾向于不要过多重复对小说的肯定,而应主要写我们自己对小说缺点的意见,这样文章才有特点。小说的“不足之处”是怎么被发现的呢?进大学一年多,运动不断,劳动不断,知识积累很有限,唯一的一次文艺批评实践是文艺理论的课堂讨论——批判流沙河的《草木篇》,学习用“文学是生活的反映”去寻找作品和时代的直接对应关系。记得老师并没作什么指导,我们学生也没费多大的劲就操弄起批判的武器,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流沙河进行缺席审判。这种“无师自通”来自那时心目中的权威报刊《文艺报》、《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来自入学后的耳提面命,耳濡目染,“在战争中学习战争”。那时读得最熟的是《青年运动的方向》,说得最多的是知识分子必须走与工农相结合、彻底改造世界观的道路,认为这就是继承五四传统,发扬五四精神,而《青春之歌》恰好写的就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参加革命,所以自然而然地就用这个革命的标准去要求林道静和小说作者,对作品提出了批评。虽然比起北大的“红色文学史”责备陶渊明没参加农民起义,我们的要求还不算太离谱,也没象郭开走得那么远,但思维方式和论证方法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以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文章里有两处意思相近的话最能概括当时我们考察文学作品的一个根本观点和方法:“使作品产生缺陷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作者没有比现实站得更高,明确地表现出知识分子必须与工农结合才能彻底革命化这一真理”;社会主义时代的作家,“应该而且可能比作品所反映的时代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指出知识分子工农化的必然趋势。”这篇《<青春之歌>的不足之处》可说是那时逆向的“学术启蒙”所结出的一枚小小的酸果。文章署名群力(意为群众的力量)发表后,编辑部寄来一笔不菲的稿酬,这是“集体的财产”,经请示党支部书记,给年级买了一套质量较好的锣鼓家什,小组每人送了一本《青春之歌》作为纪念。不久,《中国青年》、《文艺报》又先后发表了茅盾、何其芳、马铁丁等名人的文章,尖锐地批评了郭开的简单化庸俗化反历史主义。其实他们是借为《青春之歌》辩护,矛头指向在文艺界和社会生活中相当普遍存在的极左思潮(马铁丁谓之“小资产阶级的左倾幼稚病”)。茅盾的文章《怎样评价<青春之歌>?》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不指名地批评了我们的观点:“有人说,学生运动既是当时革命斗争的一翼,如果在书中也写到当时的工农群众的革命斗争,那就‘更站得高些’了;这话有理,可是如果这样提出要求,问题的性质就变了:从作者是否完成她自定的任务(即表现她自定的主题)变成作者应不应当限于她自定的任务。我想我们应当实事求是,从作者自定的任务来看作品的实际效果,而不应当提出更大的任务来否定作品的实际效果”。“有人批评这书的缺点是作者未能站得高些,如果‘站得高些’……是指作者未能写出当时革命的总形势,那就是要求作者变换主题了,这未免离开了文学批评的常规了。又或者,所谓‘站得高些’是指应当写出全国的工人运动和苏区的革命主力粉碎白军的进攻等等对于学生运动的影响而言,那么,作者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换言之,不是没有企图这样做,只是没有做好而已。这和作者的艺术概括能力有关。”应当说我们的实质上是反历史主义的庸俗社会学观点在当时有相当的普遍性,所以才有茅盾这种循循善诱地帮助我们回到文学批评常识的批评。可是头脑发热的我对此不理解,不服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形成中的文学观念的浮浅、幼稚,甚至准备进行反批评。没想到的是,后来杨沫接受了“站得更高”之类的批评,对小说作了修改。1960年我看到《青春之歌》的修改本,还小小得意了几天。 1958年底、1959年初,随着经济形势的恶化和三年饥荒的到来,政治对文教领域的控制出现松动。被中断的教学秩序慢慢恢复,我们又回到教室,走近伤痕累累的教育和学术:中国文学史、现代文学史、俄罗斯文学、西欧文学、亚非文学、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文艺理论,还有被当时《文艺报》誉为“大学里的新风气”和“学术上的百家争鸣”的系内的陶渊明、李清照讨论会。随着学术的缓慢回归,打散了的教师队伍开始重新集结:老一辈的黎锦熙、刘盼遂、陆宗达、肖璋、王汝弼、启功、叶苍岑,中年一辈的郭预衡、聂石樵、徐士年、杨占升、葛信益、杨敏如、匡兴,年青一辈的韩兆琦、李修生、刘宁、谭德玲、许嘉璐、史锡尧、张恩和、郭志刚、童庆炳,三代学术传人或自觉或不自觉、或比较熟练或比较生疏地操持着与主流意识形态完全一致的观念和方法,用中外古典文化和中国现代文化滋润着我们已有些放纵而空疏的心灵,为我们正在形成中的知识观、价值观添加尚持守、尊博习的营养。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一次开学典礼上,陈垣老校长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要尊敬师长,鼓励我们抓紧时间读书,努力学习传统文化,不要怕困难。他说,像孔子的《论语》,字数就《人民日报》一版那么多,你们应当读。在众多师长中,郭预衡先生是我们年级男女学生集体的偶像,当年叫“又红又专的榜样”。他严谨踏实的治学态度,冷静无偏的科学精神,始终如一的政治道德和学术操守,还有那坦荡温良、心向学生的教师风范,对我和我的同学们产生了深刻而持久的影响。那时我并不十分喜欢中国古代文学,但学术思想上对我影响最大的却是郭先生。有次我和另一个同学去他家拜访,谈及学习上的苦恼:“我们总觉得自己看问题很肤浅,怎样才能使自己的思想变得深刻一些,像您的讲课和文章那样,有新意有深度有说服力?”他非常真诚地说:“我也还要提高。”停了一下又说:“你们读读《马恩选集》吧。”过后我就去图书馆借出苏联编辑出版的两卷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版),有滋有味的啃起来。我对马恩思想和文论的兴趣,大概就是在这次的阅读过程中不经意间生长起来的。在师长们的引导下,我满怀欣喜地在文化、学术宝库里抚摸着、探寻着、吞食着,肚子饿了忍一忍,晚上停电就坐在唯一供电的大阶梯教室的水泥地上看书。沉浸于文学画廊,最吸引我的是匡兴、刘宁几位先生讲授的俄罗斯文学,那丰富多姿的美学意象中内蕴的自由、民主精神和人道主义情怀,拂去了积郁心头的阴霾,展露出烛照人生的亮色。在令人神往的伏尔加河、大草原、白桦林的背景下,批判专制,承受苦难,憧憬理想,拷问灵魂,给了我深刻沉重的审美愉悦。制造“驯服工具”的极左思潮可以遮蔽、阻吓青年人的独立思考,但无法彻底消解、斫杀青年人渴望自由与美的天性,无法阻止我夜深人静时睡在床上默诵普希金的《自由颂》《致大海》,默念《怎么办?》中薇拉的名言:“我既不支配,也不服从,我要自由”,契诃夫的《套中人》《普里希别叶夫中士》的画面有时也在脑海中翻腾,我当然无意也无勇气与现实对照,一股无形的力量却试图在我的灵魂深处唤醒自我。第二天早晨醒来,我从文学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仍要按照“驯服工具”的标准“自我革命”。自由的种子撒下了,土壤贫瘠,又没有阳光雨露,它不发芽,更遑论开花结果。俄罗斯文学还引领我认识了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他们成为我心中美学与文艺批评的偶像,《给果戈理的一封信》《生活与美学》《黑暗王国中的一线光明》成为我尊崇的经典。“别林斯基美学是当时阶级斗争的产物,是革命民主主义思潮的组成部分,是农民革命思想在文学上的反映。”课堂笔记上划了浪线的这句话,居然成为我以后学习美学和文艺批评的一条普泛原则,阶级斗争、革命思潮成了左右我学术思维的关键词。记得读《<生活与美学>译后记》时,不但接受了周扬对车氏的一句评语:“在他的思想中,社会主义和革命民主主义思想浑然融合着”,而且在我的意识中周扬的形象和别、车、杜也融合在一起了。 集体科研也是那个年代我们进行专业学习的另一种方式。1958年“教育革命”高潮中,北大五五级编写《中国文学史》,师大五五级编写《中国民间文学史》,他们“革命的、批判的、战斗的精神”在教育界和学术界引起轰动,特别是北大的影响更大一些。这不但惹得我们学生心里痒痒的,羡慕不已,连系总支负责人也心生“赶超北大中文系”的情结,多次向全系师生下达赶超目标。1959年初机会终于来了,还没摸着学术的门在哪里,我们二年级学生带着“夺回被资产阶级霸占的学术阵地”的豪情,变教室为“战场”,受命编写《中国文学史讲稿》。我被分到陆游研究小组,担任执笔人。陆游是宋代的作家,写了近万首诗,而我们熟悉的不过十几首,怎么办?在“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想敢干”口号的激励下,我们将线装的《剑南诗稿》一分为七,每人从自己分读的那部分选出代表作,并交换读,然后就选出的全部代表作进行讨论,形成基本观点和写作提纲。我读的数量比其他同学要多一些,除了精读代表作,还泛读了一部分被筛选下来的和一些参考资料,写出初稿后,经讨论又修改过两次。这个研究项目从看材料到定稿,前后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老师介入,一切都听从年级党支部的安排。在全系科研经验交流会上,我被指定发言,介绍“依靠集体力量搞科研”的经验,并获会议主持者的赞扬。不久我们的部分成果《陆游的爱国诗篇》在学报上发表了,是郭预衡先生审改并推荐的。这种集体编书的方式当然局限、弊端多多,但对我个人而言,是大学阶段与学术研究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从中体验到了一点学术的韵味和艰难,受到了初步的学术训练。这篇文章是从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去分析陆游的作品,虽然抓住了陆诗内容上的某些特点,但总的并无甚新意,特别是没有揭示出陆游思想与创作丰富、复杂的一面。在初选作品时,我们就发现陆游诗作中真正具有爱国情感的,只占很小的比例,绝大部分是写个人日常生活的,如“一树梅花一放翁”、“洗脚上床真一快”,还有像情深深意切切的《钗头凤》那样千古传诵的爱情诗,狎妓冶游、思想消极的也不少。以我们当时的知识水平和认知方式,很难将这些内容和诗人的爱国情怀统一起来,很难做到鲁迅先生要求的看一个作家要顾及“全人”,最后只好用“本质、非本质”的筛子把表现爱国思想以外的作品全部筛掉,绕过了难题。这样一来,陆游作为“爱国诗人”是纯粹了,但他作为诗人呈现出来的面貌却是残缺不全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被遮蔽了。 不可否认,我所吸吮的文化、学术营养,并没有也不可能超越那个时代特有的种种局限。外语课被砍掉,心理学课刚开了个头,大概是因为触及到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多种需要,不合时宜,被视为“伪科学”,也砍掉了。那时根本没意识到这会给自己带来知识结构上的重大缺陷,特别是外语的放弃,造成了自己后来学术与人生不可弥补的遗憾。时代的阴影也没有离开过我和我的师长们的心灵,此前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形成的巨大思想压力,仍使一些谨守学术规范的老先生在讲台上心虚气短,师道尊严扫地以尽。比如,教学改革要求文学史课每讲一个作家、一部作品,都要加上批判的内容,以体现对文学遗产是“批判地继承”。一次,白发苍苍的梁品如先生在讲完魏晋时期的一个作家后,居然嗫嚅着说:“同、同学们,我、我不会批判……”我坐在靠前的位子,清楚地看到他嘴唇发颤,拿着讲稿的双手在抖动,眼里还噙着泪光。此情此状,令坐满阶梯教室的近两百名学子手足无措,我心里也充满了苦涩。又一次,有“活字典”美誉的刘盼遂先生讲到陶渊明辞官归隐时,既不敢正面肯定,又不愿违心批判,情急之下顺手拈来,给这位杰出的诗人戴上了一顶“无组织无纪律”的帽子,引来一片笑声。 形势的变化并没逾越政治底线。运动是不搞了,但教育方针没有变,所以比过去要少一些的政治学习和生产劳动仍时不时中断正常的教学,我们的头脑也仍然半自觉半不自觉地停留在此前的禁锢中。1960年4月,学习讨论人民日报发表的纪念列宁90周年诞辰的三篇批判“修正主义”的文章,因为是“党中央的声音”,我们百分之百地入眼入耳入脑入心,我还特意买了一本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的《列宁主义万岁》,作为“思想武器”收藏起来。1960年9月,《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出版,同学们都想先睹为快,可全班只分到一本,怎么办?四十几个男女挤坐在只有四张高低床的宿舍里,听几位同学轮流充满激情地朗读,全体从早到晚足足听了四天!小小空间不时回响着从心底发出的惊叹声,对未卜先知百战百胜的领袖崇拜得五体投地。不过百密一疏,我的思想还是出现过“险情”:一次讨论“三面红旗”的小组会上,我根据生活中的所见所闻,引用毛泽东关于中国政治经济发展不平衡的观点,鬼使神差地说人民公社有点一哄而起,应该从各地不同的条件出发有先有后地建立。我是最后一个发言,讲完组长就宣布散会了。不久校党委书记向全校学生传达了庐山会议的精神,我心里一惊,幸亏小组长没向上汇报我的发言,也幸亏没在学生中搞反右倾斗争,不然就麻烦了。尽管生活经验和报刊上的宣传对不上号,对“彭德怀反党”也感到难以理解,我还是相信毛泽东和中央的决议,“反省”自己只看现象不看本质,只见树木(支流、一个指头)不见森林(主流、九个指头)。对世界的判断只能以领导人讲话和中央文件为准,而真实的生活和对生活的真实感受是靠不住的,这是我当时的思维状态,对经验之外的理论、观点、说教、推理缺乏免疫力。政治上如此,专业学习上也是如此。 进入学术启蒙期之前,我文学知识的积累是相当贫乏的。童年正逢战乱,发蒙学的是“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大家去游戏”;抗战胜利后进了教会学校,上帝成为我人生的第一个偶像;解放初,以一篇命题作文《给斯大林大元帅的一封信》进入高小,武侠连环画和抓特务的故事填补了我的阅读空间;在“保尔·柯察金班”,上帝和侠客在革命英雄的光环下悄然隐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和苏联文学陪伴我度过了初中时光;直到高中,我才结识了鲁讯、巴金和现代文学,结识了赵树理、闻捷、邵燕祥、刘宾雁、刘绍棠和解放区文学与新中国文学;张志公先生主编的分科型语文课本,为我打开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大门。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朗读我自由命题的作文《故事新编——氓》,最终决定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选择。我是带着“作家梦”走进大学的,但不久爱好就转向了文艺理论。这是因为我发现中文系并不是“作家的摇篮”,原来的幻想过于幼稚,而在高中阶段,《文艺学习》杂志曾给了我最初的文学理论与批评的知识,加上从数学老师那里得到的严格的逻辑思维训练,使我对理论也有了兴趣,甚至囫囵吞枣地翻过几本宣传唯物主义批判唯心主义的哲学普及读物,所以转向并不困难。不过这种选择仍带有很大的盲目性,因为这之前我对于“文艺理论是党性很强的学科,没有无产阶级世界观的人是搞不了的”这个告诫完全缺乏理解,那时我还不能从理性的层面去认知何为文艺观,更不知何为无产阶级文艺观。四年中,师大作为名校的文化底蕴和文化氛围虽遭严重破坏,但其精神留存和它向社会的延伸、与社会的融通,仍然在课堂之外为成长中的我们提供了在当时条件下难得的优质文化资源:艺术大师梅兰芳、马连良先后三次来校演出《霸王别姬》、《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苏武牧羊》;参加电影《林则徐》的拍摄,近距离目睹表演艺术家赵丹如何酝酿情绪、进入角色、走进镜头;聆听政坛要人陆定一、张执一、韩念龙、龚澎、甘泗淇、杨秀峰、童大林等纵论国家大事;聆听文坛宿将张光年、林默涵、陈荒煤、陈伯吹等放谈文学艺术;还有名闻全国的公社书记、工人诗人、艺术表演团体与我们面对面……。这些都实实在在地开阔了我们的文化视野,提高了我们的文化素养,潜移默化地从不同层面影响了我们思想和人格的熔铸。这种文化氛围和还算齐备的专业课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对知识的渴求,实际上也为学习文艺理论并形成自己的文艺观提供了初步的知识支撑。在我的学术启蒙期,对孕育文学观念和研究方法起了直接决定作用的,是一本书——《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和一个人——周扬。 北师大文艺理论组编、高等教育出版社1956年10月出版的《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是我在大学买的第一本、也是价钱最昂贵(3.20元)、伴随我时间最长的书。这本书以文学的一般理论、文学作品的分析、文学的发展过程和种类为基本框架,充分吸纳马克思主义者关于文艺问题的论述和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创作、思想、理论成果,构建了与主流意识形态保持一致的思想系统和知识系统,体现了苏联文艺学和周扬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两种模式的融合,具有非常鲜明的时代特点,学术上颇见大家气象。因此书一出版就广受欢迎,半年内印刷了四次,印数达九万册之多。当时我们的文学概论课时断时续,内容多是讲党的文艺方针政策,这本70余万字的大部头恰好填补了教学的空白,我对文学基础理论与知识的了解,基本上是从它那里得到的。更为重要的是,这本书在编排上的一个特点,直接影响了我以后在学术研究中的思维方式的形成。