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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我们亲历:怀想候一民先生

文/ 陈丹青 来源:不详 昨天黄昏,候先生去世了。今晨见到讣告,就坐下来回想他。 侯先生,相貌堂堂,有威仪。如今市面见不到这等人物了。而他总是笑吟吟的,随时诙谐,但即便笑着,他仍然有威仪,而且深沉。讲到愤恨惨伤之事,他照样笑,但目光敛了笑意,用好看的眼睛,逼视你。那天他指着我画架子跟前的地板,说: “就在这里,他们打了我十四天,不让回家。” 这时,他的眼睛又笑了——为什么他会笑呢——“皮肉打烂了,粘在地板上,翻不了身。”那是我们上学开课的头一日,四十四年前, 众人听了,当下不知怎样回应。 那会儿的美院规矩,师长一律称先生。那一刻,我记得全班默然,没人叫声“侯先生”。 以九十二岁高龄算回去,侯先生是老共产党员,1948 年北平艺专地下党支部书记,而校长徐悲鸿不知道。“有天我爬在树上,” 他厚厚的双眼皮笑得叠起来:“他们跑来跟我说:你闯了祸啦,徐先生要开除你!” 我忘了什么祸,结果自然是没给开除。翌年,天安门 开国大典游行队伍中,据说就有他,还有另一位美院地下党员,日后与他争锋的李天祥李先生。 现在想,支部书记候一民爬树那年,才十八岁。讣告里上了几张青年侯先生的黑白照片,实在是大帅哥。待我混进美院面见侯先生,他正当四十八岁,稳重,笃厚,正像我们心目中的老画家。算算他被痛殴的岁数,更是青壮。那年月多少教师被打死了,他居然活到昨天。 我们小时候远远景仰侯先生,以为是老头子,其实他画出刘少奇与矿工的那幅画,根本就是小伙子。六七十年代没人知道西欧与美国的艺术,油画世界的“天花板”,就是苏联作风,且看侯先生笔 下那群黑黢黢前行的矿工,全是笔触,全是力量,搁当年,十足前卫。 所以我们这群考上美院的杂种将在他门下舞弄油画,想想便即神旺。结果考试末一天,侯先生笑吟吟走进来,左右招呼后,问我岁数。我答二十五岁,他那样地把嘴收进去笑,狠狠看定我,说出我们万想不到的话: “哎哟,你们可没给耽误啊。” 如今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实在说,共和国出道的头一批精英,不管干什么,都给折损了最可有为的壮年。不久,我在后院破旮旯看见侯先生站在一块大画布前,布上正是他重新画的矿工与刘少奇, 原作呢,早给毁了,他被痛殴,就为这幅画。我所折服杜健先生的 《激流中永进》,也给拆下木框扔地上,给人走来走去。 杜先生说及此,神色平然,不见半点怨责。他也老党员,我们进校时,他正与夫人高亚光先生画着巨大的画,幅面中央停着周恩来的灵柩。是的,这就是他们那代人。 师生间的彼此交处而渐渐明白,要有足够的岁月。侯先生的早年精彩,我辈只能想象,待有了师生缘,他已步入中岁,往后数十年,眼见得师长们俱皆老下去,老下去,其中阶段性面见,到此刻,应该写点出来了。 侯先生所能给予的指教,少之又少,不是遗忘,而是,他并不常来,来了,也不像上课。私下里他是可以长谈的老师,课堂上则要言不烦,从不做理论的冗谈。 “你要画脚,不要注意鞋子。” 他看我在画女红军模特的足部, 笑吟吟说。我说旧军装的洗白的蓝色,好难画,他正色道:“别管它什么红啊蓝的,你要调出说不清哪种颜色的颜色!明白吗,说不出哪种颜色的颜色。” 巡看同学的画,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沉吟着,微微笑,他的笑有感染力,讯息好多,我们便读他的神情。考试期间,临到考创作,众生踹踹,因那时的教条都是命题创作,侯先生出谜似地环顾一圈,故意逗大家,接着叫道:不设题,随便画!于是满堂欢呼。 真的,他不管我们,只顾微微笑。从高原回京那夜,同学景波带着我和那几枚西藏组画走去他家,给他看,看到《康巴汉子》,我 们七嘴八舌说是哪张脸像谁,侯先生伸手指向正中的汉子,一字一 顿说:“我看哪,他就是他。” 那一阵侯先生的兴奋点,不在油画,而在别的大计划,不久, 由他领衔,美院新增了壁画系。他相中景波,景波便也攒兜我去壁 画系,我不情愿,侯先生似乎明白我的心思,说及此,倒是黙然。 又一年,我申请出国,结结巴巴与他说了,他一怔,完全不笑,沉下那张英俊的脸:“丹青啊,你正是抓紧出作品的时候……”我支吾辩了几句,他低头听我说完,忽而换了哄小孩的口吻: “好吧,好吧,怎么办呢……”随即轻声叹气。 不久他请我到家吃饭,算是送别。整块的羊腿和大红薯,使我相信他祖上真的是蒙古人。那天清晨我在传达室候车上机场,侯先生沉甸甸走来。他那时有点微胖了,并不多话,捉了我巴掌猛地一 握,掉头就走,同时喃喃道:“走吧,走吧”。 这两天网上出现好几个侯先生的视频,诸位见到的是白胡子老人,活像今人想象的李聃。高小华给国博画周易文王,便一五一十依照侯先生的脸。但我所记得的侯先生,胡须刮净。八十年代作兴西装,有一回他穿了走来,头发往后梳,简直银行总裁,他语音顿挫,一开口,又俨然像个高官。果然,好像是我去了纽约三四年样子,远远听说老院长江丰死后,侯先生被任命了。 好像是 1987 年,他忽而飞临纽约。“丹青啊,我候一民!”电 话里听到他,如幻似真。我不记得这趟远差的目的,好像竟要在香港筹办美院的分院?反正侯先生是美院出了名的会办事,能张罗,人脉又广。他住苏荷区台湾舞蹈家江青寓中,唤我去,才发现这位老共产党员与港台旅美的文艺精英,个个熟稔,谈笑风生——香港 大导演李翰祥是他北平艺专同学,曾随他带进我们的教室——之后, 他去了加州看望长兄,那长兄,竟是民国年间的空军军官。 原来如此,他的被痛殴,又多一条理由。 我于是陪他在曼哈顿走。侯先生好仪表,块头大,走在洋人堆里照样气概非凡。我陪他进了几家古董店,主人恭恭敬敬,以为有 生意,有个老板悄声问道:“he looks like big man……”那样的店 堂,我平日不敢进去的,现在,被毒打的地下党员在乔治一世和伊 丽莎白时代的豪华摆设间缓缓走动,带着那样一种表情,十多年后,… Read More »

《时代之子》序

《时代之子:湖北大学中文系“新三届”文集》,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9年版 文/ 邹贤敏 一 2017年4月,当文学院作出决定,川鄂院长发布“征稿启事”的时候,我和其他几位编委并未意识到,这套湖北大学中文系“新三届”文集会与两个重要的历史节庆发生联系,然而它们还是不期而遇了:2018年,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文集编纂完成;2019年,五四运动百年纪念,文集出版。当初策划此书确无“献礼”的念头,骨子里也不愿去配合什么,但我们内心又有“为时而著”的冲动,因为面对的是已被时代符号化了的知识群体中的一支。 “新三届”与“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后三届高中毕业生即“老三届”对应,是七七、七八、七九三届大学生的集体命名。他们从“上山下乡”的历史中走来,经历了封闭落后的农村生活带给他们的肉体与精神的伤痛,但又幸运地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在接受了改变一生命运的正规大学教育后,成为中国社会转型与文明转型的参与者、推动者、受益者和见证人。