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棚友吴宓

来源:私人史 作者:谭优学 文教界中年以上的知识分子知道吴宓先生的人,大概并不少。据说《大英百科全书》里也列了他。可算一个“知名人物”吧。但这标题得先声明一下:“棚”非“朋”之误,两字也不能通假,请校勘学家不要误会。不管从哪方面说,我还够不上是吴先生的朋友,但确实是“棚友”,同在“牛棚”之友也。然而我知道他的大名,却是猗欤久矣。近日偶阅1984年《学林漫录》第九集金克木《记曾星笠(运乾)先生》那篇文章,其中有这么几句话:“……还有吴雨僧(宓)先生,是一位新旧文化交替中的特殊人物,却还未见有文章谈他。”不免触发了我想来补这个空白。不过说起新旧文化,我都是外行,说不出个什么道道来。这儿只记我与吴先生成为“棚友”前后的一些闻见和个人的想法。以上算是“序”或者叫“引言”吧。事情得从头说起,圣经贤传不云乎:“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么?“近道”何敢,为记叙方便而已。这得请读者不嫌我啰唆为荷。大概是1937或1938年吧!那时我正在高中念书。一天,从《大公报》上看到一篇很长的大学各科“部聘教授”名单,记得中国文学有胡小石先生,英国文学是朱光潜和吴宓。至今印象深刻,其他的人名全忘了。为什么呢?大概因为我比较喜欢中国,而最感头痛的却是英文。从高小到高中,以致后来上大学,英文总是不及格。最难背的历史人名地名,我都记得,却偏偏记不得英文单词。因此,我对于英语学得好的人,总是肃然起敬,艳羡得很。即使在“不学ABC,照样闹革命”的喧嚣声中,也并未降低我的肃然和艳羡——不过,我“狡猾”,没有表现出来。从此我这个小小中学生,对鼎鼎大名的英国文学部聘教授吴宓先生,有了不忘的记忆。上小学时,老师教了我们读《婉容词》,对作者吴芳吉很崇拜。后来知道吴芳吉就是白屋诗人,而且是咱们四川江津人,崇拜得更加虔诚。过了些年头,友人送给我一部《吴白屋先生遗书》,知道吴白屋吴宓二吴是挚友,还有《两吴生诗集》,也有《吴宓诗集》一大本,使我对吴宓先生就更加景仰了。学贯中西嘛,怎不令人佩服?不过他的诗集,很抱歉,我却没有拜读。我得老老实实,不能冒充读了。因为在“史无前例”中,“造反派”经常呵斥我们:“要老老实实交代!”所以我至今是老老实实的。没读就没读,不能说谎。后来,有点糟糕了。我从鲁迅先生的文章中,三次碰到他批评吴宓,大意说吴是中西文化的混血儿,半殖民地半封建文化的化身。新中国成立前夕,又学习了毛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就更不那么景仰了,尽仰,颈仰也仰痛了么!但对于他是英国文学部聘教授,精通外语,还是肃然起敬,很艳羡的。1954年,我在一所高等师院附设工农中学担任教育行政工作。院领导为了提高我们学校历史教师的业务能力和历史教学水平,叫我们和历史系的教授讲师们开个会,见见面,以便今后帮助我们,我们好向他们请教。会上介绍时,就有吴宓先生在座。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头戴一顶褪了色的毛线睡帽,一套很旧的中山服,朴素得近乎寒碜,与他的名声很不相称。真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却又使人有“一旦得见,雷从耳出”之感。我是欠恭敬,犯了“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毛病。我想他怎么又搞到历史系去了?而不在外语系或中文系?当然不好问他,他很热情,表示凡来问的,一定尽量解答。这印象给我却很好,其实会后我们的历史教师并没有去向历史系的教授讲师请教,不知什么缘故,“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吧?很辜负了院领导的一番好意。大概生扯而不拢与?1961年夏,我在某高校学习结业了,被分配到这所学院的中文系教书,第一次教研组会上,吴宓先生赫然在焉。他怎么又从历史系转到中文系了,却没有去外语系?我不解,也一直没去调查研究,“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我是恪遵了的。根本不问这件事。从此,我就忝与吴先生同事且同组了既在一个组里,何以没给他排课?他身体也蛮棒嘛。我刚去,记得让他教了一年级一个学期的“文言文导读”,以后就一直没他的课上。不过,学院办助教进修班,派他教英语,这可算发挥了他的长处。英国文学的部聘教授岂有不该教一个助教进修班的?这当然是领导的英明决策。后来得知他在班上可能因为讲语法造例句,造了“三两尚不足,而况二两乎”的句子。那是困难年间,就被领导和学员认为他在恶毒攻击党和社会主义,从此被撵下讲台。文革中,批斗他时,少不了要举这个例子,证明他很反动。“革命群众”一举这个例子,无不义愤填膺,咬牙切齿云。原来当时的领导和学员中的积极分子认定吴宓很反动,是不能让他借讲台“放毒”的,所以从此没给他排课。他当时是学院仅有的两个二级教授之一,月工资270余元。有的助教这就有意见了:光拿钱,不做事,白吃人民血汗。其实吴先生是曾要求上课的。他说他有最简便的办法,三个月内可以将英语教上路,只要肯学,一定不难学好。也不知他那办法灵不灵,因为没有让他试验,怕他又来个三两二两的。我也没打算“老来出家”(去学),所以始终未去领教。系里年轻助教舆论云,吴宓并不懂什么英国文学,只不过记得一些英国作家有几个女儿有几个儿子,恋爱过几次,她们的长相、性格、家世情况如何,作家屋子里有什么陈设,如此等等;或者一些文坛掌故,文人轶事而已,这有什么用?说不上文学。似乎他们比吴宓还内行,故能指出其短处。我是不懂英文的,也没有向他做调查研究,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我和他相处近20年,却从来没有听见他口吐一个英文单词,更不必说抛一句英文了,这和张乔治、李约翰、王玛丽之流,口中常抛出些洋文,迥然不同。算守旧呢?算什么的?我不清楚。舆论既然如此,吴宓不但不通英国文学,一个同志说,就是中国文学,也没有什么修养的。例证是他认错了两个字。说他还自以为很热爱中国文学、中国传统文化呢!又一个同事向我抱怨:吴宓这人真无用,叫他校对教材,尽把简体字改为繁体字。的确他是从来不写简化字的。吴先生反对文字改革,反对汉字拼音化是出了名的。因此为他的“花岗岩脑袋”“老顽固”添了一条有力的“证据”。汉字改革是毛主席的指示,是鲁迅的主张。吴宓反对文字改革,就“等于”反对鲁迅,反对毛主席。非反动而何?看,多么严密的推理啊!所以文革中,列举其罪状,总少不了这一条。后来,我在想,吴宓先生是精通拼音文字的。和汉字比较起来,音符与意符文字的长短利弊,他应该是很了解的,何以还“顽固”地反对汉字改革?我不是文字学家,不懂。最近,一位朋友告诉我,逃居美国的林语堂,曾说过汉字是中华民族的第二道长城。大家都知道林语堂博士比吴宓先生更学贯中西,他也这么说,其意若曰,汉字拼音化,就等于毁掉中华民族的第二道长城。今天,第一道长城都不容毁,毁了的地段,还要修复呢。当然有些人可以下结论:林语堂、吴宓就是“一丘之貉”。这多干脆简明啊。吴宓抱住汉字不放,真叫作“顽固到底”。概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树立了一种牢固的信念:政治是统帅是灵魂,简言之叫政治挂帅。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但凡事绝对化不得,真理跨过一步就是谬误。不承认学术问题对政治有相对独立性,许多问题是扯不清楚的。否则就无所谓“百家争鸣”了。吴先生很笃于友情。吴芳吉去世多年了,但他每月寄钱去接济吴的夫人和他的两个儿子。据说从未间断过。除了吴家外,他还接济一些有困难的朋友。吴先生不抽烟(而且讨厌抽烟),不喝酒,似乎也不买什么书,他的一些外文书都捐给院图书馆了,收入那么多而生活很简朴,他的衣着,在全院老教师中算最坏的,甚至有人目之为“老叫花子”。是“豪华落尽见真淳”吧?他每月270余元哪里去了呢?有些青年教师经过调查研究,断言:拿国家的钱去接济坏人了,是吴宓立场反动的表现。这又是吴宓的一条罪状。文革中“革命群众”批斗他时,也没有少掉这一条。其实,吴先生不但“接济坏人”,“好人”他也是接济的。“好人”向他借钱,他都肯借。有些是存心借了不还,理由是:不义之财该拿来共产。“好人”不还,他也并不逼着要,久了也就算了。认真说来,吴先生在金钱上是慷慨的,并非吝啬鬼、守财奴那一路数的人。文革中,我们被扣了工资,只发生活费。我向他借了近百元来生活,后来如数奉璧,他还感激称赞说,只有您这么讲信用啊。据此推知,对他不讲信用,借而不还的是大有人在。《增广贤文》曰:“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大丈夫小丈夫且不去管它,与朋友信嘛,这恐怕应是做人的起码品德。因为吴先生是个“高薪阶层”,我们刚成为“棚友”时,白天劳动,晚上“学习”。监管我们的“红卫兵小将”有一天晚上,“学习”完,叫我们各人滚回去,只留下吴宓,说是要对他单独训话。我们都很关注“训话”的内容,因为休戚与共嘛。但又不敢打听。这是“纪律”,不得违犯。记不清过了许久,终于知道所谓“训话”者,红卫兵小将要他出200元钱,作为捐献,支持红卫兵小将去“大串连”也。吴先生说他是“赎罪”。我们认为这是可耻的敲诈勒索。不但勒索了吴先生,另一“肥实”的“棚友”也是被勒索了的,且遵令不得泄露,否则,“一切严重后果,自己负责。”还是那位棚友的夫人——没有辫子,挂不起,毛着胆子去问那个“革命组织”,事情才敞开来。真是,在“格抄勿论”,“格斗勿论”,“格砸勿论”,“格抢勿论”之外,还发明了“格借勿论”,这也算“革命群众的首创精神”吧。我还是没有调查研究,不知“格借勿论”去的钱退出来没有?吴先生离婚后,晚年曾得到一个女生的爱戴,后来作了他的夫人。可惜这位夫人患肺结核,不久就死去了。吴先生将她土葬在距学院数里外原是乱草坟的地方。文革中批判他时,同组一个青年积极分子揭发说,这个女人地主家庭出身,痨病鬼,吴宓爱她,她爱吴宓,心有灵犀一点通,立场同样反动,所以一拍即合云云。又揭发吴先生寝室中还变相供奉着她的灵位。有一年清明节,吴宓还偷偷摸摸去上坟扫墓,烧钱化纸,大搞“封建迷信”云云。那位青年教师又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当我们第二次被“勒令”集中监管“学习”时,监督者忙于“革命”搞武斗去了。棚友们违背学习“纪律”,便不免闲扯起来。一次,吴先生不在,棚友中他的一个学生辈说,吴宓一辈子搞女人,弄得和师母关系不好,他们也不离婚,君子协定,分居各过生活,吴宓每月按约定给师母送生活补偿费。那时他们都在昆明,吴宓很守信用,每月领了薪水,当天即奔赴师母住处,笃!笃笃!敲开门,脸朝着一边,手递过钱去,师母接了,他转身就走,不看也不交言。又说吴宓从美国留学回来,在上海和一个有名的交际花叫毛彦文的,打得火热。毛要求结婚,吴宓老是迟疑不决。突然一天,吴宓接到毛寄来的结婚请帖,是和曾任袁世凯的内阁总理的熊希龄结婚。毛37,熊73,年龄倒转巧合上海传为“佳话”。这可把吴宓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悲愤之余,赋诗抒怀有云:“奉劝世人莫恋爱,恋爱无益有百害。”吴先生的奉劝当然不起作用,世人照旧恋爱不误。我们听了,一阵哈哈。自幸没有拜读吴先生的诗集。但不知那位棚友所叙是否属实。我不是“专案组同志”,没有资格去“清”别人的“队”。无法核实。也是那位棚友讲了吴先生在昆明西南联大时的另一件轶事。昆明当时有个牛肉馆,老板异想天开,招牌标为“潇湘馆”。吴先生是红学家,很气愤这家馆子胆敢亵渎林妹妹,提着手杖去一顿打,锅盆碗盏,盆盆罐罐,被砸碎一地。吴先生是社会名流,名教授,那牛肉馆老板只好自认晦气,谁叫你乱去附庸风雅呢?舆论说,该打。这或可看出吴先生维护传统文化尊严的憨厚直戆,可以发给精神文明奖。1966年夏,从学习《五一六通知》起,到9月初我们被“揪出,挂起”那一段时间,因为搞运动——其实我们是被搞,规定天天到教研室学文件,写大字报揭发,我们能“揭发”谁?只有被揭发。吴先生的任何一句话,都是要挨批驳的。为了“加强火力”,领导还特从其他组调来几尊大炮——最革命的积极分子,专轰早已内定的我们几个。例如吴先生曾说,他在哈佛大学时,系里(院里?)办事人员只有一两个,事情却办得井井有条。这就不得了了,“大炮”立即发言,骂他是崇洋媚外,攻击了我们的人事配备,毛主席早说了:我们三个人的饭五个人吃。引而申之,不是和毛主席“唱对台戏”吗?!真是“狗胆包天”!事后吴先生悄悄问我:“怎么现在他们对我这么严厉了?说任何一句话都错?”我说这是在搞运动,对我们老教师——当时还没有发明“臭老九”之称——要严厉些。运动过了就好了。哪料到一运动就是10年!连他的健步如飞,也被“运动”成了个跛子。此系后话,且按下不表。1966年9月初的一天,我们早已被抄被揪过了,战战兢兢地坐在教研室里。忽然一个“革命小将”叫我们出来,在巷道里站成一排,赏每人一块上书“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牌子,挂在颈上,亮在胸前。挂讫,押到大操场主席台上去接受批斗。啊哟,我的乖乖!济济一台的“牛鬼蛇神”!台下场上黑压压的一片“革命群众”。我们虽然是“一小撮”,但也不免有“浩浩荡荡”之感,并不觉得孤寂。吴先生就走在我的前头,躬腰站在我的旁边。批斗完毕之后,系里一个“革命小将”向我们宣布:从今天起,你们被专政了,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或写交代,准备接受批斗云云。这里得诠释一下“棚友”之义。棚者,牛棚也。凡住人牛棚者,相互间,均得谓之棚友。人而谓之牛者,斥言之耳。牛系牛鬼蛇神之省称也。我为什么仿《公》《谷》笔法,之乎者也地解释一通?盖窃恐一百年后难住考据学家搞不清楚。用心该算是好的。其实我们并没有真正“住”牛棚,晚上是各自住在家里的。不可“诬蔑”“革命群众”。本来“革命群众”正筹设牛棚,勒令我们住进去,好监督管理。一时还没找到适合的地方,“保”与“革”之间便激烈斗争起来了。接着又是“一月风暴”和所谓“二月逆流”,他们忙于“揪走资派”,又接着弃文斗而武斗,“革命行动”忙煞了“革命小将”,也就无暇考虑我们的牛棚问题;当然我们很乐得如此。我们的牛棚,其实是存放锄头、箩筐、扁担等劳动工具的地方。一片矮塌、潮湿、阴暗的瓦房。每天早饭后,他们遵令低头列队站在指定的教学楼前,恭聆小将一顿呵斥训诲后,就下降到牛棚,由队长分配任务,拿起工具就开干。这时,吴宓因为年纪大了,监管人默许他就留在牛棚里,为我们看守衣服。有时叫他烧开水,他却分不清水开没开,大家教了他辨认,还是搞不清楚。有一次,在牛棚附近插红苕秧子和栽大蒜,轻微劳动,叫吴先生参加。他分不清倒顺,都栽插反了,出了洋相。被舆论斥为“百无一用的老废物”“剥削生活过惯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云云。那时用脑子是不算劳动,只有种庄稼做工才算。让吴宓种庄稼哪能不出洋相?那年头出洋相的总是知识分子。至于从大字报和高音喇叭传出的批判词中,常常会碰到“向偶(隅)而立(泣)”呀,“现刑(行)反革命”呀,“沾(玷)污”呀,“七屈(届)二中全会”呀,据说那正是“造反派脾气”的表现,谁敢说他们错了呢?“知识越多越反动”,愚昧是最革命、最好的。我曾暗中打油二句:“悔不当初事百工,亦未南亩学老农。”而今落得个“牛鬼蛇神”的恶谥,将要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呜呼!彻底完蛋了。至于吴宓先生的完蛋,会比我更彻底,我想。1968年夏,两派斗争又紧张起来。“革命群众”突然对吴宓采取了一次“革命行动”。抄走了他的“反动日记”。这可惹下泼天大祸了。不但自讨苦吃,还连累到我们。他日记里说,叫中学生造反,等于拿小刀给孩子玩,没有不伤手的。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反对毛主席?罪状之一。日记说“姚文元在江青卵翼之下”,是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和“江青同志”、姚文元。罪状之二。日记里有些地方对毛主席的文艺讲话,说了不全赞同的话,“狗胆包天”,竟敢“唱反调”!罪状之三。我们在“学习”中,监督有时不在,不免对两派的某些事有长短得失的议论。他也记在日记里,而且记下是“某君云”。“牛鬼蛇神想翻天了!那还了得!”于是我们被勒令于某日上午去某处集合。其他系的几条“辫子”挨了毒打,杀鸡给鹅看。我们还挨了一顿毒骂。吴宓大概因为年老,免于挨揍,但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严加监管。还据说“两派同志都同意,公安部已批下来给吴宓戴这顶帽子”。这下真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了。1969年和1971年,我们都曾被赶到川东某县某乡的一个幺店子旁边去劳动和重新清队。住地原系劳改农场,以后学院就办在那里。我们当然很清楚,“革命群众”是劳动锻炼和“清”我们,我们是劳动改造和被“清”。很荣幸,我的“罪恶”轻些,已放到“革命群众”中去受监督。领导宣布编组名单时,摆在最后,加了“还有”,以示区别。其实我并没有妄图混进去的意思。而“现行反革命分子”吴宓的几个棚友,“罪恶”大概重些,单独关在一边。三顿饭前,拿着碗筷,还要站在毛主席像前“请罪”。我虽有罪而不请了。谁愿意无罪去请罪来着?但“革命群众”只要高兴,随时可以喊着吴宓或我们的名字,奚落或臭骂几句,吴宓点头称是,我们默不作声。“秀才遇到(红卫)兵,有理说不清。”何况你根本无权说呢?“闭关自守”,是我们的基本对策。一次,开吴宓的批斗会,会毕,两个最富于革命精神的彪形“革命‘大’将”把跪着的吴宓,凶恶粗暴地拖出去,这是按规矩不能由自己“滚下去”的。不知是有意或无意,一下子竟把吴宓的一条腿整坏了。从那以后便成了跛子,再也不能健步如飞了。“革命群众”说,对“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不能手软的,否则便要丧失革命立场”云。吴先生鳏居多年,由一个隔房的妻侄儿经佑他,给他当佣人。这个妻侄儿五短粗壮身材,流里流气,不三不四,说不准那是个什么人,总之,大家对他印象不好。吴宓先生为人忠厚,困难年间,上级分配给他“高知”享受的许多东西,买来都归他侄儿享用。前后两间屋,好的一间让给他侄儿住。这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文革开始,“橫扫”一切,那侄儿被扫回老家去了,吴先生已是“牛鬼”,当然不能有佣人了。白天进牛棚,早晚生活自理。人是个贱皮子,颠顿狼狈,也存活过来了。从1972年开始,革命高潮已过,学校又逐渐从那幺店子旁边迁回重庆。1973年,工农兵进大学“上管改”,当然“也要批判资产阶级”。找哪个做“黑靶子”呢?吴宓名气大,最合适。上头也派了人来住下一同整材料。整来整去,就是那么几条(如上文所说的),没有新的。“可恨”的是,这吴老头历史上连普通国民党员都不是,更不要说军、政、警、宪、特、反动会道门了。再打死老虎,激不起群众的义愤,收不到什么效果。“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斗吴宓,肯定抓而不灵,只好收刀捡卦,算了。这是粉碎“噬人帮”后,上头派来的那位同志,亲口告诉我,对吴宓曾有那么一场暗算。对吴宓既然“算了”,组织和“革命群众”也就不再去管他。“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也就不翼而飞了。吴宓更加衰老,他后来雇了个中年妇女照看其生活起居。据说每月给好几十元的工资,他从不亏待佣人的。公私均忙于迁校搬家和给“上管改”的工农学员上课,事情很多,无暇去理吴宓,吴宓和这些事也全不沾边,再说,牛鬼蛇神哪有资格去沾边呢?我有时偶尔碰到他一瘸一跛地在他门前路上散步,女佣人的姑娘还得在旁边扶着他。招呼他,他却叫不出我的名字,老糊涂了,我想。吴先生雇的中年妇女,早来晚归。听说有一夜,吴先生从床上跌下来,稀里糊涂在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被女佣人发觉。年过80,记忆力消失殆尽,谁也不愿去看看他。说他精神上“晚景凄凉”,应是恰当的。听说他两个女儿中有一个是党员高干,要坐小包车来看父亲。单位领导也为此忙了一阵。高干一走,“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女儿也未能把固执的老父亲接走。后来吴先生的陕西泾阳老家,派人来将他接走了。落叶归根,狐死首丘,这大概是吴先生情愿的。吴先生长离单位归去,不知有人去送行否?我估计有也很寥寥。我们这批“棚友”就没有一个人去的。再则,那时谁又敢去呢?大概是1978年吧,听说吴宓先生已在原籍老家病故。大概又过了一两年,由系主任主持在教研室里,开了一个规模小得不能再小的追悼会。历时大约十分钟。用意算是平反,恢复名誉。主持人报告中说,吴宓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反动派再三逼他去台湾,他坚决拒绝了。可见吴先生在政治上何尝无可取之处?!然而他自己从来没说,大家也是第一次才听到。从这件事看来,并不如“革命”大小将呵斥的“反动透顶”。反动容或有之?透顶则未必也。根据我近20年的观察,说吴先生思想反动,也还需要研究一下:正如毛主席所说,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一般都是爱国的。他们对新社会一时还不习惯,有个适应的过程(大意)。我觉得这是很公平的。我从来就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的话。用马列主义思想、共产党员水平(我这里说的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去要求吴宓这种旧知识分子,当然就百无一是,“反动透顶”了。这是时代的“悲剧”吧?“在劫难逃”!但我深信、庆幸,在我们新的党中央领导下,这“悲剧”是不会重演的。“棚友”吴宓先生安息吧。