经过入学后的一连串政治思想教育,我在政治上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观念:我们的先辈为了寻求真理,长期在黑暗中摸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而我们就不必那样,比他们幸福多了,因为革命导师、党中央已经找到了真理,我们只要照着他们说的去做就行了。带着这样的观念翻读《资料》,我敏感地注意到:除了极少数例外,每个论题都分为两部分,马恩列斯毛的论述属“经典文献”,其他人的只是“参考文件”;几乎文学理论上的所有问题都有革命导师的“经典”论述,他们不仅在政治上而且在学术上也是我们的导师,使我们不用在黑暗中摸索,学术上的真理就在“经典”中。于是“研究问题先查经典,在经典的规范下思考”的思维程序和思维习惯,就不知不觉开始孕育于我的潜意识之中。我们这一代搞文艺学的人,没有谁可以避开周扬的影响,没有谁不在自己的学术思想和学术道路上打下周扬的烙印。正是通过他,我在大学接受了最初的“马列主义文艺理论和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哺育。1958年2月,当我对文艺界的反右斗争还心存疑虑的时候,《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从中我第一次感受到周扬作为文艺界最高领导人、党在文艺界的代表那种居高临下、生杀予夺的气势,那种真理在握、咄咄逼人的文风,以我当时的生活经历和知识水平,当然不可能消化文章的内容,但我完全相信他的种种分析和判断。特别是“文艺是时代的风雨表”那段名言,我无从知晓隐藏在其中的政治动机,可它概括和表述的“精辟、精警、精彩”征服了我,信奉这个“马克思主义的文艺观念”就像此前信奉“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那样毫无疑义。1958年8月,正当我和同学们沉浸在“超英赶美,迎接共产主义到来”这种虚无的集体幻想里,《文艺报》报道了他在河北文艺理论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犹如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撒了一把盐。那时尚不知中苏开始交恶,毛泽东提出要破除对苏联的迷信的政治背景,一看标题:“建立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和批评”,再读“在不长的时间内,我国就会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我们农民写的民歌中,那种伟大的共产主义气魄,恐怕欧洲许多工人也写不出来”,确实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钦佩他的理论水平就是高人一筹。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周扬、郭沫若极力颂扬的“新国风”不过是文化上的返祖现象,是文艺大倒退的表征。什么是“中国自己的”?怎样建设“中国自己的”?报道语焉不详,但我留意到其中的两条,还在上面划了道道:“文艺理论批评,是思想斗争最前线的哨兵”,“是实现党的文艺政策的有力工具”;《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实践论》、《矛盾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四本书“是文艺理论的基础,又是哲学理论的基础”。对于把文艺理论批评的功能政治化的提法,我非但能接受,内心里还觉得这是提高了它的地位,能当“哨兵”、“工具”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毛的四篇著作此前我只完整地读过一遍,感觉通俗易懂,不像马恩的文章那么深奥,现在经他一说,有豁然开朗之感,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学习文艺理论的门径和捷径。 1959年3、4月间,我们中文系师生先后五次听系总支书记传达“中央精神”,其中三次是周扬的内部报告,一次是关于文艺界批修的,一次是关于“两结合”的,一次是关于建立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另外两次大概是林默涵、陈荒煤对他报告的解释和补充。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语境里,由党的书记来传达文艺界领导人关于文艺理论、美学问题的讲话,这种安排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突显所传达的内容极具政治意义,政治压倒了学术。第一次传达完,总支书记联系实际动员师生:批修是一场具有国际意义的战斗,这一运动对我系有特殊重要意义,是深入进行教育革命的组成部分,我们要站在最前线,自觉革命,彻底批判、肃清修正主义思想的影响和毒素,这是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任务。那个时候,大学生们已经被训练出对“中央精神”的敏感和期盼,虽然还没有象影视中表现的,地下工作者从电波里听到党中央声音时那样的激动、兴奋,但“中央精神”的真理性、权威性、神秘性对我们有着无庸置疑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尽管分不清听到的究竟是政治还是学术。当我对文论的爱好从课堂得不到满足,课外阅读面又很窄,除生吞活剥《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脑子里装的多是《文艺报》上的一些评论,这时他那些包裹在权力话语里的充分政治化了的文艺观念和学术思想,比如: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存在与意识的理论是我们建立马列主义美学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因此文艺是意识形态,是时代的风雨表,无产阶级以它作为阶级斗争的锐利武器;哪里有伟大的革命,哪里便有伟大的思想和文化,西方现代的文化艺术腐朽了,东方革命起来了,我们的时代必然要出现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文化艺术高峰,要反对“落后论”;道德的基础不是个人幸福,我们的文艺是最革命最先进的,要歌颂没有自私之心的人,培养共产主义个性,而要表现这种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完全新的英雄人物,必须采用“两结合”(“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简称)的创作方法;文艺界要进行两条战线的斗争,既要反对修正主义又要反对教条主义,而文艺是修正主义最易藏身的地方,反对现代修正主义和其它资产阶级思想,是文艺界长时期的具有国际意义的斗争,必须批判人道主义、人性论、人类之爱,自由、平等、博爱是资产阶级旧概念,必须抛弃;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文艺,必须批判和重新估价资产阶级文艺遗产(特别是以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为代表的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破除对资产阶级文艺的迷信和崇拜,清除它在青年中造成的反动、消极影响;应当用历史主义分析的方法批判遗产,既要指出它在当时条件下的意义,同时也要指出它在现阶段以至将来有什么意义,有了历史的观点还要有革命的观点,要进行阶级分析,如个性解放在五四时期是进步的,在今天就是反动的了;双百方针是无产阶级坚定的阶级政策,艺术风格的多样性必须以政治方向的一致性为前提;文艺从来不在党和阶级之上,我们时代、阶级的智慧集中于党,文艺家要不落后,便要表现党的精神和政策,不能超过党和阶级……这些一直延续到1960年7月他在第三次文代会报告中将之更加系统化的理论观念,都强势进入了我的思想、知识积淀之中。对这些,也不是没有困惑、怀疑的时候,有次在学校大操场看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上中下三部,从傍晚到后半夜,我们被葛里高利、阿克希尼娅的爱情和葛里高利的悲剧命运深深吸引住了,内心难以名状的情绪有一种被释放出来的感觉。第二天我和几个同学又凑在一起讨论肖洛霍夫的原著:用阶级论怎么也解释不清主人公亦红亦白亦正亦邪的思想和行为,获得斯大林奖金的作品怎么会歌颂超阶级的人性、爱情?难道周扬批人性论人道主义的理论观点不适用于苏联文学?可苏联文学是中国文学的榜样呀!我们寄希望于苏联文学课能解开这个矛盾与纠结,可我的笔记本上只留下了老师的一句话:“肖洛霍夫就在这时参加了集体化的工作,他放下未写完的《静静的顿河》,开始写作《被开垦的处女地》。”几节课全是分析达维多夫的形象,因为“这部小说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作品”。我当然还理解不到老师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好让矛盾与纠结深藏心底。在周扬他们那里,这种意识形态化的主流文艺观和方法论被包装得相当精致,而一旦为像我这样缺乏知识底蕴的中文系学生所接受,就会以十分粗拙、浅陋的形式表现出来。1959年10月,在全系李清照讨论会上,我对《漱玉词》的评价足以说明这一点: 用“对人民的态度如何”来衡量,李词的基本情调不健康,对生活的态度是消极的。她写的愁只不过是个人的哀怨,是闲愁,没有跳出个人生活的小圈子,尽管写得很真实,但意义不大,思想性不高,其中消极的方面在今天要批判。有人说李的遭遇是时代的悲剧,如果是指李的遭遇反映了时代的不幸,反映了当时一般人民的不幸,那是不对的,因为虽然当时民族矛盾上升了,但她的阶级地位并无改变,与人民的感情还有很大的距离。应该说那是上层贵妇人自身的悲剧,造成悲剧的原因,主要是她的阶级地位决定的。从客观效果看,我们从李词感觉不到什么美好的事物被压抑、毁灭,看不到抒情主人公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从而使我们同情她的遭遇,激起我们对丑恶现实的愤恨。有人认为从李词可看出当时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压抑和妇女社会地位的低下,这和上面的观点是一样的,没有对作品的形象进行阶级分析。李词写了上层妇女的哀怨愁苦,当时的下层妇女不会有这样的感情,一来没时间,二来没物质基础,她们也有离愁别恨,但与李的很不相同,如《折杨柳歌》、《子夜吴歌》。至于李与赵(明诚)之间的爱情也只不过是远离人民的上层贵族夫妇之间的情爱,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歌颂。有人说李词固然不具反封建意义,但她确实忠实地写了自己的生活,从中可以看到贵妇人的精神面貌,这不也是反映了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吗?我认为,文学要反映生活,问题在于作者抱怎么的态度反映怎样的生活,评价作品要看作家的阶级立场和作品表现出来的爱憎,李词的情感虽不是虚伪的强作愁,但作者没有抱批判的态度去写,这样的真实就没有什么社会意义。汉赋真实地描写了皇帝荒淫无耻的生活,能肯定吗?真实应当是历史的真实,离开了社会生活去谈真实,真实就失去了客观标准。 这种今日看来幼稚可笑、当年却有相当代表性的“阶级分析”,其简单化庸俗化绝对化和反历史反逻辑的感受,消解了对作品的审美观照。不过人毕竟不是无生命的机器,政治化的种种观念(包括文艺观)不可能实现对思想的绝对统治,不可能把人的感性统统杀死,把人的理性统统扭曲。特别是当僵死的教条会危及到某种根本时,压抑会放松,思想会反弹。五九年粮食限量吃不饱以后,我日益明显感觉到了这种趋势。高教部长杨秀峰亲自来我们年级听课座谈,调研高等教育中的“左”倾表现;北京市委大学部派员深入各班,为包括我在内的被打成“白专”或有“白专”嫌疑的学生清理档案、赔礼道歉;人民日报宣传科学精神了;《文艺报》讲艺术性、艺术标准的重要性了,甚至赞扬文学作品中的人性美和人情美;给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甄别平反,给一些右派分子摘帽……。这一变化在教学活动中也反映了出来。1960年下学期,我们年级开始教育实习,行前叶苍芩先生为我们恶补了教学法。叶先生是我国语文教学法学科的奠基人,“教育革命”中被戴上“资产阶级专家”的帽子,重返讲台的他为我们“雪中送炭”,至今印象还很深的一句话是告诫我们“不要把语文课上成政治课”。走进师大二附中,两年前景山学校的那种“革命”氛围消散了,九年一贯制的教材不见踪影,老师和学生都已安静下来。我讲的第一课是毛泽东的《政协开幕词》,从课文在语言、逻辑上的特点入手,把内容分析落实到字词句,如抓住“随着……不可避免”这个关联词,帮助学生理解经济建设高潮和文化建设高潮的关系。课是没上成政治课,但也远不是成功的语文课。不料想,这居然引起了系实习领导小组的重视,阶段总结时要我介绍经验,并写成文章登在油印小报上,后来还指定我为全国文教群英会东北代表团上观摩课。其实我不过是并非自觉地遵从了实践的召唤,从已有经验和学生实际出发,从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出发,也并非有意地抛开了此前被灌输在头脑中的某些教育理念,从而一定程度上与语文教学中的“左”拉开了距离,客观上符合了当时纠“左”的大趋势。 从《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到《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道路》,周扬紧跟毛泽东建构政治乌托邦的节拍,以“建立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为旗帜,试图按照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来构造一个文学的乌托邦。为此,他将马恩列毛和普(列汉诺夫)高(尔基)鲁(迅)瞿(秋白)等的文论组成一个系列,以为理论支撑;他用社会主义思想体系与资本主义思想体系、无产阶级文艺与资产阶级文艺、马克思主义文艺路线与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不可调和的二元对立来扫除政治、思想障碍;他把“为工农兵服务”、“双百”、“两结合”阐释成唯一正确的真理,用以规范文学家的思想探索和艺术创造。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语境里,像我这样的一个政治上幼稚盲从,思想上缺乏独立思考,学养上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爱好文学和文论但又对它们知之甚少甚浅的中文系学生,是很容易接受和向往这种文学乌托邦的,是很愿意把参与建造这种文学乌托邦作为自己将来的学术追求的。在我文艺观的形成期和学术启蒙期,这对认知框架的建构,知识系统的形成,学术方向的选择,思维方式的运用有着相当深远的影响。大学四年,由于头脑里塞满了政治观念和政治化了的文学观念,文学的本体被遮蔽,思维的空间被挤压,对文学自身思想艺术魅力的直接感受、体验受到阻滞和疏离,对艺术的特点和规律的认知、把握受到怀疑、贬抑、批判,因而习惯于从抽象的政治观念和政治化的文学观念出发,而不是从文学的创作与欣赏实践出发去观察文艺现象,也就渐渐成为我思考问题的常态,成为我学术素养的一大软肋。在这四年里,虽然文艺界也反教条主义,对极左的东西有过抗争,从茅盾、何其芳、马铁丁等为《青春之歌》辩护,到驳斥《大众电影》对苏联影片《共产党员》的简单化庸俗化批评;从赞扬学术上自由辩论如何评价陶渊明,到何其芳批评北大“红色文学史”和北师大“民间文学史”;从王西彦、侯金镜保护赵树理、茹志鹃的创作个性,到《文艺报》的《题材问题专论》……这些都引起过我的关注,并在思想上留下了认同的痕迹。但是,枝枝节节、星星点点的“纠偏”怎敌得过根深蒂固、铺天盖地的极左思潮?问题在于,那个年代还不可能怀疑,更不可能认识到简单化、庸俗化的根源,就在自己所遵奉的被周扬们阐释的“马列毛文艺思想”本身,反而坚信二者是不相容的。问题还在于,我在接受政治化文学观念的同时,接受了具有政治选择性的理念:右、修正主义,是立场问题;左、教条主义,是方法问题。出于趋利避害的人的本性,无论政治上还是学术上,“左比右保险”的观念已深植于我的潜意识之中:根据政治需要忽而批右忽而反左的机会主义、实用主义,被解读、升华为“坚持文艺问题上的两条战线斗争”,而这在实践中往往是很容易模糊、动摇、甚至取代自己对真理的追求与坚守的。 1961年7月17日,首教高校毕业生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我因病住在校医院未能参加,有与会同学下午回校后向我讲述了陈毅元帅报告的内容和会场情景,讲者兴奋,听者动容。陈老总是代表党中央、毛主席向北京和全国的应届大学毕业生讲的,一上来就批评团中央要他讲“又红又专,红透专深”的问题,说:什么红透专深?!能又红又专就不错了,我干了一辈子革命,也没红“透”专“深”啊。然后开始讲国内外形势,重点讲教育问题,尖锐地批评高校五八年以来的“左”的错误,为所谓“白专道路”平反。历经血与火考验的老帅说:“错了就要改,我代表国务院向这几年受到伤害的同学赔礼道歉。”说完脱掉帽子,向坐满大会堂的青年晚辈一连三鞠躬。这时会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不少同学泪流满面。当他讲到批“白专道路”的危害时,转过身大声批评坐在主席台上的北京外国语学院负责人:你们懂什么政治?你们的学生一半时间搞生产劳动,结果外语考试有一半不及格,这怎么行?!前不久我接见外宾,你们学校的毕业生当翻译,居然把“胸有成竹”译成“肚子里长出了竹子”,外宾听了莫名其妙,弄得我很紧张……。听完“传达”,我有精神得到解放的感觉,但也仅此而已,没有进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思考,也根本没想过要反省此前初步形成的教育与学术观念。 走进北师大,我接受的第一笔政治、学术“遗产”是反右斗争,秦兆阳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和刘宾雁的“干预生活”最让我心存畏惧;离开北师大,我得到的最后一笔政治、学术“财富”是批修斗争,林默涵的《更高地举起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旗帜!》和马文兵对人性论、人道主义的批判最令我心存敬羡。秦兆阳们的“警示”作用和马文兵们的“榜样”力量将伴随我走向下一段行程。