“上山下乡——改革开放”是这个群体的最大公约数,共同的经历使他们面临同样的时代问题和个人成长问题,有着共同的历史记忆,时代就活在他们每个人的生存之中。如果说中华文明是一个真理与谬误激辩、前进与羁绊博弈且无终点的历史过程,那么“新三届”就是坚持走向人类现代文明的时代之子。 我是在编辑这套文集的过程中重新认识“新三届”和自己的学生,并进一步认识到做好这件事情的价值和意义的。打开新见迭出的学术卷,不拘一格的创作卷,众声喧哗的回忆录卷,一代学子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价值,他们对世界与人生、历史与现实的观察和思考跃然纸上。阅读他们,就是阅读沧海桑田风云变幻的时代;聚合他们,就是聚合驱除愚蒙照亮心灵的文明之光。放眼那奔腾于字里行间的精神之流,我看到了沙漠里的绿色,荒原上的火焰:在那些日子里,挣扎于物质匮乏、精神贫困漩涡中的他们,为了更人性地活着而不甘沉沦。有的抵不住听说已久的一本书的诱惑,身无分文在雪地里走了两天,又遭冷遇两天仍不放弃,终于感动了书的主人(《多雪的冬天》),有的甚至“常在别人家灰坑里惊喜地捡起一两张书页,读完一面翻过来再读,是揩过屁股的手纸”(《幸而语文》);当历史的机遇倏然降临,他们毫不迟疑,从心底爆发出渴望文明的呼喊:“我要读书!”“我要做知识分子!”“我要当大学教授!”为实现多年的梦想,他们通宵达旦,有的还屡败屡战,终于跨进了知识的殿堂,幸运地加入了关乎民族前途命运,使人类文明绵绵不绝的千秋基业的队伍,从此“开启了生命里最灿烂的日子”(郑兴国);他们怀抱真诚的理想主义,一头扎进崇尚知识敬仰文化的浪潮,如饥似渴,惜时如金,少年轻狂,恣意挥洒,正如一位女同学描述的:“崭新的图书馆,每天人头攒动,时间拥挤着图书馆,青春涌入,知识吮吸。”一个“整天泡图书馆”的同学回忆:“我大概是把书里的内容熬成汤喝了,它们营养了我饥渴的心灵。”另一位同学亦作诗云:“在每一座图书馆/青春在燃烧着我/希望在延伸着我的生命。”难怪博尔赫斯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那是大学精神回归,高等院校开始接近教育的本质、迈开发展步伐的新时期,与思想解放同步,与现代文明接轨。那也是武汉师院中文系最富思想活力,生机盎然,蒸蒸日上之黄金岁月。经历政治磨难的老师们,把积压了多年的知识储备、被钳制了的思想和憋屈了的青春,如喷泉般倾注给学生。给“新三届”上课,是我和所有任课老师这辈子教学生涯中最有精气神,最有成就感,最值得回忆与怀念的一段幸福时光。当“平堤碧柳斗风流,少年懵懂问春秋”的学生们向着真理的彼岸奋力击水的时候,各擅其长、各具风姿的老师们引导着、陪伴着他们,传统知识分子的流风余韵熏染着、陶冶着他们,应邀来校开学术讲座的名师大家丰富着、提升着他们。而他们也以践行“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理念作为回报,尊师疑师,不放弃质疑、问难、争辩的权利。对知识积累不够,学养有欠缺,或尚未走出极“左”阴影的老师,他们甚至掀起过“换师风波”。有的学生干脆逃课,自己去找书、蹭课、与同好交流,独立寻找新的精神家园。那时的中文系,真正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读书空气浓烈,家国情怀深挚,一派东林气象!教育文明的浴火重生,开放、多元和包容的时代新风,孕育了共研习经典,同承接文明,亦师亦友,教学相长的新型师生关系。一位七七级同学曾有这样的回忆与评说: 三十多年过去,他们在课堂上的音容笑貌,举止做派,逸闻趣事,仍历历在目,仿佛如昨日,他们讲课的投入完全出自对教育的热爱。如王陆才老师敢把考题提前告知同学,以便大家更好地读书思考,如张国光老师一次次拖堂,如李悔吾、马之法老师与同学课间边吸烟边聊天,发生在今日则毫无疑问是所谓“教学事故”。但在我们,那不是事故,而是故事,美妙的师生同乐,增情长智的故事。 相互尊重,彼此信任,重情谊,守道义,这样的师与生的和谐关系是一个时代的镜像。它是塑造学生文化生命的基本保障,是现代教育文明的核心价值,反观它的时间愈久远,其蕴含的精神魅力愈显可贵,愈令人神往!对此,在“新三届”同学的心灵与情感深处有高度的共识:“同学和老师,是没有血缘的亲人,再远心里都惦记着!”(邵承波)“母校、老师和同学永远是我们彼此一生的风景。”“天会老,师生情不老。” 在文明的发源之所,大学精神回归的历史机遇期,“新三届”人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自由的空气和求真的氛围”,周鹏回忆,这是他“至今难忘且影响深刻久远”的。周祯祥用两句诗表达了同样的看法:“武师中文四春秋,漫卷诗书任自由。”金珊也回忆,“如果说大学四年有什么是我一生最难忘的”,那就是老师们“亲手为我们的生命注入了自由之灵魂,独立之精神”。学校宽松向上的学习风气,让同学们像一只只蝴蝶,在知识的花园里起舞,自由地阅读,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写作。当然,他们遇到的并不都是灿烂的阳光,乌云也有时飘在头顶,令人疑惑、不平甚至愤懑,体验了人生的不完满,生活的另一面,但毕竟没夺走阳光的温暖。在我看来,自由带给他们最大的幸福和优势,是获得了多样的信息渠道和信息来源。因此,他们能在相当程度上冲破思想禁锢,以比较开放的头脑和心胸去认知外面的世界和身处的教育、学术环境,去思考人生之疑和时代之问,在尚未退出历史的革命叙事中逐步确立自我,实现自我,审视、反思自我。这一切,使深藏在他们内心的文明火种慢慢燃烧起来了:扎实的知识和理论基础,良好的学风和思考习惯,涵泳的人格养成和社会担当。这是人性复苏、文明重建的时代赠予他们的无价资源,也是那时正在回归的大学精神、“五四”精神孕育的文明之果。“未名沙湖栽绿柳/不可或缺水和土/柳树长成都是木/是木即可凿成舟。”这首发布在湖大中文系79级的一个微信群上的小诗,正好对“新三届”在湖大校园的成长作了哲理性的概括。忆当年他们“成舟”之时,就以“崛起的山峰”自命,带着“重新支撑起倾斜的天空”(熊宗谊)的豪情壮志,长风破浪,直挂云帆,驶向心中的那个彼岸。我们编选的这套文集,就主要是挂一漏万地记录了他们离别母校走向社会后的选择与奋斗,展示了他们以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的方式为现代化的文化建构与文明创造所作出的贡献,以镌刻下湖大中文系一代人的身影。 我们编纂这套文集的目的,除了回忆、纪念,除了为历史保存一份有学术意义和文献价值的个人——时代的记忆,根本的是要为湖大文学院发掘、累积自身的思想资源,找回、重振、承续、重构“五四”传统,延续、拓展一代又一代“直系”的前辈先贤构建的“文脉”提供宝贵的借鉴。反思我辈知识分子,从整体上看,与“五四”精神和传统是断裂的,今日缅怀陈独秀、胡适、鲁迅、蔡元培等贤哲,我们只有羞愧。但令人欣慰的是,我从同学们在《时代之子》内外的言与行看到了希望,他们中的先行者和同道已经或正在跨越我们那代人曾经的“精神洼地”,力图把自己和“五四”精神联结起来,为继承和弘扬“五四”传统作出了不懈的努力。