咸宁干校三记

来源:私人史 作者:王世襄 一   文革期间,因只发给生活费,难养五口之家,营养不良而劳动繁重,经常蹬三轮车去大郊亭拉五袋洋灰回沙滩红楼,往返三十多里。至一九六九年肺病复发(“三反”冤狱,还感染上肺结核,释放后治疗一年始愈),且有空洞,医嘱卧床休养。军宣队则勒令必须于十月一日前随同文物局系统下放湖北咸宁干校。  到干校后,先分配看守菜地,随即参加开畦种植。有一天看见田埂上一株油菜遭风雨袭击,根大半外露,茎亦已伤折,但金黄色菜花开得十分灿烂,有的已经结子。我因它而受到激励,口占小诗:   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  昂首犹作花,誓结丰硕子!   从此我坚决仿效“菜花精神”,顽强面对现实,不仅要生存下来,还要为人民、为国家勤奋工作,做贡献,出成果。有此精神支柱,居然在艰苦环境中战胜了病魔。到了一九七一年,每天竟能从低洼的水塘中挑一百多挑水浇菜地。军宣队司令在一次对全干校的讲话中说:“你们死了心吧,别想回北京了,把老骨头扔在此地吧!”他自喜已经完成一项“伟大的革命工作”——为一大批来自首都的“牛鬼蛇神”找到了葬身之地。没想到连我这个有肺空洞的病号也能康复,最终返回了北京。当然我是幸运者,死在咸宁、没能回北京的也颇有人在。  “菜花精神”成为我终身的座右铭。天假我年,从干校回京后又争取到三十个春秋。已经出版的约四十种著作,绝大多数是在这些年里完成的。 二   老伴袁荃猷的工作单位是中国音乐研究所,也属文化部系统,但干校不在湖北咸宁,而是由天津宝坻迁至团泊洼。一九七〇年五月,该校团部发来电报,告我“荃猷病危”。因无一语言及病情,我猜测不是患了急症,就是发生意外,故焦虑万分。承蒙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唐兰先生和北京图书馆冀淑英研究员同情我的处境,欣然借钱给我,才凑够车票费用。但向军宣队请假,以我尚未“解放”为由,坚决不批准。一周后收到荃猷二姐来信,告我所患为精神分裂症,已住入安定医院,似无生命危险,我始稍安。半年后荃猷清醒过来,重返干校。  一九七一年,咸宁干校多人获准离校探亲。我再次申请,仍不批准。  一九七二年,因查明有一个与我同姓名的人曾参加过国民党,与我无涉,才宣布我被“解放”,并批准去团泊洼干校探亲。不料见到荃猷的次日,就收到三封加急电报,命立即返回咸宁。待我询问原因时,军宣队只说“需要”两字。过了两三个月,我连连长(由我所同事担任)透露,只因军宣队看到报上有美国官员黑格来华的消息,怕我和他联系上,所以命令速返。我不禁大笑,一个区区从事文物研究的工作者,只不过在三十多岁时曾出国参观过博物馆,竟能结识现在当政的美国政府要员?军宣队岂不是太抬举我了!别说是黑“鸽”,就是白“鸽”我也不认识。时连中传为笑谈。 三   到了1972年,不少人陆续调回北京,每连只有二三十人。食堂粮油满缸,白糖盈坛,圈中肥猪头数不减,常用猪肉换来鱼鳖,故生活大有改善。此时已无人劳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则春挖山坡上的兰草,秋寻栎根上的灵芝,貌似逍遥自在,而实忧心如焚。时光流逝,岁月蹉跎,难道大好年华,竟被如此浪费掉了?也有诗为证:   春搴兰草秋芝草,朝啖团鱼暮鳜鱼。  日日逍遥无一事,咸宁虽好却愁予!   按:“愁予”一词出自《离骚》,屈原正是用此二字来表白心态的。 本文选自《北京文史资料》第69辑,其中前两记被收入《锦灰三堆》一书,题为《咸宁琐记》

