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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我们亲历:怀想候一民先生

文/ 陈丹青 来源:不详 昨天黄昏,候先生去世了。今晨见到讣告,就坐下来回想他。 侯先生,相貌堂堂,有威仪。如今市面见不到这等人物了。而他总是笑吟吟的,随时诙谐,但即便笑着,他仍然有威仪,而且深沉。讲到愤恨惨伤之事,他照样笑,但目光敛了笑意,用好看的眼睛,逼视你。那天他指着我画架子跟前的地板,说: “就在这里,他们打了我十四天,不让回家。” 这时,他的眼睛又笑了——为什么他会笑呢——“皮肉打烂了,粘在地板上,翻不了身。”那是我们上学开课的头一日,四十四年前, 众人听了,当下不知怎样回应。 那会儿的美院规矩,师长一律称先生。那一刻,我记得全班默然,没人叫声“侯先生”。 以九十二岁高龄算回去,侯先生是老共产党员,1948 年北平艺专地下党支部书记,而校长徐悲鸿不知道。“有天我爬在树上,” 他厚厚的双眼皮笑得叠起来:“他们跑来跟我说:你闯了祸啦,徐先生要开除你!” 我忘了什么祸,结果自然是没给开除。翌年,天安门 开国大典游行队伍中,据说就有他,还有另一位美院地下党员,日后与他争锋的李天祥李先生。 现在想,支部书记候一民爬树那年,才十八岁。讣告里上了几张青年侯先生的黑白照片,实在是大帅哥。待我混进美院面见侯先生,他正当四十八岁,稳重,笃厚,正像我们心目中的老画家。算算他被痛殴的岁数,更是青壮。那年月多少教师被打死了,他居然活到昨天。 我们小时候远远景仰侯先生,以为是老头子,其实他画出刘少奇与矿工的那幅画,根本就是小伙子。六七十年代没人知道西欧与美国的艺术,油画世界的“天花板”,就是苏联作风,且看侯先生笔 下那群黑黢黢前行的矿工,全是笔触,全是力量,搁当年,十足前卫。 所以我们这群考上美院的杂种将在他门下舞弄油画,想想便即神旺。结果考试末一天,侯先生笑吟吟走进来,左右招呼后,问我岁数。我答二十五岁,他那样地把嘴收进去笑,狠狠看定我,说出我们万想不到的话: “哎哟,你们可没给耽误啊。” 如今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实在说,共和国出道的头一批精英,不管干什么,都给折损了最可有为的壮年。不久,我在后院破旮旯看见侯先生站在一块大画布前,布上正是他重新画的矿工与刘少奇, 原作呢,早给毁了,他被痛殴,就为这幅画。我所折服杜健先生的 《激流中永进》,也给拆下木框扔地上,给人走来走去。 杜先生说及此,神色平然,不见半点怨责。他也老党员,我们进校时,他正与夫人高亚光先生画着巨大的画,幅面中央停着周恩来的灵柩。是的,这就是他们那代人。 师生间的彼此交处而渐渐明白,要有足够的岁月。侯先生的早年精彩,我辈只能想象,待有了师生缘,他已步入中岁,往后数十年,眼见得师长们俱皆老下去,老下去,其中阶段性面见,到此刻,应该写点出来了。 侯先生所能给予的指教,少之又少,不是遗忘,而是,他并不常来,来了,也不像上课。私下里他是可以长谈的老师,课堂上则要言不烦,从不做理论的冗谈。 “你要画脚,不要注意鞋子。” 他看我在画女红军模特的足部, 笑吟吟说。我说旧军装的洗白的蓝色,好难画,他正色道:“别管它什么红啊蓝的,你要调出说不清哪种颜色的颜色!明白吗,说不出哪种颜色的颜色。” 巡看同学的画,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吟着,微微笑,他的笑有感染力,讯息好多,我们便读他的神情。考试期间,临到考创作,众生踹踹,因那时的教条都是命题创作,侯先生出谜似地环顾一圈,故意逗大家,接着叫道:不设题,随便画!于是满堂欢呼。 真的,他不管我们,只顾微微笑。从高原回京那夜,同学景波带着我和那几枚西藏组画走去他家,给他看,看到《康巴汉子》,我 们七嘴八舌说是哪张脸像谁,侯先生伸手指向正中的汉子,一字一 顿说:“我看哪,他就是他。” 那一阵侯先生的兴奋点,不在油画,而在别的大计划,不久, 由他领衔,美院新增了壁画系。他相中景波,景波便也攒兜我去壁 画系,我不情愿,侯先生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说及此,倒是黙然。 又一年,我申请出国,结结巴巴与他说了,他一怔,完全不笑,沉下那张英俊的脸:“丹青啊,你正是抓紧出作品的时候……”我支吾辩了几句,他低头听我说完,忽而换了哄小孩的口吻: “好吧,好吧,怎么办呢……”随即轻声叹气。 不久他请我到家吃饭,算是送别。整块的羊腿和大红薯,使我相信他祖上真的是蒙古人。那天清晨我在传达室候车上机场,侯先生沉甸甸走来。他那时有点微胖了,并不多话,捉了我巴掌猛地一 握,掉头就走,同时喃喃道:“走吧,走吧”。 这两天网上出现好几个侯先生的视频,诸位见到的是白胡子老人,活像今人想象的李聃。高小华给国博画周易文王,便一五一十依照侯先生的脸。但我所记得的侯先生,胡须刮净。八十年代作兴西装,有一回他穿了走来,头发往后梳,简直银行总裁,他语音顿挫,一开口,又俨然像个高官。果然,好像是我去了纽约三四年样子,远远听说老院长江丰死后,侯先生被任命了。 好像是 1987 年,他忽而飞临纽约。“丹青啊,我候一民!”电 话里听到他,如幻似真。我不记得这趟远差的目的,好像竟要在香港筹办美院的分院?反正侯先生是美院出了名的会办事,能张罗,人脉又广。他住苏荷区台湾舞蹈家江青寓中,唤我去,才发现这位老共产党员与港台旅美的文艺精英,个个熟稔,谈笑风生——香港 大导演李翰祥是他北平艺专同学,曾随他带进我们的教室——之后, 他去了加州看望长兄,那长兄,竟是民国年间的空军军官。 原来如此,他的被痛殴,又多一条理由。 我于是陪他在曼哈顿走。侯先生好仪表,块头大,走在洋人堆里照样气概非凡。我陪他进了几家古董店,主人恭恭敬敬,以为有 生意,有个老板悄声问道:“he looks like big man……”那样的店 堂,我平日不敢进去的,现在,被毒打的地下党员在乔治一世和伊 丽莎白时代的豪华摆设间缓缓走动,带着那样一种表情,十多年后,…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