1979年,77级的何帆继写下《不幸——为现代迷信送丧的断句残篇》之后,又发表了《科学喊民主民主喊科学——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这首140行的长诗,虽然艺术上未脱五六十年代政治抒情诗的模式,但诗的内涵已有质的变化,诗人对科学和民主急切而深情的呼唤,直言不讳地宣示了“上山下乡”一代学子要冲破思想牢笼,承续“五四”精神的强烈愿望,无所顾忌地喊出了告别“左记狂风”和“愚昧的瘟疫”,拥抱人类现代文明的时代强音。这两面精神旗帜在何帆们的“喊”声中迎着料峭春寒的历史节点又重新树起,其意义和价值是我们不该忘记的。那一年,高中毕业后插队农村两年,在县文工团干了八年,迷醉于音乐世界的诗人何帆,30岁,和他在同一大学同一教室听课,在大字报、红语录、宣传队、诗朗诵、批斗会的常设“功课”中长大,正为搞创作还是搞学术苦恼不已的刘川鄂,18岁。二十年后,也就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诗人、剧作家、音乐家何帆不幸英年早逝!这一年正是“五四”运动七十周年,大学教师刘川鄂完成了他的博士论文《自由主义文学论稿》(次年出版)。如果说,何帆的长诗是对于从现实生活中直接感知到的社会心理和时代情绪的即时表达,他的激情背后还不可能有学理上的支撑,那么走上学术之路的刘川鄂就具备了弥补这个缺憾的条件。何帆的诗他没读过,但让科学“起来”,让民主“回来”,“中国啊/再不能酣眠”的历史心愿却是“新三届”人共有的。他从苦读鲁迅起步,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而第一个吃螃蟹研究自由主义文学,则源于他“人生里最美的梦——自由梦”。这当然是“受‘五四’新文化滋养”,“受益于‘五四’的‘启蒙情结’”的结果。正因此,当刘川鄂大声宣布“我是‘五四’的儿子、现代的儿子”时,他是有学理做后盾的,是有底气的自信。 跨世纪之时,刘川鄂带着“五四”情结由现代文学史跨到了当代文学评论。与此同时“胡四氓”的另三位——同治文艺学的聂运伟、冯黎明和教现代文学的李俊国也“跨”了,聂转向思想史“考古”,李转向现当代文学中的文学本体和现代性研究,冯转向文化研究。扎实的哲学功底使他们都具有思想者的怀疑精神和问题意识,在新的学术领域上下求索,追问不止。二十一世纪走过十余年后,中国学术界借“五四”百年在即展开了新一轮“五四”研究,为聂、李、冯重返“五四”现场提供了机缘。这也带有某种必然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文知识分子,不对“五四”念兹在兹的能有几人?于是就有了《启蒙 解放 现代性——回首“五四”三人谈》(三人中的张三夕也毕业于武师中文系)和《百年“五四”如何言说》。如何以多重的学术眼光重新梳理、讨论、反思“五四”这个中国近现代史上的一个关节点,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话题,以探寻中国近现代史上启蒙路径的复杂性,从而更客观、理性地审视五四运动的思想遗产?冯黎明认为,五四运动中存在着“救亡”的国家主义诉求和“启蒙”的个人主义诉求之间的不协调,救亡压倒启蒙的后果就会是,国家主义的政治伦理诉求压倒了指向个人自由的解放伦理。他说,当代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有着像中国人这样强烈的国家情结。聂运伟认为,“五四”启蒙之道和晚清以来的救亡之道骨子里是一回事,都是在寻求一种救国的工具,共同目的都是“国家”而不是“国民”。这并不否定“五四”启蒙运动中有“个人自由的解放伦理”,但它不可能成为历史主流。原因有二:一是民族国家要参与现代化途程引发的全球性生存竞争,走国家富强之路是唯一选择;二是近代以来中国思想界、知识界一直纠结于救亡之道的“主义”之争,寻求一劳永逸的救亡之道,受此影响,国家被“主义”化,思想和知识被“权力”化,国民被“工具”化,导致知识界忽视务实的社会重建。这两点交互作用,自然会“国家是大写的,而国民是小写的”。面对学界的众说纷纭,冯、聂的思维路径都是新的,既超越了非此即彼的“选边站”的立场选择,也超越了对五四运动做属性界定的思考层面,各成一家之言。李俊国则从一个新的视域界面,去理解并言说“五四”。他认为,近现代之交的“五四”,是三千年农耕文明的“天朝”古国,遭遇“世界”而发生的现代中国的社会文化的“世纪性的分裂与转型”。“五四”文化,诸如“科学”“民主”“平等”“自由”“博爱”等,追根究底,则是古老的中华民族,继先秦元典之后,处于“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时代的,以“现代性文明”为价值系统的“新文化元典建构”。“五四”新文化元典虽远未完成,只处在建构的过程中,但形成了以“人”为中心的,以“文明现代性”为价值坐标的现代话语体系。“五四”新文化元典的生产方式:社会实践性与“异域移植性”;功能价值:“博弈母本”,即对农耕文化时代的中华元典进行消解与扬弃,以应对与支撑“世界性”“工商性”“现代性”关于“人”与“国”的价值学说。 何帆为“祖国和人民”呼唤科学和民主,刘川鄂从“五四”文学的“启蒙”获得人生目标和精神依归,聂运伟、李俊国、冯黎明以“现代性”重新审视“五四”,他们是在不同时段的同一时代背景下重返“五四”现场,分别进入政治的“五四”,文学的“五四”,文化思想的“五四”,从而呈现出“五四”内涵的丰富性和“重返者”思想的差异性。这种情感的、理性的、文化的自觉,在《时代之子》中有相当具体、多样、深入的逻辑和诗性表达。这部由诸多不同个体的“音符”汇合成的“生命、时代交响乐”,真实有力地传达了同学们在社会转型期参与文化与文明创造中发出的声音,既有追求与梦想、豪情与光荣的进行曲,也有焦虑与失落、不甘与无奈的咏叹调。无论哪一支“新三届”,都不是思想与生存状态完全一致的群体,进入社会后的分化是必然,求真与趋时同在,超越与功利并行是常态。但是,我分明看到亲近“五四”先贤,回归“五四”传统,发扬“五四”精神,是他们从成长到成熟的人生轨迹,我分明听到追求心灵自由和人的尊严,为中华民族融入世界现代文明的主潮而奋进,是他们集体创作的“交响乐”的主旋律。 二 “五四”精神以人的解放为宗旨,人的觉醒为标志。陈独秀早在1915年就明确指出:“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一切德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敬告青年》)《时代之子》的价值首先就在于展现了新三届人独立自主站着思考的思想面向和力量。 在学术卷里,流淌着、浸润着他们思想的血脉和风骨。坚信人类追求美好社会的理想富有终极意义的何金波,积长期在机关、企业任职和“下海”的实践经验,借“中文”功底和在职攻读硕博的知识积累,把人文价值和经济学、管理学知识融合起来,在博士论文《论企业公社——劳动者“自由人联合体”的公司》中提出了建立“企业公社”的大胆构想:回到马克思,创建一种以“自由人联合体”为基元的社会,才能构建一种理想的社会模式,而“企业公社”就是“自由人联合体”的载体形式。在企业公社中,人人是企业的真正主人,人人又是企业的员工。企业公社不关注“主义”,从“问题”出发,在营运和管理上注重每个员工的“全面发展”和“自我价值的实现”,而不是为了虚位的“国有”和那个“老板”,探索一种更为有效的创造社会财富和人文价值的路径,一种为社会提供和贡献“和谐发展”的模板价值。何金波这个大胆的构想,是建立在从实践出发进行一系列理论探索的基础上的。