火车上的记忆

来源:私人史 作者:朱学勤 我小时候听见火车凄厉的叫喊,就对它有向往。少年人常有离家出走的梦,有时果然在外溜达一夜,最爱去的地方,是上海的老北站,还有共和新路上的旱桥。我喜欢趴在栏杆上,看桥下那两条向远方伸展的铁轨,南来北往的火车喷出蒸汽和煤屑扑面而来。但是第一次坐火车的记忆却不愉快,甚至很恐怖。9岁时随母亲返乡,在老北站的昏暗灯光下,几个犯人五花大绑,先是面壁而立,然后被吆喝着上了我们这节车厢,就坐在我和妈妈的对面,手绑在背后,闷闷地不发一语,瞪了我们一路。“三年自然灾害”留给一个儿童的视觉底色,就是昏暗灯光下的五花大绑,以及押解人员黑森森的枪口。…… 一   1966年大串联,我还没有进中学。父亲为了让我“经风雨,见世面,在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毛泽东语),凑了20块钱,安排我和邻居一个高中生出去串联。我们是在那一年11月16日中午离开家门的。“革命是人民群众的盛大节日”。我上街革命的第一天,是坐市内电车要买票,到火车站乘火车反而不用买票,大概这就是后现代所说的“隐喻”,预示着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改邪归正。车站内人海鼎沸汹涌澎湃,一浪接一浪地拍击着破旧的老北站,候车室栏杆就像一片岸边水面上的树叶,左右摆荡,不见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人上前扶正。学生们势不可挡,冲上站台,黄军装,红袖章,指点着横卧在他们脚下的条条长龙,想上哪一列,就上哪一列,如入无人之境。那股革命豪气,确实比1949年这个城市的小市民挤在外滩大楼前轧黄金好看。那时我童心尚未褪尽,小男孩对充满军事色彩的“八一”圣地比北京还要向往,于是先挤上一列去南昌的客车,结果发现人太挤,无法立足,只得快快下车。此时正好一列长长的闷罐车在站台另一侧拉着汽笛开进,于是便转身随众人涌入,一屁股坐了下来,管它向北向南、苏州杭州。车停处,还真是杭州,这就是我的串联第一站了。  杭州七日,开始还很自觉,总是在浙大、杭大围着大字报转。  人小,到底熬不住,最后还是去西湖、六和塔探头探脑,参与了“游山玩水”。大串联岁月很容易游山玩水,但“游山玩水”却又是个最不好的字眼,后来听我爱人说,她们当时就比我们革命,在杭州一个多星期,居然不知西湖在何方,始终守在大学的大字报区,拼着命抄。为此,我很长时间觉得矮她三分。文革中通常是中学生比大学生“革命”,而女生又比男生“革命”。几十年后我读到卢森堡名言:“当大街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必定是女性”,女人的虔信与偏执,验之文革,确实如此。  一星期后,我们又去挤南下广州的火车。那时从上海方向过来的49次特快是中午12点半进站,列车一停,所有的车门、车窗统统关闭。里面的小将大概是挤苦了,视外面的小将如虎狼,坚拒不纳,成冷战状态。双方僵持了好几分钟,终于有一个卧铺车窗开了一条缝,却只伸出来一个茶缸,成千上万个革命小将就涌向那条缝,争着给那个茶缸注水。水一满,茶缸一缩,窗户又要落下,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北京小将将一根扁担伸了进去,众人齐声发喊,如撬杠般将窗户缝越撬越大。但是撬到一定高度,扁担就使不上劲了,双方又成僵局。塞扁担的红卫兵一看我这个小不点儿,立刻把我高高抱起,像塞一件小行李一样,将我往那条缝里活活塞了进去。我进去后,立刻返身抱住那个正在关窗户的人,使出吃奶的劲将他往后拖,如此里应外合,这节卧铺车厢终于挤进了二三十个人。火车因此在杭州站晚发一个多小时。但待列车长鸣,车厢一晃动,大家前仰后合一番,很快又成了红卫兵战友,刚才恨不得大打出手的“车下派”与“车上派”相互挤插,逐渐安顿下来。我记得有两个细节很感人。当时坐在下铺座位的是一群女生——上海光明中学的高中生,站在一边的男生就不好意思去挤。她们见我还是个孩子,站得时间太长,拍拍腿说,“你就轮流坐我们的膝盖吧。”那样的单纯爽朗,在今天的中学生中大概只能引起一阵暧昧的哄笑,但在当时却很平常,谁也没有往其它方面想。头顶上还有两个上铺,拥挤着一个工人家庭,是内迁支援广州建设去的,拖儿带女,还有一个老人。底下的红卫兵就相互约定,人家是花钱买卧铺票的,我们没花钱,再挤,也不能占上面那一家人的铺位。就这样,底下的人站着,上面的人睡着,两天两夜到广州,大家成了好朋友。文革是万万应该否定的,但万万不能像今天那样先否定,后封存。如此否定加封闭,肯定会有报应,近年来新左派思想回潮,即可视做现世报应之一端。文革如果是一口井,也应该允许把井钻打得深一点,钻出一层层岩芯,能养活一大群政治学家社会学家、甚至人类学家。法国革命再坏,毕竟养活了200年近千名历史学家,因此而逐渐消歇,不再卷土重来。中国的文化革命却成了一口废井,上面一层是唾沫,唾沫下面是各种假冒伪劣的文革脸谱,井底最黑暗的暗箱还没有打开,却已经被淤泥保护起来,淤不见底,“浅”不忍睹。  广州给我的印象很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国民党纪念性建筑,真像一个前朝的背影,在一片红海洋中很不协调。我们住沙河,到市区必经过一条“先烈路”,而“先烈路”纪念的并不是江姐、刘胡兰,而是国民党成员,如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十九路军将士公墓等。那些建筑的风格也很独特,既有南国风味,还有明显的西洋风格,两者糅合,不协调,却也不难看。我对广州的这一早年记忆,后来在美国南方游历时得到印证。那里也是与北方不一样,到处是纪念南北战争的建筑,而且总与北方说得相反。从此我对南方这一简单的地理名词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总觉得凡地处南者,有“它者”意蕴,被遮蔽着,却因此而有神秘感,奇奇怪怪的东西在底下蠕动,温暖暧昧,使人不敢遽断。  两年一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时坐火车就是另一番滋味了。上海有几百万知青下乡,几乎是哭喊着从母城分娩出一座子城,破旧的老北站,就是这一喧闹的硕大产房。谁也受不了这样的分娩,何况三、五天就要来一次,老北站不堪忍受,就把这一光荣任务转移到远在北郊的彭浦货车场。彭浦货车场空旷,潦草挂几条红色横幅,就算给孩子们送行。送的次数多了,“热烈欢送”这四个字就不用改,只改它下面的地名:今天蒙一块“黑龙江”,明天蒙一块“云南”,后天再蒙一块“内蒙古”,下个星期如果又是“黑龙江”,把蒙在它上面的前几个地名统统拿掉就是了。弄堂里有一些更小的男孩,肯走路,每次都步行两三个小时去看热闹,回来说:“先是锣鼓喧天,口号震天,送的人喊,走的人不喊。汽笛一响,火车一晃,哭声马上压住了口号。一万个人一起哭,吓死人!”我那时虽然左,决心到一个上面没有动员的地方去插队,所谓“越是艰险越向前”,但是听这些孩子说多了,心里也是黯然。等到自己走的那天,不流泪,却与车站工作人员为小事而大吵一场。火车把我送到的  那个地方叫兰考,再步行70里,才算目的地。以后的日子,每年就在“回不回去过年”的盘算中度过了。一年中有几次到县城办事,总是情不自禁地要到火车站去站一会儿,向着上海方向回望。这种对火车、铁轨的眷恋,自己也知道不好,说明扎根农村的决心还不牢靠,回生产队后就不敢对集体户里的革命大姐们说。但是每年到秋后,探家思绪总是难以抑制,头一年秋后算账,共得余粮款13元整,不多不少,等于一张从兰考道到上海的座铺票,买了这张票,等于下一年不吃不喝,这就绝了买火车票回去的念想。我后来听说,1979年知青刮起回城风,上面的政策之所以让步,一是云南知青集体请愿搞大了,二是上海知青在北站附近集体卧轨:惊动了国际观瞻。冥冥之中,似有一报还一报?知青们是敲锣打鼓坐着火车离开生身城市的,最后争取回城,居然也是排着队,一个一个从容卧倒于火车铁轨而得以实现。 二   就是在知青时代,我学会了爬火车、钻火车、跳火车这些荒唐勾当。先说爬货车。  河南穷,兰考更穷。焦裕禄去世后,兰考还是有出门讨饭的习惯。尤其是到每年的五月,青黄不接,出门要饭是天经地义,相当于现在所说的“生存权”,联合国也挡不住。我那时还很崇拜毛泽东以乞丐身份走遍湘江两岸作社会调查,也想随老乡出去要一回饭。我联系的那户人家,成分绝对纯正,贫农,他们同意我以家庭长子的身份一起随行。不料大队支书知道后,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怕上面怪罪下来,他承担不起。那户人家走了,但他们留下的要饭经验鼓励了我:只要有一块脏手巾包住头,穿对襟衫、圆口布鞋肩上挂个布褡,作贫下中农状,陇海线、京广线上的货车随你坐,谁也不会拦。我和集体户另一个成员下决心化装成那个效果,像个偷地雷的模样,鬼鬼祟祟地出了村。  从兰考到郑州,确实没有人管,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但是火车一停,问题来了。眼看它呜呜叫着到郑州车站,却不靠站,而是通过,一直开向郑州大北郊,停靠它自己的到达场才歇脚。从到达场下车,往回走,经过编组场,走到出发场,至少有四五里铁路线全靠步行。就在这段步行距离中,我鼻梁上的眼镜出卖了我,哪有贫下中农戴眼镜出来要饭的呢?三问两问,铁路职工就问出了我的底细。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听说我们是上海知青,反而更加同情,带我们去铁路职工食堂吃饭,白面馒头糊辣汤,在农村两年没有吃过一顿这么好的饭,当然是狼吞虎咽,稀溜溜喝出一串响。饭后摸到出发场,又犯了难。那是全国铁路系统最大的出发场,有几十股道岔,几十辆火车头全停向一个方向,生火待发,喷云吐雾,场面很壮观,也很迷人。但是,谁知道它们是奔南,还是向北呢?我们俩就在火车肚子下钻来钻去,张皇失措,就更像偷地雷的样子了。  这时,一个摇着号子灯,哼着小曲,像李玉和那样的铁路工人走了过来。他看出我们的窘境,居然教我们读那些信号灯:原来每一股道岔上都竖着六个信号灯,两列三行,六盏灯亮出不同的排列,就指示出灯下待命的火车头出发后,奔向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全亏那个“李玉和”说出了“密电码”,我们终于得救。夜幕下的郑州出发场,铁轨密如蛛网,蓝色信号灯闪烁不停,我按图索骥,很快找到了一列即刻南下的火车。火车折向京广线后,要比陇海线上更加生猛,咣咣咣一鼓作气,新郑、长葛、许昌,一路不停,全是通过,比特快客车还威风。直到天亮,才在漯河站慢慢停靠下来,大口地喘气,加煤添水。我们正得意,突然听到天桥上有人惊恐地叫喊:“你们不要命啦?快换地方,换地方!”抬头看去,原来不是来抓我们的警察,而是一个铁路女职工路过天桥偶然发现停在天桥下的这列敞篷车上有两个“乘客”,坐的位置极其危险,才大呼小叫起来。  她在桥上,我们在车上,一时听不清,双方又喊又比划,就像聋子的对话,半天才弄明白危险所在:这节车满载原木,前头空出一公尺左右的空挡,我们就坐在那个空挡里,火车一旦遇到意外紧急刹车,身后的一车皮原木控制不住惯性挣脱捆绑的铁丝冲上来,非把我们撞成两张薄薄的肉饼不可,这段道上刚发生过这样的惨剧!真要感谢这个善良的女职工,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把这两个“盲流”抓起来,而是指点“盲流”离开险地,另找一节安全地方。这一来,我们就不是偷地雷的鬼子了,而是相反,像铁道游击队员那样,掂着布包袱,在车厢顶上跨着走,而那个铁路女工,就像芳林嫂那样,站在天桥上远远指点着我们。每跨一节车皮,我们就回头看一次芳林嫂的手势,张嘴作询问状。终于找到一节装机器的敞篷车,而且是在机器的后面而不是前面坐好,穿制服的芳林嫂才停止手势,放心离去。  接下来就是豫南信阳地区了。路边逐渐出现了水田,还有骑在水牛背上的牧童,山也青了,水也绿了。离开南方两年,终于又看到青山绿水,不禁站立起来,兴奋地向着那些牧童大叫大喊,那些牛背上的孩子其实听不见,但也挥舞着手臂向我们致意。可惜乐极生悲,火车停靠湖北第一站——广水,我们就被逮住了。  此前碰到的好人太多,总以为祖国山河处处好,贫下中农个个亲,想当然以为到了湖北也是如此,居然大模大样地下车,还要找水龙头洗脸。不料,广水站的湖北警察正等着我们这些叫花子模样的人,我摇着毛巾走过去,一下撞个正着。他们是为稍微富庶一些的湖北人民看家护院的,不让河南的要饭花子进来窜扰,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地方保护主义其实在文革中就有,相邻两省经济上有差异,自然会生出些歧视。湖北警察把我们这两个奇形怪状的河南盲流押下来,十分得意,一个劲地盘问,而且语多不屑。我因为有郑州出发场的经验,也知道一点湖北人鄙视河南人贫穷的故事,一开始就说明自己身份,不是到湖北来要饭的难民,而是上海到河南插队的知青,争取坦白从宽。不料对方怎么也不相信,说国家没有向河南派过上海知青(这也是实情)。于是双方因上海问题而陷于胶着。说上海话他们听不懂,听不懂也就无从证明我们的上海原籍;反过来他们又提出很多有关上海的问题,考考我们是否知道。我今天还记得的一个高级问题是:崇明岛在上海的哪个方向?当年的铁路警察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问出这样深刻的问题,已经很不简单了。可惜我们是真上海,不是假上海,自然对答如流,百问不倒。这些人很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就在结尾处留一个报复:不许我们乘原来的那列货车离境,非要我们掏钱买票坐下一趟客车到武汉。这一报复的用心很深刻,不仅逼我们花去全部盘缠,上车以后才知道其效果:两个学生模样的贫下中农,蓬首垢面脏兮兮,其中一个还戴着眼镜,在客车乘客的奇怪眼神中,真是受够了奚落。我这一辈子对湖北佬没有好印象,就是那次经历造成的。我的一次毛泽东式浪漫行乞,也是那样流产的。我恨湖北,因为它歧视穷人,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南方”。民谚:“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诚哉斯言!  此后阅世稍深,才知道中国版图上省籍、甚至县籍歧视的现象还很多。如有好事者依据白眼之走向,在这块版图上着以不同的歧视色,彩版一出,必定五彩缤纷。如上海人歧视苏北人,已经闻名海外,却还有一省之内,如广州人歧视中山县人,则不一定出名。但所有歧视邻省、邻县的内地高贵者到了香港,则一律被称为“大陆表叔”,又显得干净、彻底、利落,一网收尽。而包括香港人在内,中国人一到美国,又惊呼美国存在种族歧视,所有的中国人据说都被罩在一个无色透明的“玻璃罩”里,难以升级、提职。“玻璃罩”内,那些在国内歧视同胞的高等华人,踢腾得最为厉害,民族自尊心最为敏感,反歧视呼声也最为强烈。似乎只有走到最远处,歧视性荷尔蒙才能在正负两极得以配平?但也只是两头发泄而已。天尽头,歧视者被歧视,传来一阵阵爱国主义的悲愤呼喊。香港在1997之后有突然爱国者一说,而我则尝试着将这群远方爱国者尊称为“出国爱国者”。我的同行兼前辈葛健雄教授专攻历史地理,自然也听到了那一阵阵悲愤的呼喊,于是戏言:中国人中最爱国的群,要到国外去寻找,而不是在国内。这也是诚哉斯言,信然!  我还想说的是,在这张歧视图上,河南大概属于负海拔地区。我没有听说他们能歧视谁,却知道他们不仅被南面的湖北佬歧视,也被东面的山东人、西面的陕西人、甚至远在边陲的新疆人歧视,只要比他们多一分钱,谁都可以赏赐他们一个吆喝。我可怜的河南老乡,大概是一屁股坐到底了,蹲坐在一个低洼盆地里,背脊上印满了白眼。周围高地山民不管隶属哪个部落,也不管他们在自己的部落内居于多么低下的阶层,却可以向山下的这个老农斜一斜眼,撇一撇嘴。这当然是因为他们穷,穷困中产生愚昧,以及与愚昧相伴相生的忍耐。  我们离开兰考到300里外的巩县当工人,实在想念一个我爱人曾经住过她家的五保户大娘,过节给她寄点钱,她居然攒在那里,发狠心出远门来看望。兰考农民多半没有看到过火车,有一次县里开三级干部会,一群生产队小队长看到火车会动,居然在车头手舞足蹈地大嚷:“噫!这玩意停下来像长虫,不吃不喝,咋会跑咧?”(要用中原土音念,才能念出效果)火车被迫停下,酿成一次哭笑不得的陇海线停车事故。前面说到的那个大队支书,是个“革命先锋”,人民日报发他的长篇通讯,整版配照片,用的就是这个题目。他和我们集体户户长去北京参加国庆二十周年观礼,到了人民大会堂,闹出一次比小说里陈奂生进城更真实的笑话。河南人的习惯,到哪儿都是蹲着而不是坐着,到了人民大会堂也是那样,老支书双手抱膝,屁股一撅,就蹲上了那个神圣的位置。