除非我们亲历:怀想候一民先生

文/ 陈丹青 来源:不详 昨天黄昏,候先生去世了。今晨见到讣告,就坐下来回想他。 侯先生,相貌堂堂,有威仪。如今市面见不到这等人物了。而他总是笑吟吟的,随时诙谐,但即便笑着,他仍然有威仪,而且深沉。讲到愤恨惨伤之事,他照样笑,但目光敛了笑意,用好看的眼睛,逼视你。那天他指着我画架子跟前的地板,说: “就在这里,他们打了我十四天,不让回家。” 这时,他的眼睛又笑了——为什么他会笑呢——“皮肉打烂了,粘在地板上,翻不了身。”那是我们上学开课的头一日,四十四年前, 众人听了,当下不知怎样回应。 那会儿的美院规矩,师长一律称先生。那一刻,我记得全班默然,没人叫声“侯先生”。 以九十二岁高龄算回去,侯先生是老共产党员,1948 年北平艺专地下党支部书记,而校长徐悲鸿不知道。“有天我爬在树上,” 他厚厚的双眼皮笑得叠起来:“他们跑来跟我说:你闯了祸啦,徐先生要开除你!” 我忘了什么祸,结果自然是没给开除。翌年,天安门 开国大典游行队伍中,据说就有他,还有另一位美院地下党员,日后与他争锋的李天祥李先生。 现在想,支部书记候一民爬树那年,才十八岁。讣告里上了几张青年侯先生的黑白照片,实在是大帅哥。待我混进美院面见侯先生,他正当四十八岁,稳重,笃厚,正像我们心目中的老画家。算算他被痛殴的岁数,更是青壮。那年月多少教师被打死了,他居然活到昨天。 我们小时候远远景仰侯先生,以为是老头子,其实他画出刘少奇与矿工的那幅画,根本就是小伙子。六七十年代没人知道西欧与美国的艺术,油画世界的“天花板”,就是苏联作风,且看侯先生笔 下那群黑黢黢前行的矿工,全是笔触,全是力量,搁当年,十足前卫。 所以我们这群考上美院的杂种将在他门下舞弄油画,想想便即神旺。结果考试末一天,侯先生笑吟吟走进来,左右招呼后,问我岁数。我答二十五岁,他那样地把嘴收进去笑,狠狠看定我,说出我们万想不到的话: “哎哟,你们可没给耽误啊。” 如今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实在说,共和国出道的头一批精英,不管干什么,都给折损了最可有为的壮年。不久,我在后院破旮旯看见侯先生站在一块大画布前,布上正是他重新画的矿工与刘少奇, 原作呢,早给毁了,他被痛殴,就为这幅画。我所折服杜健先生的 《激流中永进》,也给拆下木框扔地上,给人走来走去。 杜先生说及此,神色平然,不见半点怨责。他也老党员,我们进校时,他正与夫人高亚光先生画着巨大的画,幅面中央停着周恩来的灵柩。是的,这就是他们那代人。 师生间的彼此交处而渐渐明白,要有足够的岁月。侯先生的早年精彩,我辈只能想象,待有了师生缘,他已步入中岁,往后数十年,眼见得师长们俱皆老下去,老下去,其中阶段性面见,到此刻,应该写点出来了。 侯先生所能给予的指教,少之又少,不是遗忘,而是,他并不常来,来了,也不像上课。私下里他是可以长谈的老师,课堂上则要言不烦,从不做理论的冗谈。 “你要画脚,不要注意鞋子。” 他看我在画女红军模特的足部, 笑吟吟说。我说旧军装的洗白的蓝色,好难画,他正色道:“别管它什么红啊蓝的,你要调出说不清哪种颜色的颜色!明白吗,说不出哪种颜色的颜色。” 巡看同学的画,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吟着,微微笑,他的笑有感染力,讯息好多,我们便读他的神情。考试期间,临到考创作,众生踹踹,因那时的教条都是命题创作,侯先生出谜似地环顾一圈,故意逗大家,接着叫道:不设题,随便画!于是满堂欢呼。 真的,他不管我们,只顾微微笑。从高原回京那夜,同学景波带着我和那几枚西藏组画走去他家,给他看,看到《康巴汉子》,我 们七嘴八舌说是哪张脸像谁,侯先生伸手指向正中的汉子,一字一 顿说:“我看哪,他就是他。” 那一阵侯先生的兴奋点,不在油画,而在别的大计划,不久, 由他领衔,美院新增了壁画系。他相中景波,景波便也攒兜我去壁 画系,我不情愿,侯先生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说及此,倒是黙然。 又一年,我申请出国,结结巴巴与他说了,他一怔,完全不笑,沉下那张英俊的脸:“丹青啊,你正是抓紧出作品的时候……”我支吾辩了几句,他低头听我说完,忽而换了哄小孩的口吻: “好吧,好吧,怎么办呢……”随即轻声叹气。 不久他请我到家吃饭,算是送别。整块的羊腿和大红薯,使我相信他祖上真的是蒙古人。那天清晨我在传达室候车上机场,侯先生沉甸甸走来。他那时有点微胖了,并不多话,捉了我巴掌猛地一 握,掉头就走,同时喃喃道:“走吧,走吧”。 这两天网上出现好几个侯先生的视频,诸位见到的是白胡子老人,活像今人想象的李聃。高小华给国博画周易文王,便一五一十依照侯先生的脸。但我所记得的侯先生,胡须刮净。八十年代作兴西装,有一回他穿了走来,头发往后梳,简直银行总裁,他语音顿挫,一开口,又俨然像个高官。果然,好像是我去了纽约三四年样子,远远听说老院长江丰死后,侯先生被任命了。 好像是 1987 年,他忽而飞临纽约。“丹青啊,我候一民!”电 话里听到他,如幻似真。我不记得这趟远差的目的,好像竟要在香港筹办美院的分院?反正侯先生是美院出了名的会办事,能张罗,人脉又广。他住苏荷区台湾舞蹈家江青寓中,唤我去,才发现这位老共产党员与港台旅美的文艺精英,个个熟稔,谈笑风生——香港 大导演李翰祥是他北平艺专同学,曾随他带进我们的教室——之后, 他去了加州看望长兄,那长兄,竟是民国年间的空军军官。 原来如此,他的被痛殴,又多一条理由。 我于是陪他在曼哈顿走。侯先生好仪表,块头大,走在洋人堆里照样气概非凡。我陪他进了几家古董店,主人恭恭敬敬,以为有 生意,有个老板悄声问道:“he looks like big man……”那样的店 堂,我平日不敢进去的,现在,被毒打的地下党员在乔治一世和伊 丽莎白时代的豪华摆设间缓缓走动,带着那样一种表情,十多年后,… Read More »

《时代之子》序

《时代之子:湖北大学中文系“新三届”文集》,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9年版 文/ 邹贤敏 一 2017年4月,当文学院作出决定,川鄂院长发布“征稿启事”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位编委并未意识到,这套湖北大学中文系“新三届”文集会与两个重要的历史节庆发生联系,然而它们还是不期而遇了:2018年,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文集编纂完成;2019年,五四运动百年纪念,文集出版。当初策划此书确无“献礼”的念头,骨子里也不愿去配合什么,但我们内心又有“为时而著”的冲动,因为面对的是已被时代符号化了的知识群体中的一支。 “新三届”与“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后三届高中毕业生即“老三届”对应,是七七、七八、七九三届大学生的集体命名。他们从“上山下乡”的历史中走来,经历了封闭落后的农村生活带给他们的肉体与精神的伤痛,但又幸运地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在接受了改变一生命运的正规大学教育后,成为中国社会转型与文明转型的参与者、推动者、受益者和见证人。“上山下乡——改革开放”是这个群体的最大公约数,共同的经历使他们面临同样的时代问题和个人成长问题,有着共同的历史记忆,时代就活在他们每个人的生存之中。如果说中华文明是一个真理与谬误激辩、前进与羁绊博弈且无终点的历史过程,那么“新三届”就是坚持走向人类现代文明的时代之子。 我是在编辑这套文集的过程中重新认识“新三届”和自己的学生,并进一步认识到做好这件事情的价值和意义的。打开新见迭出的学术卷,不拘一格的创作卷,众声喧哗的回忆录卷,一代学子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价值,他们对世界与人生、历史与现实的观察和思考跃然纸上。阅读他们,就是阅读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的时代;聚合他们,就是聚合驱除愚蒙照亮心灵的文明之光。放眼那奔腾于字里行间的精神之流,我看到了沙漠里的绿色,荒原上的火焰:在那些日子里,挣扎于物质匮乏、精神贫困漩涡中的他们,为了更人性地活着而不甘沉沦。有的抵不住听说已久的一本书的诱惑,身无分文在雪地里走了两天,又遭冷遇两天仍不放弃,终于感动了书的主人(《多雪的冬天》),有的甚至“常在别人家灰坑里惊喜地捡起一两张书页,读完一面翻过来再读,是揩过屁股的手纸”(《幸而语文》);当历史的机遇倏然降临,他们毫不迟疑,从心底爆发出渴望文明的呼喊:“我要读书!”“我要做知识分子!”“我要当大学教授!”为实现多年的梦想,他们通宵达旦,有的还屡败屡战,终于跨进了知识的殿堂,幸运地加入了关乎民族前途命运,使人类文明绵绵不绝的千秋基业的队伍,从此“开启了生命里最灿烂的日子”(郑兴国);他们怀抱真诚的理想主义,一头扎进崇尚知识敬仰文化的浪潮,如饥似渴,惜时如金,少年轻狂,恣意挥洒,正如一位女同学描述的:“崭新的图书馆,每天人头攒动,时间拥挤着图书馆,青春涌入,知识吮吸。”一个“整天泡图书馆”的同学回忆:“我大概是把书里的内容熬成汤喝了,它们营养了我饥渴的心灵。”另一位同学亦作诗云:“在每一座图书馆/青春在燃烧着我/希望在延伸着我的生命。”难怪博尔赫斯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那是大学精神回归,高等院校开始接近教育的本质、迈开发展步伐的新时期,与思想解放同步,与现代文明接轨。那也是武汉师院中文系最富思想活力,生机盎然,蒸蒸日上之黄金岁月。经历政治磨难的老师们,把积压了多年的知识储备、被钳制了的思想和憋屈了的青春,如喷泉般倾注给学生。给“新三届”上课,是我和所有任课老师这辈子教学生涯中最有精气神,最有成就感,最值得回忆与怀念的一段幸福时光。当“平堤碧柳斗风流,少年懵懂问春秋”的学生们向着真理的彼岸奋力击水的时候,各擅其长、各具风姿的老师们引导着、陪伴着他们,传统知识分子的流风余韵熏染着、陶冶着他们,应邀来校开学术讲座的名师大家丰富着、提升着他们。而他们也以践行“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理念作为回报,尊师疑师,不放弃质疑、问难、争辩的权利。对知识积累不够,学养有欠缺,或尚未走出极“左”阴影的老师,他们甚至掀起过“换师风波”。有的学生干脆逃课,自己去找书、蹭课、与同好交流,独立寻找新的精神家园。那时的中文系,真正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读书空气浓烈,家国情怀深挚,一派东林气象!教育文明的浴火重生,开放、多元和包容的时代新风,孕育了共研习经典,同承接文明,亦师亦友,教学相长的新型师生关系。一位七七级同学曾有这样的回忆与评说: 三十多年过去,他们在课堂上的音容笑貌,举止做派,逸闻趣事,仍历历在目,仿佛如昨日,他们讲课的投入完全出自对教育的热爱。如王陆才老师敢把考题提前告知同学,以便大家更好地读书思考,如张国光老师一次次拖堂,如李悔吾、马之法老师与同学课间边吸烟边聊天,发生在今日则毫无疑问是所谓“教学事故”。但在我们,那不是事故,而是故事,美妙的师生同乐,增情长智的故事。 相互尊重,彼此信任,重情谊,守道义,这样的师与生的和谐关系是一个时代的镜像。它是塑造学生文化生命的基本保障,是现代教育文明的核心价值,反观它的时间愈久远,其蕴含的精神魅力愈显可贵,愈令人神往!对此,在“新三届”同学的心灵与情感深处有高度的共识:“同学和老师,是没有血缘的亲人,再远心里都惦记着!”(邵承波)“母校、老师和同学永远是我们彼此一生的风景。”“天会老,师生情不老。” 在文明的发源之所,大学精神回归的历史机遇期,“新三届”人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自由的空气和求真的氛围”,周鹏回忆,这是他“至今难忘且影响深刻久远”的。周祯祥用两句诗表达了同样的看法:“武师中文四春秋,漫卷诗书任自由。”金珊也回忆,“如果说大学四年有什么是我一生最难忘的”,那就是老师们“亲手为我们的生命注入了自由之灵魂,独立之精神”。学校宽松向上的学习风气,让同学们像一只只蝴蝶,在知识的花园里起舞,自由地阅读,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写作。当然,他们遇到的并不都是灿烂的阳光,乌云也有时飘在头顶,令人疑惑、不平甚至愤懑,体验了人生的不完满,生活的另一面,但毕竟没夺走阳光的温暖。在我看来,自由带给他们最大的幸福和优势,是获得了多样的信息渠道和信息来源。因此,他们能在相当程度上冲破思想禁锢,以比较开放的头脑和心胸去认知外面的世界和身处的教育、学术环境,去思考人生之疑和时代之问,在尚未退出历史的革命叙事中逐步确立自我,实现自我,审视、反思自我。这一切,使深藏在他们内心的文明火种慢慢燃烧起来了:扎实的知识和理论基础,良好的学风和思考习惯,涵泳的人格养成和社会担当。这是人性复苏、文明重建的时代赠予他们的无价资源,也是那时正在回归的大学精神、“五四”精神孕育的文明之果。“未名沙湖栽绿柳/不可或缺水和土/柳树长成都是木/是木即可凿成舟。”这首发布在湖大中文系79级的一个微信群上的小诗,正好对“新三届”在湖大校园的成长作了哲理性的概括。忆当年他们“成舟”之时,就以“崛起的山峰”自命,带着“重新支撑起倾斜的天空”(熊宗谊)的豪情壮志,长风破浪,直挂云帆,驶向心中的那个彼岸。我们编选的这套文集,就主要是挂一漏万地记录了他们离别母校走向社会后的选择与奋斗,展示了他们以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的方式为现代化的文化建构与文明创造所作出的贡献,以镌刻下湖大中文系一代人的身影。 我们编纂这套文集的目的,除了回忆、纪念,除了为历史保存一份有学术意义和文献价值的个人——时代的记忆,根本的是要为湖大文学院发掘、累积自身的思想资源,找回、重振、承续、重构“五四”传统,延续、拓展一代又一代“直系”的前辈先贤构建的“文脉”提供宝贵的借鉴。反思我辈知识分子,从整体上看,与“五四”精神和传统是断裂的,今日缅怀陈独秀、胡适、鲁迅、蔡元培等贤哲,我们只有羞愧。但令人欣慰的是,我从同学们在《时代之子》内外的言与行看到了希望,他们中的先行者和同道已经或正在跨越我们那代人曾经的“精神洼地”,力图把自己和“五四”精神联结起来,为继承和弘扬“五四”传统作出了不懈的努力。1979年,77级的何帆继写下《不幸——为现代迷信送丧的断句残篇》之后,又发表了《科学喊民主民主喊科学——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这首140行的长诗,虽然艺术上未脱五六十年代政治抒情诗的模式,但诗的内涵已有质的变化,诗人对科学和民主急切而深情的呼唤,直言不讳地宣示了“上山下乡”一代学子要冲破思想牢笼,承续“五四”精神的强烈愿望,无所顾忌地喊出了告别“左记狂风”和“愚昧的瘟疫”,拥抱人类现代文明的时代强音。这两面精神旗帜在何帆们的“喊”声中迎着料峭春寒的历史节点又重新树起,其意义和价值是我们不该忘记的。那一年,高中毕业后插队农村两年,在县文工团干了八年,迷醉于音乐世界的诗人何帆,30岁,和他在同一大学同一教室听课,在大字报、红语录、宣传队、诗朗诵、批斗会的常设“功课”中长大,正为搞创作还是搞学术苦恼不已的刘川鄂,18岁。二十年后,也就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诗人、剧作家、音乐家何帆不幸英年早逝!这一年正是“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大学教师刘川鄂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自由主义文学论稿》(次年出版)。如果说,何帆的长诗是对于从现实生活中直接感知到的社会心理和时代情绪的即时表达,他的激情背后还不可能有学理上的支撑,那么走上学术之路的刘川鄂就具备了弥补这个缺憾的条件。何帆的诗他没读过,但让科学“起来”,让民主“回来”,“中国啊/再不能酣眠”的历史心愿却是“新三届”人共有的。他从苦读鲁迅起步,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而第一个吃螃蟹研究自由主义文学,则源于他“人生里最美的梦——自由梦”。这当然是“受‘五四’新文化滋养”,“受益于‘五四’的‘启蒙情结’”的结果。正因此,当刘川鄂大声宣布“我是‘五四’的儿子、现代的儿子”时,他是有学理做后盾的,是有底气的自信。 跨世纪之时,刘川鄂带着“五四”情结由现代文学史跨到了当代文学评论。与此同时“胡四氓”的另三位——同治文艺学的聂运伟、冯黎明和教现代文学的李俊国也“跨”了,聂转向思想史“考古”,李转向现当代文学中的文学本体和现代性研究,冯转向文化研究。扎实的哲学功底使他们都具有思想者的怀疑精神和问题意识,在新的学术领域上下求索,追问不止。二十一世纪走过十余年后,中国学术界借“五四”百年在即展开了新一轮“五四”研究,为聂、李、冯重返“五四”现场提供了机缘。这也带有某种必然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文知识分子,不对“五四”念兹在兹的能有几人?于是就有了《启蒙 解放 现代性——回首“五四”三人谈》(三人中的张三夕也毕业于武师中文系)和《百年“五四”如何言说》。如何以多重的学术眼光重新梳理、讨论、反思“五四”这个中国近现代史上的一个关节点,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话题,以探寻中国近现代史上启蒙路径的复杂性,从而更客观、理性地审视五四运动的思想遗产?冯黎明认为,五四运动中存在着“救亡”的国家主义诉求和“启蒙”的个人主义诉求之间的不协调,救亡压倒启蒙的后果就会是,国家主义的政治伦理诉求压倒了指向个人自由的解放伦理。他说,当代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有着像中国人这样强烈的国家情结。聂运伟认为,“五四”启蒙之道和晚清以来的救亡之道骨子里是一回事,都是在寻求一种救国的工具,共同目的都是“国家”而不是“国民”。这并不否定“五四”启蒙运动中有“个人自由的解放伦理”,但它不可能成为历史主流。原因有二:一是民族国家要参与现代化途程引发的全球性生存竞争,走国家富强之路是唯一选择;二是近代以来中国思想界、知识界一直纠结于救亡之道的“主义”之争,寻求一劳永逸的救亡之道,受此影响,国家被“主义”化,思想和知识被“权力”化,国民被“工具”化,导致知识界忽视务实的社会重建。这两点交互作用,自然会“国家是大写的,而国民是小写的”。