比如企业公社的概念,他以批判的眼光考察人类历史上出现的四种公社形态——氏族公社、市民公社、巴黎公社、人民公社,从中提炼概括出区别其他社会机构的要素特质,然后结合“企业”运作的质的内在要求,来构建起一种自身的概念:企业公社是指企业所有成员通过围绕企业目标而从事生产劳动,一方面为社会创造物质财富和文化价值,另一方面以企业为平台实现每个人(企业员工)自由而全面地发展。他认为私有制企业、公有制企业和股份制企业“都不是理想的企业形式”,只有他“设计”的扬弃了历史上已出现过的理想和实践的企业公社,“才是理想的或者说是‘合目的性’的企业”。这使人想起胡适说过的一句话:“凡是有价值的思想,都是从这个那个具体问题下手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艰苦生活的磨砺,多元文化的滋养,自身的醒悟和修养,教会了何金波和他的同学们,只有“君子不器”,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肖练武对先秦士人卓异品格的概括,重在揭示其生成的缘由——礼崩乐坏的社会变动,把知识阶层从宗法枷锁中解脱出来,使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固定的人身依附关系,获得了相对的独立思想的自由;刘勉对刘勰神思论的缜密考察和精辟剖析,别具只眼所看到的“神的下降和思的上升”,实质上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宗白华)的魏晋时代,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对于人的思维品质、思考能力的丰富和提升;宋克夫对晚明文学思潮消歇原因的深度思考,其价值在于揭示了这一思潮自身所面临的矛盾与困惑产生的历史必然性,更在于他论文末尾据此提出的一个颇具现代性的普世之问:“个体意识得以张扬和合理人欲得以正视之后,人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避免私欲的放纵与人欲的横流,以保障人类自身的完善和社会的进步发展?”在当代文学批评领域,刘川鄂是有独到见地的。新世纪初,当池莉的小说红遍全国,好评如潮之时,他发表《“池莉热”反思》,客观分析了“池莉热”产生的原因,放言批评池莉缺乏现代意识,拜金媚权严重,没有批判精神,过多地认同市民生活的价值观,是一个既无“传统”之根又无“现代”之境只会感知“当下”的作家。由此引起的“刘池之争”成为2002年度文坛热点事件之一。当有人以“中国经验”遮蔽当代文学存在的问题,他针锋相对,严厉批评“中国当代作家普遍缺乏全球视野,缺乏人类胸襟,太局限于当下性、地方性、民族性,或太局限于‘中国经验’,是致命伤。”他敏锐地发现了作家中出现的“圣民间化”的不良倾向,一针见血指出:“民间”的追捧,或隐或显地是对“精英价值”的贬抑,是一种反智情结,其危害在于“不可避免地会使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和批判精神受到伤害”。 对思想独立与自由的渴望也是一些从事教育工作的同学的精神动力。为了坚守来之不易的思考的权利,为真正实施素质教育,他们默默付出,艰难前行:喻祖权把鲁迅“从来如此,便对么?”的怀疑精神带进课堂,向教材和学术权威的定论挑战,向窒息学生思想和想象力创造力的应试教学模式挑战;王祖荣一边大胆抨击名校的应试之殇,入骨三分地揭露:“正是那些最了解应试教育弊端的人,把应试教育推进到了极致”,一边顶住压力,在教学中认真扎实地实践素质教育的理念,把学生一步步引上会读书会思考的正道;徐海元深入考察美国基础教育,把富于进取、勇于首创的美国教育精神和重视个性发展,把培养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创造能力放在首位的教育核心价值写进考察报告并四处演讲,为同行在理论和实践上提供可资思考、借鉴、助用的信息,推动教育观念的转换;董有建本着“教育不是为了赢得某些声誉或赚取某些利益的工具和手段,应是为民族国家的未来和学生个人及其家庭而立德树人的事业”的理念,呕心沥血,让一所沉沦多年的荆楚名校浴火重生,重铸辉煌,并对教育体制进行了可贵的反思。陶三发站在教育文明的高度独立思考,不为应试狂潮所动,坚持“我可以不当校长,但我不可以不搞素质教育”的信念,以学生“自治”为突破口,果决而富有智慧地进行系列改革,把“有利于学生成人成才和终身发展,促进社会文明进步”的办学宗旨贯彻、渗透到教育教学的每一个环节,全面落实“珍惜和尊重学生自由支配的每一分钟”,真正做到了把培养学生自主学习的能力放在一切教育教学工作的首位。经过六年的不懈实践,终于实现了“教育转轨,创全国素质教育名校”的目标,“不仅学生的生命之花开得绚烂,也使全校教职员工,包括作为一校之长的我愉快地生活在激情岁月里,沐浴着生命的光华。”六年教育实践中对思想的坚守,使陶三发最后得到了这样一个真理:“人民群众欢迎的是素质教育,只有推行素质教育才是最能代表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在大学任教的李俊国,对应试教育反思想、反独立思考的本质有深刻认知,认为从高中来的很多学生“自小的知识教育与‘现代性文化’无缘”,是“21世纪的躯壳,19世纪以前的灵魂”,生命中不见“现代文明的种子”。出于帮助学生清除应试教育之弊害的责任心,二十多年来,一直坚持给理工生上进入大学的第一课——现代文学,自创“大文学、大文科”,除课堂教学外,要求学生四年间各读10本文、史、哲、政、经、法和自然科学史的书,以实现“生存智慧”与“价值理性”互融,从应试教育造成的愚蒙中走出来,站到现代文明的阳光下。他说:“我几乎与学生从事着‘灵魂的搏斗’,他们从震惊、不服气到启悟……” 思想的血脉和风骨,也在创作卷里流淌着、浸染着。一个健全的社会,除了物质生产者,还需要一批望星空的人。在我的视域里这首先是诗人,中国第一个望星空的诗人是屈原。“望星空”就是问天,即怀疑、追问、思考。屈原问天,始有《天问》。真正的诗人必是思想者。我们面前的这个诗群,他们写诗不以发表为目的,他们给《时代之子》的诗也都是未发表过的,这反而使他们能更纯粹地去追求“诗与思”融合的境界,创作“思想的诗歌”。李照耀的诗善于捕捉、营构意象,其中涵泳着对人生的和世界的深度感悟:《雪人》中的“一个偶然”,《冬夜》里“有一本书/总也读不完”,《神女峰的另一种注释》的“站在悬崖上展览了三千年”。他诗中的哲理不是鸡汤式的格言警句,而只是为读者再想象再思考创造的欣赏对象。刘友生有两副笔墨写诗,既有情深深、意切切,含蓄清丽的《时间》《你的名字》,又有大格局、大思维,大气深沉的《长江,漂来一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华儿女》:“于是,我站在这个秋天伴着我们的城市和西塞古山上思索”。严春芳的诗也不乏启人思考的人生感悟,像“每个人心中/有难忘的昨天/一丝一缕的缠绵/磨砺着生活变迁”(《缠绵》),言浅意深,颇可玩味。褚家生的大学生活,开始是被“长长绵绵的乡情”“潮水般的诗情”和“流淌的爱”充实着的,然而多元信息的获得颠覆了他原有的认知,于是“对真相锲而不舍地探究”,“把污染了的脑子洗干净”的愿望同青年生命中先天具有的叛逆性找到了契合点,《断代史》等四首诗就表现了他的精神探索:“为了寻找一个真相/俯身,向悬崖探视/骤然一阵山风好玄啊/时间顿刻停滞”;“探出一步/再探出一步/让通往自由的征途/多出一盏小灯/多出一根指路的标杆”。