谁知道那个座位是活络可翻的,他还未蹲结实,底板就翻了过来,把我们的“革命先锋”在大会堂夹了个双脚朝天!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主席台上不知看到这一出喜剧小品没有?多半会很慈祥地莞尔一笑。我们那个大娘更加孤陋寡闻,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土地,又是小脚,提着一篮鸡蛋还有粉条之类,一拐一拐地怎么坐上火车,不迷路居然还能找到我们这个工厂,真是一个奇迹。她坐火车是否闹笑话不得而知,但是到我爱人宿舍头一天,就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们两个人在外面给她擀面条,她坐在屋里突然传出惊恐的叫喊:“噫!这屋里咋还有一个老娘咧?咋也是黑裤子、红袄?!”(也要用中原土音念)兰考民俗老人过七十要穿红布袄,以辟邪。我闻声奔进屋里,哪里有第二个老娘,只有她一个人好端端坐在衣橱前!原来衣橱镜子映出她的身影,可怜她一辈子没有见过能照见全身的镜子,因此也一辈子没有见过自己的全身,猛一见到,就被自己吓坏了,大呼小叫,惊动了一座楼!  还有年轻一代的兰考人,如本地知青,也多半和他们的父母辈样淳朴,富于同情心。我后来爬火车发展到爬卡车,从县城回来,多半爬一辆卡车带脚。司机大多会默许,因为这些劳动者的家里多半也会有个把知青在苦水里扑腾。但也有刻薄者,有一次我爬上一辆运煤车,就碰上了一个。那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我上车,非停下车来撵我不可,车一开,我又爬上去,如此者三,那个司机开始破口大骂。此时车上几个兰考本地的女知青看不下去,齐声痛骂,骂曰:“人家从上海来俺兰考,离家那么远,父母又不在,你就欺负人家?你不是人,你是驴,是龟孙,你不得好死!”除了不出那惟一的脏字,该骂到的都骂到了,要比那司机骂我的还要激烈。兰考民间的规矩,其实不是封建,而是很早就有自发的后现代女权主义:男人不能和女人骂,尤其不能和未出嫁的闺女骂,如果对方开骂,男人只能干听不回嘴。那个司机就这样挨这群小闺女骂,干骂不回声,只能恨恨地爬上驾驶楼把车门一摔,开车了事。  我还很想念我们本村本庄的回乡知青。他们有些是兰考县一中、二中的学习尖子,很不容易考上去,要带着红薯干去上学,功课刻苦,一点不比我们集体户的复旦附中等人差。其中有一个被老乡叫作“假妞”者,白白净净,腼腆斯文如大姑娘一样,正好与我们集体户的革命女生外号“假小子”或什么“铁姑娘”相反。“假妞”们在农村的出路,通常是靠每年的招工、招干、参军,那是天边露出的一丝希望。但是自从来了一个上海集体户,“越是艰险越向前”,天边的那一丝希望就堵住了。“九·一三”事件后,这个集体户的扎根思想相继动摇,开始谋取各种回城之道。上面也有意照顾这个先进集体,有类似的名额下来,总是先让我们走。三两年一过,待我们十个人走完,他们的年龄也被耽误了。平日里我们玩得很好,总有一些小知识分子的共同语言,但是一到集体户有人上调,他们就怀着复杂的心情躲得远远的,从不参加送行的行列。那种幽怨的眼神远远扫来,没人能忍心对视。我后来读到很多老三届忆苦思甜的文章,还有一些小说、诗歌之类,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到他们曾经堵住过那些农家子弟的出路,似乎知青走得应该,农家子弟被堵在乡村,则是天经地义。当年知青进村,农家鼓盆而歌称其为“城里来的文化人,噫,多不容易”,20年一过,后者进城打工,则被前者鄙称为“民工”、“盲流”、“城乡结合部的不稳定因素”。谁说当年的词汇都是“假、大、空”?20年后再检验,阶级区分这一说就很真,只是要把它从地主与贫下中农之间,移到更为宽泛一点的城乡之间而已。如此阶级感情,已经潜入一代人的集体无意识,润物细无声,大概是深入骨髓了。  一场知青革命,1600万人下乡,一年360日,不能说一点没有贡献,但毕竟是在天天稀释当地农家的工分;到最后一天临走,还要拿走这家人长子手里的最后一粒“红豆”。我刚才说中国的版图可以涂上相互歧视的五彩颜色,这时就有点像在这块版图上再玩一场多米诺骨牌游戏了——  先是领袖一挥手,骨牌哗哗地倒下去,城里的知青先倒,农家子弟本来在原地,可以不倒,竟也被前面的人挤倒了下去,而且被压在这一圈骨牌的最下一层,沉静片刻有汽笛声响起,知青打个骨碌一翻身,几乎所有的骨牌又哗哗地竖立起来;其间不断出作家、出诗人、出学者,还出各种“话语”,齐声控诉刚刚倒过一阵子的无声岁月;惟独那最后几张骨牌,却沉默着,再也爬不起来了——  毛泽东爱引李贺诗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怎么会老呢?只有人会老,或者一茬一茬地死。以我之鄙俗,始终够不着也弄不懂这个伟人的悲天情怀。从李贺到毛泽东,天看见过多少人间不公?谁能看见它老了一寸?我怀疑有没有天这回事,如有之,早该被孟姜女和窦娥冤这两个民间事件哭倒两次了。1997年冬天,我和爱人、孩子回兰考,那是在唐寨,却也应了李贺那个时代的唐诗: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逢不相识。未见天老一分,只见人老一代,庄上大多数青壮年居然不认识我们了,视同陌路。既然不相识,这也是个好,原来担心逢人都要打招呼,挤眉弄眼,然后还要回应一份贺敬之式的“几回回梦里回延安”。此时则把文人之酸与诗人之伪,一概删略,大大方方地松一口气,就像三个普通过路人,只是偶尔路过这一叫做唐寨的北方农村,悄悄地东张西望。远远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像“假妞”,才敢轻轻走上去试着拍他的肩膀——  猛回头,一张像树根一样的老脸,几乎贴着我的眼镜喊出声:“噫,这不是学勤吗!”将近30年过去了,他就跟昨天才分手一样,刹那间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三   按老乡说法,客车不叫客车,叫票车。因此,混客车就有一个很干脆的名字:混票。  在唐寨,一个男劳力通常只有两套衣服,夏天的布衫冬天的袄,脱了布衫就穿袄。天热下河洗澡,把布衫搓洗后晾在树杈上,人就泡在水里等衣服干,才能上岸。就这么个穷地方,因为出了焦裕禄却能穿透国家生活的多层等级,直接承受从上面顶端下来的人,甚至还有国家级外事活动。我生平第一次与外国人坐下来谈,不是在小时候的上海,也不是在后来的哈佛,而是在兰考,在唐寨,现在想想就可笑。我们这个集体户太先进了,不仅可以走出去,送代表去北京领受毛主席接见,而且可以请进来,接待从开封军用机场过来的老挝飞行员,宣传农村包围城市的毛泽东世界革命思想。那一次谈得还很热切,双方都被对方感动。这些飞行员回国就参加了印度支那半岛抗美援越斗争,当时被安排在开封那样的内地机场受训,大概是为了在国际上保密?诸如此类的活动,村里的老乡也有机会参与,哪怕是站在旁边看,耳濡目染,语言就有变化,能学会一些与他们自己的乡土生活很不协调的官方词汇。那些一年到头要吞食几千斤红薯以充饥的穷人嘴,时常会有一些很书面的“话语”,夹着发黑的薯干飞进飞出。比如,队长吆喝下地干活,偏不叫“下地”,而是学着城里的干部叫:“上班咯,上班”;老乡们认为我们拿一年的余粮款买一张回家的车票太亏,悄悄向我们传授出门要饭混票车的各种经验,那些乞丐经验确实够气概,是他们在地头听我们读《人民日报》学来的,就叫:“人民铁路人民修,人民铁路人民坐!”我的母亲没有父亲那样从国家生活中接受过来的所谓“文化”,一辈子生活在接触不到国家语言的底层民间,有时反而出语惊人。多少年后,当我把上述语言故事很得意地复述给她听的时候,遭到她老人家一个白眼,似乎早就熟悉了这一类语言花样,很不屑地说:“穷人生富嘴”!呛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此后我留意过很多次,确实找不到一句话,能比这句近乎文盲的语言能更好地概括在我周围所谓精神生活中日益涌现的后现代符码。可见我那时在兰考虽然挨饿,却已经提前听到了黑色语码,当时居然不知道这就是很可珍贵的后现代。此情尚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确实够得着黑色幽默了,而且“酷”。  全中国当时的铁路,只有上海的老北站看得紧,居然设计成死胡同,火车开进去再倒出来,旅客只能从剪票口进出,一个也休想混,真是上海人的杰作。其它地方的车站,都很慷慨,在铁路一侧建个候车室,两边不封死,只要有足够耐心,从两头的铁轨走到站台上去,总能避开候车室的剪票口。因此,进站这一关并不难。难的是在车上碰上查票,很不好办。到了这种时候,我通常是硬闯,硬着头皮向着查票员走过去,作餐车回来路过状,这时我鼻梁上的眼镜能帮一点忙,查票者见是个戴眼镜的,多半不盘问,有时露馅,则腆着个大红脸,补票认罚。可见贫下中农只教会我勇气,还没有教会我智慧,当然也是我自己智商不够。以智取胜者,兰考另一个集体户某朋友为最。他有一次要从陇海线转北京,再转京哈线,去万里之外的黑龙江边陲,看望他在那里插队的妹妹。当时口袋里只有五块钱,仅够买馒头填肚皮。他的绝招是:穿上一件军大衣,领子扣好,底下一条绿军裤,遇有险情发生,即端起茶缸,用一口标准的官话一路说过去:“让一让,让一让”,那查票者见他的装束,只以为他是一位够级别的部队干部去打开水,又戴着一副深度眼镜,说不定是哪个大军区出来的有文化的“政委”,当然是必恭必敬地“让一让”。怎么会想到军大衣里面没有军装,更没有红色领章?五块钱行万里路,利用的是人民群众爱戴亲人解放军的鱼水之情,真是万恶之极!他现在已经是某省文艺批评界著名理论家了,笔下文章多半是先锋符码、边缘写作、私人话语之类,引车卖浆混票者流包括我在内,只能是瞠目其后,读天书一般。  河南实在太穷了,混票的人越来越多。铁路上也无奈,就派人戴着红袖章在车门下堵,抓住后集体罚苦工,这就造成了进站不难出站难的困难。老革命如何解决这一新问题?  我到工厂以后,经常要去郑州借书还书,实在买不起这么多票,于是就把插队学来的混车陋习又延续了几年。这个厂所在的巩县离郑州60公里,但是家在郑州的知识青年多,于是通常在周末结伙,借群胆而混车。星期天晚上再从市区分散向车站聚拢,不容易召集,但上车后前后招呼,一下子认出几十个弟兄,同样也能啸聚成伙。查票者后来摸出这一区段逃票多,于是总在巩县站未到之前开始搜索。逃票者这边也摸索出对付办法:一旦个别查出,就移动脚步往同行者那儿蹭,最后越蹭越多,挤成一疙瘩,几十个人聚在一起,对峙一两个查票者,双方就能僵持得住。查票者无奈,只能冀望于站台上的执法人员能在门下堵住他们。看看巩县到了,几十个人发一声喊,同时发力,打开十几扇窗户,就跟下饺子样,噼里啪啦往站台上跳,等到站台上的查票者发现,这些腿脚灵便的小青工早已如鸟兽散,而且事先说好是往四面八方分散逃窜,查票者追哪个是好?几乎每个星期天的晚上,这个车站都会发生几次“下饺子”事件,事后想来也真壮观。  小青工后来还发明出一种有“高科技”含量的专用工具。他们很快发现,火车上的钥匙是全国通用的,几乎只有一种型号:外三角,中心空洞,插进锁眼,拧住里面的实心三角,向右一扳,全中国的火车车门都能在这时打开。截一段9毫米直径的钢管,放在车床上,摇动车把,三面夹具往里一挤,一把上好的列车钥匙立刻成型,拿下车床即可使用。以后解决下车出站的问题,就利索多了:火车停稳后,只要打开背向站台的那一扇车门,下车抬腿,那才是真正的无人之境!可以叼上一管烟斗,点着火,像英国绅士那样散着步,悠闲出站。我也有一把这样的“高科技”产品,陪我度过了好几年插队后的生涯。在我成了所谓“绅士”,有了所谓“身份感”,再也不好意思混车之后,它还在我的钥匙圈上晃了好几年。好像还带回了上海?按照老乡们的说法,“参加国家干部”了,当了一段劳什子部队院校的教官,才慢慢地“解甲归田”,不知淡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我和那位五块钱行万里路的文学仁兄,是考研究生,三考过堂,考出河南的。他考文学,我考历史,因为没有大学学历,以自学资格参考,就要多受一点歧视。连考三年,每次都有不公平事发生。到第四年我只能说“年年难考年年考”,垂头丧气。他的牢骚则能翻出新词,引胡乔木哭三尼的名句自况:“我为你勤傍妆台,再把风流卖”。可见学文学者之灵气,屡战屡败,却照样潇洒飘逸。那一年是我发毒誓,最后一次“傍妆台,卖风流”,果然就有一段小故事发生:  我们住在巩县,考场设开封,相距300里,正应了豫剧戏文里的那句俗词:仆仆于汴京道上,来回赶考。只是没有驿站,也没有公车,非得在头一天半夜起早,去赶现代化三等火车。那车厢经过一夜闭闷,空气之恶浊,每一口都是别人呼吸过的,熏得人头昏脑涨,一下车,就已失去考前最佳状态。那一天,我是在开封车站广场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坐下后,头朝外,口中念念有词背外语,神智已经不太清醒。车开不久,突听一句开封口音:“老哥,看看丢啥不丢?”——  不看犹罢,一看之下,惊坏了秀才本色:我那时穿的是蓝色涤卡中山装,上衣口袋本来是扣着的,这时已经解开;口袋里放着的一个信封,也已拆开;里面装的不是钱,却是比钱更重要的准考证;那准考证露出半截,显然是被人拉出来看过,再插还进去,居然就扔在了我的膝盖上!再抬头看去,有三个小伙子大概是随我一起下火车,再上公共汽车,此时围着我,也穿着那种军大衣,大衣撑开以挡住周围人的视线;为首者朝我得意地笑着,以目示意,正在催我看看信封里“丢啥不丢”。这一下我完全清醒了过来!这是“贼”,在火车上就瞄上了我,到汽车上才得手;得手后发现是一张准考证,本可以下车一揉再一扔,回头一想,却不忍心坏了我书生前程,而是掷还失主,甚至不怕他高喊“抓贼”,还要提醒这个失主看看,要当场“验明正身”!这一起转承合,大概只有一分钟时间可供完成:他们是怎样得手的呢?得手后又是怎样交换眼色达成默契,再来一场盗亦有道的古风小品呢?幸亏我那时年轻,虽然一时还来不及想明白,但毕竟不像现在那样容易失言。如果冒冒失失地喊一声“抓贼啊”,那可真是煞了风景,把我后几十年的知识分子脸面都丢尽了。我终于憋住了那一声喊,抬头报以同样微笑:“没丢,啥都不缺!”  双方配合默契,共同完成了一出颇有古风的现代小品。演出结束,为首者打一个清脆的响指,三人鱼贯下车,军大衣一飘,一会就没了踪影,那才是真正的身姿飘逸!   以后我有一段在美国旅行,也是偏爱火车,不爱坐长途“灰狗”。当然不可能再爬车混票了,只是因为火车一动能拉动往昔记忆。Amtrack当然好,乘客少,座位大,空气洁净。尤其那盥洗室宽大无比,就像从飞机上搬下来再放大一倍,可供轮椅在里面转圈,有香水,有手纸,还有坐便器上的一次性垫圈,应有尽有,绝无可能闻到当年汴京道上厕所里的中国味。最绝的是在窗口下座位边,设一个交流电插口,绅士淑女上车坐定,插上手提电脑,飞快地敲起键盘纤指翻飞,如弹钢琴一样好看。我没出息,上了这样的火车,也还勾起在中国的记忆,而且挥之不去。上面这些很不绅士的回忆,少年时代的种种荒唐就是在美国的火车上一点一点想起来,倚着窗口敲电脑零散记下的。前方不是开封车站了,却还是想念那个车站,以及那个车站上来的年轻人。17年前的那场考试,三天考五场,如有神助,是他帮助我考出了河南,考出了底层生涯的曲折坎坷。他是我命运转折线上的一个亮点,我能称他为“贼”吗?但在中国的字典里却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字眼。  电脑垫着我的膝盖,膝盖上还留着20年前在中国跳火车留下的伤疤。那是一次在行进中的货车上,前面的火车司机说好,通过巩县车站时,减速一分钟,好让我往巩县车站的站台上跳。扑通一声,到底不是铁道游击队,我还是栽倒在道轨旁的煤渣上,双膝跪倒,鲜血迸流,拔起腿来,还得往站台外飞跑。这就在膝盖上留下三点小煤渣,镶嵌在那块皮肤里,呈透明状,绝好的三点式前现代标记。它们大概是要提醒我:  ——别装蒜啦,老哥。且忘了下一站是耶鲁,是普林斯顿,遮不住你的中国底细;国家是白的,另一块是黑的,你只是从它们中间的灰色地带走出来的;写你那五花大绑,三寸金钥,以及那开信拆信、又封还失主的开封“贼”吧!  这就是埋在我皮肤下的声音了。有点像祖国医学的封闭埋穴,估计也是有中原土音在那里顽强诉说。而在我开头所说的那个恶业里,以老黑格尔说过的一句最为恶毒:你走吧,你走不出你的皮肤。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如此令人沮丧的判决,一句话就烙上一个中世纪式的火印,而且还看不到这一判决的尽头。我的文盲母亲说的“穷人生富嘴”,一点也不差,能和上一个世纪著名哲学家的名句配上对子。她使我一辈子战战兢兢,再也不敢追逐大学里的话语时髦。你走吧,你就是在脖子上系满领带,也走不出自己的皮肤,走不出这褐色标记。 本文选自《书斋里的革命》,朱学勤/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7月第1版。