面对学界的众说纷纭,冯、聂的思维路径都是新的,既超越了非此即彼的“选边站”的立场选择,也超越了对五四运动做属性界定的思考层面,各成一家之言。李俊国则从一个新的视域界面,去理解并言说“五四”。他认为,近现代之交的“五四”,是三千年农耕文明的“天朝”古国,遭遇“世界”而发生的现代中国的社会文化的“世纪性的分裂与转型”。“五四”文化,诸如“科学”“民主”“平等”“自由”“博爱”等,追根究底,则是古老的中华民族,继先秦元典之后,处于“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时代的,以“现代性文明”为价值系统的“新文化元典建构”。“五四”新文化元典虽远未完成,只处在建构的过程中,但形成了以“人”为中心的,以“文明现代性”为价值坐标的现代话语体系。“五四”新文化元典的生产方式:社会实践性与“异域移植性”;功能价值:“博弈母本”,即对农耕文化时代的中华元典进行消解与扬弃,以应对与支撑“世界性”“工商性”“现代性”关于“人”与“国”的价值学说。 何帆为“祖国和人民”呼唤科学和民主,刘川鄂从“五四”文学的“启蒙”获得人生目标和精神依归,聂运伟、李俊国、冯黎明以“现代性”重新审视“五四”,他们是在不同时段的同一时代背景下重返“五四”现场,分别进入政治的“五四”,文学的“五四”,文化思想的“五四”,从而呈现出“五四”内涵的丰富性和“重返者”思想的差异性。这种情感的、理性的、文化的自觉,在《时代之子》中有相当具体、多样、深入的逻辑和诗性表达。这部由诸多不同个体的“音符”汇合成的“生命、时代交响乐”,真实有力地传达了同学们在社会转型期参与文化与文明创造中发出的声音,既有追求与梦想、豪情与光荣的进行曲,也有焦虑与失落、不甘与无奈的咏叹调。无论哪一支“新三届”,都不是思想与生存状态完全一致的群体,进入社会后的分化是必然,求真与趋时同在,超越与功利并行是常态。但是,我分明看到亲近“五四”先贤,回归“五四”传统,发扬“五四”精神,是他们从成长到成熟的人生轨迹,我分明听到追求心灵自由和人的尊严,为中华民族融入世界现代文明的主潮而奋进,是他们集体创作的“交响乐”的主旋律。 二 “五四”精神以人的解放为宗旨,人的觉醒为标志。陈独秀早在1915年就明确指出:“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一切德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敬告青年》)《时代之子》的价值首先就在于展现了新三届人独立自主站着思考的思想面向和力量。 在学术卷里,流淌着、浸润着他们思想的血脉和风骨。坚信人类追求美好社会的理想富有终极意义的何金波,积长期在机关、企业任职和“下海”的实践经验,借“中文”功底和在职攻读硕博的知识积累,把人文价值和经济学、管理学知识融合起来,在博士论文《论企业公社——劳动者“自由人联合体”的公司》中提出了建立“企业公社”的大胆构想:回到马克思,创建一种以“自由人联合体”为基元的社会,才能构建一种理想的社会模式,而“企业公社”就是“自由人联合体”的载体形式。在企业公社中,人人是企业的真正主人,人人又是企业的员工。企业公社不关注“主义”,从“问题”出发,在营运和管理上注重每个员工的“全面发展”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而不是为了虚位的“国有”和那个“老板”,探索一种更为有效的创造社会财富和人文价值的路径,一种为社会提供和贡献“和谐发展”的模板价值。何金波这个大胆的构想,是建立在从实践出发进行一系列理论探索的基础上的。比如企业公社的概念,他以批判的眼光考察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四种公社形态——氏族公社、市民公社、巴黎公社、人民公社,从中提炼概括出区别其他社会机构的要素特质,然后结合“企业”运作的质的内在要求,来构建起一种自身的概念:企业公社是指企业所有成员通过围绕企业目标而从事生产劳动,一方面为社会创造物质财富和文化价值,另一方面以企业为平台实现每个人(企业员工)自由而全面地发展。他认为私有制企业、公有制企业和股份制企业“都不是理想的企业形式”,只有他“设计”的扬弃了历史上已出现过的理想和实践的企业公社,“才是理想的或者说是‘合目的性’的企业”。这使人想起胡适说过的一句话:“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问题下手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艰苦生活的磨砺,多元文化的滋养,自身的醒悟和修养,教会了何金波和他的同学们,只有“君子不器”,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肖练武对先秦士人卓异品格的概括,重在揭示其生成的缘由——礼崩乐坏的社会变动,把知识阶层从宗法枷锁中解脱出来,使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固定的人身依附关系,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思想的自由;刘勉对刘勰神思论的缜密考察和精辟剖析,别具只眼所看到的“神的下降和思的上升”,实质上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宗白华)的魏晋时代,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对于人的思维品质、思考能力的丰富和提升;宋克夫对晚明文学思潮消歇原因的深度思考,其价值在于揭示了这一思潮自身所面临的矛盾与困惑产生的历史必然性,更在于他论文末尾据此提出的一个颇具现代性的普世之问:“个体意识得以张扬和合理人欲得以正视之后,人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避免私欲的放纵与人欲的横流,以保障人类自身的完善和社会的进步发展?”在当代文学批评领域,刘川鄂是有独到见地的。新世纪初,当池莉的小说红遍全国,好评如潮之时,他发表《“池莉热”反思》,客观分析了“池莉热”产生的原因,放言批评池莉缺乏现代意识,拜金媚权严重,没有批判精神,过多地认同市民生活的价值观,是一个既无“传统”之根又无“现代”之境只会感知“当下”的作家。由此引起的“刘池之争”成为2002年度文坛热点事件之一。当有人以“中国经验”遮蔽当代文学存在的问题,他针锋相对,严厉批评“中国当代作家普遍缺乏全球视野,缺乏人类胸襟,太局限于当下性、地方性、民族性,或太局限于‘中国经验’,是致命伤。”他敏锐地发现了作家中出现的“圣民间化”的不良倾向,一针见血指出:“民间”的追捧,或隐或显地是对“精英价值”的贬抑,是一种反智情结,其危害在于“不可避免地会使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和批判精神受到伤害”。 对思想独立与自由的渴望也是一些从事教育工作的同学的精神动力。为了坚守来之不易的思考的权利,为真正实施素质教育,他们默默付出,艰难前行:喻祖权把鲁迅“从来如此,便对么?”的怀疑精神带进课堂,向教材和学术权威的定论挑战,向窒息学生思想和想象力创造力的应试教学模式挑战;王祖荣一边大胆抨击名校的应试之殇,入骨三分地揭露:“正是那些最了解应试教育弊端的人,把应试教育推进到了极致”,一边顶住压力,在教学中认真扎实地实践素质教育的理念,把学生一步步引上会读书会思考的正道;徐海元深入考察美国基础教育,把富于进取、勇于首创的美国教育精神和重视个性发展,把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创造能力放在首位的教育核心价值写进考察报告并四处演讲,为同行在理论和实践上提供可资思考、借鉴、助用的信息,推动教育观念的转换;董有建本着“教育不是为了赢得某些声誉或赚取某些利益的工具和手段,应是为民族国家的未来和学生个人及其家庭而立德树人的事业”的理念,呕心沥血,让一所沉沦多年的荆楚名校浴火重生,重铸辉煌,并对教育体制进行了可贵的反思。陶三发站在教育文明的高度独立思考,不为应试狂潮所动,坚持“我可以不当校长,但我不可以不搞素质教育”的信念,以学生“自治”为突破口,果决而富有智慧地进行系列改革,把“有利于学生成人成才和终身发展,促进社会文明进步”的办学宗旨贯彻、渗透到教育教学的每一个环节,全面落实“珍惜和尊重学生自由支配的每一分钟”,真正做到了把培养学生自主学习的能力放在一切教育教学工作的首位。经过六年的不懈实践,终于实现了“教育转轨,创全国素质教育名校”的目标,“不仅学生的生命之花开得绚烂,也使全校教职员工,包括作为一校之长的我愉快地生活在激情岁月里,沐浴着生命的光华。”六年教育实践中对思想的坚守,使陶三发最后得到了这样一个真理:“人民群众欢迎的是素质教育,只有推行素质教育才是最能代表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在大学任教的李俊国,对应试教育反思想、反独立思考的本质有深刻认知,认为从高中来的很多学生“自小的知识教育与‘现代性文化’无缘”,是“21世纪的躯壳,19世纪以前的灵魂”,生命中不见“现代文明的种子”。出于帮助学生清除应试教育之弊害的责任心,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给理工生上进入大学的第一课——现代文学,自创“大文学、大文科”,除课堂教学外,要求学生四年间各读10本文、史、哲、政、经、法和自然科学史的书,以实现“生存智慧”与“价值理性”互融,从应试教育造成的愚蒙中走出来,站到现代文明的阳光下。他说:“我几乎与学生从事着‘灵魂的搏斗’,他们从震惊、不服气到启悟……” 思想的血脉和风骨,也在创作卷里流淌着、浸染着。一个健全的社会,除了物质生产者,还需要一批望星空的人。在我的视域里这首先是诗人,中国第一个望星空的诗人是屈原。“望星空”就是问天,即怀疑、追问、思考。屈原问天,始有《天问》。真正的诗人必是思想者。我们面前的这个诗群,他们写诗不以发表为目的,他们给《时代之子》的诗也都是未发表过的,这反而使他们能更纯粹地去追求“诗与思”融合的境界,创作“思想的诗歌”。李照耀的诗善于捕捉、营构意象,其中涵泳着对人生的和世界的深度感悟:《雪人》中的“一个偶然”,《冬夜》里“有一本书/总也读不完”,《神女峰的另一种注释》的“站在悬崖上展览了三千年”。他诗中的哲理不是鸡汤式的格言警句,而只是为读者再想象再思考创造的欣赏对象。刘友生有两副笔墨写诗,既有情深深、意切切,含蓄清丽的《时间》《你的名字》,又有大格局、大思维,大气深沉的《长江,漂来一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华儿女》:“于是,我站在这个秋天伴着我们的城市和西塞古山上思索”。严春芳的诗也不乏启人思考的人生感悟,像“每个人心中/有难忘的昨天/一丝一缕的缠绵/磨砺着生活变迁”(《缠绵》),言浅意深,颇可玩味。褚家生的大学生活,开始是被“长长绵绵的乡情”“潮水般的诗情”和“流淌的爱”充实着的,然而多元信息的获得颠覆了他原有的认知,于是“对真相锲而不舍地探究”,“把污染了的脑子洗干净”的愿望同青年生命中先天具有的叛逆性找到了契合点,《断代史》等四首诗就表现了他的精神探索:“为了寻找一个真相/俯身,向悬崖探视/骤然一阵山风好玄啊/时间顿刻停滞”;“探出一步/再探出一步/让通往自由的征途/多出一盏小灯/多出一根指路的标杆”。这些“尖锐地进入生命深处”的直白自由的诗,写于他即将毕业的1982年和进入社会不久的1984年,激荡着时代风云和觉醒了的自我意识。体制内外、商海浮沉的经历,为实现人生价值而不言放弃的书生本色,构成了刘孟奇的生命背景和《春雨夜话》等诗的底色。这些诗的形式走在向现代的途中,内容跳动着生命的节律。世纪之交,他向刚过去的年代发出了决绝的誓言:“说不、说不、说不/不要这个混乱而肮脏的四季”,而对新的世纪抱有憧憬,“不死的心”让已被稀释的理想仍在怀中。因为“低飞是一种负重,很累”,要不断地从故乡、母亲、可爱的姑娘、学友那里积蓄“再生的力量”。为了使自己的人生“成为一座磁场”,他不愿放弃,仍关注现实,思考生活和人生,唱出心灵的歌:“思的踪迹/断了又续”,“没有爱的日子我愿独守孤寂”,“不再孤寂的时候我愿追逐激情”。终于,他要“凤凰涅槃”了:“长笑,长笑,长笑/笑出艳阳红彤彤/笑出再生的半世英厷”。时春华的《终南山》等九首诗写于当下,无论诗艺还是诗情都是真正的现代诗,直抵人心,搓揉灵魂。她清醒、清白、敏感、正气,但不为周围的人理解,甚至被视为“不祥”之人。于是她退回内心,诉之于诗,孤独、寂寥、忧郁、悲痛、焦灼、迷惘、恐惧“在体内悄然累积成/真正的黑暗”。因为“人生死结无人可以诉说”,“我有时/真想用一千把刀子/插入自己的胸膛/以减轻内心的伤痛”!尽管如此,她仍不愿闭眼装睡融入“祥和的世界”,而是“大叫一声/叫醒另一个自己”,寻找“看穿一切存在和不存在的缘由”,思考“活着的意义”。这给她带来更多的孤独和伤痛,预示“大劫难”的黑猫,象征“很凶的兆”的蓝血月不断刺激着脆弱的神经,她“无处可逃”,深知“我是逃不掉的多数中的一个”。她面临艰难的选择,要么“等待”:“哦神明我觉知你/终于降临到我身边”,“我知道/另一个维度之门打开了”;要么去“尘世的另一端”:“禅坐了那么久/早已没有了尘世的沉重和挂碍”;要么“搏杀”:“默默地,我抱紧我唯一的婴孩/聚集全身的力量/准备殊死搏杀/那是我唯一要做的”。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不那么倾斜/甚至崩坏”,“让我可以重新平稳地站直了/不再惊慌”。宁愿“骄傲地碎着”,也不与黑暗和解。这就是时春华——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思”当然不是诗人的专利。在选拔人才言必称“伯乐”的1980年代,卢洪强另辟“思”径,发现“相马”之弊,力主以“赛马”为所有的“马”创造平等竞争的机会,认为“只有在广泛‘赛’的基础上,再辅之以‘相’,才有可能选拔出真正的好‘马’。”保持思想的独立,不随声附和,使不足千字的杂感《请让“马儿”上“赛场”》获1987年湖北好新闻一等奖。彭建新写作“为大汉口立传”的《红尘三部曲》(《孕城》《招魂》《娩世》),最令他苦恼、虐心的应该不是怎样写出汉口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而是他长时间对世界、人生的一个追问:“真实,你在哪里?”正是带着“为真实而殉身”的信念,去追踪、发掘、体验、表现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的“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真实”,作家描写的历史风情——汉口文化的世俗性与文明的商业性才找到了、扎下了自己的“根”,才不会是随风而散的云。作为“汉派文学”的主要代表作之一,《红尘三部曲》的价值,主要不在作家写出了“带有我们土地特点的纠纠葛葛悲欢离合的气味”,而是这气味——所谓汉味背后那“真实地活着,或真实地活过”。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言,彭建新“不是静态刻板地‘搬运’历史,而是沉入都市历史的层积和都市文化的肌理,鲜活地发现一座城市的生命史”,从而填补了湖北长篇历史小说园地里城市史的空白。有了这个“思”——本体意义上的真实,作品的气味才不只停留在读者的“舌尖”而进入了他们的心底。李炳钦创作的长篇历史文化纪录片《中国钱币史话》之所以大获成功,当然不仅仅是它讲了老百姓爱听爱看的故事——中国钱币的前世今生,更是因为“钱眼观天下”的立意,是对“钱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思考,经济的、历史的、社会的、哲学的追问。如果缺了这个思想的内核,长达四个小时的纪录片是难以为观众接受的。庄洪(杨光寿)隐居深圳二十年,他的长篇《蔚蓝国度》之《蔚蓝计划》2006年出版后,新华社发了专电,称赞这部作品“以清新流畅的笔触描绘出一种令人向往的理想社会,生动、形象地展现了蔚蓝国度和谐的社会状态。”“这本书将航天与人类和谐联系在一起,融合了人物、故事情节与环境,深刻地表现了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同时表达了一种较高的思维境界。”《光明日报》发了专文,肯定“该书既有人间风情,还有宇宙浪漫;既有现实矛盾,也有人类未来的规划,还有对宇宙和平的探讨”,认为这部科幻小说超越了人物、故事情节、环境的描写,“表现了一种更高的理论思想和智慧思维境界”,“有着强烈的心灵撞击和思维冲击”。央视网、《农民日报》也发文推介,称现代社会“迫切需要全新的文学产品”,该书“在文学题材和表现题材方面均作出了大胆突破,可谓长篇‘大说’的开山之作”。2015年这书重新出版,香港还出了中文繁体本,北京开了发布会。我奇怪的是《蔚蓝国度》在文学界未引起任何反响,评论家们似乎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但不管书的命运如何,读过该作品和作者的其他一些文章后,我认为在“新三届”的思想者队伍里,胸怀“地球,只是生灵的驿站,人类不应在此苦苦相争,应继续前行,寻找并建设更好的家园”的理想的杨光寿,是特立独行的一个。 思考与文明相伴,盲从与野蛮同行,视独立思考为异端是现代文明演进的最大障碍。谢维强研究“十七年”的文艺批评发现,在一次又一次具有强烈政治意义的批判运动中,那些被批判和否定的作家和作品并不是违反了批判者们认定的政治原则,而是因为批判者的审美认知与作品内容之间产生的文化心理冲突。具体而言,主要来自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们一般是用农村文化(农业文明)的视角审视中国社会,用乡村文化的审美情趣衡量、批判文艺作品,这就不可避免地会与蕴含有城市文化(工商文明)意象和情结的作品产生文化心态和审美情趣的冲突。他以郭小川的《望星空》为例,指出这是一首在一定程度上持知识分子写作姿态的诗,诗的某些内容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知识分子独立思考与批判现实的思维特征,因而立即遭到了批判,诗人被指责犯了“令人不能容忍的政治性错误”。谢维强进而分析:“其实,批判者敏锐感受到并十分在意的恐怕首先不在该诗的内容,而是作者在诗中体现出的独立思考的思想品格。乡村文化深层心理中的从众、盲从心态与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的思想品格发生了碰撞,批评者本能地感觉到了异端。”他由此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城乡文化心态的隔膜,由隔膜产生的猜疑,由猜疑产生的排斥,由排斥产生的在政治上予以扫除的决心,由这种决心催生了一波又一波的文艺批判运动。”