这些“尖锐地进入生命深处”的直白自由的诗,写于他即将毕业的1982年和进入社会不久的1984年,激荡着时代风云和觉醒了的自我意识。体制内外、商海浮沉的经历,为实现人生价值而不言放弃的书生本色,构成了刘孟奇的生命背景和《春雨夜话》等诗的底色。这些诗的形式走在向现代的途中,内容跳动着生命的节律。世纪之交,他向刚过去的年代发出了决绝的誓言:“说不、说不、说不/不要这个混乱而肮脏的四季”,而对新的世纪抱有憧憬,“不死的心”让已被稀释的理想仍在怀中。因为“低飞是一种负重,很累”,要不断地从故乡、母亲、可爱的姑娘、学友那里积蓄“再生的力量”。为了使自己的人生“成为一座磁场”,他不愿放弃,仍关注现实,思考生活和人生,唱出心灵的歌:“思的踪迹/断了又续”,“没有爱的日子我愿独守孤寂”,“不再孤寂的时候我愿追逐激情”。终于,他要“凤凰涅槃”了:“长笑,长笑,长笑/笑出艳阳红彤彤/笑出再生的半世英厷”。时春华的《终南山》等九首诗写于当下,无论诗艺还是诗情都是真正的现代诗,直抵人心,搓揉灵魂。她清醒、清白、敏感、正气,但不为周围的人理解,甚至被视为“不祥”之人。于是她退回内心,诉之于诗,孤独、寂寥、忧郁、悲痛、焦灼、迷惘、恐惧“在体内悄然累积成/真正的黑暗”。因为“人生死结无人可以诉说”,“我有时/真想用一千把刀子/插入自己的胸膛/以减轻内心的伤痛”!尽管如此,她仍不愿闭眼装睡融入“祥和的世界”,而是“大叫一声/叫醒另一个自己”,寻找“看穿一切存在和不存在的缘由”,思考“活着的意义”。这给她带来更多的孤独和伤痛,预示“大劫难”的黑猫,象征“很凶的兆”的蓝血月不断刺激着脆弱的神经,她“无处可逃”,深知“我是逃不掉的多数中的一个”。她面临艰难的选择,要么“等待”:“哦神明我觉知你/终于降临到我身边”,“我知道/另一个维度之门打开了”;要么去“尘世的另一端”:“禅坐了那么久/早已没有了尘世的沉重和挂碍”;要么“搏杀”:“默默地,我抱紧我唯一的婴孩/聚集全身的力量/准备殊死搏杀/那是我唯一要做的”。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为了“让这个世界不那么倾斜/甚至崩坏”,“让我可以重新平稳地站直了/不再惊慌”。宁愿“骄傲地碎着”,也不与黑暗和解。这就是时春华——一根“会思想的芦苇”。 “思”当然不是诗人的专利。在选拔人才言必称“伯乐”的1980年代,卢洪强另辟“思”径,发现“相马”之弊,力主以“赛马”为所有的“马”创造平等竞争的机会,认为“只有在广泛‘赛’的基础上,再辅之以‘相’,才有可能选拔出真正的好‘马’。”保持思想的独立,不随声附和,使不足千字的杂感《请让“马儿”上“赛场”》获1987年湖北好新闻一等奖。彭建新写作“为大汉口立传”的《红尘三部曲》(《孕城》《招魂》《娩世》),最令他苦恼、虐心的应该不是怎样写出汉口这座城市的风土人情,而是他长时间对世界、人生的一个追问:“真实,你在哪里?”正是带着“为真实而殉身”的信念,去追踪、发掘、体验、表现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的“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真实”,作家描写的历史风情——汉口文化的世俗性与文明的商业性才找到了、扎下了自己的“根”,才不会是随风而散的云。作为“汉派文学”的主要代表作之一,《红尘三部曲》的价值,主要不在作家写出了“带有我们土地特点的纠纠葛葛悲欢离合的气味”,而是这气味——所谓汉味背后那“真实地活着,或真实地活过”。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言,彭建新“不是静态刻板地‘搬运’历史,而是沉入都市历史的层积和都市文化的肌理,鲜活地发现一座城市的生命史”,从而填补了湖北长篇历史小说园地里城市史的空白。有了这个“思”——本体意义上的真实,作品的气味才不只停留在读者的“舌尖”而进入了他们的心底。李炳钦创作的长篇历史文化纪录片《中国钱币史话》之所以大获成功,当然不仅仅是它讲了老百姓爱听爱看的故事——中国钱币的前世今生,更是因为“钱眼观天下”的立意,是对“钱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思考,经济的、历史的、社会的、哲学的追问。如果缺了这个思想的内核,长达四个小时的纪录片是难以为观众接受的。庄洪(杨光寿)隐居深圳二十年,他的长篇《蔚蓝国度》之《蔚蓝计划》2006年出版后,新华社发了专电,称赞这部作品“以清新流畅的笔触描绘出一种令人向往的理想社会,生动、形象地展现了蔚蓝国度和谐的社会状态。”“这本书将航天与人类和谐联系在一起,融合了人物、故事情节与环境,深刻地表现了未来社会的发展趋势,同时表达了一种较高的思维境界。”《光明日报》发了专文,肯定“该书既有人间风情,还有宇宙浪漫;既有现实矛盾,也有人类未来的规划,还有对宇宙和平的探讨”,认为这部科幻小说超越了人物、故事情节、环境的描写,“表现了一种更高的理论思想和智慧思维境界”,“有着强烈的心灵撞击和思维冲击”。央视网、《农民日报》也发文推介,称现代社会“迫切需要全新的文学产品”,该书“在文学题材和表现题材方面均作出了大胆突破,可谓长篇‘大说’的开山之作”。2015年这书重新出版,香港还出了中文繁体本,北京开了发布会。我奇怪的是《蔚蓝国度》在文学界未引起任何反响,评论家们似乎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但不管书的命运如何,读过该作品和作者的其他一些文章后,我认为在“新三届”的思想者队伍里,胸怀“地球,只是生灵的驿站,人类不应在此苦苦相争,应继续前行,寻找并建设更好的家园”的理想的杨光寿,是特立独行的一个。 思考与文明相伴,盲从与野蛮同行,视独立思考为异端是现代文明演进的最大障碍。谢维强研究“十七年”的文艺批评发现,在一次又一次具有强烈政治意义的批判运动中,那些被批判和否定的作家和作品并不是违反了批判者们认定的政治原则,而是因为批判者的审美认知与作品内容之间产生的文化心理冲突。具体而言,主要来自解放区的文艺工作者们一般是用农村文化(农业文明)的视角审视中国社会,用乡村文化的审美情趣衡量、批判文艺作品,这就不可避免地会与蕴含有城市文化(工商文明)意象和情结的作品产生文化心态和审美情趣的冲突。他以郭小川的《望星空》为例,指出这是一首在一定程度上持知识分子写作姿态的诗,诗的某些内容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知识分子独立思考与批判现实的思维特征,因而立即遭到了批判,诗人被指责犯了“令人不能容忍的政治性错误”。谢维强进而分析:“其实,批判者敏锐感受到并十分在意的恐怕首先不在该诗的内容,而是作者在诗中体现出的独立思考的思想品格。乡村文化深层心理中的从众、盲从心态与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的思想品格发生了碰撞,批评者本能地感觉到了异端。”他由此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城乡文化心态的隔膜,由隔膜产生的猜疑,由猜疑产生的排斥,由排斥产生的在政治上予以扫除的决心,由这种决心催生了一波又一波的文艺批判运动。”