何老师

来源:私人史 作者:杨小凯 何敏和是三大队墨水喝得最多的人。一九七〇年代的劳改队墨水喝得多是件坏事。劳改队的干部墨水喝得不多,都不喜欢墨水喝得多的人。用李指导的话来说,“读书读得越多,就越蠢,思想越反动。”他大概是因为文化高的犯人喜欢引经据典与劳改干部辩论形成的这个印象。 这种读书越多越蠢的观点在文化低的犯人中还很有市场,因为不少人都认为中国的读书人只会动嘴讲究理论,所以全都把自己的文化水平压低。小学毕业生自称“一字不识”,中学毕业生自称“只念过小学”,大学毕业生自称“只念过中学”。可是何敏和却没办法降低自己的文化程度,因为他有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这副眼镜片中有好几层圆圈,何敏和的眼睛在镜片中变成了象老鼠眼的一双黑点。再不识字的人也知道,要不是读了太多的书,绝不会变成这样的四眼狗(象那种两个眉毛象眼睛的狗)。所以大家都叫他何眼镜。 除了这付眼镜外,何敏和一点都不象个读书太多的人,他出工时赤着脚,印着劳改字的衣服已破旧得变了色,腰间用草绳捆着一块破麻布片。他在田里做起农活来一点也不示弱,虽然效率不是最高的,但也不会落在最后。特别在吃饭问题上,他已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架子,他可以吃任何能塞肚子的东西,我看见他吃过生的活泥鳅,吃春天里的油菜梗子。每天饭后,他总是争着去倒洗碗的桶里的水,他小心地把水倒掉,用一块纱布把桶底的饭菜渣子接住,然后吃掉。洗澡的时候,何敏和露出了他松松的肚皮,看得出,他以前是那种大肚子的上层人物,现在肚皮下的脂肪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层松松的皮。他一定是以前肚量很大,才会显得如此饥饿。何敏和还保存着一些不接受下层社会小人物的上层社会的习惯。比如他从不与他人分享家里给他送来的食物。他比那些习惯于下层社会困苦生活的人更不能掩饰饥饿造成的强烈食欲。我们大队有不少扒手和农民出身的人,他们往往更能控制自己,饥饿时不会去捞碗里的饭渣。自己有了特别的食物往往与同伴分享。奇怪的是我的一个扒手朋友用他的零用钱买香皂,而何敏和却用他的所有钱买食物。下层小人物与上层人物在劳改队好象互相换了位,下等人变得比上等人更讲究文明。很多下等人出身的犯人不喜欢何敏和,据说是与他这种不顾面子,不关照他人的作风有关。 但是我喜欢何敏和,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真墨水”。我刚到劳改队来时写信给家人,请他们给我买了一套高等数学教材。我用晚饭后,政治学习前的时间及雨天休息的时间读这套书。一年后我已读完了一册。我试着做书后的练习,但却不能真正解题。我发觉数学是没法自学的,必须找老师。自然我看上了何敏和。他是一九四八年从中山大学毕业的,一九四九年后一直在当工程师。 记得我第一次拿着高等数学课本去找他,称他为“何老师”,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周围的人(包括干部和不少犯人)都不喜欢他这种“臭知识分子”,他因为自己有知识受了不少气,受了不少歧视,象我这样因为他的知识而尊重他的人实在不多。他接过那本数学教科书,连忙扔掉手里的烟蒂,一页页仔细翻看着,象是一个老猎人多年不摸猎枪后突然看到一枝好枪一样。我们就这样建立了师生关系。我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到他的号子去上课,并认真做所有能找到的习题。我们的数学课与一般的教学不同,我经常提问,特别喜欢问关于一些数学概念和定理产生的背景和首创者的动机形成过程。他肚子里有不少这样的知识,这些知识使我懂得了不少抽象数学概念和定理后面的思想方法和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微分和导数是这门课的一个难点,做题目时,我总是把微分概念误解成平均变化率概念。何敏和通过改正我的作业使我看出了这种误解。他又进一步用牛顿和伽利略发现重力加速度的例子生动地说明微积分概念是怎样被“发明”和建立起来的。经过反复练习和他的指点,我终于建立起微分概念。 何敏和一九四九年前受的是非常正规的英美式教育,一九四九年后,新政府为了改造这些“旧知识分子”,要求他们学习俄语,重新学习苏联的专业教材。何敏和因大学受过一年这样的“再教育”,他对俄语和苏联的教育也相当熟悉。我们用的高等数学教材是苏联式教育系统的教材。上课时,我有次问起何老师对苏联式教育与英美教育差别的感觉,他马上作了详细回答。看起来他也一直非常注意这种差别。他那广东腔的普通话是那种典型的工程师味道,充满着没有价值判断的实证味道。“苏联的教材非常统一,词语、概念标准化,老师容易教,学生容易记。全国的标准教材都由一个统一机构审定。工程技术也有一套全国统一的标准,因此零部件的互换性,相容性很好,但这套教材缺乏灵活性和创新性。而英美的系统,则正好相反,标准化很差,各个教授自有一套独特的东西,工程技术也没有全国统一的标准系统,零部件互换性,相容性差,但灵活性,创造性却好得多。”何老师从眼镜上面看我一眼,似乎是在审查我会不会告密,然后加一句:“苏联教育制度只培养专家──有一技之长却没有思想,而欧美教育制度培养的是学者──有独立思想所需要的全部知识。”这是何老师最有思想的一句话。他大多数时候极少发表带有价值观点的看法,而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但看得出来,他比余裕一更了解苏联的文化教育系统。他可以讲出苏联工程技术系统的一些真正优点,而且从来不批评社会主义制度,更不用说反共。有次他特别提到解放后,共产党大兴水利工程,使他们这些工程师大有用武之地。而解放前国家很少组织大型水利工程,土木工程师无用武之地。何老师有次告诉我他在洞庭湖和长江交接的荆江分洪工程的工地见到过邓子恢(一九五〇年代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一九五六年被毛泽东批评为“右倾机会主义份子”)。何老师的眼神看去对邓子恢十分好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共产党中央的高级干部,他穿得非常朴实,没有一点架子,对工程技术问题十分有兴趣,似乎也相当内行。”从何老师谈到共产党高干的口气,我听得出,他是那种对共产党右倾派有好感的人,他一点也不象余裕一那样有反共情绪。我比何老师年轻二十岁,自然更能适应下层社会的生活。我学会了一口江湖黑话,知道“粮子”是当兵的,“小叶子”是指粮票,“大叶子”是指钞票,“江都神少拐”是三、四、五、六、七,我懂得在饥饿时克制自己,别在人群中显得食欲太盛。每次我家里送来食物,我总是与周围的犯人同时分享。日常生活也故作放荡不羁,因为我知道下层社会的朋友们买这一套账。牢友们最佩服我在最寒冷时用雪洗澡的本领。我经常与人打赌,如果我能赤身裸体在雪地里洗澡并呆足够长的时间,对方就替我值日一次(负责给全组的犯人打饭、打开水),否则我就替他值日一次。每次打这种赌我总是赢。劳友们不知道我在上高中时就养成了冬泳的习惯。凭着这点故意装出来的放荡不羁,我赢得了年轻好友的好感,我也常利用这点“本钱”为不受欢迎的何老师帮忙。 有次,我用家里寄来的钱向过路的老百姓买了一块肉,正好第二天何老师休病假,我请他帮我把肉切碎炒好,我们下工后吃。下工后我们吃肉时,卢国安叫道,“这肉一点没有油味,是不是死猪肉呀!”外面一个老犯人不阴不阳地说,“何眼镜”把油煎出来都装到自己的油瓶里去了。卢国安一听大怒,挽起手上的袖子,就要打何敏和,我心里虽不高兴何敏和的举动,但却一把拦住卢国安,大声说:“是我叫他留下猪油,下次炒菜用得上。”卢国安还不甘休:“那也不能装到自己的油瓶里去呀?”我怒声道:“爷做爱还要你儿子来教呀?老何做你的爸爸都够格了,还要你来教训他吗?”年轻的朋友都把我看成绿林好汉,看我一心护着何敏和,也就没人再追究了。 我与何老师的感情越来越深,我从不指责他的一些不和群的行为,我总认为这是这个社会的特别歧视,欺负知识份子造成的后果。记得有次何敏和在插秧,大队刘教导员得意地在他旁边看这位“大知识份子”怎样做这种下贱劳动。他站在田埂上,一边吃西瓜,一边对烈日下站在烫脚的水田中的何敏和说:“何敏和,你现在知道劳动的艰辛了吧。过去你过着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寄生虫生活,要不是共产党把你送到这里来改造,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碗里的饭是怎么生产出来的!”何敏和气鼓鼓的样子,还是埋头插秧。几分钟后,他冷冷地回应道:“我在设计室工作一天对社会的贡献可能比我在这里插一个月秧还大呢!”刘指导员听了脸一沉,把手里的西瓜皮往田埂上一扔,怒声道:“你这臭知识份子,狗改不了吃屎,又在胡说八道,攻击我们的劳改政策。”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为何老师受的侮辱难过,也担忧他又会在晚上的政治学习中挨批斗。万幸的是,刘指导员不久就被调走,使何老师免了一场批斗。 我与何敏和的亲密关系却使不少人不高兴。首先是干部怀疑我们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我几次出工回来后,发现我的床被干部抄过,我的数学练习,笔记,教科书被人翻得乱七八糟。但这样翻过几次后,什么再也没有发生,大概是因为这些枯燥的数学既与政治无关,也与其它的犯罪可能无关。但是倒霉的是我的英文作业,全部被干部抄走。我在学习高等数学时,也在学英文。我的英文老师是一位当过英文教员的犯人,我父亲给我寄来一些英文的毛主席语录,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以及英汉辞典。我自己也托就业队的一位右派工程师给我订了一份北京周报。就业队就是些刑满后无家可归或被当局强迫留在劳改单位就业的刑满犯人。因为监规明文规定监房内不准使用外语,所以犯人不能直接订哪怕是共产党官方的英文刊物,所以我只好请有更多自由的“刑满就业犯”替我直接从邮局订。自从干部发现我在学英文后,我的床和被就被定期抄查,每次都把我的所有英文材料拿走。我向大队刘队长抗议,得到的回答是:“你一个劳改犯用中文舞文弄墨的机会都不多,还学外文干什么。”我说:“这都是毛主席语录,政府的出版物,这只会帮我改造思想!”刘大队长讲一口岳阳官腔,不识几个字,我喜欢他那种不讲大道理的直通通的态度。他讥笑道:“我一辈子不识一个英文,现在也比你过得好,你学再多英文,也是个劳改犯。我一辈子都没跟外国人讲过话,你一个劳改犯还想有机会跟洋人甩洋腔呀?”我气得顶撞他:“跟墙壁讲话都比跟你讲话有意思!”刘大队长也发了火:“杨曦光,你一个反革命份子,你嚣张什么!你不老实,刑满后,我还给你戴顶反革命份子的帽子,你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不说讲洋话,中国话都没你讲的份!” 我那天受了这个气,就留意找机会去找建新农场的场长。场部靠近三大队,只有十来分钟的步行距离。有次我在建筑房子时,李场长到三大队来检查工作,我看到一个周围没有其他干部的机会,走过去:“报告场长,我有个事想不通!”李场长看去比他的下级干部要和善一些,问我有什么事。我把三大队干部总是没收我的毛主席语录、北京周报的事讲了一通。李场长反问我:“监规不是不准用外语交谈吗?”“但我没有与任何人交谈,我只是自己看这些政府的出版物呀!”李场长沉思片刻后警告我:“你以后要保证不与他人用外语交谈!”这次告状后,再没有人来搜查我的英文材料了。 犯人们也不懂我为什么要化这么多的时间学数学和英文。我的泥工师傅王金国和师弟卢国安就非常不以为然。他们的休息时间都用来打扑克,下象棋。王金国看到我把一块木板垫在盘坐的腿上在昏暗的电灯下作数学作业,抄写英文单词,朝我喊道,“书呆子,下床来下棋打牌呀,坐牢本来就是脚鱼吊在壁上──四脚无靠,又痛又苦,你何必还要自己找更多的苦呢,一把刀子挂在壁上不好,你却要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没事找苦吃!来,下来与我们一起叫化子搞屁眼──快活一番!”我时常听到这类风凉话,听多了也有点不舒服。特别是我跟王金国学建筑技术,我是他的学徒,他是我的师傅,他总是利用机会证明我的高等数学不如他的实际技术有用。他和另一个泥工师傅杨自力一块设计了一座房子,不用任何图纸,整个房子全在他们脑子里。他们自己负责施工,他带着卢国安几个学徒用几个月时间建成。王金国到了告诉我技术关键时总是忘不了提醒我,“我不懂一点数学、‘学数’,你看我一样设计房子,施工建筑。”那座给干部住的房子完工后,我基本懂得了他们的设计和施工方法。他们也计算斜率,但方法极为原始,他们称斜率为水,遇到边角的互相转换,既不会用三角函数公式,也不会查表,更不用说用微积分计算应力的最佳分布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证明我的学习价值的机会。三大队有不少灌溉渠道和桥梁。杨自力和王金国师傅总是用圆弧曲线来设计渠道或桥梁的形状。我从高等数学知道,悬链曲线是比圆弧曲线受力状态好得多的曲线。而悬链曲线不能用圆规画出来,适合一定跨度和重量的悬链线只能用微分方程来计算。我用这些知识帮助两位师傅设计了一些渠道和桥梁,他们才开始承认知识的价值。以后我又告诉他们各种计算“水”和其他三角函数的方法。从此以后,同伴们都变得非常支持我学习数学了,尽管他们有时侯还是不明白学习英语有什么用。 一九七六年毛泽东死后,四人帮不久就被捕了。这个事件后,整个国家的政治气氛每天都在变化。大学入学考试制度恢复了。(一九七七年以前,大学入学凭“成分”,由“单位”推荐政治上与单位好的人进大学。)一天,场部的一位干部找我谈话,通知我场部的领导要调我到场部的干部子弟中学教高中的数学。这位干部告诉我,建新农场的高中缺少数学教师,李场长为了提高干部子女考上大学的比率,决定调数学好的犯人去教毕业班的数学。他还说,农场有几十个已高中毕业的干部子女,现在正在农场劳动,找不到工作,李场长决定由场部出钱,把他们组织起来办一个补习班,帮助他们考大学。我将是帮助他们准备数学的人。这位干部还问我,“你用你的数学知识设计过一些很好的拱桥和渡槽(悬空的渠道)吧?”我点点头,心想,大概李场长从这些拱桥知道我的数学不错。 这位干部要我把行李背到场部招待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补习班就设在场部招待所,我和学生都住在那里。招待所有一排两层楼房,一排一层的房子。我被安排在一间有两张床的房间里。房间非常清洁(可能是我把它与我的监房相比),被子散发着清新刚洗过的气味。躺在综绳编织的绷子床上与监房里睡木板床的感觉比起来有如天壤之别。我放下行李,躺在床上,仔细观察粉刷得精致的天花板,心里感慨万千。有好多年没有睡过这种床,没有一个人住过一间房子了。朝走廊的窗子很大,房子里显得十分明亮。我的感觉就好象做梦一样,犯人──这种象奴隶一样的身份,怎么会一个人在没有监视的情况下躺在这窗明几净的地方呢?我马上写信,请我大妹妹杨晖给我寄几件没有劳改字的新衣服来。第二天我走进教室看到学生们时,才明白,我的劳改身份并不一定与衣服上的字有关,而是深深印在人们的心里。我走进教室时,学生们都端坐着一动不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这无疑是大声提醒我记住我的“半奴半主”的身份。我知道,中学生、小学生在老师进课堂时要全体起立,向老师齐声说“老师好!”但对我这个劳改犯老师,他们都端坐不动。看起来这是当局已经向他们交代过了。学生们都了解我的劳改身份,并被要求与我保持距离。两天后,有同学来问功课,我才发觉他们全称我“杨先生”而不称“杨老师”。那时的中国,先生、太太、小姐的称呼一律不用,大家互称同志,学生称教师为老师。一九七五年,毛泽东周恩来曾下令释放被作为“历史反革命”关在监狱里的国民党旅长以上的官员。这些人释放后,不再是犯人,但官方也不愿称他们为同志,于是就称他们为先生,意思是法律上不再是犯人,但政治上仍不是同志,而是敌人。我想年幼的学生是不会想到用这个政治意味微妙的称呼叫我的,当然是当局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主意。他们既要利用我的知识来帮他们的孩子考大学,又要孩子们明白我的身份。 我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不再与犯人一块吃饭,我每天可以到场部的干部食堂吃饭,那里的伙食极便宜,质量却很好。同样质量的菜,价格大概是茅丝铺饭馆里的五分之一。这自然是因为所有原料供应都来自犯人的产品,而产品的价格却由干部任意决定。 那时场部中学的学生人数正在扩张,大概因为干部的孩子们都渐渐长大,所以教室不够用。离学校半里路远的招待所将一间小礼堂让出来给学校做教室。我教的两个班中,有一个班就在这个小礼堂上课。这个班的班主任叫赵晋湘,从她的名字看出,她父亲是从山西(晋)南下的干部,她母亲是本地的妇女。她长得象个洋娃娃,留着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她的办公室就在招待所小礼堂边。校长第一次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把我介绍给她时说,“这是新来的数学老师杨先生”,又向我介绍她,“这是你教的高二一班的班主任赵晋湘同志。”这个“先生”对照“同志”的介绍在我听来是如此刺耳,特别是在这位漂亮的女同志面前使我很不舒服。 但是赵晋湘满面笑容,没有一点隔阂的样子。她连忙拉过一张椅子,向我让座。她告诉我她教两个班英语,她的声音如此好听,使我有点不知所措,大概是我自一九六八年以来,从没有陌生的女孩子如此热情友好地与我面对面地交谈的缘故。 第二天上课时,她看上去对学生很厉害,大概是因为她年纪轻,想用装出来的威严来树立在学生面前的威信,但使我感动的是,她正式向她的学生介绍了我──杨先生。在其他班,没有人向学生介绍我是谁。我只是悄悄地来了。但我知道,详细的介绍早在我来之前已作过了。我从不在乎他们怎样在背后怎样向学生介绍我──一个反革命份子,劳改犯人。我心里在说,“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我靠本事吃饭,高级文化总会溶化或征服低级文化!”但赵晋湘简短地向她的班级介绍了教数学的“杨先生”后,我心里却十分难过,不知道当局是如何向这位漂亮的姑娘介绍我的“反革命”罪行的。 我教了一个星期的数学后,学生们逐渐喜欢我。我也发现在他们心目中,我有三重身份:既是个写过出名的反动文章“中国向何处去?”的反革命份子,又是个长沙来的见过世面的高干子女,还是个教书很受学生欢迎、反应灵敏的有本事的人。 我发觉这个学校也缺少高中物理老师。不久李场长把何敏和调来补这个缺。老何那时已满刑,被强迫在农场就业。即使是刑满就业人员来教书也是非常不合常规的安排,因为那个时候,教书属于“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工作,有极重要的政治地位。大概只有李场长这种土皇帝才有权力作出这种不合常规的安排。老何与我睡一个房间,教毕业班的物理加辅导考大学补习班五十个青年的物理。 赵晋湘的班远离中学,所以上课下课的时间都由她看表掌握。我和何敏和都没有表,所以我们在赵晋湘班上上课时,她总是会按时从她的办公室出来通知我们下课。 有天赵晋湘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十分信赖地说:“杨曦光,”──这个称呼使我感到意外,因为听起来比“杨先生”舒服多了,但也使人仍有一点别扭,如果我不是个反革命份子,她一定会称我为小杨或杨老师──“我把手表留给你,你自己掌握这个班上下课的时间,我明天要去岳阳进修。” 她的态度是如此的真诚,使我感到她对我已没有歧视。那时侯手表对大多数中国人仍是奢侈品,把自己的表借给别人是极少有的事。那天以后,我感觉我与赵晋湘的关系有了一点变化,于是我常在夜里邀老何一道去她的办公室。我们有时去要她给我们放英语唱片,她看来十分热心为我们服务,借来了许多英语唱片,在她那紧靠招待所小礼堂的办公室里为我们放。 她是个文革后完成学业的女孩子,在她念中学和师范的时候,书店里没有任何象样的文学作品。毛泽东死后,各种文学作品开始重新出现。她如饥似渴地读《人民文学》和其他的一些能看到的新出版的旧小说。她非常喜欢我们去她的办公室讨论各种小说。她喜欢听我讲“双城记”,“红与黑”,“牛虻”。她更喜欢听老何讲雨果,托尔斯泰的作品。老何读过许多英国、法国的著名小说,也读过不少俄国的现实主义作品。赵晋湘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有名的小说,兴致勃勃地听老何讲。看得出我们的文化水平是按年龄排列的,不论理工科或文化知识,老何第一,我第二,而赵晋湘却是最末。 那是个充满骚动和希望的时期,广播里每天都会出现些在文革中被批判为毒草的柔情歌曲,每天都有“新事物”──其实是五十年代的旧事物,在文革中被批判禁止的──出现。倒退和停滞了多年的社会,突然又重新恢复了理性。我的刑期也快满了,傍晚时分我常与老何在招待所附近散步;我们回忆着这三十年,从一九五七年反右派,一九五九年大跃进、大饥荒,一九六二年复旧,到文化大革命,一九七二年的复旧,一九七四年的造反派平反,直到一九七六年的四五事件。最令我俩激动的是我妹妹杨晖的一封来信,信上告诉我,现在党内有人主张为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和一九五九年右倾平反。收到那封信的一整夜,我们俩激动得不能入睡。老何自从一九五七年被打为右派,这二十年受尽了凌辱和欺压。他那夜仔细告诉我一九五七年他被划为右派的经过。他其实并不是余裕一那种真正的右派。但他单位在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时要完成向党提意见的任务。领导亲自动员他向党提意见,他挖空心思,提了几点:一、单位党支部书记总是自称代表党组织,有人有与他不同的意见,就说是不服从党的领导,这是不是霸道作风;二、希特勒当年也提倡国家社会主义,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与他们国家社会主义有什么不同。反右运动一开始,每个单位都要完成打右派的指标,当然他也就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时,有人发现他开会时在报纸上划划写写,会后此人检查了这张报纸,他写的是“反动”二字,而背后正好有张毛主席像。于是他成为“攻击毛主席为反动”的反革命分子,加上他有被划为右派的“前科”,他在一九六九年被判处七年徒刑。我以前从没听老何讲起他的罪名,这次才知道他实际上没犯任何事而真正被冤枉的。 一天下午,赵晋湘象只高兴的小鸟一样蹦到我面前,她告诉我借到了一套英语九百句教材和唱片,要我去她办公室听。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后,只有我和她,她脸上透着青春的红晕,有一种诱人的青春气息和笑靥。 我们听完一张唱片后,赵晋湘说可以将英语九百句教材借给我。临走时她问我:“你怎么老是跟何敏和在一起呢?你应该与他保持距离,他们老右派与你们文化大革命中坐牢的不一样呀!” 我心里大吃一惊。离开她的办公室后,她这两句话总是离不开我的脑际。它们传递了太多的信息。第一,她对我们犯人的背景知道得相当清楚,可能她对我们的档案比我们自己还知道得多。表面上对老何相当客气,但她对他从心底是歧视的。想到她对我的友善,可能也是表面的客气,她心底里也可能与我这样的“反革命”划清界线,我心里顿时感到沮丧。我不得不承认,我悄悄爱上了她,我希望看见她,与她在一起,但却深深地害怕她对我的歧视。我从坐牢以来,从没有这种对歧视的恐惧,我知道这是那种可怕的“爱”带来的。但我回头一想,一个犯人,怎么这么不自量,怎么可能去爱那压迫你的人的女儿,爱那歧视你的人们。我尤其不能接受赵晋湘当着我的面歧视老何。我极了解这些“老右派”,我爱他们。可悲的是,正因为他的文化高于我,我的文化高于赵晋湘,而我们的社会地位却按相反的方向排列,赵晋湘的地位高于我,而我这个所谓文化革命中坐牢的“新反革命”比“老右派”又有稍高的“地位”。我心里骂赵晋湘一句“政治白痴”,用这种对她的轻蔑安抚我刚才被爱和对歧视的恐惧弄乱了的心。终于我“真正”相信,我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当然,我更不可能忘了她,我更注意她的身影和声音。但是我更经常地与老何在一块,与他一块散步,讨论政治和数学,我也显得更高兴和他在一块,让她去捉摸我们的奇怪的想法吧,让她去理解我为什么歧视政治歧视吧! 另一件事也使我被这次交谈刺伤的心得到平衡。三大队的犯人朋友两年前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在建新农场机修厂服务的犯人刘成宇。他文革时是新华印刷厂的造反派,文化革命时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他开的车压死了三个人。他为此被判刑十年。由于他的判刑完全是因事故,既与政治无关又与故意犯罪无关,所以他被安排在建新农场的机修厂负责管理工厂。他是个非常聪明的经理人才,在他管理下,这个工厂一两年内就发展到既修理制造农业机械,也修理汽车。岳阳的汽车修理厂也无法与它竞争,人们都爱到这个厂来修车。刘成宇也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子,一对聪明机灵的眼睛,讲话声音低沉深厚,是那种特别能打动女人的声音。他处世精明,但处人却放荡不羁,非常随便。 一天夜里,我还在自己房里改学生的作业,突然走进来一个女孩子(我的门总是开着,因为经常有补习班的学生来问题目),她问我:“你叫杨曦光吧?”我抬头一看,感觉眼前一亮,象看见了仙女一般。这是位有着使人震惊的美貌的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她见我点头后,就在我的床上坐下来,告诉我:“我是刘成宇的女朋友,小刘被他们关到小号子里去了,他托人带信出来,要我来找你帮忙。”我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位自称为建妹子的女孩匆匆向我叙说了她和刘宇成的故事。 建妹子是一个刑满后就业人员的女儿。她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以反革命罪被判刑劳改,刑满后在机械厂就业。建妹子也在机械厂做临时工,建妹子非常崇拜刘成宇,不但因为他人品出众,而且因为他来自大城市长沙,而她是个连岳阳都很少有机会去的人。他们有过很多次约会,终于建妹子发现自己怀孕了。刘成宇经常要出去检验修好的车,以及到岳阳去买零配件。他每次出去总是穿着那种破烂得“开了花”的工作服,衣服上满是油污,又黑又脏。他利用一次去岳阳的机会,开着车把建妹子送到岳阳的医院流了产。但是回来后却被人发现,于是以私自逃离劳改队为由关到“小号子”里去了。场部和机械厂都没有小号子,刘成宇是被关在三大队的小号子里。几天后,岳阳法院来人调查他与建妹子的关系,建妹子从来人的口气,觉得小刘可能被起诉加刑。建妹子边说,边抽泣起来,看来她真在为自己的爱人担忧。我问她:“你真喜欢她吗?”她重重地点头。“还没变?”她边点头边“嗯”一声,好象怕我误解了。我告诉她,“只要在调查时咬定是你自己要和刘成宇好,是你主动,就有可能使小刘加不了刑。”我这样安慰她,但自己其实没有一点信心。因为类似事情被判刑的多得是。我们中队有个小伙子父亲早死,从小随母亲长大。母亲一直没改嫁,守寡带大这个孩子。孩子长到十六岁时,母亲起了勾引儿子的心,夜里一丝不挂睡在儿子身旁,终于母子有了多次“乱伦”。邻居发现后报告公安局,儿子被逮捕,母亲多次去公安局证明,“乱伦”完全是她主动,她的责任,但儿子还是被以“破坏社会道德风尚罪”判处七年徒刑。这是个在与性有关的法律问题上歧视男人、袒护妇女的社会,我其实根本不能肯定小刘会不会加刑,但我看着这位美丽的泪人,只能这样鼓励她试一试。 几天后,我下课从学校回到场部,看到一群妇女围着一个人在叫骂,走过去一看,被包围者竟是建妹子。她的美丽黑发被人扯散披在肩上。这群妇女看样子是劳改干部的太太们。她们大多是农村长得漂亮的妇女。有个妇女向地上吐口痰骂道:“臭不要脸的婊子,自己承认主动去勾引一个臭劳改,你知不知道这有多羞耻!”建妹子一点也不退缩,她轻声但坚硬地回应:“不管你骂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刘成宇不认为我是臭婊子。” 我听了这句话,两眼一热,眼泪忍不住流出来。我不忍看下去,马上朝招待所走。迎面碰到赵晋湘。她的出现使我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认为她一定是鄙视建妹子的,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原来是两个敌对营垒的人,我们有绝然相反的感情。 一天后我才知道,由于建妹子坚称她与刘成宇的性关系完全是她的责任,刘成宇昨天被放出来。没有经验的建妹子一听到消息就去看他,但他两早已被监视,两人见面拥到一块,就被赶来的劳改干部抓住,刘成宇五花大绑又送进了小号子。 这件事使我开始嘲笑自己对赵晋湘有过的“爱”。我终于肯定,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爱过这个在与我敌对阵营中的人。 但是现实却无情地嘲弄了我。我刑满离开劳改队后,却又发觉,我其实忘不了她,我们又开始了热烈的通讯,那种“象”情人一样的通讯。我在信上告诉她我爱她,她在信上也告诉我她从一开始就无意中留意与我有关的每个消息。是的,我敏感到她对我的好感并不是我的过敏感,她承认她爱我,为我有几夜无法入睡。可是她却引用“流浪者”的故事(那时正是重放一九五零年代出产的电影“流浪者”的时侯),她说“我没有勇气做丽达,你知道劳改农场的人会怎样看待与劳改犯恋爱的人。”我们一直通信了一两年,她是文革的受惠者,她在信中总是抱怨不理解人们对毛泽东的批评,她不喜欢北京的民主墙运动,不理解为右派平反。而我却用很多页信纸解释为什么右派和右倾的观点是对的,而毛泽东一九五七、一九五九年的观点却是错的。我每次写完这种信就害怕,如果我告诉她我至今认为造反派反迫害的观点是对的,在支持造反派这一观点上我喜欢毛泽东而不喜欢邓小平,那她会把我又看成“反革命”吗?她与我的政治距离太大,她是我第一个不知不觉真正爱上的人,也是政治上与我完全敌对的人,我珍藏着她的信,将之视为这种敌人之间爱情的美感的记录。后来,我很高兴地收到她一封信,她居然跑到何敏和家去看他了。他那时已被摘掉了右派反革命的帽子,恢复了名誉,重新当上了工程师(当然也离开了建新农场)。我心中暗暗祝愿,但愿赵晋湘心地里再没有对老何的歧视。她后来又来过信,说她到长沙找过我,但我那时已离开长沙,父亲也搬了家,她十分惋惜没有见到我。 自离开劳改队我再未见过她。记得离开农场的那天,接我的妹妹和我一块在场部汽车站等公共汽车,赵晋湘象是偶然地经过车站,用目光向我打招呼。但当有干部走过来时,马上又有意识避开去,那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 令人伤心的是,建妹子与刘成宇的爱情比我和赵晋湘的故事要糟糕得多。刘成宇满刑出狱后回了长沙。他后来没有被加刑,大概是因为法律制度比以前健全了的缘故。建妹子的父亲是刑满强迫就业的人,只有农村户口,没有资格移居城市。建妹子也没有资格移居城市。这种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的身份差别不但一代人内不能逾越,而且子女身份跟随母亲,下一代人也不能逾越。而没有城市户口的人永远得不到粮食、棉花及其他基本物资的配给,在这种等级身份制的压力下,刘成宇终于抛弃了建妹子,而与另一位长沙姑娘结了婚。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显现出建妹子那夜坐在我床上哭泣的泪眼,以及她倔强地对那些侮辱她的妇女们说“不管你骂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刘成宇不认为我是臭婊子”的神态。 想不到这样一位美丽的让众多男子害相思病的人却没有得到她为之奋斗的爱,不是因为政治的冲突,而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城市、农村户口制度。 本文选自杨小凯著《牛鬼蛇神录》。