(《表象的政治判定与潜在的文化冲突》)十六年前发表的这篇学术论文,今天读来并不觉得已经过时。 三 《时代之子》弥漫着浓浓的人文气息。无论学术论说还是创作、回忆,超越于生存之上,浸润于人文之中,“人之为人”的价值观引领着思想、精神、情怀,文明的火光照亮了平凡不平庸的人生。无论做什么,无论在何方,他们都没停止阅读、思考、写作,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本色。特别是从政经商,不专门和文字打交道的,能不忘学中文的初心,不疏于书,不荒于笔,骨子里依然是一介书生。曹裕江从任教转向从政三十年,依然笔耕不辍,难能可贵。杨绪松为官经年,主政一方,公务繁冗可以想见,然他善于自律,“仗文壮游”,与书笔不离不弃。且不说那本熬夜苦思写出的散文集《坪山心耕》,也不说那一字一句皆出自己笔的博士论文,单单一篇《毕业三十年感怀》情不自已的文字就令人动容,见其真心文心。没有官腔时调的空言,没有拥权附势的炫语,流露真情,淌出真爱的言说呈现出他以人为本的思想路向和生命质地。语言即思维,是人的存在方式,粗俗的语言源于浅陋的思维,思想的贫乏必致语言的僵化,苏醒的自我就存身于独特的个体的语言之中。只要读读回忆录卷,一篇又一篇生动活泼,照见真性情的文字,如张杰的《春风吹过秋冬的田野》、鲁明的《在武师的青春岁月》、闻克勤的《一页风云散》,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时代之子》是读书人、文人语言的时空,所谓“文字随风,从我心吹起”(杨光寿),清晰、准确、复杂、精细,有深度、广度、高度,有生命体验,蓝天白云,静水深流,空气清新,构建了“新三届”人特有的人文情怀的精神场域。 (1)关注人的生存状况,维护人的尊严 这是人类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尺度。刘克勤的散文充溢着情和爱,正如她的同窗熊华称赞的:“把你的生命掰开要捧出多少情呢?不管怎说,我坚信此情定能灌满香江。”她夜读萧红,从满眼满心的荒凉里发现了“温情与美好”,“又欢喜又心疼”;对萧红的命运不止于史学家的“理解的同情”,而是完全、彻底地感同身受,为了让萧红“安心地去”,她的想念和萧红笔下的世界完全重合,从而把尊严还给了这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到死都心有不甘的女人(《读书偶记》)。看《致敬教师节》,很欣赏她对学生的爱从不廉价施予,浅薄歌吟,而善于在凡人小事中捕捉施爱者和承爱者思绪的回环和顿悟,心灵的震颤和闪光,让情爱经受灵魂的打磨和洗礼,再放到理性的天平上去衡量,使学生人之为人的价值尊严真正得到情爱的滋润和心灵的护佑。她相信有尊严的教育能使“最绝望的地方也能开出文明的花朵”。同是写人的境遇,与刘克勤在江南小镇石拱桥上静观缓缓的流水不同,金珊的《乡居笔记》是站立华北平原迎风仰望高高的白杨。她去周庄是想看景“寻味”,体验“梦里水乡的意境”,不料却“灵魂迷失在周庄”,最终周庄成了“我的周庄”。原来她在那里看到了“梦里的故乡”,看到了令她感动、难忘的人。因旅游开发搬出老家住上新楼的老店主,对失去了老街坊“互相守望”的日子难以割舍而沉默不语。以“神工”自豪但干的活又苦又累、挣不了大钱的老木匠,因为孩子要“追赶现代化的潮流”,不愿接班手艺即将失传而深感“落寞”。他们的人生境况引发了金珊的关切和思考:“不是所有的好日子都可以用钱衡量,我们的灵魂,需要寄放在原土。”“现代化真的都那么好吗?”在她看来,老店主失去的是“他生命的根源”,老木匠忧心的是“他的生命要被人丢了”,他们失去的是赖以安身立命的人的尊严。这种思考颇富现代形而上意味。 纪实作品《警察故事》(汤杰)和《太平顶的传说》(欧阳明)、《小城芳草》(杨玉梅)写社会小人物人性的真善美,真实朴实,生动感人。年轻英俊的孔军抱着煤气罐从失火的居民家中冲出,受伤住院抢救后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脸烧坏了没?”原生态展现了舍己为人的民警的内心世界,作者不着一字,人物尽得风流。童力群、叶章维、刘梦奇、范春歌的小说,从不同视角描写底层普通人的命运,各有特色。《让啊让》无意于描写苦难或幸福,只是以层层倒叙的手法,平静而略带风趣地叙说一家三代的命运变化,在日常的人生际遇中自然展现小人物的品格,结尾的身世揭秘赋予主人公一种似断实续的历史感。《傻货他娘》在浓重的市井氛围里讲述的爱情故事,使人难以作出简单的价值判断,似乎高尚圆满的结局,流露得更多的是作者和他笔下的人物在命运面前的尴尬和无奈。《同福里》既让人目睹底层人物在荒诞年代遭遇的种种不幸,又呈现出尚未泯灭、摧毁的人心之善和生命活力,作者人性的温良和人道的情怀渗入细腻的描写中。刘文海的散文观察细致,清新流畅,看似平淡的娓娓叙说中却别有韵味。《花堤街记忆》回忆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条老街,虽不刻意追求什么地域特色,作者骨子里的“汉味”自然流泻;从《家有大狗》中的人狗情,我们看到的是人性之善。喻祖权的散文《父亲的驼背》打动我们的,主要还不在于对父亲的富有历史厚重感的讴歌,而是“我”对自己“虚伪的心灵”的无情揭露与批判,“将卑微的心灵暴露在阳光底下”以赎回“我的罪孽”的勇气。 1980年代后期,叶大春以《三瘾录》登上文坛,自此与小小说结下“生死缘”,虽有短暂迷失,最终还是投入“初恋情人、结发妻子”的怀抱。只有在这方寸之地,他才能和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朝夕相处,同甘苦共悲欢,才能自如地宣泄积郁的情感,放飞自由的心灵。有论者以为,1990年代后期,叶大春的创作由政治、社会关怀转化为文化、人性关怀,这是有根据的,文集中选的《关于琴》等就是。“神秘的冷面汉子”令红歌星小茜感动不已,心慌意乱,怅然若失,却不知道背后秘藏着上代人的悲情故事,改革开放虽然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但能抹掉过去的伤疤吗?流沙湖为实现画家梦而生计无着流浪深圳,一次偶遇让他摆脱“艺丐”的困境而名声大噪,但“艺术的灵感和创作的快感渐渐远离了他”,又陷入了精神失落的困境。流沙湖夜深人静时流下的眼泪,包裹着现代的人生意味。《带哥哥逛京城》催人泪下,我读后曾给作者发微信:“这是你写的小说中最能打动我的一篇,写出了残酷的真实和真实的残酷,写出了刻骨的亲情和亲情的刻骨。全篇揭开了血色的现实之真,氤氲着血色的人性之善。”总体看来,叶大春充分发挥了小小说的文体优势,扩大了思想容量,拓展了艺术张力,其中的精品已达圆熟之境。 张劲帆1990年代赴澳自费留学,后定居悉尼,是澳洲著名的华文作家。他的小说和散文擅长叙写20世纪八九十年代移居澳洲的小人物的慷慨悲歌、满含血泪的生活史,淋漓尽致地描摹新移民由于遭遇离散,摆脱不了个人与当地之间难以弥合的疏离感,以及自我与故乡之间难以断绝的牵绊感,字里行间无不灌注了作家的写实精神、批判意识和悲悯情怀。小说《朝朝暮暮》中,一张澳洲绿卡使相爱的夫妻俩从刻骨相思到毅然决裂,他们的不幸令人唏嘘。小说《云与鸟》写起初看来还算美满的异国婚姻,因生活理念和价值观的不同而走向破裂,对于嫌弃故土,苛待保姆、不关心儿子的华裔妻子,作者显然是抱着批评态度的。散文《男儿远行》,为了买房妻子要工作,孩子只好交岳父母带回国,从“仅仅是十个多月的男儿要远行了”,作者想到自己家族几代人都是为“追求理想”而远行,“一代一代,前赴后继,为了那称作幸福的东西”。可是他对这个远行的传统产生了怀疑:“儿子啊,你的远行真的能为这个家庭和你自己带来幸福吗?”他其实也是在问自己,但给不出答案,只好茫然而无望地问:“谁能告诉我?”在张劲帆笔下,新移民不被澳洲主流社会接纳,只能被迫沉沦底层求生活,空间上的离散与漂泊,最终产生心理上的疏离与牵绊。他们有回不去的过往和母国,更有难以实现的梦想和求而不得的安定之所,进退两无依,从而在身份与精神上产生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和挣扎感。面对充满悲情的人生境遇,张劲帆作品中的人物往往依靠对故国乡土和过往生活的回忆,构筑个体性的精神空间,在心理上获得短暂的补偿和满足。这正是他的作品受到澳洲华人尤其是新移民喜爱的原因所在。 中国古代的一个弱势群体——才女,得到了刘天明的青睐。读大学期间,他就非常喜欢李清照、班昭、蔡文姬、柳如是这些古代才女的诗词,她们的才华和命运时时敲击着他的心灵。同窗熊华回忆:“这个痴心古典的敦实汉子,痴在古典美人的诗情画意中,一首元曲中的‘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会让他眼光凝住的主,自然不能与我等粗陋之人为伍。”毕业后为生计奔波二十多年,直到卓文君的一首数字诗让他“痴”火重燃,于2010年写作、2011年出版《中国古代才女悲情》,公开了多年积淀于内心的思想与情怀:“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中,长期的男权统治迫使女性丧失独立的人格,她们压抑自己的生命欲望去顺从男性本位的伦理道德规范,无数女性被吞噬在无边的黑暗中,也许她们太渺小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弱势的群体中,也有不甘成为附庸的女子,被禁锢的只是她们的肉体,而心灵却生长着一双自由的翅膀,以天性敏感和细腻,委婉地书写着温润的内心世界,细致入微地发掘了个体生命的体验,用哀怨的泪水愤然勇敢地控诉时代的不公。”痴心如此,刘天明又产生了把此书中21位才女编成电视系列剧的念想后,偶识志同道合者演员李抒航,磋商决定把这些才女一个一个搬上当代院线银幕。仅仅为了实现这一诱人的理想,他居然于2016年创办深圳市天明影视有限公司,虽然他明知“当下看电影的都是年轻人,他们的审美情趣与我们格格不入”,明知“社会、经济、文化环境都不利于拍这种古装文艺片”,仍不改初心,毅然奋进。我问其中甘苦,他仅回答:“太艰难了!”可皇天不负苦心人,初战告捷,2017年7月14日,他编剧的《香君诀》(后因故改为《片甲不留》)成功在全国院线上映。初心得以宽慰,第二部电影《蔡文姬》亦准备就绪,开拍在即。刘天明相信:“古代才女的悲剧会给中国文艺大舞台增添鲜亮而耀眼的色彩和动感,给中华文明注入生生不息、永远强健的活力。” (2)对自我和他人精神生活的关切和追求 人应当如何生活?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这个人文关怀的核心之问,整部《时代之子》已提供了丰富多元、各具风韵的思考和回答。回望走过来的人生之路,围绕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可写出厚厚的一本大书。胡隆佳要做一个静下心来默默聆听的人,因为那是一种人生境界,“只有那些心存善良、关爱生命、热爱自然的人才能时时支起聆听的耳朵,把握聆听的真谛。”(《聆听》)金红宇主张将“钱”改成“泉”,让它自由自在地流淌,使世界变得清纯又轻松!他认定:“人不就是从‘泉’中来、往‘泉’中去的吗?不就是来来去去干干净净的吗?”(《金钱的辈分》)程少人的《人生三题》是一个小小的样本。他首先与哲学结缘,在“练习死亡”中构建自己的哲学人生:人的本质在于心灵,不能让有限的生命阻碍自由心灵的升华,要尽量在身体上做减法,在心灵上做加法,使心灵能自由地追求智慧。而智慧的本质是完整(世界是一个阴阳互补的整体,看问题要有完整的观念)与根本(不断地思考“生是为了什么,死又会到哪里去?”),这就要求保持心灵的强大与开放,在浅处说是始终保持宽和与泰然,往深处说是人生要有信仰,内心才能安定。如此,你才能走好人生的路。有了哲学的引领,程少人把个人的命运和企业的命运紧密相连,与葛洲坝人一道书写着不变人生:社会在变,市场在变,这是现象,葛洲坝人的信仰没有变,精神没有变,这是本质。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企业之舟才能在市场经济的大海中顺应潮流、抢抓机遇、迎难而上,迎来一个又一个艳丽的晴天,他个人也思想越来越通,思维越来越畅,身体越来越暖,成为信命而不认命的强者。人生旅途上有春花秋月,夏阳冬雪,程少人学会了“悟”,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中品味人生:虽说逐利是人的本性,但做人太过功利,与人相处太过算计,放在更广阔的社会,乃至人生的天平上考量,到头来谁算计谁?赌博赢不来灿烂的人生,唯有脚踏实地,坚持做人做事的原则,方能活出有品位的人生。人即使到了自由王国的境界,做人做事的原则底线也不能破。只要按照做人做事的规律行事,人生就会顺畅。自由心灵,独立人格,顺应规律,坚守底线,这就是程少人矢志追求和努力践行的人生境界。 作为人文知识分子,这支“新三届”人断不了中华血脉,与传统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管你自觉还是不够自觉,无论你是现代还是后现代,你的人文素养和精神生活总离不开中华文化的熏染。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石、竹,在古代是文人墨客、名门闺秀的文化符号,必备的修养,追求高雅、高洁的标志。潘纪平以典雅的文辞将之诗化,吟成《中华文化意象诗十首》,显然不只是发思古之幽情。十个诗的意象组合体现了对人生境界的追求,寄兴移情,细品人生,表达的是当下的一种心境,一种情思,一种寄托,一种向往,一种修炼。刘尊明的《“词之为体如美人”——试论唐宋词之形体美》,从标题形式的丰富多彩之美、体制结构的摇曳多姿之美、句式句法的参差多变之美,别有新意地发掘出了唐宋词所具有的传统诗体不能比拟的艺术魅力的重要因素——窈窕妩媚、袅娜多姿的形体美,为我们展示了中国古代诗歌美学画廊中一道绮丽的风景。文人收藏古玩主要不为投资,而在收纳文明,珍藏历史。贾列克是业余的赏瓷藏家,但从他的两篇文章可看出,收藏达专业水平,欣赏入人文境界,非一般藏家可比。对1978—1983年景德镇艺术瓷厂生产的粉彩陈设瓷,他居然能从中有理有据地还原出八条特殊岁月的“时代气息”,并入情入理地冠以“承先启后,风华依旧”的美誉。他以历史作为切入口,另一只眼睛看“五彩”,准确揭示出五彩瓷器为何在万历、康熙两朝形成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峰,给予当时的欧洲乃至日本以深远的影响。他这类有见地的文章在国内收藏界颇得好评。陈煜斓的《茶说》《我叫陈三炮》说的是茶事,那林语堂式的幽默令人会心莞尔。我不懂茶,喝茶也只为止渴,顺带养生。他不同,喝着喝着物质变精神了,喝出了文化,喝成了生活方式,占据着精神生活的显要位置,养心。他说,泡茶有回味,有倾听,让彼此靠近,“拉开的是人的笑脸,卸下的是种种面具”,可以“任心情去游走,任思绪去飞扬”,“远离名和利,享受真乐趣!”这就是自由心灵的放飞。还有,与友人品茗,兴到思随,看懂人生:“有人一辈子都活不明白,却觉得自己明白了一辈子;有人山脚下争先后,却以为是讲山顶的风光。我辈不是大哲,只求一辈子不都是不明白。每日沏一壶,甘苦都无言。”这才是喝茶的高境界,有智慧在。谭文祥对书画的记忆,源自“满街烧书”的年代。《书画忆归》对三十余年后的书画古玩收藏大潮,他一眼看出:“文化被抢救,动力从意识形态换成了钞票。”这是文明的幸还是不幸?后来他喜欢上中国书画可能是因为那里面表现的“文人心境、情趣乃至牢骚”,如唐寅的狂狷、沈周的潇洒、郑板桥的桀骜不驯,与他散淡无羁、性情中人的个性颇有契合之处。八年的“知青”经历,使他对有“极度的民间韵味”的郜科的画作心生偏爱,而讨厌当下画坛的“体制腔”“意识形态腔”。2018年初,“牛玉生敦煌壁画临摹展”在深圳开展前夕,刘画家和谭文祥(策展人)陪我和老伴观展,偌大展厅就我们几个人,被“佛”包围,佛光满眼,心灵的震撼自不待言。不久就读到了《那画那人》,谭的文字一向平和散淡,不温不火,这一篇也写得内敛,但能感受到有抑制不住的激情涌动,显然是“追求人的精神生活的神性”给了他笔力。牛玉生苦志忍性,带着对艺术、对佛的敬畏之心,把自己的生命无保留地灌注到幅幅临摹里,使千姿百态、沉静安详的佛像获得了第二次生命。那震撼心灵的“活着的力量,向善的力量”,既来自“佛”,也来自“耗尽一生,执守一业”的牛玉生。是他和他的“佛”点亮了我们心中那盏灯,引发对人的存在的超越性思考,“神性”可使人心得到净化、升华,人性变得柔软、善良。 (3)珍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明之花,礼赞民族和人类文明的进步 人类史就是文明史,是人类不断摆脱野蛮愚昧的历史。人文情怀包容古今,涵纳中外,对人类的文明创造和进步尊敬感恩、发扬光大是题中应有之义。大禹治水的故事是中华文明史上悲壮的一页,在让人欢喜让人忧的现实里,彭建新站在禹功碑前神游八极,陷入沉思(《悠悠晴川思禹功》)。过山瑶文明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徐祖明发现瑶族人民在过山吃山文明进程中的生存智慧,是富有胆识的创新之举(《过山瑶文明进程中的生存智慧》)。孟繁华的研究证明,海纳百川的胸襟、淡定从容的品格、豁达开放的思想、大浪淘沙的精神,这些水文化的人文因子融入、养成越地的文化传统,使越文化在中华文化与文明格局中风采斐然(《水文化——越文化生成发展的重要基因》)。张首映的《汉水赋》,洋洋洒洒,放论古今,以饱满激情、靓丽文字歌颂汉水之“清”,蜿蜒逶迤数千里,集世界一切清流之大成;歌颂汉水之“道”,以个体为本的楚文化绵延至今,光耀千古;歌颂汉水之“武”,横跨南北,英雄主义气贯长虹;歌颂汉水之“肥”,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源远流长奔向世界。汉水赋,文明颂,张首映不愧为汉水之子。王志勇站在长江、汉水汇合处,远眺历史,展望未来,为今日之江汉唱响文明之歌(《风雨宏图话江汉》)。廖元春去中东欧旅游,斯洛伐克广场上的著名景点——两座小人物的雕塑,让她感受到了那里文明的温度:“一座城市能为在下水道工作的人和外国普通士兵塑像,一定是一个温暖、包容的城市。”在全球第一个整座城市被选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布拉格,她更感受到“文化遗产的魅力”。回国后,她依旧沉醉在梦幻般的童话王国里,“愿在梦里重回他乡”(《中东欧旅游见闻》)。杨绪松的《欧行观感》记述去欧洲学习考察,招商引资,见闻更多,感触也更深。行走在各个城市,大到践行低碳环保的生活理念,小到打听问路、过马路的细节,他不由赞叹:“文明和规则意识已经演化成普通市民的生活习惯,并透过一个个微小的善意举动传递着、散发着芬芳和温度,感染和温暖着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每一个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匆匆而至,短暂停留的游客。”