(《表象的政治判定与潜在的文化冲突》)十六年前发表的这篇学术论文,今天读来并不觉得已经过时。 三 《时代之子》弥漫着浓浓的人文气息。无论学术论说还是创作、回忆,超越于生存之上,浸润于人文之中,“人之为人”的价值观引领着思想、精神、情怀,文明的火光照亮了平凡不平庸的人生。无论做什么,无论在何方,他们都没停止阅读、思考、写作,保持了知识分子的本色。特别是从政经商,不专门和文字打交道的,能不忘学中文的初心,不疏于书,不荒于笔,骨子里依然是一介书生。曹裕江从任教转向从政三十年,依然笔耕不辍,难能可贵。杨绪松为官经年,主政一方,公务繁冗可以想见,然他善于自律,“仗文壮游”,与书笔不离不弃。且不说那本熬夜苦思写出的散文集《坪山心耕》,也不说那一字一句皆出自己笔的博士论文,单单一篇《毕业三十年感怀》情不自已的文字就令人动容,见其真心文心。没有官腔时调的空言,没有拥权附势的炫语,流露真情,淌出真爱的言说呈现出他以人为本的思想路向和生命质地。语言即思维,是人的存在方式,粗俗的语言源于浅陋的思维,思想的贫乏必致语言的僵化,苏醒的自我就存身于独特的个体的语言之中。只要读读回忆录卷,一篇又一篇生动活泼,照见真性情的文字,如张杰的《春风吹过秋冬的田野》、鲁明的《在武师的青春岁月》、闻克勤的《一页风云散》,就可以证明这一点。《时代之子》是读书人、文人语言的时空,所谓“文字随风,从我心吹起”(杨光寿),清晰、准确、复杂、精细,有深度、广度、高度,有生命体验,蓝天白云,静水深流,空气清新,构建了“新三届”人特有的人文情怀的精神场域。 (1)关注人的生存状况,维护人的尊严 这是人类现代文明的一个重要尺度。刘克勤的散文充溢着情和爱,正如她的同窗熊华称赞的:“把你的生命掰开要捧出多少情呢?不管怎说,我坚信此情定能灌满香江。”她夜读萧红,从满眼满心的荒凉里发现了“温情与美好”,“又欢喜又心疼”;对萧红的命运不止于史学家的“理解的同情”,而是完全、彻底地感同身受,为了让萧红“安心地去”,她的想念和萧红笔下的世界完全重合,从而把尊严还给了这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到死都心有不甘的女人(《读书偶记》)。看《致敬教师节》,很欣赏她对学生的爱从不廉价施予,浅薄歌吟,而善于在凡人小事中捕捉施爱者和承爱者思绪的回环和顿悟,心灵的震颤和闪光,让情爱经受灵魂的打磨和洗礼,再放到理性的天平上去衡量,使学生人之为人的价值尊严真正得到情爱的滋润和心灵的护佑。她相信有尊严的教育能使“最绝望的地方也能开出文明的花朵”。同是写人的境遇,与刘克勤在江南小镇石拱桥上静观缓缓的流水不同,金珊的《乡居笔记》是站立华北平原迎风仰望高高的白杨。她去周庄是想看景“寻味”,体验“梦里水乡的意境”,不料却“灵魂迷失在周庄”,最终周庄成了“我的周庄”。原来她在那里看到了“梦里的故乡”,看到了令她感动、难忘的人。因旅游开发搬出老家住上新楼的老店主,对失去了老街坊“互相守望”的日子难以割舍而沉默不语。以“神工”自豪但干的活又苦又累、挣不了大钱的老木匠,因为孩子要“追赶现代化的潮流”,不愿接班手艺即将失传而深感“落寞”。他们的人生境况引发了金珊的关切和思考:“不是所有的好日子都可以用钱衡量,我们的灵魂,需要寄放在原土。”“现代化真的都那么好吗?”在她看来,老店主失去的是“他生命的根源”,老木匠忧心的是“他的生命要被人丢了”,他们失去的是赖以安身立命的人的尊严。这种思考颇富现代形而上意味。 纪实作品《警察故事》(汤杰)和《太平顶的传说》(欧阳明)、《小城芳草》(杨玉梅)写社会小人物人性的真善美,真实朴实,生动感人。年轻英俊的孔军抱着煤气罐从失火的居民家中冲出,受伤住院抢救后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脸烧坏了没?”原生态展现了舍己为人的民警的内心世界,作者不着一字,人物尽得风流。童力群、叶章维、刘梦奇、范春歌的小说,从不同视角描写底层普通人的命运,各有特色。《让啊让》无意于描写苦难或幸福,只是以层层倒叙的手法,平静而略带风趣地叙说一家三代的命运变化,在日常的人生际遇中自然展现小人物的品格,结尾的身世揭秘赋予主人公一种似断实续的历史感。《傻货他娘》在浓重的市井氛围里讲述的爱情故事,使人难以作出简单的价值判断,似乎高尚圆满的结局,流露得更多的是作者和他笔下的人物在命运面前的尴尬和无奈。《同福里》既让人目睹底层人物在荒诞年代遭遇的种种不幸,又呈现出尚未泯灭、摧毁的人心之善和生命活力,作者人性的温良和人道的情怀渗入细腻的描写中。刘文海的散文观察细致,清新流畅,看似平淡的娓娓叙说中却别有韵味。《花堤街记忆》回忆生于斯长于斯的一条老街,虽不刻意追求什么地域特色,作者骨子里的“汉味”自然流泻;从《家有大狗》中的人狗情,我们看到的是人性之善。喻祖权的散文《父亲的驼背》打动我们的,主要还不在于对父亲的富有历史厚重感的讴歌,而是“我”对自己“虚伪的心灵”的无情揭露与批判,“将卑微的心灵暴露在阳光底下”以赎回“我的罪孽”的勇气。 1980年代后期,叶大春以《三瘾录》登上文坛,自此与小小说结下“生死缘”,虽有短暂迷失,最终还是投入“初恋情人、结发妻子”的怀抱。只有在这方寸之地,他才能和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朝夕相处,同甘苦共悲欢,才能自如地宣泄积郁的情感,放飞自由的心灵。有论者以为,1990年代后期,叶大春的创作由政治、社会关怀转化为文化、人性关怀,这是有根据的,文集中选的《关于琴》等就是。“神秘的冷面汉子”令红歌星小茜感动不已,心慌意乱,怅然若失,却不知道背后秘藏着上代人的悲情故事,改革开放虽然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但能抹掉过去的伤疤吗?流沙湖为实现画家梦而生计无着流浪深圳,一次偶遇让他摆脱“艺丐”的困境而名声大噪,但“艺术的灵感和创作的快感渐渐远离了他”,又陷入了精神失落的困境。流沙湖夜深人静时流下的眼泪,包裹着现代的人生意味。《带哥哥逛京城》催人泪下,我读后曾给作者发微信:“这是你写的小说中最能打动我的一篇,写出了残酷的真实和真实的残酷,写出了刻骨的亲情和亲情的刻骨。全篇揭开了血色的现实之真,氤氲着血色的人性之善。”总体看来,叶大春充分发挥了小小说的文体优势,扩大了思想容量,拓展了艺术张力,其中的精品已达圆熟之境。 张劲帆1990年代赴澳自费留学,后定居悉尼,是澳洲著名的华文作家。他的小说和散文擅长叙写20世纪八九十年代移居澳洲的小人物的慷慨悲歌、满含血泪的生活史,淋漓尽致地描摹新移民由于遭遇离散,摆脱不了个人与当地之间难以弥合的疏离感,以及自我与故乡之间难以断绝的牵绊感,字里行间无不灌注了作家的写实精神、批判意识和悲悯情怀。小说《朝朝暮暮》中,一张澳洲绿卡使相爱的夫妻俩从刻骨相思到毅然决裂,他们的不幸令人唏嘘。小说《云与鸟》写起初看来还算美满的异国婚姻,因生活理念和价值观的不同而走向破裂,对于嫌弃故土,苛待保姆、不关心儿子的华裔妻子,作者显然是抱着批评态度的。散文《男儿远行》,为了买房妻子要工作,孩子只好交岳父母带回国,从“仅仅是十个多月的男儿要远行了”,作者想到自己家族几代人都是为“追求理想”而远行,“一代一代,前赴后继,为了那称作幸福的东西”。可是他对这个远行的传统产生了怀疑:“儿子啊,你的远行真的能为这个家庭和你自己带来幸福吗?”他其实也是在问自己,但给不出答案,只好茫然而无望地问:“谁能告诉我?”