一九七四年的忧愁与美丽

来源:私人史 作者:艾晓明 这么多年了,那一段往事总在我心里,有如一条埋藏的河流一样时时涌动。我不知它为什么要涌动,我不知我为什么总会怀想那一段心事,我甚至不知道它叫不叫心事,这无从命名的往事。   我想了许多字和词来称呼你,我的朋友。娟或者雯,南或者微,每一个字都是轻声,有如你说话的声音。隔了许多年望去,我想起你的声音总是低微,当你大声说话时就会让我诧异,诧异那不是你的声音,有如当你笑起来,我就会比你更大声地笑起来,好像一种支持一样,好像一种放纵一样。   但那都不是你的名字,事实上我不能说出你的名字,永远不能,有如我希望你根本把我忘记。当你彻底忘记,那就是一种安慰,忘掉我们有过的那么一段无望的、困难的日子,那种无望和由此而来的生命中的错乱,愿你忘得干干净净,那样你就会生活得安好。   我知道你在哪里,在那座高墙后面,在绿荫之下的一座楼里。你也许还牵着你的孩子,慢慢走来,你就是慢的,你的声音和姿势柔曼婉转。我还知道,你的孩子是个男孩,你们亲密地说着什么,也许你还保留着年轻时代灿烂清脆的笑声。如果我听见了你,我一定绕道而行,这样我们就不必和那个伤痛的时代相遇,而我在你所不知道的远方,怀想你,怀着不说出名字的追忆。   你是娟、南、微或雯,其实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如此纤巧的名字,我们的父母不会想到这些雅致和娇柔的名字给你、给我。我们翻开书本看到这些杜撰的名字不禁好笑,一眼看透那些编书人的笨拙。不过你的名字仍然是一个例外,你的名字有明媚的风格,有花之容。但我不能说出,有如我不想任何认识我的人看见我的文字,并且把你辨认出来。所有的文字经过时间的磨洗,岁月与想象交迭,我无法保证这都是真的,所有这些只是源于一种固执的追忆。   一九七四年的某个日子,我的记忆里有两面青山,青山下是平原和谷地冬季都有的水坝,在两片绿色和黄色之中,斑斑积雪不融。积雪的岸边有一个小小的三角窝棚,我在窝棚的稻草上,看两岸的青山。   我的前程有如雪和泥一样含混不清,我们全然不知岁月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朋友们终将一一散去,以真实和说谎的方式,以独生子女的名义或病退的名义。这些都不是我们的理由,我是二十岁强壮如牛,没有性别的牛;你是十九岁,有兄弟姐妹,大家没有重复的理由回城里的家,何况,以你的单纯的心地,又岂会接受什么不真实的理由呢?   一九七四年,朋友们接连走了,我送走了我的队友,她在远去的车上挥泪而去。我没有眼泪,我那时没有眼泪,因为我不是一个伤心的性格。我转身走到你的小队,我去看你,于我这像是一种责任。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父母是一样的人吗?因为你比我小吗?因为你和我一样独自留在乡下了吗?因为我们共同的爱吗——我们爱的歌和诗篇、小说和朋友。   但是那个人,他已然另有所爱,我们深知他是如何地爱着与他的年龄和经历更接近的那个姑娘。我们深知这一切。但你小心翼翼地爱着他,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各自爱着我们身边的或远方的朋友,而他们各自爱着他们自己的友人。我们如此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那些坎坷的情感之路,那条路原来就叫如花的少女时代。   我总是诧异,我的诧异一直到今天,我不明白,那些能够接近你的男孩子,他们怎么能不被你吸引。一直到今天,我在我的想象里把你描绘出来依然好不容易。   我记得那些年我去看你,要穿上自以为感觉最好的衣服。其实那时我们没什么好衣服,也许有一件在阳光下会显得发蓝的的确良衣衫,那是城里刚兴起的面料。此外是白底黑边的北京布鞋,那是我们共同的品味。还会有一个仿军用包的书包,书包里会有那些写满了锦句的本子,上面抄了书本上打动人的段落,抄了一些歌的谱和词。我给你带过什么吗?我不记得,也许,会带上一些远处的朋友的信?   我记得你收工回来,从那些乡下女人的行列里走出来,你的笑是我预料中的笑。你的笑是从心里溢出的笑,然而从心里溢出的笑又是什么样子呢?我没有文字可以形容。而我在你的笑面前,总有不能久视的感觉,有如阳光耀眼。到今天你不能知道我心里有深深的自卑,但你不知道这又是一件好事。   你不知道的还有你自己有多么美,你知道十九岁的你有多么美吗?我在青春发育的年代从来不知饱满的胸部是美的,我们为自己胸部的隆起深感羞耻,那暴露了我们的性别。我们理想的状态是束胸如一个小伙子一样,胸部挺而平整,如男人的胸肌。当我看见你了,我忽然发现十九岁的少女多么好看,因为你没有那样束胸。你把你的性别和美丽暴露在阳光下。你像一个新婚的村妇一样胸部隆起,你的白衬衣下麦浪起伏。我记忆的你穿着雪白的衬衣,我不明白同样干活,你的衬衣何以如此干净。   我们在打谷场边的小屋里点着灶火,我忘了是我生火你做饭还是相反。反正我们谁也不会闲着。我看你干活总有一种不对的感觉,你和这斑驳泥墙不对,和这裂缝的灶台、粗细不一的柴枝不对,和细小飘忽的煤油灯不对,和这巨大的水缸水桶不对,和这个稻场边孤立的土屋不对。但你说下雨了不怕,他会来帮你的。   你小心翼翼地说到他,你回避了所有自己的感情,你的每一句话又牵系了他。我听得小心翼翼。我像捧着一件珍贵而易碎的水晶制品一样小心翼翼。我知道他是好的,爱慕从不需要理由,如果连爱慕也没有,乡下的日子岂不是要让人发疯。   真的有了爱慕什么都有了。所有的一切,我们喜欢的歌里、书本里,都有潇洒和高雅的男人,都有满怀爱慕和柔情的少女,普希金和莱蒙托夫,雨果和罗曼罗兰。我们在煤油灯下读那些诗句:我记起了那美妙的一瞬,我初次看见你的倩影,那如倏忽的昙花之一现,有如纯洁的美底精灵。   你的发辫那么黑,那么松松地编结在一起。到已经知道所有生命中堪称外表的美都要一一消逝的中年,头发之于女人的美已经是一个理念。但从小小年纪我们就知道品味头发的美,这是无师自通的品味。而你的十九岁,黑而浓密的发,微微卷起环绕你的脸。在你所有的表情里,在我能把你从所有年轻时代的女友区别出来的表情里,你可知道什么是你特有的表情吗?   那时,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说不出,到了我的中年,学会了许多文字去描写和分析之后,我才明白,你是那个年代里表情的一个例外。我们所有的人,我们这些急欲遗忘自己性别的女子,都没有这种表情。我们看人的目光是直线,满脸的坦荡一览无余。唯有你,你垂头一笑,那无从遮掩的羞涩,是你不想让人看见的羞涩。   我还能记得的是你那件蓝色小花的绸衣,母亲在缝纫机下给你做了一件长袖和一件无领无袖的短衣,那绸衣的质地和色泽仿佛是天生为你配置的。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合盖一床被单,你穿着这件我们把它叫做圆领衫的衣服,小小的白花散若星辰,开满蓝色的草地。你的头发披下来,在枕边,有时扫着我的眼睛。我们久久地说话,说了些什么我能记起的不多。无非是数着已经离开了的和还在这里的朋友,或者是我们的父母的处境。我们希望他们赶快被解放吧,赶快被定成人民的一员吧。但你黯然神伤,事实是你的父亲已经定案了,他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派。这可怎么办呢?   我们在黑暗里说尽我们想念的人,亲人和朋友,说尽我们那些没有被阴影笼罩的童年琐事。在我们的头顶上,房间一点点的亮起来,高高的屋檩,那些横着和竖着的木头,一点点地显出形状。有时有萤火虫飞进来,然后有蛙声打破我们之间的静默。有一次我说着我想象中的爱情,转过头来看见你都睡着了。你睡着了,那么宁静;你不知道我看着你,你不知道我看着你的那一刻心里有一点歉疚,因为我说了那么多,没注意你都累了。还有我看着你觉得那么幸运,因为大家都走了,一个接一个的回城,而这个机会给了我,使我们成了最近的朋友。   最近的,我不敢说是最亲近的,你从来没说过我们是最亲近的,一直到若干年后,我在煤矿收到你的信。你那时在县城里,我们好久都没写信了,在我们各自分别以后。你一开始就写到:亲爱的朋友。   我那时看你的信,压根都没想过你会是如此热情的。我只是想这是因为你在恋爱中了,你的心里一定满是爱情,所以就这样让我分享。我是因为你爱着的人,而进入了你那个时候的习惯用语吧?但现在想来,我又不那么肯定了。我没有那么自卑之后,我想到,在那些年里,我又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们是如此亲密的朋友,在我们的少女时代,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以后,我们又为什么不是亲密的朋友。   写到这里,我无法把后面的事情一一说清,那些被动荡和变迁搅乱了的人生头绪。   一九七四年是我们分手的日子,我参加了那时区里的招生,作为知青代表,我想帮你,但没有起任何作用。我们在那一年分手,我去大学,你到了离队里只有几十公里的县城。   我们匆匆分手,那时你和别的知青合了组,你又当了组长。组里乱哄哄的。   我们从此分手,我们总要分手的,再好的朋友,除非是相爱的男女,我们总得分手,独自面对各自人生的重大问题。   然后,该怎么说好呢?   那个嫁给黄河边摆渡者的女知青,现在已经是做外祖母的人了,人们说当初是他救了你吗?   人们要找到足够的理由才能解释一个城市姑娘怎么会嫁给一个乡下人,生了好几个乡下孩子,永远难于在北京立足。但我们,我们不会这样想的。嫁给乡下人要什么勇气和必然的理由呢?如果你以为城市已经永远抛弃了你,嫁给一个乡下人,有什么难于想象呢?在九十年代的摇滚里有这样的歌词: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我们的乡村岁月,我们谁曾准备孤独一生?   城市给你耻辱和拒绝的时候,乡下给你尊严和爱,乡下人的爱情就不是爱情吗?一个乡下的男人,像你一样有几分黯然、几分腼胰和羞涩,你要嫁给他,我为什么要奇怪呢?   我为什么要奇怪呢?我和你一样,骨子里被灌注了卑微。我们如此卑微,只有一点点的爱就可以满足了,再多一点点就会像熊熊烈火一样被点着。那些潇洒英俊和文雅的男子们,他们不在我们生活的视野,我们被隔绝在不同的环境,我们又为什么不抛弃那些有关普希金、莱蒙托夫的幻想,投入第一个向我们展开双臂的人的胸怀呢?哪一个人的年轻不是年轻、哪一个人的初恋不是那样无端狂热呢?   我一点都不奇怪,后来我们会在北方的都城相遇。七十年代后期,日子飞快地翻过,生活一点点回复原轨。你回城的道路曾经是千迴百折,现在四通八达。权力能剥夺的也能给予,它愿意给予你时,比你能期待的一切更多。在北京最好的大学,谁能拦住你的到达,谁能拦住你遇到和你心灵相投的人,那些草地、湖水还有粗犷而清凉的残园废墟,谁能拦住你在那里开始新的感情?   谁又能谴责你呢?我有一百条理由站在你一边。当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出轨时,我根本不相信,这说明我站在你这一边。我甚至立即去问你:怎能有此谣传?而你平静述说:就是这样。我几乎立即就接受了,就是这样。为什么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和那个人终生厮守?凭什么?   凭什么?   在我几乎遗忘的乡下笔记里,还遗留有你的一个笔记本上落下的散页。你的笔迹,细小而哀婉,那些不够均衡的笔画显出哀婉。是那样的一段,当时我读着,我想这不是二百年前一个法国作家写的,而是你自己写的,你在乡下的油灯下写着,在你身边,渺无一人,无边的蛙声和寂寥,你在灯下写:   一个人落在海里了!   有什么要紧!船是不会停的。风刮着,这条阴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路程。它过去了。   那个人灭了顶,随后又出现,忽沉忽浮,漂在水面,他叫喊,扬手,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声。船呢,在飓风里飘荡不定,人们正忙于操作,海员和旅客们,对于那个落水的人,甚至连一眼也不再望了;他那个可怜的头只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已。   记得我们曾一起在灯下唱歌,我们的另一个朋友唱道:我心中怀着最美好的愿望,像苹果花在树枝上摇荡。再早些时我们是一大群,而那温和待你如兄长者,他早已离开。友谊啊、爱情啊,都没有来陪你……你最应被关爱的最年轻的姑娘啊,你的沉默和十九岁的丰腴、像所有的冤魂一样无辜的丰腴,被弃置于孤独。   他在深处发出了悲慘的呼号。那条驶去的帆船,简直是一个鬼影!他望着它,发狂似的望着它。它愈去愈远,船影渐淡,船身也渐小了。刚才他还在那船上,是船员中的一员,和其余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来忽往,他有他的一份空气和阳光,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出了什么事情呢?他滑了一跤,掉了下去,这就完了。   我们后来有数的几次相遇,我已经不能再面对你。其中的一次是在车站,你和你的姐姐,你们为什么人送行。然后我突然见到你,顺便问你:假期会不会回去?   你说:回哪里?   我说了小县城的名字和你的丈夫的姓,在他的姓之前加了小字。算来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都还可以称小的。   你说:你还不知道吗?他,他死了!   我的天,我竟会在路上哭起来,我也会哭了,年轻时我从来没有眼泪,后来就恢复了流泪的本能。我居然就在路上为你哭起来,我哭你是如此不幸,因为你毕竟是他的妻子。   我就是如此不会克制和不合时宜,这还有不少例子可举。总之那天我本来应该像一个西方人一样藏起悲哀,但实际上我像一个小孩一样没有控制。我们例外地走了无数的路,直到把这个故事的所有细节、所有恩怨、所有无从凉解的恨与爱说完。   你照料他至死,他至死不原谅。我们的爱就是如此渺小,而受到的惩罚就是如此巨大。   岁月流转,我从此不再碰见你。你走进了另一个家庭,成了一个平凡的母亲和妻子。有人告诉我说在哪里遇见过你,她们执意说不是我想象的模样。   而我,一直想要把你描写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在我的一九七四,没有你,如果我不是那样地亲近过你,我的年轻时代,可有什么堪称珍贵的事件值得追忆吗?你又为什么令我格外怜惜、格外眷恋呢?   穿白衬衫的你   嫣然一笑的你   在灶火边轻轻歌唱的你……   我的幻想   你的十九岁   湖泊和琥珀里辗转的光阴   如何能在文字中凝定呢?   本文选自《骑桶飞翔》,艾晓明/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9月第1版。

人体孵蛋

来源:私人史 文 | 赵毅衡 一   1967年元旦。大清早,“红画兵”的头儿,地质系的青年教师赵懿翎,跑到我宿舍把我叫醒。无取暖资格的南京,冬天冷得要命。八个人的宿舍里还睡着两个同学。我披上棉衣,打着冷战跟他走到走廊尽头,他环顾了四周无人,才低声说:“有人来査,说是你的木刻画上,海浪里隐刻着‘介石万岁’几个字。”  我一听,才想起应当先到厕所里去排尿。  “别怕,来的是造反派。我叫他别胡扯,自家人别打自家人。他让我们自己查一下刻的人有什么背景。”  我问怎么办。他说:“这浪沫太复杂,再改怕也有反动字迹。”  我们俩走遍校园,把昨天半夜才贴的“海燕”木刻拓印全撕了,又回到“红画兵”队部,把版劈了。我的艺术生命就此告终。此后数年我写了几百万字重来复去的交代,也没提过此事。那浪花泡沫比“炮打”之类凿实得多。如果有人检举此事,我的肉体生命怕也早结束了。今天居然能在此写“串联回忆”,首先我得向“红画兵”的战友们致以“隐藏反革命”的崇高敬礼。 二   1966年底,校园就空荡荡了:全部前保守派,加大半造反派,全都或串联或回家或串联回家去了。  我当时是散兵游勇,自命造反派。当时黑五类还不让造反,要到打派仗时各组织才拼命拉人。我写大字报个人署名,但当时省委与保守派全垮了,没什么可写的了。我发觉校园里有个“红画兵”战斗队不时贴出大组漫画,不太高明,但封前页设计得很优雅。后来我才知道是程干泽——一个法语年轻教师——之手笔。程的大字报刊头设计恐怕是整个南京大学——也就是整个江苏省——文化革命唯一值得人留恋的东西。那才是艺术。  我跟着一个刷浆糊挺认真的女同学走,发现了“红画兵”总部在学生会小楼的顶层,颜料多,纸多,地方极大,人却不多:几个男女学生在涂涂抹抹。我还看到不少画册,想必是学生会美术组的存底。  我说我只会临摹,收不收?他们说要的就是临摹的造反派。于是我坐下,表现一番,做了一幅野心勃勃的临摹:用三合板刻了一幅高尔基的“海燕”插图,那片浪涛激涌的海水消磨了我近十天的革命热情。赶在元旦前完了工,印出来时大家都很高兴,满身油墨臭地在校园里贴了十来张,题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三   果然一语成谶,1967年的暴风雨刮翻了我们自己。所以说,临不易,引亦不易。至今我凡动笔,引语必密密加注,以免反受其祸。这是后话。当时就我一个人感谢赵懿翎,其他人都骂他“软弱”。反正大家觉得没劲,有几个人嚷嚷也要去串联,说凭什么要造反派坚守阵地。  “红画兵徒步串联宣传队”!忘了谁出的主意,马上一片喊好。既然“宣传”,就不宜到江苏省之外,既然革命,就不能朝苏州上海走,唯一的路线就是苏北农村。南大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和所有的教师都刚在海安、如皋一带搞过社教,“到贫下中农中去过春节!”口号正气堂堂,大家精神一振。 四   上路是让人兴奋的,虽然最后参加的不到十人。  那时还得渡船过江从下关到浦口,但长江大桥南北段已经接拢,渡船还有意朝桥那边弯个弧线,着实让大家为革命形势兴奋了一阵。  当时徒步串联有个好处:不需要背多少行李,各县镇都有串联接待站,管吃管住。尤其我们的路线,怕是没有任何人走,所以每到一地,任何时间到几乎都有热饭热汤招待。只是我们背得特别重:大玻璃瓶的颜料,大捆纸墨及已画好的“大批判”漫画。从学校出发时三个女同学坚持平等原则,在浦口到六合的路上就移到男同学身上。第一天还打着旗子整队走,当天下午就前后拉开几十米,第二第三天队伍就拉了几里。不是男同学逞能,而是我们发现背有重荷、双腿麻木、两脚打泡时,最好的办法是小步奔跑,比一步步迈脚好受。然后背靠在电线杆或短墙上歇口气,等着落后的人远远走来。等到他们走近,再开始跑,免得她们争背行李。  苏北的公路很长很直,平原没有任何起伏,冬日的田野只有干瘦的麦苗在风里哆嗦,剥光树叶的枝桠投不下任何影子。好像从未遇到一个晴天,只有风在与路一样延伸无尽头的电线上吹奏。  偶尔有卡车路过,司机总好心地停下来想搭我们一程,当然我们没有人软弱到上车的地步。为免推让费事,最好的办法是向他们吼出毛主席语录,他们马上不劝了:明摆的大是大非。 五   脚底的泡大了,破了,据说磨成茧就不痛了。在这之前,我想是穿过扬州之时,真是举步维艰。但我们集体议决,为了保持长征目的之革命纯洁性,不进扬州,绕过它。  当然,我们知道,二十四桥明月早已不在,千家养女也不再教琵琶,但最好还是恶其名而避之。  说实话,这支宣传小分队,没人稀罕扬州的繁华。近十个人,大半是苏南人,而且大半是南京、上海等大城市来的。他们自讨这种苦吃,恐怕多半是自我证明的需要:南京大学受制于江苏省的“地理政治学”,苏北对苏南,乡村对城市,每个班级很自然地按双轴划出了阵营,而且很容易转成了革对专,红对白的准阶级斗争形势。如果这时父母亲的历史污点再加上来,足以使他们在文革前的班级里完全失去声音,哪怕是重复声音:重复权威话语是认同,而认同当时是一种特权。  毫不奇怪,当文革风暴刮进校园,这些被革命所排斥的“城里少爷小姐”大都成为造反同情者,胆大的直接进入造反。想保也得掂掂别人承不承认你有保的资格。  但反过来,他们的政治能量和野心也只到“有权重复”为止。正当这一小队男女跋涉在乡间公路上时,真正有采取行动能力的造反派大小头目中坚分子却留在南京,就在1967年春节前后各省造反派相继夺了省委的权,俨然一省之主!然后因分权不均而分成两派,虽然两派的核心都是南京大学学生和青年教师,居然南京空军与南京军区会各支持一派。支左成了各山头清算多年积怨的机会。  这些亳无“权”力概念,靠脚上走出血泡来证明自己革命权利的人,当然没想到自我肯定之虚妄。他们中的一大半人将会又落入正在南京准备的巨型陷坑,被在“路线斗争”中侥幸险胜的人们重新踢出革命阵营,而那可是真踢,货真价实的肉体惩罚加谪边远戍将使他们一辈子叫苦不迭。  “几年后,面对军宣队的他们,将想起那寒霜的早晨,抢着往自己背上加重量之时”——马尔克斯的著名开场已成为中国文坛的笑柄公式,但用在此却无比贴切:“为革命受苦”是争取来的资格。正因不久就会被剥夺,会转成“受革命之苦”,反而显得更宝贵。  他们并不需要表现给别人看:他们的显示对象早就回家过春节,当时不知道,今后也不想知道这场艰苦的宣传行军。如果二三十年后,他们中有谁读到雅克·拉康此时正在巴黎举行著名的心理分析讲习班,正在玄侃“注视他者目的为了注视自我,而这种迂回的注视实际上使主体淡出”,或许此人会突然想到徒步长征这好例证,或许。 六   旅行最佳处在回忆中。  两场暴风雨之间的突然空隙,使这次徒步串联成为文革十年中我们唯一的自由选择。从云缝中露出了冬日阳光,衣着破烂的孩子们拥到路边村店门口,像欢迎杂耍班子似的欢迎我们。发黑的墙上贴上了我们的画和标语,而且满脸焦苦的女同学们打起快板,做了一番表演。有时我想,这些村庄的外貌,可能几千年没有变化过。是我们…… 七   我们走到海安时,已临近春节,包括队长老赵在内的两个“老海安”要到边远的公社去访问一年前社教“扎根”的村民朋友,约我们在如皋等他们,幸好那时我们的背负物已经不多了。  在如皋县城我们第一次可以歇下来,没说这是最后目的地,至少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当天晚上,一位如皋籍造反派“战友”到串联站来看我们。他姓冒,常说先祖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我们高兴得上街买点食品回来打牙祭。  他说这里最强大的造反派组织叫什么总部的,以年初被整的县委内“四不清干部”为主体,有能力有内应,正准备学上海、南京的样夺县委的权。  我从床上跳起来:“什么,四不清干部造反?!”  “他们受工作队迫害嘛!”  “受我们迫害?此工作队非彼工作队!这些农村干部是什么货我可太清楚了!”  冒公子的后代笑了起来:“我看谁能说清楚。”他不想沾手,他是回来过年的。  县委机关的社教四清我了解并不多,作为基层工作队员,我一个人负责一个生产队,我知道饿死人的时候,农民们对多吃多占的基层干部如何仇恨。“不用查帐,”一个女社员对我说,“看看他们的粪坑就知道他们吃的和我们不一样。”  这证据太模糊,正因此,又无比切实。  “他们会说你们下车伊始……”  “我们从来不坐车”,大家嚷了起来  不过我同意第二天去看看贫下中农怎么看如皋的文化革命。 八   第二天一早,两位女同学跟我到我搞社教的村子去。离开才半年,那条土路还很熟悉,土路转上一条灌溉渠的堤,寒风中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远远田埂上似有人缩着头颈走着。这是春节。  老远我就认出了那村子,没有任何树遮掩,树早就伐完。离村子不远路边有一间小屋。我说,“先看看根子,再进村。”  “就是你说的那个残废青年?”  “水利工地上塌方被压坏的?家里只有老母?”  我点点头。屋上的草似乎更破烂了。  屋子门开着。这里的土房冬天也必须开着大门,墙厚窗小,嵌小块玻璃透不进多少光。而这屋就一间房,连小窗也没有。我进门看见根子躺在床上。  听见我喊他的声音,根子在枕头上转过脸朝我咯咯笑起来,好像害羞似的。我问:“你娘呢?”  “过去了。”根子还是那么笑着说。  我心一下凉下来。谁来照顾他呢?  他的笑容有点呆滞,脸上全是汗。我这才发现他身上压着三层棉被,虽然大门敞开,床上还是一股奇异的汗臭味。  大约是发现我的两个同伴有点皱眉,根子笑着把被子揭开,在他光裸的胸脯上铺了一层鸡蛋。  看到我们惊奇,他真高兴起来。“我发明的一条活路:给队里孵蛋。”他重新把被子掖好:“这批蛋十天了,快了。孵出一个,给三分工,张支书挺照顾的。”  “张支书?他官复原职了?”我惊奇地问。我们那期社教没搞完就闹文革了。  “还有谁能做支书?不错了,抵上五分钱。”  忽然这时从床里侧的黑暗中传来婴儿的哭声。根子从枕边抽出一根二尺长的圆棍,顶住与他的床平行的一个摇篮,光膀子举在头上一推一推,嘴里还学着说:“宝宝,别哭,好宝宝。”  他转过头,笑得益发有点尴尬,一只手还在头顶推,另一手护着胸前的被子。“赵工作”,这是我管着一村时的尊称,“给人捎带看孩子,赚二分钱。我落后,你批评。”  这下子该我脸红了,我的两个同伴表情奇特地看我,像看一个怪物。我说:“把我们给房东的贺年礼留在这儿,房东不会怪我空手去的。” 九   回城的路上,我几乎是奔跑拉开棉袄还是透不过气来。农民遭这么大罪,干部还有理由折腾造反?  到城里天已黑了,我马上坐下来起草一篇“南京大学造反派对如皋文化大革命局势的几点看法”。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县革造联是四不清干部的假造反,决不允许翻社教的案。写完大家读了,又讨论了一番,改了些语句,然后抄了贴到县委大院门口。  没一刻儿工夫,串联招待所大门就被推开,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男女冲进来,乱糟糟地喊着“保姆滚蛋!”“打倒刘少奇社教路线!”我上一天见过其中几个人,如皋籍的北京学生。  辩论一直进行到深夜,大家都声嘶力竭。幸好那时造反派之间不兴武斗,曾有一度到拉拉扯扯的地步,一个女同学眼疾手快地把我眼镜抢取下来。看不清当然会多吃皮肉之苦,但眼镜当时比皮肉重要。 十   很气,很累。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初二之晨,我们的大字报旁边已贴满反驳的大字报,而我们的大字报上竟然涂了一行醒目的红色大字:“滑天下之大稽,狗崽子翻天,竟然不准我们革命!”  我一下子傻了眼。这三字帽虽再熟悉不过,只是近半月提醒者少了点,忘了革命还得有资格。显然有个南京大学的如皋籍学生卷在其中,昨夜没出面却用朱笔评点了诗眼。  回到串联站,有的同伴说:恐怕他们也有道理。以前我们一直愤愤不平为什么不让出身不好的革命,现在我们有什么权不让别人造反?  我说不对!出身不好没有害人,四不清干部荼毒百姓。  “文化革命是伸张正义?”一个同伴反驳我。  我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此后,随着文革的“步步深入”,这“道义”问题会更让我头痛。  大家都垂头丧气。有人说:行了,到农村过春节的目的已达到,可以结束了。  旅行的最大威胁是意识形态性的:究竟为何而来?  渐渐同伴们按家乡分成了小堆,不用决议,都在讨论如何回家,既然已无命可革。  我很气恼,觉得这些“战友”在危难时抛弃了我。 十一   “回上海,”家在苏北更北的陶涛问我,“带我一起去好吗?”  我惊奇地望望他。“我从没去过上海,看看嘛!”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说:“你知道我已造了家庭的反,与反动家庭划清了界限。我当然不回去,我一个人继续北上。”  “到哪儿?”  “走着看,盐城,阜宁,新四军部。”  “上海串联站肯定很挤,我住到你家行不行?我是红五类,我不怕。”  我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像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匆匆写下家里地址。 十二   我一个人在苏北又走了一个多星期,只是失去了任何目的,不是串联,而是流浪。  我原想可以整理整理思想,却发现我的思想空空如也。如皋事件使我更热衷于参与革命:每走到一个城镇就贪婪地看大字报。  我下了决心重新争取参与权。此后的事实证明我的决心是致命的大错。  有一天,我把走路的能力估计高了。天全黑下时,我离县城还有十多里路。开始下起小雪,一片灰白,只能靠道边的树干才看见路。  而这时我看见田野中有一星儿淡淡的黄色。哪个农家坐在这灯下?哪个母亲在跟儿子唠话?哪一种温暖靠四面土墙挡开了寒冷和黑夜?  我突然想起母亲,已经做了10年右派养了10年猪的母亲。这个寒夜,她即使回到家中,哪有儿子能跟她相对而坐呢?  我心里突然一阵绞痛,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摸到一棵树,坐在公路土坡上。而漆黑的雪还在一片片飘落到我脸上。从那夜起我就感觉到,对母亲的欠疚一次又一次地袭击我,在一生中永无了结的无眠之夜。 本文选自《今日思潮》,《北京文学》编辑部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1月。