从每座城市都真诚地向自己和先辈的历史致敬,珍视经由时间洗礼凝结下的文化精华,从各名城多姿多彩、独具魅力的文化生活,回顾近现代以来的欧洲史,他更深切认识到这条历史规律:“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虽时遇暗礁险滩,但人类发展进步和文明的步伐终将不可阻挡!” 桥梁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标志,桥梁发展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见证。邹萍萍曾无数次顶骄阳冒风雪去桥梁之地探访,去体验一座座大桥的艰困、辉煌和沧桑,她的报告文学也就带有大桥人特有的性格:质朴。没有宏大叙事,没有巧言矫饰,不应时,不虚夸,几乎是原生态地记录下长江桥梁建设艰难奋进的历程,拍摄下一代又一代大桥人劈波斩浪的身影。在她质朴无华的笔下,老一代大桥人艰苦奋斗的历史,新一代大桥人凭“四特”精神、业绩和声誉占领市场的故事,采用全方位的技术创新,树起又一座桥梁里程碑的成就,企业的大桥梦和家庭的温馨梦的编织,都闪耀着文明的光彩,也留下了文明的沧桑,呼唤着长江新文明的到来。卢泓也是一位文明的歌者。她创作的歌词题材广泛,贴近处于社会、文明转型中的现实生活,祖国、家乡、城市,乡情、亲情、友情,都令她陶醉、入味,从而歌之颂之,感动了很多人。在听众和读者的艺术视野中,这些被歌颂的对象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生命整体,没什么主旋律次旋律之分,不能用政治标签人为地去肢解。豪放大气的《中国建造》和情意绵绵的《以你的名义销魂》,同样令听者荡气回肠,难道它们所表达的情感价值有高下之分吗?卢泓在词坛的位置,是由她鲜明的艺术个性决定的,开放性和超越性把她和众多词作者区别了开来。思想开放,胸襟阔大,心灵自由,想唱什么就听从内心的召唤唱出来,可以唱人性的美好,把一种动人的情感唱到极致,像《你是我的四季》那样;也可以像《永久删掉》《红娘要我读西厢》那样,唱人性的复杂,网恋一夜情的后悔懊恼,失恋的痛苦和振作,唱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不自我设限,强颜欢笑。无论大气阳刚还是温柔细腻,她的歌词都流淌着真情、深情,跳动着真心、诚心。这种情感的内涵和表达不同于孤高,不同于和谐,也不同于超然,是她反思自己,突破自己,进入生命更高层次,活出了自己以后的美学追求与倾诉。她说过,“我来深圳就是为了一个自由思想的空间”,“内心里没有禁锢的元素”。确是人文气质,文人骨气。因为开放,所以超越,超越妨碍人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陈旧观念、清规戒律。她坚定地认为,歌曲“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完全可以起到修复人类心灵的作用”,优美的旋律能够“丰富人类的感情,促进他们理解人类情感的深邃内涵,达到心灵的和谐以及与自然的契合”。这种超越性的审美观、艺术观使她能站在人性、人道、人类的立场去体验和表达人的情感,写出的歌词能打动不同经历、不同职业、不同阶层乃至不同国别的听众。卢泓的母亲是老革命,她献给自己母亲的《妈妈》却没有贴上革命的标签,塑造的是一个人人心中都有的“妈妈”的音乐形象。《你幸福我快乐》是同名儿童音乐歌舞剧电影主题歌,在美国获七项大奖,因为文明是没有国界的,“你幸福我快乐”是具有普世性的值得每一个人喜爱和追求的人生境界。卢泓歌词的开放性、超越性源于她中华血脉中注入的现代意识。她是一个现代人,她写的歌词不乏现代性。《你是我的四季》评者不少,我以为校友刘卉卓更读懂了卢泓:“词人通过对独立人格的追求,对生命灵性的回归,让这首词用平凡的语言唱出了与众不同的高格。”当然,在这方面卢泓还有提升的空间,她仍在充满豪情地向前走。 杨帆的随笔《被互联网革命的变革者》,讲述的是一位“变革者”被互联网“革命”的小故事,展现的却是人类该如何面对科技革命的大情怀。杨帆从自身的工作经历中悟出:“基因”是成就一番事业的内在前提,其他只是外在的条件。R君只具备“纸媒”的基因,如何能抗衡有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基因的九零后零零后?这种差距实质上是“一个时代顶替另一个时代”。科技革命的浪潮汹涌澎湃,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弄潮儿,于是杨帆急流勇退,从干了十五年的金融行业退出,而R君们还在抱怨。在方兴未艾的信息时代,不管你做出了何种选择,都有一个如何看待科技革命的问题。杨帆是站在超越个人利害的立场去思考的,这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立场。他得出的结论是顺应文明创造与发展的历史潮流的:“无论是俗世间的边界被击破,还是人自身被分裂裂变,这一定是历史的进步,也彰显科技推动历史进步的巨大力量!毋庸担忧人性的底层,在虚拟互联网世界中看似无序的发挥,自然界的进化演绎与人类的技术进步,终归都会完美覆盖一切!”在档案部门工作了几十年的吴绪成,就像罗务恒《老白与老金》中的老白,也是拥抱科技文明的与时俱进者。早在2013年,当大数据时代来临,他不恐慌、不抱怨、不畏难,积极进取,迎难而上。在《浅谈大数据背景下的第四代档案馆建设》一文中,他清醒面对危机,呼吁档案部门及早提出应对的思路和策略,部署新的规划和措施,档案工作者的思想认识、知识水平和操作技术要跟上时代步伐,并对第四代档案馆——智慧档案建设的关键节点、宏观架构与基础前提进行了深入思考,提出了颇有价值的建议。吴绪成胸有成竹地说:“大数据是价值观、方法论和通向未来的钥匙。” 四 能独立思考,有人文精神,必然会孕育、激发出人的创新意识。李大钊说过:“人生最有趣的事情就是送旧迎新,因为人类最高的欲求,是在时时创造新生活。”《时代之子》中以新思维、新发现、新描述为特征的创新精神,读来也是很使人振奋的。 最先吸引我们的是丁胜利、干朝端的经济学和法学论文。一个学中文的成了国内著名的孵化器专家,参与起草中国科技孵化器十一五规划,著有《企业孵化器教程》,丁胜利的华丽转身引人注目。新世纪初,中国加入WTO后,改革开放处于实现“两个根本转变”的关键时期,2002年,丁应国务院举办的《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导报》之邀,写了《论新世纪孵化器的产业化前景》,该报加编者按分三次连载,以富有前瞻性的多视角的描述和论证为创新与创业的热潮推波助澜。同年4月,《导报》又加编者按分三次连载了丁的《论孵化器的体制创新》,呼唤孵化器管理体制的改革,并提供理论导引。干朝端因分配到法院工作而改行学法律,为法治建设进行学术研究,亦有不俗表现。1999年针对毒品犯罪案件中滥用诱惑侦查而侵犯公民人格权,影响刑事诉讼合法、公正的现象,他与人合写了《对毒品犯罪案件中诱惑侦查问题的探讨》一文,在《人民司法》第7期发表后引起关注。这是国内公开刊物第一次公开研讨、发表的该问题的论文,次年最高人民法院就对“毒品案件中特情引诱犯罪问题”做了一系列规定。在《现代免证权与“亲亲相隐”》中,他对我国法律摒弃“亲亲相隐”的法律条款提出质疑,认同以血缘、亲情为基础的亲属、家庭关系是一种社会应极端重视并刻意加以保护的关系,建议“以现代精神为指导使亲亲相隐制度得到某种形式上的复活”。 在新闻出版方面,资深编辑徐耀明探讨了当代出版业工作规律,特别是对当代出版业的中心工作——编辑活动给出了富有见地的论述。他结合自身实践经验和体会,提出的这一有别于传统出版业“编辑工作”内涵的全新“编辑活动”之论,和由此总结出的当代出版业的“因读者而始,也理应到读者那儿而终”的闭环式信息流程模式特征,为当代出版业面对市场化竞争环境的终极应对策略提供了解决思路。范春歌的新闻理念和实践令人瞩目,其创新精神表现在哪里?《让时间说话》给出了答案:行走。这是春歌自己选定的充满悬念、挑战的工作方式,也是她迥异于寻常新闻人的生命路径。内心的热爱、读者的期待和使命感,支持着她在困境中不断行走,不负老报人的希冀,给武汉新闻界注入激情、活力和变革的因素,影响及于全国新闻界。行走,走出习惯的规则和套路,“回到一个人”,向着大地的敞开。这样,她就能如马克思说的,凭借“人的感觉”去感受、认知生活世界,“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巴黎手稿》)。她在行走中“独立判断,独立调研”,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获得了更多心灵的自由和人的尊严。行走,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倾听普通百姓的声音,了解他们真实的生存状态,意识到改革开放首先是人的解放,“对生命权的关怀”,“人性的温暖”;重走郑和路,在老百姓的炕头田边、男女混杂的路边客栈,追寻中国遗落的海洋文明,“揭示600年来的东西方文明兴衰更替之谜”,这对她来说,“也是一次灵魂的朝圣”。行走,使她对新闻和文学的热爱,同时得到了用武之地,观察社会的视角既是作家的,自由随性,又是记者的,带着第三只眼,笔法既是文学的,又是新闻的,是双重视角、双重笔法的“化合”,成为“记者里的作家,作家中的记者”;从《单车西行散记》到《儿行千里》,她不断地探索,以个性化的写作实现文体创新,力图创作出一种还无法命名的、既是独特的新闻作品又是独特的文学作品的作品,给读者以新的审美享受。范春歌三十余年的行走,冲击了新闻人长期抱守的新闻理念、价值观和工作方式,拓展了作为媒体记者采访的疆域,为新闻寻找到新的生存空间和新的生长点。她深受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影响,却不愿被人贴上那样的标签,甘当传媒大军中的“游击队员”,这是意味深长的。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大地上,迂回曲折,腾挪跳跃,回旋余地大,有可能摆脱非新闻的缠绕,自主选择最好的路径去“探寻新闻真相”,回归新闻原点。当她“沿着长江上高原”之后,对一位大学同窗说了这样一段话:“大江东去,泥沙俱下,这才是一条真的长江,留下的是一段尽可能真的历史,才能面对未来的叩问。……你说得非常好,要把手伸进长江才能感知长江的温度,写书如此,了解中国也是如此。”视野、心灵疏离习以为常的“中心”,思想、写作逼近新闻的本质,这就是范春歌的“行走”带给中国当代新闻人的启示。 中文学科的学术创新更是成果丰硕。张首映的新人文主义美学研究,刘尊明的词学研究,段天长的明清文学研究,付承洲的明代文学研究,童力群的红学研究,吴辛丑的《周易》研究,周祯祥的逻辑学研究……都显示了相当扎实的学术功底,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占一席之地,成一家之言。从版本批评到副文本研究,金红宇在学界边缘默默耕耘,走人之所未走,见人之所为见,终于开拓了一片新的学术天地,走出了一条新的学术之路。他的《文本周边——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研究》,被誉为“创造性地构建了一套系统的现代文学副文本理论体系和学术框架,是学界系统地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的第一部著作”。在中文学科之外,陈芳国、彭敬湘的党史党建的论文,也都有各自的亮点。 在《时代之子》中,创新精神最集中最突出的表现在跨学科研究这一板块。刘孟奇的《交叉科学的社会功能》(1989年)代表了这批人文学者的理论自觉,创新之花则开放在王兆鹏、曾大兴、高丙中等人的学术实践中。许祖华在鲁迅研究中首倡“跨界”比较,从音乐、绘画、诗歌、散文、电影、戏剧等视角观照鲁迅小说,提出了“跨界”研究的新范式,从而拓展了研究空间,提升了研究层次。有评者认为,“这不仅是一种研究方法的运用,而且是上升到生命本体和人生哲学高度的意义探寻”。针对传统的先秦名辩学研究都以西方的传统逻辑学为基本模式进行对比研究这一现状,陈道德抓住“范式”这个关键,打破思维定式,进行新的探索,提出从西方二十世纪新兴的“符号学”视野研究先秦名辩学,认为符号学是深化先秦名辩学研究的更优方式。逻辑学界前辈称赞此说“颇有创意”,“是有理论根据与事实根据的”。长期研究林语堂,“不忍历史俱成灰”的陈煜斓,以林语堂的“文化输出”为样本,进行“文化经济学”的跨学科研究,发现林语堂走出了一条文化人既不必做官,也不必依附于人受气,而完全靠自己一支笔,自得自适,名利兼收的新路。这不但为林语堂研究,也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文学与市场,有利于呈现中国现代文学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研究古汉语的孙玉文,深受现代科学影响,将传统方法和现代语言学、科学哲学、自然辩证法、逻辑学等方法结合起来,根据实际材料和研究目的,有意识地提炼具体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如在方言史研究中,率先提出并设计“音经义纬”的方法;在训诂学领域,提出根据词义平行发展的角度区分词义引申和用字假借的方法。跨界方法的综合运用,使他在汉语音义关系、上古音、方言史、辞书编纂、训诂学等领域,从微观到宏观都有独到之见。他特别注重探讨体现语言符号的本质特点的物质外壳——语音,将音义关系作为他研究语言的基础工作。《汉语变调构词研究》等论著,是研究汉语变调构词兼具开创性和集大成的研究成果,获海内外公认。在上古音研究方面,他积极参与21世纪初的音韵学方法论大讨论,提出了一系列重要见解,在国际汉学界和国内语言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 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王兆鹏的学科交叉、文学跨界研究引发学界持续关注,频获佳评。1990年代初,王兆鹏首次将定量分析方法用于词学研究,从多角度触及了定性研究无法抵达的层面;接着把文学传播和文学计量研究引向深入,构建起以“作家——作品——传播——接受”为中心的传播研究的理论框架,并培养了这方面的后备力量,既关注古代文学传播史的研究,也思考、实践古代文学经典在当下传播的策略;又引进库恩的“范式”概念,打破传统的“诗—史范式”,建立了以唐宋词史新范式为样本的范式批评;还带领培养的学术骨干主持开发“唐宋文学编年系地信息平台”,第一次尝试将唐宋诗人的生活和创作行迹在网络地图平台上予以全景式呈现,是数字人文研究的具体实践。这些交叉跨界研究为古典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径,拓宽了文学研究的疆域,促进了传统学科研究向多元化发展。这些系列学科互涉有一个共同指向:重写文学史。他说:“今后如有可能,想写一本计量词学史或计量文学史之类的著作。”一位论者预言,若王的计划实现,“文学史的书写模式将发生地震般的变化”。王兆鹏的代群研究以词家的生活时代划分词史,打破了以王朝兴替为依据的政治史分期藩篱,解决了创作主体时代错列的问题,最符合词史真实具体的发展历程。扬弃了政治挂帅原则,文学史的书写的确会发生质的变化:把作家的都还给作家,把文学的都还给文学,政治等非文学因素只能在自己的疆域内影响作家的创作和文学的发展;文学本体的呈现和作家主体的变化构成了文学史的主线,是文学史分期的决定因素。而文学史呈现方式、观察视角和书写范式的“地震”,又会倒逼研究者优化知识结构,转变思想观念,更新提升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在扩大了的知识视野和思想空间更自觉地追求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以适应现代学术对研究主体的需求。王兆鹏的跨界交叉研究当然始终以解决古代文学问题为根本,但不以人的主观意识为转移的意义外溢也是其创新价值之所在。 高丙中在民俗学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则是另一番风景,得到了民俗学界的高度肯定。1990年代初,高丙中进入民俗学学科并出版《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时,中国民俗学基本上是文史之学,一种近乎形式主义的智力游戏。2000年,他首先将“公民社会”这个社会学理念引进民俗学实践,思考草根民间组织的社会作用。而大多数民俗学者还根本没意识到这个议题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研究也就不为学界充分理解,更得不到有效支持。当高丙中提出“国家的在场”与“双名制”的命题,获得民俗学界内外广泛赞誉之后,他又把“双名制”替换为康德所说的“每个人的道德判断”,并完成了对“双名制”的实践意义从经验的证明到先验的阐明,使他对公民社会的民俗学研究实现了其学术生涯中的一次最重大的范式转换,即从对人类文化的实用规则的经验说明(社会科学),转换为人类普遍的实践原则的先验阐明(实践范式)。高丙中站在实践民俗学立场,在1980年代以来国家、社会实现转型的时代背景下,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非遗”)概念进行研究,认为它比“民俗”“民间文化”“民间创作”等概念体现了更多的当代社会所关注的价值观,表达了更加丰富的意义,在表述上也更为概括和严密;民俗或民间文化作为社会领域中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实践形式甚至实践根据,需要在公正理解的基础上得到平等的承认,而“非遗”已成为执政党和政府在政治上被承认的事物,“非遗”保护运动也来得正是时候,所以民俗学应积极参与到“非遗”实践当中去。实践证明,理论民俗学止步的地方,我们可以确认实践民俗学的方向和起点;理论民俗学无法做到的事情,实践民俗学能够做到。现在,“实践民俗学”已成为中国民俗学界的理论和实践的旗帜。在整整进行了二十年的民俗学“哥白尼革命”中,高丙中率先作出了有益的尝试和重要的贡献。 与上述学院派的学者不同,鄢维新和傅中星的跨界研究更多地带有草根学术的特色。从人的性格到气质,从论著的选题到文风,都充溢着草根的、民间的气息和生命活力。鄢维新善于从荆楚文化的视角审视与楚属地有关的古典文学、地域文化、民间文学,显示出草根学术的特殊魅力。他从楚俗的视角重新挖掘《诗经》的文化底蕴发现,“从表面看来,《诗经》是史官文化的‘杰作’,但其底蕴和内涵却是巫官文化的结晶”,“《诗经》的本意被篡改正是后期的史官文化对巫官文化结晶进行改造,以为我所用的必然结果”,如《伐檀》是礼赞先秦时期养老礼制的,《卷耳》写的是女子被婆家遣返回家路上的情景,《缪木》是祭祀社树的祭辞,等等。