在张劲帆笔下,新移民不被澳洲主流社会接纳,只能被迫沉沦底层求生活,空间上的离散与漂泊,最终产生心理上的疏离与牵绊。他们有回不去的过往和母国,更有难以实现的梦想和求而不得的安定之所,进退两无依,从而在身份与精神上产生无所归依的漂泊感和挣扎感。面对充满悲情的人生境遇,张劲帆作品中的人物往往依靠对故国乡土和过往生活的回忆,构筑个体性的精神空间,在心理上获得短暂的补偿和满足。这正是他的作品受到澳洲华人尤其是新移民喜爱的原因所在。 中国古代的一个弱势群体——才女,得到了刘天明的青睐。读大学期间,他就非常喜欢李清照、班昭、蔡文姬、柳如是这些古代才女的诗词,她们的才华和命运时时敲击着他的心灵。同窗熊华回忆:“这个痴心古典的敦实汉子,痴在古典美人的诗情画意中,一首元曲中的‘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会让他眼光凝住的主,自然不能与我等粗陋之人为伍。”毕业后为生计奔波二十多年,直到卓文君的一首数字诗让他“痴”火重燃,于2010年写作、2011年出版《中国古代才女悲情》,公开了多年积淀于内心的思想与情怀:“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中,长期的男权统治迫使女性丧失独立的人格,她们压抑自己的生命欲望去顺从男性本位的伦理道德规范,无数女性被吞噬在无边的黑暗中,也许她们太渺小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弱势的群体中,也有不甘成为附庸的女子,被禁锢的只是她们的肉体,而心灵却生长着一双自由的翅膀,以天性敏感和细腻,委婉地书写着温润的内心世界,细致入微地发掘了个体生命的体验,用哀怨的泪水愤然勇敢地控诉时代的不公。”痴心如此,刘天明又产生了把此书中21位才女编成电视系列剧的念想后,偶识志同道合者演员李抒航,磋商决定把这些才女一个一个搬上当代院线银幕。仅仅为了实现这一诱人的理想,他居然于2016年创办深圳市天明影视有限公司,虽然他明知“当下看电影的都是年轻人,他们的审美情趣与我们格格不入”,明知“社会、经济、文化环境都不利于拍这种古装文艺片”,仍不改初心,毅然奋进。我问其中甘苦,他仅回答:“太艰难了!”可皇天不负苦心人,初战告捷,2017年7月14日,他编剧的《香君诀》(后因故改为《片甲不留》)成功在全国院线上映。初心得以宽慰,第二部电影《蔡文姬》亦准备就绪,开拍在即。刘天明相信:“古代才女的悲剧会给中国文艺大舞台增添鲜亮而耀眼的色彩和动感,给中华文明注入生生不息、永远强健的活力。” (2)对自我和他人精神生活的关切和追求 人应当如何生活?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于这个人文关怀的核心之问,整部《时代之子》已提供了丰富多元、各具风韵的思考和回答。回望走过来的人生之路,围绕这个问题,每个人都可写出厚厚的一本大书。胡隆佳要做一个静下心来默默聆听的人,因为那是一种人生境界,“只有那些心存善良、关爱生命、热爱自然的人才能时时支起聆听的耳朵,把握聆听的真谛。”(《聆听》)金红宇主张将“钱”改成“泉”,让它自由自在地流淌,使世界变得清纯又轻松!他认定:“人不就是从‘泉’中来、往‘泉’中去的吗?不就是来来去去干干净净的吗?”(《金钱的辈分》)程少人的《人生三题》是一个小小的样本。他首先与哲学结缘,在“练习死亡”中构建自己的哲学人生:人的本质在于心灵,不能让有限的生命阻碍自由心灵的升华,要尽量在身体上做减法,在心灵上做加法,使心灵能自由地追求智慧。而智慧的本质是完整(世界是一个阴阳互补的整体,看问题要有完整的观念)与根本(不断地思考“生是为了什么,死又会到哪里去?”),这就要求保持心灵的强大与开放,在浅处说是始终保持宽和与泰然,往深处说是人生要有信仰,内心才能安定。如此,你才能走好人生的路。有了哲学的引领,程少人把个人的命运和企业的命运紧密相连,与葛洲坝人一道书写着不变人生:社会在变,市场在变,这是现象,葛洲坝人的信仰没有变,精神没有变,这是本质。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企业之舟才能在市场经济的大海中顺应潮流、抢抓机遇、迎难而上,迎来一个又一个艳丽的晴天,他个人也思想越来越通,思维越来越畅,身体越来越暖,成为信命而不认命的强者。人生旅途上有春花秋月,夏阳冬雪,程少人学会了“悟”,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中品味人生:虽说逐利是人的本性,但做人太过功利,与人相处太过算计,放在更广阔的社会,乃至人生的天平上考量,到头来谁算计谁?赌博赢不来灿烂的人生,唯有脚踏实地,坚持做人做事的原则,方能活出有品位的人生。人即使到了自由王国的境界,做人做事的原则底线也不能破。只要按照做人做事的规律行事,人生就会顺畅。自由心灵,独立人格,顺应规律,坚守底线,这就是程少人矢志追求和努力践行的人生境界。 作为人文知识分子,这支“新三届”人断不了中华血脉,与传统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管你自觉还是不够自觉,无论你是现代还是后现代,你的人文素养和精神生活总离不开中华文化的熏染。琴、棋、书、画、诗、酒、茶、花、石、竹,在古代是文人墨客、名门闺秀的文化符号,必备的修养,追求高雅、高洁的标志。潘纪平以典雅的文辞将之诗化,吟成《中华文化意象诗十首》,显然不只是发思古之幽情。十个诗的意象组合体现了对人生境界的追求,寄兴移情,细品人生,表达的是当下的一种心境,一种情思,一种寄托,一种向往,一种修炼。刘尊明的《“词之为体如美人”——试论唐宋词之形体美》,从标题形式的丰富多彩之美、体制结构的摇曳多姿之美、句式句法的参差多变之美,别有新意地发掘出了唐宋词所具有的传统诗体不能比拟的艺术魅力的重要因素——窈窕妩媚、袅娜多姿的形体美,为我们展示了中国古代诗歌美学画廊中一道绮丽的风景。文人收藏古玩主要不为投资,而在收纳文明,珍藏历史。贾列克是业余的赏瓷藏家,但从他的两篇文章可看出,收藏达专业水平,欣赏入人文境界,非一般藏家可比。对1978—1983年景德镇艺术瓷厂生产的粉彩陈设瓷,他居然能从中有理有据地还原出八条特殊岁月的“时代气息”,并入情入理地冠以“承先启后,风华依旧”的美誉。他以历史作为切入口,另一只眼睛看“五彩”,准确揭示出五彩瓷器为何在万历、康熙两朝形成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峰,给予当时的欧洲乃至日本以深远的影响。他这类有见地的文章在国内收藏界颇得好评。陈煜斓的《茶说》《我叫陈三炮》说的是茶事,那林语堂式的幽默令人会心莞尔。我不懂茶,喝茶也只为止渴,顺带养生。他不同,喝着喝着物质变精神了,喝出了文化,喝成了生活方式,占据着精神生活的显要位置,养心。他说,泡茶有回味,有倾听,让彼此靠近,“拉开的是人的笑脸,卸下的是种种面具”,可以“任心情去游走,任思绪去飞扬”,“远离名和利,享受真乐趣!”这就是自由心灵的放飞。还有,与友人品茗,兴到思随,看懂人生:“有人一辈子都活不明白,却觉得自己明白了一辈子;有人山脚下争先后,却以为是讲山顶的风光。我辈不是大哲,只求一辈子不都是不明白。每日沏一壶,甘苦都无言。”这才是喝茶的高境界,有智慧在。谭文祥对书画的记忆,源自“满街烧书”的年代。《书画忆归》对三十余年后的书画古玩收藏大潮,他一眼看出:“文化被抢救,动力从意识形态换成了钞票。”