追忆李诚先生

来源:安徽日报,2013年3月15日 文| 李克强   从某种角度说,学者大抵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名实相符,这是大多数。一类是名不符实,这是少数。还有一类则是有实无名,这一类究竟数量如何,很难估算。因为他们鲜为人知,我所认识的李诚先生就属于这一类。   李诚先生是安徽贵池人,1977年逝世,享年七十多岁,逝世前是安徽省文史研究馆一位退休的图书管理员。至于他生于何年,我不曾知晓,生平如何,亦不甚了了。但可以肯定地说,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一位通晓国故的专家。   我是在幼年时代认识李先生的,我们同住在一所大杂院里。这所其实并不大的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不知是因为人丁众多,还是因为院落狭窄,总显得拥挤、庞杂和喧闹。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所院落的唯一神圣之处是拥有一座图书室,藏有近万册书。李先生便是这图书室唯一的管理人员,兼做出纳与采编。   图书室由两间北房辟成,约有四五十平方米,据说是供文史馆馆员们研究文史之用。图书室的四壁均是书橱,入门处摆有一张长条桌,图书室的门紧连着院落的大门,出入院落的人必从图书室的门前走过。李先生每天总是端坐在桌前,手不释卷,或执笔圈点,或颔首低吟,日复一日,几乎日日如此。当然,他有时也抬头环顾左右,似防闲人进入。大概是因为这里的藏书有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入室者寥寥,李先生也就乐得潜心向学了。由于是北房,又书拥四壁,室内光线略显昏暗,但很寂静,与喧闹的院落形成反差,有些神秘的感觉。当我是学童的时候,大约出于好奇,放学归来,曾有几次悄悄地溜进室内,李先生发现后,总是用严肃的表情和礼貌的手势将我赶出图书室。后来,又有几次,李先生发现我只是在书橱边翻翻看看,并无越轨的举动,便允许我留在室内,但不得打破安静的气氛。这里本无一册儿童读物,许多又是线装书或旧版书,我当然是不知所云,对一些新版书也只能是似懂非懂。我不敢问,因为李先生没有空闲,似乎也未感到我的存在。但是,他却让我感受到一种氛围,一种书香四溢的氛围。   这一段平静的时光不长,很快就被打破。一个动乱的年代开始了,首遭厄运的当然是这样的图书室。作为一个“四旧”或者说“封、资、修”书籍聚集的场所,自然是在被查封之列,李先生也就失去了办公的地方,回到家中,他的居所是大院角落里的一间偏房,面对庭院有一扇窗户,窗前照例摆着一张长条桌,李先生依然每天坐在桌前埋头读书。有时他也走出门户伸展腰身,但神情依旧,似乎时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如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不论老叟还是稚童,他总是微笑点头,只是寡言少语,现在回想起来,是一副宽大为怀的模样。   在那个动乱年代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童,但停课闹革命的浪潮却波及小学。我突然和李先生一样,也“赋闲”了,从而产生了一种想向李先生问点什么的念头。不知是因为李先生恋旧(我们毕竟在图书室有过一段和平共处的时光),还是因为他想说点什么,李先生的居室容我进入。时间是固定的,从每晚九时开始。他释卷之后,便烧上一壶水,把脚放在一个不大的搪瓷盆中,不断有节奏地搓足,时而向盆中添上一点热水,时而用手揉脚板心上的涌泉穴。他做得不紧不慢,循环往复,大约近一个钟点。就在这段时间里,李先生用平和的语调,时断时续地向我讲中国的国学,讲治学的方法,讲古今轶事……这种每天近一小时的讲解、谈论夹杂着议论,持续了近五年之久,几乎穿越过我的少年时代,但李先生的话似乎仍未讲完。   李先生的确是饱学之士。大院里的一些老人称他为活字典,因为常有人读书读报遇到难解的字或典故来问李先生,李先生总是脱口说出这些字或典故的读音、含义,有时,也会说出它们的出处。其实,李先生的学识不止于对中国文字的认识,他有很厚实的古文功底,又在国学的广泛领域具有造诣。有一段时间,他专门向我讲授唐诗,一天只讲一首,而讲一首诗他可以用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常常是旁征博引。他喜欢“为学要像金字塔、又能广大又能高”的治学之道。更喜欢要能“吃冷猪肉,坐热板凳”的治学态度。因为文庙里是供着冷猪肉的,读书人应当将板凳坐热,不能总是躁动不安。因此,李先生做人的目标似乎就是为了做学问。他总是专心致志地研读,从不见他为外界的风云变化而动容。孔夫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已。”对这样的生活准则,李先生可以说是身体力行了。他认为,读书人眼界一定要开阔,要能看大场面,大观则大见,小观则小见。也就是说要读各种类型、各种观点的书,除有专门注重的外,对其他学识起码做到识门。李先生是专攻地理的,而且偏重于古代军事地理。但他研读的范围远不止于《读史方舆纪要》之类的书,可以说经、史、子、集、丛、志、图以及佛经等尽可能地涉猎。大概是受康、梁等人的影响,他还很推崇清末民初出现的所谓“新学”,因此也喜欢谈国际政治、西方哲学、世界历史等。以他的看法,只知一门学问,一种观点,无异于画地为牢。   李先生读书的品味是很高的。作为先生,他也留意我读什么样的书。以他的观点,初学者宁可少读书,或者等书读,也不能读类似三家村中的书。这是因为沾了村夫俗子之气后,再脱胎换骨便难了,所谓璞玉可以雕琢。记得有一个春天的傍晚,我在院中借助微凉的晚风读《古文观止》,在那个对古代文化进行“革命”的年代,能找到这样的书并非易事。但李先生发现后,却不以为然,他断然斥之为“村书”,认为不值得读。他后来开了一篇书单给我,有《昭明文选》、《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等,这固然有明显的“桐城派”的色彩,但也并不受其拘泥,作为入门读物,起点是高的。他一再说,发乎其上,得乎其中;发乎其中,得乎其下。发乎其下,便什么也没有了。对于初学中国史,他主张一定要先读前“四史”,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及《资治通鉴》,而不能只是读后来人作的《中国通史》之类,因为这些书夹叙夹议太多。对一些品味不够的书,他甚至反对过目,担心无意中收入记忆库,以致混淆黑白。当然,他也不是一味反对读通俗的书,譬如《唐诗三百首》,他就认为是入流的书,可以欣赏。他于读书不止是读,也是在品,因此,有些过于挑剔。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严谨的学风。   李先生治学的严谨,还表现在他奉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原则,而且是十分严格的。李先生于国学的知识是渊博的,他不仅通晓古体诗、近体诗,也懂得词与曲,但他在向我讲授了旧体诗后,却不愿再讲全词。他说,于词学方面,他只能体会出一些绝品的妙处,对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词却不能做到细微的分辨,尤其是不会“唱”。他明确地说,“我如果传授,则是误人子弟”。他与当时蛰居合肥的女词人丁宁先生有交往,他认为自己所结识的人中,唯丁宁先生懂得词且可以填并提出要带我去见她,但当时她正在病中。后来又因李先生自己生病,他还为未能实现自己的诺言感到遗憾。李先生认为天下有的学问可以无师自通,有些则是无师不度。譬如佛学,有一段时间李先生的案头常放着《楞严经》、《大乘起性论》等佛学经典,但他认为自己是不甚了了。他有时也用胡适之写《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的史事以解嘲,胡适之之所以始终未能写出这部书的下卷,是因为到中古时期回避不了对佛教的解析,李先生断定胡适之是被难住了。   李先生做学问是十分认真的,读书的品味也是极高的,但他的衣食却是很随意的,要求的水准也很低。大约是为了简便,他总是理一顶短短的平头,戴着一副30年代式样的眼镜,由于他身材不高,又微胖,这一种打扮,很难让人一眼看出他是一位饱读儒经之士。他的老伴不在身边,因而自己做饭。我曾见到他把买来的一块肉、两块豆腐切成几大块,扔到锅里,加点盐和酱油之类,用水煮熟了吃,即便在煮菜的过程中,他依然是手不释卷。他似乎是把读书、做学问看成人生最大的乐趣。在他的时间表里,读书占了大部分,吃饭、睡觉也是为做学问服务的。他很少与人交往,虽然身居嘈杂的大院,除了有时谈点学问之外,很少说些别的。但李先生的内心世界并不刻板,他在讲学问时,常常插些趣闻轶事,讲到兴浓处,还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李先生也是很重感情的,记得70年代初,我插队乡村,初次远离家门,与父母告别后,但踏出院门,发现李先生已早早站在巷口,向我点头道别,以示送行。   表面看来,李先生是个纯粹的学者,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蕴藏着一种对国家、对民族强烈的责任感。他并非是一个为趣味而读书的人。记得7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我从乡村回城探亲,当去看望李先生时,发现他正半跪式趴在一张小凉床前挥汗如雨般地写作。小床上铺满了线装书和平装书,约几十本。李先生对我说,他想写一部《中国历史地理概论》,从历史地理的角度来讲述中华文化的变迁。其中多用考据的方法,譬如某一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当时的发生地或出生地,现在应为何处,同时将纠正一些错漏的说法。究其本意,则是要说明中华文化是绵延不绝的,是必然要中兴的。讲到慷慨处,李先生引出顾炎武写《日知录》的开头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且说他要把这八个字写进卷首语中。从李先生的眼神中,我竟然隐约地预感到这个动乱的年代行将结束,中华文化繁荣的时代即将开始。   不幸的是,李先生在他大作写到一半的时候,在春天伊始,冰封正待消尽之时,却悄然离开了人世。   李先生的死是默默的,他不希望有追悼会或告别仪式之类,生前他曾交代其子,只要将他的骨灰撒到一条流动着的河里即可。 诚然,流动的河水总是不腐的。

没有酒店,就没有行走江湖的《水浒传》

一读王彬《水浒的酒店》 来源:高原之云 作者:刘川鄂 五四以后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大体有三种路经:一是沿袭传统的考据之法,在史实钧沉、版本校勘等方面一一求证,文学之于这类研究者,是历史文本,此为考据派;二是从阅读主体出发,对文学作品的主题意蕴、人物性格、表现手法、语言特色分析品评,此为鉴赏派;三是借鉴西方诗学理论,对中国古代文学思潮流派作家作品进行现代化之理论阐释,此为西学派。三派各有特点、各有建树,亦各有限制。考据派缺乏文学之主体性,审美缺席。鉴赏派随意性很大,理性不足。西学派以西论中、以今化古,有框套之嫌。初读王彬先生的《水浒的酒店》一书,我把他划入考据派。但他在考据基础上有理性的分析。所以他是兼有理论家特质的考据派,或者说是超越了考据派的考据派,从而具有一种求新的探索性质,王彬先生把他的这个探索归结为“微理论”,采取实证、量化与精微的研究方法,进行考订、复原与阐释。 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已有了众多坚实的成果,水浒研究是古代文学研究的显学,在既往研究的基础上再出新意,难度极大。《水浒的酒店》的首要价值在于实证。作者从酒店这个在小说中频繁出现的特殊场所切入,对这部巨著进行了再阅读再阐释。酒店与故事情节、人物活动之关系,酒店的规模、经营、服务、种类、器皿,酒店与食店、茶店之异同,酒店描写在作品人物、结构、文化等方面的特殊作用,在这本书中都有详实地考察。通过本书考察可见,《水浒传》中的主要事件,基本上都是在酒店中发生的,没有酒店便没有《水浒传》。“总之,《水浒传》中的酒店与事件的关系,或大或小,或为大事件,或为小事件,几乎贯穿了《水浒传》的主要情节,其与人物命运关联之紧和出现的次数之多,是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第10页)作者以章回为经,以话题分类为纬,纵横交错、事无巨细,全面完整地反映出酒店与《水浒传》的特殊亲和关系。佐之以《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        《武林旧事》等研究两宋文化的重要史料中关于酒店的相关记载,更增强了本书的学理份量和说服力。读此书,不仅有益于读者进一步理解作品,还帮助我们了解中国古代酒文化的源流、特点及与男人之关系。 《水浒的酒店》的另一重要价值在于阐释。以酒店为特殊角度,以考据为前提,以文化理论为立论基础,厘清了西学派似有涉及但未落实因而似是而非的某些问题。在该书《水浒人物的社会分析》部分,作者不厌其烦,用列表的方式把小说中每一回目中出现的梁山人物的籍贯、上山前职业、上山原因予以铺陈展示,清晰直白、一目了然。作者对梁山人物上山前职业分析得出结论:“依据传统的阶级斗争的原则,属于统治阶级,计四十八人。民间与绿林属于被统治阶级,计六十人。但是,至少理论上是革命主力军的农民,却一人没有。而可以视之为与农民地位相当的渔民、猎户、梢公之类,并不单纯的从事渔猎,而是以其为掩护,贩卖私盐或其他黑道活动。”(第150页)梁山人物的落草原因,作者列举了被擒获上山、追随上山、恶了官府上山等,“总结好汉们杀人的原因,真正反抗官府的并不很多。而个人纠纷与毫无道理的杀人却占了相当的比例。即使是为了山寨的事业,而以滥杀无辜为代价,也与我们对英雄人物的理想相差甚远。”(180页)从而否定了把《水浒传》视为农民起义作品的简单化结论。(第156页)长期以来,《水浒传》的农民起义主题说占据上风,近些年也不断有质疑之声,但语焉不详、论说乏力。本书靠事实说话、靠数据发言,有力地推翻了农民起义主题说,证据凿凿,无可辩驳。仅此而言,本书已作出了重要的学术贡献。 关于水浒与女人的关系,本书的论说亦有启发性。“这些女人的命运,大都十分悲惨”(第194页)古中国女性地位低下、反人性的旧道德观压制其正常人性,而所谓的“好汉”以不近女色为荣。他们堂而皇之地以替天行道之名将这些女人、妻子杀死,“朝廷不明、官员腐败、女人淫乱,三者合而为一,好汉们这样认识,好汉们叙述者也这样认识,而好汉故事的听众也是这样,数百年而不变。这些女人的命运,果真应该是这样的吗?”(第194页)至于梁山三位女英雄,亦是失去了女性性征和女性美的男人化英雄。不尊重女性的男人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不近女色的英雄不是真正的英雄。于此可见,《水浒传》不仅不是一部表现农民起义英雄故事的作品,亦不是歌颂正常的健全的人性的作品。 那么,《水浒传》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本书没有直接涉及这个问题,但从《三读水浒人物的社会分析》一节,可以得到启迪。这一节从忠、孝、仁、义四个方面,分析水浒人物的精神状态。其理想人格主要为:仗义疏财、结识好汉、爱枪使棒、于家大孝、受招安以尽忠。“事事是忠、孝、仁、义,又事事不是,有一种怪诞的味道。因为他们的忠,是强盗的忠,孝是强盗的孝,仁是强盗的仁,义是强盗的义。忠、孝、仁、义不过是强盗的忠、孝、仁、义。”(第218页)这是很有份量的分析,《水浒传》就是一部歌颂不健全男人人格的书。它流传甚广影响甚大,即因为它本诞生于男性中心主义的封建文化环境,契合并激发了传统中国人的好汉情结、绿林情结、梁山情结。它流传至今受誉至今,是因为身处现代的中国人仍然是老中国的儿女,他们的心灵尚未完全走向现代。充斥于当下中国男女言行中的所谓“大男人”意识、对男人讲“义气”的无条件的推崇和对讲理者的贬斥、官本位观、孝文化沉渣泛起,等等等等,皆与中国人的“水浒情结”相关。 读此书,我更坚信:“数百年而不变”的“水浒情结”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现代中国人文学者包括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西学派对“水浒文化”有过质疑和批判(对其人文价值的否定当然并不意味着对其审美价值的全部否定),但对非学术领域几乎没有丝毫触动。稳健平和的王彬先生在《水浒的酒店》中有力地支撑和声援了西学派。因其对水浒人物的细密分析,它是水浒研究的入门书。因其对水浒酒店的前无古人的考据,它是水浒研究的别开生面、不可替代的新成果。因其对流行理论的质疑反驳,它是对水浒读者有正面启迪的参考书。 (王彬:《水浒的酒店》,东方出版社2010年4月版) 原题《细密考证,悉心阐释—— 一读王彬《水浒的酒店》》