这种颠覆传统陈说的翻案文章,被论者誉为“发人之所未发,引人拍案惊奇”。他的有关长江流域文化线揭秘,考证鸱鸮、楚风与天梯的文化象征意义,巴楚文化的母体是巴文化和楚文化等,也多异于旧说,令人脑洞大开。在方法论层面,鄢维新也跨界提出了在一定时空坐标上的文献、文物、民俗事象的“三维论证——五维操作法”,对民间文学研究颇具实践价值。 有人说鄢维新走遍了湖北的山山水水,是一个把论文写在山山水水之间的民间文化专家。而傅中星半生漂泊,是一个在漂泊中著书立说的“跨界奇葩”。他的专业很难界定,是个“杂家”,在多个领域都有独创洞见。这里不说他首倡“中国竖版地图”,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只说他让中国家禽业的专家、从业者眼前一亮的“中国鸡文化及其产业发展的创意研究”。他从考证汉字“鸡”的造型和演化过程开始,经二十余年苦心孤诣地研究,在家禽业核心期刊发表十余篇关于鸡文化的论文,结集出版了《谈禽说鸡》,引起业界高度关注和热议。他从鸡文化的视角,对中国文化中耳熟能详的常识往往有惊人的解读。如:中国第一个汉字是“姬”字,是从人们日常语言中的“鸡”音而来;中国第一部哲学著作《易经》,就是一部“鸡文化大全”,而鸡文化实质也是“吉”文化;鸡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和精神,在中国哲学、美学、历史、地理、经济、伦理、道德、文明、社会等等方面都有介入和体现。傅中星热衷于鸡文化是为创意鸡产业的发展服务的。在被业界忽视的“肉鸡产业发展创意研究”中,他提出的许多观点,如科学技术必须嫁接文化创意,中国肉鸡产业亟待提升文化创意含量;打造肉鸡全产业链;肉鸡行业要减量增值,重建行业生态系统;肉鸡行业要引入共享经济理念等等,被业内的专家评为“独辟蹊径”“原创新论”“照亮了一片天地”。傅中星还在肉鸡产业精深加工技术方面有多项原创性的发明。专家认为,这“对于中国肉鸡产业的健康永续发展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如能得到推广应用,就是“遏制禽流感的一种创新方案”! 交叉科学是一种全新的知识生产方式,在这基础上产生的新学科,是学科跨界、交叉、互渗的创造性表现。在这方面,我们也不乏尝试者和探路人。20世纪末,从事档案工作的任汉中在北京访学期间开始思考:为什么档案事业历来都“详于政事而略于文化”,致使档案工作追求政治需要而忽视其文化意义,同时也缺乏自身的文化反省?围绕档案与文化的关系这个中心问题,他进行了近二十年的探索,于2017年出版了我国第一部《档案文化学》。这本研究生教材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探讨了档案现象的文化特征、模式、结构、价值、生态以及控制和影响力,为档案现象提供合理的文化解释,力图从根本上解决“档案学具体实践缺乏统一性”的问题,以实现从政治文化的附庸向社会文化的转变,真正承担起维护国家的灵魂和宗旨的功能。任汉中认为,只有文化自觉才能使我们从当前工具理性和技术至上的视域实现新的突破,推进这门新学科的构建。人称“怪才”的喻学才,1986年发表了《关于建设中国旅游学的构想》,成为我国第一个提出该问题的人。1993年调入东南大学负责旅游学科的二十多年来,他不断呼吁建设科学的旅游学学科体系的重要性,相关文章受到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的关注,两人通信讨论,他的构想得到钱先生的首肯。正是在喻学才等学界同仁的呼吁下,教育部将学科目录由“旅游经济”调整为“旅游管理”。在我国旅游学学科体系建设上,喻学才被视为开风气之先的学科引导者。与此同时,鉴于旅游学这个一级学科的建设远非一人一校可完成,又基于旅游的内涵是文化这一认识和自己的优势,喻学才把自己和带领的团队的学术研究定位于作为二级学科的旅游文化学,并且主要是做旅游文化遗产的挖掘和活化利用。他个人先后出版了《中国旅游文化传统》《文化旅游学》《文化遗产保护与风景名胜区建设》等数十部著作,并应国家旅游局之邀参与编写《当代旅游学》一书,在这部堪称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旅游学学术研究的集大成之作里,浓缩了他的旅游文化学的研究成果。喻学才不仅能作基础研究,而且擅长应用开发,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他编制的近百个旅游规划,涉及的景点遍及全国,突出体现了旅游文化遗产的活化特色,广获好评。可以说,在旅游文化学领域,喻学才是一位开基础研究和应用开发并重风气之先的学者,对这门新兴学科的建设有开拓创新之功。 1987年,当写出《中国古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之时,曾大兴不会想到自己的学术人生会有方向性的改变。两年后此文发表,学界朋友的好评和建议促成了“中国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研究项目的申报,不久立项获准,他告别词学和人才学,正式走上了文学地理学研究之路。此后一年在北大研修期间,得名师鼓励支持,广泛涉猎中国历史地理学和西方人文地理学,眼界大开,研究“升堂”,1995年出版《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被学界誉为“我国第一部文学地理学研究方面的专著”,“与明确构建‘中国文学地理学’实差一步之遥”。但他不为赞词所惑,发现这“第一部”有重人文轻自然的倾向,遂有2007年开始的“文学与气候之关系研究”。他抓住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和气候影响文学的主要表现两个关键,步步深化,认为气候、物候的实质是个时间问题,它们对文学的影响须以文学家的生命意识为中介,因为它是文学家对自身生命和时间的一种自觉,从而解答了西方学者提出而未有答案的、文学地理学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时在2013年。在曾大兴已形成理论研究、实证研究、应用研究齐头并进的研究格局,并已找到了“入室”钥匙的2011年,他经深思熟虑做了两件事:一是在《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了《建设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第一次从学科建设的角度,对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内容、任务和目标等问题作了简要说明;二是与60多位学者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并召开了首届年会,明确提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目标之一,就是建立一门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学科。”打出了旗帜,组建了队伍,新学科的构建驶入快车道。一方面,学会连续召开了八届年会,编辑出版了八本年刊,还举办了三届“硕博论坛”;年会、年刊、论坛聚集了文学各学科及相邻学科的一大批学者从事文学地理学的实证、理论研究和学科建设,产生了一大批学术专著和论文。另一方面,曾大兴个人不懈精进,2012年出版《文学地理学研究》,将此前的研究做了总结,2016年出版了三年前的研究成果《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2014年接受师兄、文献学家张三夕“到底什么是文学地理学?你应该对学术界有一个交代”的建议,于2017年出版了《文学地理学概论》。这部凝聚着曾大兴数十年心血的著作的问世,标志着文学地理学这门在中国本土出生的学科初步建成。从这部著作的背后,我们不但可以看到曾大兴以学术为志业,为追求真理而辛勤耕耘、矢志不移的学术人生,而且更能看到以现代的学术理想和学术精神为纽带,以建设和发展中国现代学术为目的,学者个体与学界友朋同仁、跨校跨界学术团队、与学界前辈同辈后辈之间平等交流,互动互辩,互渗互融,为构建团结协作、风清气正、开拓创新的学术共同体而努力的动人景象。 五 写到这里,我才发觉“五四”纪念日已过去一周,似有似无、冷暖自知的百年“纪念”也早已水过无痕。但是,《时代之子——湖北大学中文系“新三届”文集》中涌动着的独立思考、人文情怀、创新精神尚未停息,也不会停息,走向现代文明的“交响乐”仍回旋于脑际,撞击着心灵。文化史和文明史告诉我们:文化是一个民族特殊、多样的传统和习俗,文明是人类共同进步的成果;如果说文化是“文治”与“教化”的合称,文明则是经天纬地、照耀四方的辉光。现代世界就是现代文明——“人类公有之文明”(陈独秀)创造的世界。文化的差异性和文明的普世性同时存在,共存共荣。文明是社会进步的坐标,一个人对文化与文明的态度决定着他的教养、眼界、胸襟和气度,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前途,也关乎社会。对文化与文明的尊崇和信仰,就是对人的尊崇和信仰。轻贱文化,拒斥文明,必与粗鄙、野蛮为伍,危害社会,祸及人类。我们就是抱持对文化与文明的敬畏之心编纂这部《时代之子——湖北大学中文系“新三届”文集》的,深知里面收录的每一篇文章都凝聚着人的智慧,蕴含着人的尊严,体现着文明的价值。 对“新三届”同学,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怀。从难忘的1978年开始,我与他们同行40年,虽然我的经历与他们不同,又没体验过社会底层生活的苦难,缺乏突破习惯与自我禁锢的能量,但思想解放运动填平了我们之间的“代沟”。因为他们,我找到了当教师的感觉,认识到以教师为职业的价值和意义,并确立了自己的教育理念:教师应当到学生那里去寻找人生价值,寻找快乐;学生的成功就是教师自我价值的实现,也是他的快乐之源。因为他们,我不但看到了多样的人的生存方式,给生活增添了更富现代意味的生气和亮色,得到了和原先不一样的精神寄托和慰藉,而且也正视了自身知识结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局限,走上知识、观念和方法的更新之路,不致落后于时代太远太久。因为他们,我更乐于保持读书、思考、写作的习惯,更有勇气剖析自我,反思以往,留下一份关于我和时代的记忆,使晚年过得比较充实,活得比较明白。当然,我对他们,能长期来往、联系的毕竟是少数,大多只是“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相忘于江湖是常态。但我们的心永远是相通的,因为“五四—八十年代”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原乡,中华血脉、人类立场、世界眼光、现代文明是我们共同的信仰和追求。… Read More »

77、78级大学生群体扫描

一个空前绝后的教育群体:77、78级大学生 来源:陈志文教育观察 原编者按:2022年1月,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77级毕业40周年,今天特推出刘海峰教授发表在《教育研究》2008年第12期的一篇论文。网上广泛流传的刘海峰《77、78级大学生的命运与作为》一文(《光明日报》2012年7月25日),即本文的简写本。 时代与人物的互动:77、78级大学生群体扫描 刘海峰 社会发展进程往往并非匀速推进,而是波浪似地前进,时而湍急,时而舒缓。不同时代的大学生经历与命运也各不相同,有的大学生在学期间被卷入惊涛骇浪,有的大学生过得波澜不惊,因此有“幸运的一代”、“求职的一代”等说法。77、78级大学生都于1978入学,至2008年已整整30年了。他们在动乱年代抛洒青春,参加过恢复高考时激动人心的考试竞争,在风云际会的时代成长,与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历程密切相关。这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一个特殊教育群体,近年来已出版许多《难忘1977》、《我们的1977、1978》之类的著作,并发表了大量的文章。然而,对这个颇有研究价值的群体,却是个体回忆多、群体分析少;一般谈论多、学术研究少。本文拟对77、78级大学生进行宏观的扫描,在回顾其成长历程的基础上,分析其群体特征,并探讨该群体的命运与作为,从中看出时代与人物的互动互造关系。 一、空前绝后的教育群体 1978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这一年,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于春天入学。紧接着,夏天又举行了全国统一高考,78级大学生是1978年秋季入学,结果这一年有两届学生入学。1978年冬,中国开始了改革开放的征程。这样,30年来,77、78级大学生与改革开放的历程相始终。 邓小平关于推迟1977年招生和新生开学时间的 批示(1977年8月) 77、78级大学生,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十分特殊的一个群体。1977年招生的专业较少,有不少专业是1978年才首次招生,于是这些78级大学生也是等于是这些专业的首批大学生,类同于77级。还有许多专业1977年招生人数很少,如教育学专业1977年只有北京师范大学、东北师范大学、杭州大学等少数几个学校招生,法学专业只有北京大学等学校招生。到了1978年,许多大学扩大了招生专业。 在学期间,77级与78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区隔,因为很多78级大学生也参加过1977年高考,而77年高考是分省市命题分地市评卷,78年则是全国统一命题分省市评卷。不过,这两个年级之间的差异远小于共同点。尤其是77级大学生实际上是78年春季入学,两届大学生都于1982年毕业,同属于1982届。两个年级的大学生在生源构成和社会经历、思想特征等方面颇为接近。经历过20多年的风雨,两个年级大学生之间的差异日渐模糊,而共同点则日益显现。从宏观的角度来看,他们都属于一个命运共同体。 华国锋、邓小平关于恢复高考的批示 (1977年10月3日) “文革”后期招收工农兵学员要求有两年以上工作经验,1977年恢复高考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允许招收应届生。教育部于1977年6月29日至7月15日在山西太原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座谈会时,决定试招少数应届高中毕业生直接上大学,试招的人数约占招生总数的2%~5%,约4000至1万人左右。到1977年9月邓小平明确要恢复高考时,确定从高中毕业生直接招收的比例增加到20%~30%。 国务院关于恢复高考的文件 (1977年10月12日) 1977年9月6日,邓小平在《给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汪东兴的信》中说:“招生问题很复杂。据调查,现在北京最好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只有过去初中一年级的水平(特别是数学),所以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大学生,须在社会上招考,才能保证质量。”[1]一开始还考虑报考年龄限制在25周岁以下,但后来考虑在学业荒废多年、社会百废待兴的时刻,应最大限度地选拔人才,因此在1977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中,就明确规定“对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有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可放宽到30周岁,婚否不限(要注意招收1966、1967届高中毕业生)”。[2]这一特别规定和提醒,为1966、1967、1968三届毕业生提供了一次难得的考试和录取机会。同时,还规定在校的高中生,成绩特别优良,也可提出申请参加报考。而当时中学的学制是4年。正是放宽了报考限制,所以才会有77、78级大学生中年龄十分悬殊的情况出现。过去出现父子同考、师生一起考中的情况是科举时代,如康有为与梁启超师生一起参加会试,公车上书。而77、78级也有一些兄妹同学,甚至还有个别父子同学,年岁最大者入学时已过30,最小的只有14岁。 1977、1978年的高考,是录取率极低的高考。1977年9月决定恢复高考时,起初预计报考者有可能达到2000多万人,原定计划招生20万人,录取率是1%。[3]后来不少省市采取了地区初试,按计划录取数的2-5倍筛选出来,参加正式的高考,加上全国超过半数的青年根据自己的文化基础选择报考中专,结果1977年最后实际参加高考的人数为570万。后来经邓小平提议,国家计委、教育部决定扩大招生,经过扩招本科2.3万人,各类大专班4万人,共扩招6.3万人,扩招比例达29.3%,最后录取了27.8万人,按考生比例来算,是20.5:1,录取率为4.9%。这是中国高考史上最低的录取率。1978年也有扩招的举措,610万人报考,起初计划招生29.3万人,考后仍有大批比较好的考生不能入学,经过扩招11万人,总共录取了40万人,(杨学为:《中国高考史述论》,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260、263页。)录取率为6.6%。也就是说,当时包括了大专生的录取率,按现在一般省市的高考录取线来比较,也都在本科重点线(一本线)以上。 因此,77、78级大学生,是一个多数人经历过上山下乡磨练的群体,是一个历经艰辛终于得到改变命运的机会的幸运的群体,是一个经历了最激烈的高考竞争后脱颖而出的群体,是一个大浪淘沙后特色鲜明的群体。 二、群体特征扫描 1977年的高考不仅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而且在世界高等教育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由此,77、78级大学生便注定成为一个很特殊的教育群体。 以往靠推荐上学的工农兵上大学生中也有一些优秀的人才,但总体而言,文化程度严重参差不齐。而经过高考的筛选,77、78级大学生的文化水平相对较为整齐。除此以外,这一批大学生还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大体分析,其群体特征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年龄差异巨大,社会阅历丰富。以往丰富而复杂的学前经历,使这两届学生呈现多样化的特点。相比现在同一级大学生多数是一个年级的高中毕业生所构成,77、78级大学生在上大学前几乎所有人的遭遇和生存状态都不一样,每一个同学都可以说出自己独特的高考故事。有的人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家长,有的人连什么是恋爱都还没想过;有的人带薪学习,有的人拿助学金读书;有的人成熟练达,有的人年少气盛。这种差异化的班级集体,可以有更多的交流。当时录取分数也略有不同,通常是年龄较大的“老三届”基础较好,分数也要求较高一些。 正如有的论者所说的:“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年龄跨度极大,而且普遍具有底层生存经历。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亲眼看到天翻地覆的社会转变,并痛入骨髓地反思过那些曾经深信不疑的所谓神圣教条。不会再有哪一届学生像77、78级那样,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读书学习。……这就注定了77、78级要出人才。”[4]在饱经沧桑之后,这一群体普遍个性坚定沉毅,较能吃苦。而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形成坚毅的个性和练达的人情,也成为日后的发展的重要因素。 (二)求知欲望强烈,学习格外刻苦。77、78年的高考,由于备考时间很短,考生原有基础便显得格外重要。机遇总是偏爱有准备的头脑,文革期间坚持读书者不全是最聪明者,更多的是喜欢读书者、有信念者。[5]77、78年考上大学者除了智力因素以外,更多的是非智力因素在起作用。过去,科举时代有“读书种子”之说,我看77、78级大学生中也有部分属于“读书种子”。在“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仍然坚持读书,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氛围中追求知识,在一般人理想破灭的时候追求理想,因为有信念,有爱好,或者就是天性喜欢读书。 另外,这两个年级大学生中,出身于知识份子家庭的比例也较大。以厦门大学8821名学生记有家庭出身的档案作为有效样本作研究,可以看出,77、78级大学生中家庭出身于学界的比例达到25.38%和23.46%,在各个时期中是最高的两个年级,尤其是与1965年的6.2%、1976年的9.83%相比大大提高。而1977级出身于农民家庭的比例是11.93%,1978年是11.27%,是各个时期中最低的比例,尤其是与1965年的47.05%和1976年的26.08%相比,更显格外悬殊。[6]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在书籍匮乏、社会普遍不重视教育的年代,家庭的影响起到较大作用。 而且,70年代末80年代初,大学生普遍有一种“知识饥渴症”,尤其是77、78级大学生,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时光。当时人人会背诵“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这首诗,大家都懂得要“将被四人帮损失的时间夺回来”的道理。这是一个在文化断裂的年代坚持学习的人所形成的群体,知识的饥饿感十分强烈。大学期间都努力抓住机会,给自己补课。这一群体中许多人的强烈求知欲,还延续到毕业后的长时期。 (三)心态积极向上,敢于拼搏进取。恢复高考改变了以往许多人听天由命、前途由领导决定的观念,使广大知识青年知道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处境,让人们觉得有了盼头。许多参加过高考的过来人认为:“高考以它的公正,丰富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梦想,赋予我们公正平等的竞争精神,冷静沉着的竞争意识,以及一种永恒的拼搏精神。”[7]经历过高考的成功,77、78级大学生普遍带着一种乐观向上的心态投入学习。当时还是物质高度匮乏的年代,粮票、布票、肉票、油票……许多生活必需品都凭票供应。但学生普遍有助学金,对未来充满希望和自信。在那个物质匮乏、精神亢奋的年代,对理想的追求远远高于对金钱的追求。科学的春天到来,冰封多年之后的解冻,造就一批富有理想的青年。 70年代末至80年代大学生中流行的 《青年友谊圆舞曲》 他们知道“人生能有几回搏”,在激情燃烧的岁月,在大学绽放出青春的花朵。在校期间,他们欣逢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的思想解放运动,经历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大家开始反省“文革”,接触西方马克思主义、弗洛伊德、存在主义、民主政治观念、邓丽君歌曲……并参与了人生观大讨论、伤痕文学的创作等等。 邓丽君纪念公园(刘海峰摄于2008年6月) 命运之神对77、78级大学生也格外眷顾,历史给了他们非常好的机遇,他们中的多数人对邓小平、对国家和社会也有一颗感恩的心,具有报效祖国的使命感和责任心、为国家民族勇攀科学文化高峰的豪情壮志。在大学生被视为“天之骄子”的时代,77、78级大学生相对较为乐观自信,许多人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期待,并具有较强的爱国主义、集体主义的观念。在特殊历史时期、在学期间形成的顽强拼搏、昂扬向上的精神特质,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四)知识不够完整,外语基础较差。“文革”的十年,在“打倒封资修,砸烂旧世界”的口号下,有多年教育基本中断,即使“复课闹革命”后,有几年语文课本中连唐诗宋词和西方文学作品都基本上被逐出,甚至以《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课程代替数、理、化课程。历史、地理课就根本没有开设,77、78级大学生的历史、地理知识很多是靠准备高考的短时间内“恶补”的。英语教材学完26个字母后,就以“毛主席万岁”为开头,背诵少数单词包括了“贫下中农”、“资本家”这类现代英语中极少用到的词汇。在“教育要与工农相结合”的宗旨下,除了短暂的“回潮”时期以外,每学期都“开门办学”,安排中学生学工、学农、学军。 “文革”期间高中教材 (福建人民出版社,1972年) 这一群体中的多数人,或在中学毕业后上山下乡,长期投入体力劳动,或者在最佳受教育的年龄整天处于动乱的环境中,知识不成系统,有的甚至是残缺不全,尤其是外语水平,除少数同学外,普遍较差。或许勤能补拙,但有些知识和能力错过了最佳学习时间很难弥补。因此,有77级大学生反省:“我们都经历了磨难,经得起摔打,同时心态成熟,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因此当官的和经商的都有不错成绩。但我们做科研有先天不足,相对来说后面的大学生基础更扎实。”[8] 77、78级大学生有许多出类拔萃者已作出许多贡献,但也有大量的人由于知识的缺陷和缺乏系统训练,加上毕业时年龄已大,注定只能做出一般成就。 当然,以上所概括的只是77、78级大学生的群体特征,并不全面,在67万余人的群体中,许多个体还有巨大的差异,肯定也有一些个体与上述特征不符。但一般不排斥个别,个别不否定一般。本文只是作群体扫描和宏观概括,这一群体中的多数还是具有这些特征的。 三、群体的命运与作为 77、78级大学生走出大学时,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在紧锣密鼓之中,他们用青春年华和才智参与其中,他们见证了改革开放的整个过程。也正是改革开放的大潮,舞动着他们的人生奇迹。他们是改革开放的受惠者、推动者和维护者,其命运与改革开放息息相关。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还是处于万物复苏、需才孔急的状况。甚至在77级本科生读到三年级时,主管部门就曾在部分大学征求学生的意见,问是否愿意提前毕业,读完三年或三年半就按本科毕业走上工作岗位。1980年夏到1982年春之间,1977年考录的27万本专科大学生陆续毕业,成为改革开放后所选拔、培养的第一批优秀人才,为求才若渴的中国社会注入了一批新生力量。1982年夏,40万名78级大学生也基本毕业。经过十年浩劫,各行各业人才出现断层,“青黄不接”严重。而十一年的耽误和积压人才,67万毕业生汇聚到一起喷涌出来,作为当时社会的稀缺人才,受到社会的普遍欢迎。他们毕业后,填补巨大的需才空缺。 当时流行在大学生中的一个顺口溜叫作“金77,银78”,大学生把这个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比作金银一样珍贵。另一种说法是,后来因这两届学生成功率之高,被民间戏称为“金77,银78”。[9]77、78级大学生集合了13个年头的青年中的精英,因而人才较为集中一点也就不足为奇。“有人称:‘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意谓在历史的断层,适龄人才短缺成就了‘77、78’的一代风流。其实,‘77、78’的成功不在知识,不在年龄,而在精神。这是一种落入底层社会、过早承载人生苦难、洞悉人情世故、强烈渴求改变身份现状而又能屈能伸的坚忍奋斗的精神。改革开放近30年,‘77、78’大体扮演了新思想的传播者、旧秩序的改革者、新体制的维护者三种角色。”[10] 相对其他同龄人而言,77、78级大学生级无疑是时代的幸运儿。考上大学,在当时是令人羡慕的大好事,“大学生”似乎是头上罩着光环的三个字。他们的工作和发展机遇特别好,作为与众不同的群体,起点普遍比其他同龄人高,后来发展也较快。20多年后,无论是在政界、学界、商界,都有许多领军人物是77、78级大学生。2008年以来,随着各级、各地中高层党政领导班子中77、78大学生的增多,有人将之成为中国政坛的“77、78级现象”。“77、78级现象”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属于自然更迭,也是特定时代的需要、特定时代的产物。[11]当然,并不是所有77、78级大学生都很成功,也存在许多默默无闻的平凡人。这就有如宋太宗所说的:“朕欲博求俊彦于科场之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为致治之具矣。”[12]宋太宗很明白科举所取之士不可能个个都成大器,只要有百分之一二十的人能成大才便算成功。高考所选拔的人才也类似,在一个群体里面,成材的比例远高于其他可比的对象,便可看出其特征和意义。 《厦门大学历史系七七级毕业纪念册》中的“级史” (1982年1月14日印发) 时势可以造英雄,英雄也可以造时势。历史时代与教育群体之间存在一种的互动互造关系,77、78级大学生也体现出一种时代与人物交互影响的关系。特定的时代造就了77、78级大学生,恢复高考、招收优秀人才进高校深造,让他们具有了登上历史舞台施展抱负的机会,而77、78级大学生毕业后为后来国家的发展积蓄了足够的能量,也为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贡献出智慧和力量。历史不一定记得他们中单个人的所作所为,但一定会记得这一群体的所作所为。1977年恢复高考的重要意义,不仅仅是邓小平顺应时势的英明决断所赋予的,而且还由于77、78级等恢复高考后考上大学的人才的所作所为体现出来。 “才生於世,世实须才。何世而不生才?何才而不资世?”[13]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人物,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产物,如唐代的诗与诗人,宋代的词与词人。台湾和大陆都有产生校园歌曲的一段时期,过了那阵风头之后,就很少校园歌曲产生了,或者即使产生也难以流行了。校园歌曲的淳朴、邓丽君歌曲的甜美、孟庭苇歌声的纯情,在台湾社会动荡纷扰的时期已很难产生。77、78级大学生是从2000多万被耽误了青春的人中突围而出的一个群体,相对于现在的大学生,他们的命运与经历颇有几分神奇的色彩。作为一个在特殊历史时期产生的特殊群体,77、78级大学生的经历和道路不可复制,但其经验和精神却可以传承。通过几代人的努力,中国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间或者更长一点的时间,可能将是一个科学和文化成果集中产出的时期,经过多年的磅礴郁积之后,终会有喷薄而出的一天。 凤凰网(2017年6月7日):https://news.ifeng.com/history/special/7778gkmrb/ (注:该榜资料主要来源于网站,而由于有许多77级大学生的简历都写成1978年入学、1982年毕业,没有标明月份,因此该榜将许多77级误标为78级。如厦门大学郑兰荪、田中群、孙世刚3位院士都是77级,该榜刚发布时却将他们写成78级,经刘海峰指出后,改为77级。目前该榜中还有许多77级误为78级的情况。)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但在现代,即使是人才,大概也只能各领风骚数十年甚至三五年。77、78级大学生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毕业后起点相同,经过多年的发展,终点却各不相同。不像一般大学生多为同龄人因而基本上同时退休,由于年龄差距很大,77、78级的人才洪流,在一波“老三届”的人才洪峰消退之后,还将在中国历史舞台上持续上十年。77、78级大学生在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其影响和作为,相信还将在未来的岁月中更加显现出来。 (原刊于《教育研究》2008年12期,原文刊出时略有删节) 该文写于77、78级大学生入学30周年的2008年。14年后,这两级大学生绝大多数已经退休,但在学界、政界、商界,还有一批高层次的77、78级大学生在起着顶梁柱的作用,例如这两级在学界还有一批院士、文科资深教授等将会发挥长远的影响力。… Read More »

纵曲枉直,师严焉存

——高校教师李剑因言下课之述评 来源:微博“朱老师涂鸦记” 文/ 李剑 孟德斯鸠: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题记 半年前,本人因课堂风波被停课,引发与校方旷日持久的争端。10月19日上午,因心力交瘁,我在校教工群发表声明,认输退场,终结争端。傍晚,在校办目睹校方对省委巡视组的最终回复材料,郁愤难平,再次签署“不满意”的个人意见,为争端画上一个不圆满的休止符。 事件处理,罔顾事实,无视程序,徇私偏向,践踏师严。对我,是个悲剧;对学校,是种悲哀。事过境迁,我愿摒弃恩怨情仇,从他者视角,冷静反思,理性分析,并延展探讨更有普遍性的深层问题。 详尽实录并分析这一事件,于我,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如能引发大家对当下高校生态有所关注,心愿毕矣。 本文先概述事件经过,再从视频拷贝、调岗公文、课堂审查和学生处理四方面展开,最后是结语。 一 经过 课堂概况:2021年4月28日,本人在建规院 1801403 班上《建筑文化概论》第一次课。首先介绍考核方式与纪律要求,然后通过中国古代道与术的关系,着重谈专业学习中哲学思维的重要性,谈如何开阔视野,融会贯通,养成思考习惯;再谈,若不能触及哲学思维,退而求其次,也应在专业上精益求精;最后,引用维特鲁威、海德格尔等名家论述,阐释建筑安顿身心的本质。整个过程,无涉政治,亦无任何不当政治言论。 课中,主要因“日本人精益求精”一语,引发一李姓学生拍桌骂娘,并课后举报。 事件主要时间线: 5月8日,校方叫停上课。何副校长等召见本人,询问详情,未作定论;雷副校长称尽快答复。其后两月,静待无音。 7月12日,人事处张处等召见本人,称经九部门联合调查,结合往年学生 举报等情况,建议本人外出访学,两年后经考核重返教学岗位。我当场拒绝,指出应就事论事,往事校方都有调查和澄清,本人无过错。会后写申辩十条提交。 7月15日,因本人不接受访学及课程进修等安排,张处找内人斡旋,提议转岗图书馆。我谨慎同意,提出弹性坐班、保留教学权利和对 4.28 课堂作结论三条件。商谈无果,拟定开学再议。 7月20日,人事处发文(附后),对 4.28 课堂定性并确定转岗。此文未告知本人。 8月29日,张处和我谈妥转岗图书馆。其后因坐班条件出现反复,我最终于9月13日去图书馆上班。 9月2号,分管意识形态的何副书记找内人了解情况。第二天,考虑她 4 月 刚从南华大学调来,我前往递交说明材料并介绍详情。一番长谈,不欢而散。她 最后表示提交教育厅,后来照办。 9月22日,因学校一直不处理学生,亦未解释缘由,我申诉到巡视组。 10月14日,我首次见到上述文件,震惊不已,随即向书记校长指出文件存在的问题,要求撤销课堂定性,同时反映至巡视组。 10月17日,学校答复巡视组,称系依规处理,我签署“不满意”的个人意见。再赴巡视组长谈五小时,巡视组支持撤销课堂定性。 10月19日,如开篇所述,再签不满意。剧终。 二 分析 校方对巡视组的回复分视频拷贝、课堂定性、上课权利、学生处理四方面, 本文以此为线索展开。第三部分上课权利没有深谈必要,我转谈与之相关的课堂 言论审查问题。(因校方回复材料我只浏览一遍,现凭记忆转述,但观点不会有误。) (一)视频拷贝之争 课堂视频是 4.28 事件最直接证据,我从一开始就要求拷贝,但校方多次拒 绝,最终对巡视组的回复是:咨询了律师,不能拷贝。我认为这一拒绝,不合情 理法理。 事发后,校方多人查看了视频。7 月 12 日的会上,校方主要谈以往情况,4.28 课堂聚焦一句言论:“在西方人看来,马克思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而 主要是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这句话是学界常识,并无不当。何副书记咨询了 专家,相信已有定论。另外,我在课堂上言及中国当下与传统的断裂,举例国外 师生恋违法、爱因斯坦等,他们也有记录,大约认为不当。 7…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