我们身上的暴戾

来源:新三届 我们身上的暴戾 作者:王小妮 原载《南方周末》2012-8-2 过去从没想过,深恨暴戾的我身上同样藏着暴戾。除掉身体里潜藏的戾气不是一下子的,只能时时提醒和警觉。有一个同学说,老师是愤青吗。课程快结束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不要做个愤青,我们一起学习用更多的理性和平静去传达良知。 潜意识中的暴戾 过去从没想过,深恨暴戾的我身上同样藏着暴戾。明确意识到它存在,是2008年春天在广州广外一次规模不大的座谈会上,会后问了那个敢于大胆质疑的女生,她叫郭巧瑜,广外本科学生,后来跟她有过通信,有机会向她检讨我身上的戾气。从那时起,有意地留心检点和反省,不以身份年龄音量气势去压制弱小。9月9日说新闻,随口把美国华裔航空小姐的遇难说成了“牺牲”,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用词不对,而更准确贴切的词没有及时跳出来。我把这个听来像口误的过程跟他们说了:“牺牲”二字直接从我的潜意识里溜出来,就像有大学生忽然说他家三代贫农一样,曾经的年代对每个人都影响至深。曾经的词语和意识里,不是正确就一定是错误,没有中性没有空间余地和弹性。正面的死亡就是壮烈牺牲,负面的死亡就是无耻灭亡,我的脱口而出就是一例。能感觉到他们还没法立刻理解我的用意,不过这很正常,未来会有漫长的时间和实例供他们理解回味,我要先把出现口误背后的原因告诉给他们。或者喜滋滋,或者心事重重,每个学生坐在下面的心理基点都不同。有人告诉我,大家私下说,老师总讲些冷冰冰的历史。我说,因为这是被称作“新时期诗歌”出现的大背景,没有这些冷冰冰,这些诗是不会自己跳出来的。肖婷在课间里说,家里人很少提那个年代的事,这等于揭伤疤,毕竟是很远的事儿了,她伯伯就是插队知青,也不太讲过去。但是,同是大二的贺如妍要求给大家讲讲“文革”,准备了很多图片和文字资料做成PPT,她的角度是一个女儿怎么可以违背人之常情揭发批判自己的父亲。一个文弱小女孩的角度和炯炯的眼神。下面拷贝的是她加的短评: “文革”期间,那些被压抑的亲情。没有个人,没有个人的家庭,柔软的亲情哪里敌得过汹涌的“革命”热情。特别是在那些父母被打倒的家庭里,父母的爱和意义,甚至尊严,和跟随毛主席闹革命的伟大理想是水火不容的。这些孩子在尚未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之前,追求自由的天性就被某种局限性很强的思想所压抑,甚至取代。他们不是应该由长辈们温和地牵引着去认识这个世界的吗?却要努力装成一个审视世界的大人。那个年代没有真理和正义的标准,人心也是。得势失势都很荒谬,害人被害都很“正常”。 热爱声浪和其他 我发现他们莫名地喜欢麦克,喜欢自己的声音被它放大,喜欢它扩散开的高倍声浪。凡有上来发言的机会,第一个动作经常是先伸手去拿讲台上的麦克,调整高度,把它贴近自己到不能再近,然后才开始说话。每一次看他们去抓麦克,就想到“先声夺人”。90后的一代对高亢宏大音量的特殊热爱,和中国城乡街头的喧闹高度一致,无论叫卖什么,一律肆意放大声浪压倒别人,招引注意。虽然不断有提醒,别让电的声音压过人,读诗时候,别让震耳欲聋的配乐压过朗读者,还是不见改善。也许他们从小到大早都被各种高亢的声浪吞没惯了,缺了电流的配合,好像自己就势单力薄,缺少读诗时候必备的气氛和感觉,不被吞没,不光不够时尚,还不够壮丽。至于有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反倒无所谓。和强大电声和配乐相配的,最好是鲜艳跳跃变幻不断的PPT,拿一本诗集就上来读诗的,会带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没做PPT。爱好声浪和爱好鼓掌一样,都衍生于高度集群化,都在不自觉间放弃了一个真实的自我。有个同学告诉我,她其实很想上来读诗,但是她决定不读,也不会在课上说出自己心里的很多想法,虽然很想说,她怕被班上同学认为怪诞出风头,怕被因此孤立,还是老老实实坐在下面听,这样更安全。希望被电声覆盖和生怕被众人孤立,同样来自隐形的暴戾,它无形地蔓延,成为潜行于众人之间的暗规则,有人敢大胆地说自己的意见,而另一些可能一生都不敢,这些被压抑的群体留滞在大学的边缘,灰蒙蒙的一团背景。和2011级新生交谈后,我问同样被请来参加新生见面的大三学生尹泽淞:他们能听进去吗?他说不能,必须得自己体会,然后一点点悟出来,现在是听不进去的。 大学里的讲座 高等学府里少不得的重要部分是各种讲座。诗人于坚和小说家麦家都曾经问过我:现在的大学生怎么了,去大学办讲座,完全得不到应有的反馈,很失望。起初的几年,我有和他们一样的困惑,直到教书到第七年,才觉得有可能相对客观地回答这问题了。讲座和上课的区别,前者是临时拉来一伙人,往往是低年级的学生,讲座者要涉及什么内容他们完全不知道,对讲座内容很可能全无兴趣,选他们的主要动机是刚出中学校门不久,叛逆性辨识性最低,最方便被拉去充位置,最容易鼓动拍巴掌。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头,一喊一群,人戳在那儿,心不知在哪儿。500人的场地,拉几个班,凑满人数,不至于稀稀落落的冷场,使台上人的颜面不好看。被拉去听讲座的和去听课的区别,在于讲座没预热,听众完全被动,心是凉的,讲的人和听的人同时感觉不好,当然很难有好的回应和交流。多年来,我们的学生已经练就了形成了最强大的消极应对系统,他们内心封闭性好得很,这时候,很多讲座对于他们就是硬暴戾或软暴戾。不止讲座,凡让他被迫接受的东西,推介灌输给他的,你有多大的强制性,他有多大的排他性,强加和对抗成正比。他自我保护地关闭感知系统,你用明暴戾对他,他用暗暴戾对你,不过各运用不同的暴戾而已。有个同学偶然和我说起,前一天她去参加一个校内报告会,负责给大会拍照:听众都是咱的新生,还有人站着听,好假呀,是个企业家捐款的会,现场一位领导一激动自己讲了半小时,学生在下面实在受不了了,开始鼓掌。本来嘛,新生就是干这个的,脏活累活没趣的活儿,老老实实地听呗,咱们的新生真不错啊,只要领导一张嘴他们就鼓掌,一张嘴又鼓掌,那领导居然没感觉,他怎么那么不懂呢,讲的一点意义都没有,全是假话,还跟真的似的,学生当然要哄他,最后还是那个企业家明白,轮到他发言,他居然表扬了咱们学生,说同学们敢于用鼓掌表达自己的不耐烦,后来说一句散会,轰的一下子全散了。我们都知道,弱小的生命理应更多地得到珍惜爱护,他们也会自觉地把自己受到的礼遇传递给下一代。可现实完全背离这最简单的理念。讲过新生报告会,这位同学告诉我,她原来不这样,原来是很热心的人,到高中时候才顿悟了,不再把什么事情都想明白,那样会更痛苦,人就要这么糊糊涂涂地过下去。2012年3月,有同学发邮件告诉我,听说一位著名作家到同城的另一所高校演讲,作为文学仰慕者,他们七个同学逃课坐公交,转车一个半小时匆忙赶到会场,场地早是满的,有人站着。通知的演讲时间过了45分钟,作家才出现,先介绍一堆荣誉头衔,作家开腔并没致歉,直接说自己并没准备,让大家自由写条子开始提问。十分钟后,我的学生们失望离开,又匆忙赶末班车返校。田舒夏原准备请作家签名,专程去校图书馆借了这位作家的书,准备自己保留作家的签名本,再另网购一本书给图书馆补上。结果借来的书原封未动,可以直接还给图书馆了。事实像永远正确的老师,它总在上课。而年轻的人们,以自身顽强潜行的生命去领受这伟大老师的教诲,调整和校正自己,这就是进步。有人总拿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对比今天的大学生,当时学生的自我感觉就是未来的社会主体,似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现在的大学生早已自知身处社会边缘,谁在误解谁在进步,如果一定要拿来对比,应该不止一种答案,而自以为绝对正确恰恰最可疑。 一个校内事件 天凉了,女生宿舍楼因为没热水供应,很多学生有意见,呼声渐高,几个学生在微博上喊我声援,而我判断这事应该尽量坐下来多方协商,不想越界做维权,私下跟她们交流,建议通过正规渠道去表达和商谈。很快收到一份匿名邮件,措辞激烈强硬,全文1910个字,带77个惊叹号和21个问号,平均24个字一惊叹,说的正是热水这事。邮件的激烈让人不安,这不安于我超过了“维权事件”本身,类似的文风曾经熟识,曾经“如雷贯耳”也贯心,高音喇叭整夜整夜轰鸣着的,都是相近的语言。马上回复给她,请她更理性地表达意见。既然想到给我写邮件,估计是我的学生,顺便跟她说“如果愿意,请下课时等我一下”。几天后,下午下课时,有个同学等在门口,一搭眼就认出来,是去年的同学,当然认识,只是发型变了,笑得依旧淳朴可爱。她说,邮件是她写的。哦,心立刻软了,赶紧说,原来是你啊。脑子快速回忆邮件里有没有伤到她的话。一起下楼聊天。印象里,这是个总带着笑的姑娘,我很知道,她的邮件出于仗义执言,选择了发邮件给我是信任,看到我的回复,作为匿名者,她可以不来找我。但是,她笑呵呵地来了,小孩子一样仰着脸,她说当时实在太生气,过后也觉得有不当,作为一个大学生一个知识分子确实应该更冷静理性地说出意见。海岛好夕阳,我们一直走,讨论有没有更好表述意见的方式,怎样葆有尊严地替众人发言。并排走在一起,感到一个年轻人射透出的义气勇敢和天真,那天真的好夕阳。除掉身体里潜藏的戾气不是一下子的,只能时时提醒和警觉。有一个同学说,老师是愤青吗。课程快结束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不要做个愤青,我们一起学习用更多的理性和平静去传达良知。

文革这代人的悲哀与自救

来源:新三界 王小妮,满族,1955年生于吉林长春。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毕业后做电影文学编辑。1985年定居深圳。作品除诗歌外,涉及小说、散文、随笔等。2003年获得由中国诗歌界最具有影响力的三家核心期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联合颁发的“中国2002年度诗歌奖”,曾获美国安高诗歌奖。退休前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 文革这代人的悲哀与自救 受访者:王小妮 访问者:徐鹏远 转载凤凰网2015年2月2日 导语:王小妮是诗人,早年随朦胧诗潮流崛起,却并未被归入经典朦胧诗人之列,她自己也从未融入任何派别、圈子,有人说她是当代诗坛少数“幸存者”之一,她却说自己只是不想重复自己的一个爱写字的人,只写自己认为要写的。 2005年至2010年,她在海南大学任教五年,却处处感到失望和悲哀。她将6年的观察和体会写成《上课记》,真实地记录下发生的事和内心感受,亦对教育体制有所反思和批评,只是并不愤青。 2014年,她出版了短篇小说集《1966年》,用11个小故事勾勒、呈现出文革那个讳莫如深又复杂难言的年代。刘瑜评价这本书是历史、是寓言、是恐怖故事,也是寒冷大地上一簇轻暖的抒情诗。在轻重之间,读者得以窥视那个并不久远却已模糊的时代,政治飓风中摇曳的人性,历史深井下探出的指尖。 王小妮说这本《1966年》,写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是“烽火连天”的。“童年遭遇文革,很不幸,它成了自己的底色。而近年更多的资料和现实让我们理解了,它太不仅限于10年的时限。把身处其中的感受还原出来,现在变得急迫和重要。”虽然是有意识地在描写那些心理的、难以言说的东西,但她同时认为自我屏蔽的功能总会自动自觉地打开,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悲哀,也早已荣升为所有国人的基本功能。 她说自己不想被关注,写字是自己帮自己,自己救自己的方式,不止是愉快,还有写出来以后的纾解和各种各样的意外,这是创造的快感。 1,自我屏蔽是我这一代人的悲哀徐鹏远:《1966年》被评为(2014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又入围了新京报2014年度好书。这么受欢迎,您之前想到了么?您觉得大家为什么喜欢这本书?王小妮:因为它写的是讳莫如深的1966年。徐鹏远:书中写了11个故事,全都是您的创造,还是其中有身边真实事件的呈现?王小妮:有恍惚的真实的碎片,但它们是小说,人物事件都是虚构的。徐鹏远:《1966年》是在写文革,早先的《方圆四十里》写知青,也是文革题材,很多和您同龄的作家、诗人都以文革为重要写作内容和思考内容。您觉得文革对于您人生和写作的意义分别是什么?王小妮:每个作家都有对自己作品的定位,我想,好的作家身上应该有的不是趋同,而是差异。《1966年》和《方圆四十里》都是虚构的叙事,其它文体不容易承载这段历史。如果有一本日记就珍贵了,当然前提是“真日记”,它的还原性应该更可靠,可惜,在那十年里,几亿人里,恐怕没几个人能留下一本“真日记”。没有记录只好虚构。当一张嘴说出来的,都不是心里所想的,这种情形延续多年,无数真切细微的感受都流失掉了。短篇集《1966年》和长篇《方圆四十里》,都有特别留意“真切”和“细微”,更想向读者传达身在其中的感受。1966年的人们恍惚和惶恐,到了《方圆四十里》写到的1975年,大家已经开始习惯分离人格和部分的看透,这变化是用时间用人性悟出来的,可见蒙昧不可能长久。我正在写一个发生在1966年和1975年之间的故事,一个狂热投入的少年的故事。最后和《1966年》和《方圆四十里》一起,成为文革三部曲。童年遭遇文革,很不幸,它成了自己的底色。而近年更多的资料和现实让我们逐渐理解了,它太不仅限于10年的时限。把身处其中的感受还原出来,现在变得急迫和重要。徐鹏远:文革成了您的底色,该怎么理解?这种底色以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出来?王小妮:恐惧和怀疑,对群体的天然防范,遇到信誓旦旦的事,不会听信,自己判断。徐鹏远:《1966年》是用一系列个体性的小故事讲述了一个历史重要年份,而且文字平和。这让人想起了杨绛的《干校六记》,有很多相似之处。您自己觉得呢?这是不是女性作家书写历史的一种特殊能力?王小妮:对不起,没有读过《干校六记》。各种各样的作家,有各种各样自己的风格,共性应该很难归类个性。《1966年》写在上世纪90年代末,已经是15年前了,最开始是给文学月刊《作家》杂志,原准备每月写一篇,一年连载12篇,后来有点编刊上的变化,只完成了11篇,第12篇手写的提纲现在还在,没有动笔。徐鹏远:其实1966年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一个敏感话题。所以如果不是现实这种写作环境、话语空间,比如可以揭露更多鲜为人知的事实等等,《1966年》还会选择一种避开正面冲突的灵动的写法吗?王小妮:永远没有被写尽的题材,1966更如此。写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是“烽火连天”的,可能隔着一面墙壁一条胡同就有很惨烈的事情正发生着,当时非常清楚,我要写的仅限于这些心理的,难以言说的。也得看到,自我屏蔽的功能常会自动自觉地打开,是我这一代人的悲哀吧。如果有更自由舒展的“写作环境”,我的切入角度也不会是直统统的,但是会更多的直面当时,努力恢复能感知到的所有,全息的,而不是有躲闪有回避。徐鹏远:自我屏蔽的功能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意识?恐惧、失语,还是什么?王小妮:自我屏蔽的功能早荣升为所有国人的基本功能,一个五岁的孩子已经学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选择性发言,人人以“趋利避害”为先,最后形成的观念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己”永远见不得台面,永远委身在高调又正确的集体之下,只为求得安全的存在,它渺小和隐蔽,却结结实实凝固成一个人的内心之核。这就是我们的底线,所谓的社会风气怎么能由坏变好? 2,写字是自救方式 微小柔弱懵懂或许更有空间徐鹏远:您的文字有种说法,“描述针刺的常有,涉及刀伤的几乎没有”,这是一种不忍心,还是认为针刺的力道更大?王小妮:没有不忍心。忍心承受,不忍心写出来?虚构作品和非虚构相比,前者的优势是有选择性,它可能很个人化很不客观,我始终以为微小柔弱懵懂,或许更有空间。徐鹏远:虚构作品比非虚构更有选择性,也可能很个人化很不客观。那么您会尝试用非虚构来写文革吗?王小妮:最有力的当然是非虚构,可惜没有可信赖的素材,可遇不可求。见过几本文革时候的私人日记,除了抄语录表忠心,没有任何个人色彩。比如这一天干了重活,很疲倦,他不会写今天很累,他写“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个人要有意在日记里模糊掉真实的自己,这已经不是“非虚构”而是“虚构”了。也有人在日记里夹藏暗号暗语,可时间一久,忘了暗号的代指,成了一本失效的日记。徐鹏远:您是一个是诗人,开始写小说会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王小妮:我只是一个爱写字的人,换一个文体不困难。和诗比,小说要耐力,也更舒缓更理性吧。徐鹏远:您是东北人,小说中的场景和人物语言有明显的地域特征,这是任何一个作家都会体现出来的写作经验。我不知道在诗歌写作中,这种经验会不会有?毕竟诗歌比小说要更加抽象、想象力也更加发散。王小妮:小说中的方言是有意的,特别在《方圆四十里》中的所有人物对话。写诗的时候,方言几乎没跳出来过,我的感知系统不是方言的,如果是,就不一样了。徐鹏远:小说为什么有意使用方言?王小妮:为了还原。徐鹏远:您的感知系统不是方言的。那么这对于思考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王小妮:东北方言应该不是个独立语系,其它方言可能影响思考,我感觉东北方言没有这个功能。徐鹏远:写作《1966年》和之前写《上课记》有什么不一样的?哪个难度要大一些?王小妮:没有遇到难度,只要遵循每部作品的独特性,自然会清晰顺畅。《1966年》要还原得恰如当年,《上课记》面对大量原始材料,在取舍定位和忠实记录上花费心思。徐鹏远:很多作家叙述自己写作过程时都会谈到各种各样极致的体验。我想知道,您的写作是不是总是一种愉快的自然的经历,不会有什么大起大落,因为看您的文字总是平静、稳当的。但是在大学任教那几年有些除外,您常常感到失望和悲哀。王小妮:写字是自己帮自己,自己救自己的方式,不止是愉快,还有写出来以后的纾解和各种各样的意外。创造的快感。不只是在大学任教的几年,只是《上课记》,特别是《上课记2》把这种心情透露出来了。失望和悲哀,几乎凝固成了人生底色,前面说过它始于那个年代。徐鹏远:您说两部《上课记》写的是心情,那您会怎么评价当下的教育?王小妮:今天一早看见教育部说四个决不。建议把外语和外国文学外国哲学等和中国无关的课程一律取消,我们的教育就是最好的了。徐鹏远:《上课记》出来以后,很多媒体都在找您谈教育,把您当成了一个教育专家。或者至少期待您能像陈丹青一样在离开教育体制以后转身开炮。王小妮:两本《上课记》就是我的开炮方式。我和我的学生说过,不要做一个愤青。当然不是教育专家。非要说专家,做个写出真感受的专家,那才好。 3,精神最匮乏的几年 人们逮住诗填补自己 徐鹏远:外界把您的诗歌起点划进朦胧诗,您自己认可吗?您对自己的诗歌经历有一个怎样的分期和定位?王小妮:别人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有些做评论的也太刻板太爱给人定位了。我只是不想重复自己的一个爱写字的人。徐鹏远:您说过“写诗不可努力”,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是不是说诗人都是天生的?王小妮:并不想特别强调天赋,更想说的是写诗不要太有“目的性”,写下来就是全部目的,然后是另一件事。徐鹏远:您对与自己同时代的诗人和那个诗歌年代怎么评价?与您前后成名的许多诗人,后来都抛弃了他们曾经的诗歌语言和思考方式,或者在诗歌形态上进行尝试,或者高度的形而上,或者追求史诗效果。您怎么看待这些转变?王小妮:曾经精神最匮乏的几年里,人们忽然逮住诗来填补自己。那时候,它通达到每个人的速度最快,传播障碍又最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写或者不写,这样写或者那样写。徐鹏远:“曾经精神最匮乏的几年里,人们忽然逮住诗来填补自己。”对于诗歌而言,这是幸还是不幸?王小妮:诗本身只是个形式,没情感没选择。万幸的是还能写诗的人。徐鹏远:今后还会不会有这么一个诗歌时代?王小妮:也许有,诗歌时代出现的前提很可能伴随一个极不正常年代的出现或过去,从这个角度说,还是没有好。 4,不喜欢被关注 我和萧红不像徐鹏远:您好像一直都远离群体,无论是知青身份,还是诗歌上的某种流派,好像都被大家忽略掉,因为您哪里也不怎么出现。王小妮:我不喜欢被关注。徐鹏远:您很多年前写过《人鸟低飞》,是关于萧红的。今年正好有一部关于萧红的电影被谈论的挺多–《黄金时代》,其中关于萧红的一句话被大家频繁提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猜想,当时您写萧红传记是不是就是被萧红这种性格吸引?是不是在这点上,您和萧红是相似的?王小妮:《人鸟低飞》写在20年前,忽然萧红很红,是这几年的事情。关于她的电影我一部没看,演员是很难演作家的,或者说,一个人是很难演活另一个人。插一句题外话,如果未来有一天,1966年不敏感了,我要自己把《1966年》改成一部电影剧本。当年写萧红,是喜欢她的作品,和我们相识的人都很难真了解,何况一个历史人物。所以,《人鸟低飞》是一部小说,不是严格的人物传记。按我对萧红的理解,性格上应该很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