这是文明的幸还是不幸?后来他喜欢上中国书画可能是因为那里面表现的“文人心境、情趣乃至牢骚”,如唐寅的狂狷、沈周的潇洒、郑板桥的桀骜不驯,与他散淡无羁、性情中人的个性颇有契合之处。八年的“知青”经历,使他对有“极度的民间韵味”的郜科的画作心生偏爱,而讨厌当下画坛的“体制腔”“意识形态腔”。2018年初,“牛玉生敦煌壁画临摹展”在深圳开展前夕,刘画家和谭文祥(策展人)陪我和老伴观展,偌大展厅就我们几个人,被“佛”包围,佛光满眼,心灵的震撼自不待言。不久就读到了《那画那人》,谭的文字一向平和散淡,不温不火,这一篇也写得内敛,但能感受到有抑制不住的激情涌动,显然是“追求人的精神生活的神性”给了他笔力。牛玉生苦志忍性,带着对艺术、对佛的敬畏之心,把自己的生命无保留地灌注到幅幅临摹里,使千姿百态、沉静安详的佛像获得了第二次生命。那震撼心灵的“活着的力量,向善的力量”,既来自“佛”,也来自“耗尽一生,执守一业”的牛玉生。是他和他的“佛”点亮了我们心中那盏灯,引发对人的存在的超越性思考,“神性”可使人心得到净化、升华,人性变得柔软、善良。 (3)珍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明之花,礼赞民族和人类文明的进步 人类史就是文明史,是人类不断摆脱野蛮愚昧的历史。人文情怀包容古今,涵纳中外,对人类的文明创造和进步尊敬感恩、发扬光大是题中应有之义。大禹治水的故事是中华文明史上悲壮的一页,在让人欢喜让人忧的现实里,彭建新站在禹功碑前神游八极,陷入沉思(《悠悠晴川思禹功》)。过山瑶文明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徐祖明发现瑶族人民在过山吃山文明进程中的生存智慧,是富有胆识的创新之举(《过山瑶文明进程中的生存智慧》)。孟繁华的研究证明,海纳百川的胸襟、淡定从容的品格、豁达开放的思想、大浪淘沙的精神,这些水文化的人文因子融入、养成越地的文化传统,使越文化在中华文化与文明格局中风采斐然(《水文化——越文化生成发展的重要基因》)。张首映的《汉水赋》,洋洋洒洒,放论古今,以饱满激情、靓丽文字歌颂汉水之“清”,蜿蜒逶迤数千里,集世界一切清流之大成;歌颂汉水之“道”,以个体为本的楚文化绵延至今,光耀千古;歌颂汉水之“武”,横跨南北,英雄主义气贯长虹;歌颂汉水之“肥”,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源远流长奔向世界。汉水赋,文明颂,张首映不愧为汉水之子。王志勇站在长江、汉水汇合处,远眺历史,展望未来,为今日之江汉唱响文明之歌(《风雨宏图话江汉》)。廖元春去中东欧旅游,斯洛伐克广场上的著名景点——两座小人物的雕塑,让她感受到了那里文明的温度:“一座城市能为在下水道工作的人和外国普通士兵塑像,一定是一个温暖、包容的城市。”在全球第一个整座城市被选定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布拉格,她更感受到“文化遗产的魅力”。回国后,她依旧沉醉在梦幻般的童话王国里,“愿在梦里重回他乡”(《中东欧旅游见闻》)。杨绪松的《欧行观感》记述去欧洲学习考察,招商引资,见闻更多,感触也更深。行走在各个城市,大到践行低碳环保的生活理念,小到打听问路、过马路的细节,他不由赞叹:“文明和规则意识已经演化成普通市民的生活习惯,并透过一个个微小的善意举动传递着、散发着芬芳和温度,感染和温暖着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每一个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匆匆而至,短暂停留的游客。”从每座城市都真诚地向自己和先辈的历史致敬,珍视经由时间洗礼凝结下的文化精华,从各名城多姿多彩、独具魅力的文化生活,回顾近现代以来的欧洲史,他更深切认识到这条历史规律:“世界潮流,浩浩荡荡,虽时遇暗礁险滩,但人类发展进步和文明的步伐终将不可阻挡!” 桥梁是人类文明的一个标志,桥梁发展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见证。邹萍萍曾无数次顶骄阳冒风雪去桥梁之地探访,去体验一座座大桥的艰困、辉煌和沧桑,她的报告文学也就带有大桥人特有的性格:质朴。没有宏大叙事,没有巧言矫饰,不应时,不虚夸,几乎是原生态地记录下长江桥梁建设艰难奋进的历程,拍摄下一代又一代大桥人劈波斩浪的身影。在她质朴无华的笔下,老一代大桥人艰苦奋斗的历史,新一代大桥人凭“四特”精神、业绩和声誉占领市场的故事,采用全方位的技术创新,树起又一座桥梁里程碑的成就,企业的大桥梦和家庭的温馨梦的编织,都闪耀着文明的光彩,也留下了文明的沧桑,呼唤着长江新文明的到来。卢泓也是一位文明的歌者。她创作的歌词题材广泛,贴近处于社会、文明转型中的现实生活,祖国、家乡、城市,乡情、亲情、友情,都令她陶醉、入味,从而歌之颂之,感动了很多人。在听众和读者的艺术视野中,这些被歌颂的对象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生命整体,没什么主旋律次旋律之分,不能用政治标签人为地去肢解。豪放大气的《中国建造》和情意绵绵的《以你的名义销魂》,同样令听者荡气回肠,难道它们所表达的情感价值有高下之分吗?卢泓在词坛的位置,是由她鲜明的艺术个性决定的,开放性和超越性把她和众多词作者区别了开来。思想开放,胸襟阔大,心灵自由,想唱什么就听从内心的召唤唱出来,可以唱人性的美好,把一种动人的情感唱到极致,像《你是我的四季》那样;也可以像《永久删掉》《红娘要我读西厢》那样,唱人性的复杂,网恋一夜情的后悔懊恼,失恋的痛苦和振作,唱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不自我设限,强颜欢笑。无论大气阳刚还是温柔细腻,她的歌词都流淌着真情、深情,跳动着真心、诚心。这种情感的内涵和表达不同于孤高,不同于和谐,也不同于超然,是她反思自己,突破自己,进入生命更高层次,活出了自己以后的美学追求与倾诉。她说过,“我来深圳就是为了一个自由思想的空间”,“内心里没有禁锢的元素”。确是人文气质,文人骨气。因为开放,所以超越,超越妨碍人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陈旧观念、清规戒律。她坚定地认为,歌曲“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完全可以起到修复人类心灵的作用”,优美的旋律能够“丰富人类的感情,促进他们理解人类情感的深邃内涵,达到心灵的和谐以及与自然的契合”。这种超越性的审美观、艺术观使她能站在人性、人道、人类的立场去体验和表达人的情感,写出的歌词能打动不同经历、不同职业、不同阶层乃至不同国别的听众。卢泓的母亲是老革命,她献给自己母亲的《妈妈》却没有贴上革命的标签,塑造的是一个人人心中都有的“妈妈”的音乐形象。《你幸福我快乐》是同名儿童音乐歌舞剧电影主题歌,在美国获七项大奖,因为文明是没有国界的,“你幸福我快乐”是具有普世性的值得每一个人喜爱和追求的人生境界。卢泓歌词的开放性、超越性源于她中华血脉中注入的现代意识。她是一个现代人,她写的歌词不乏现代性。《你是我的四季》评者不少,我以为校友刘卉卓更读懂了卢泓:“词人通过对独立人格的追求,对生命灵性的回归,让这首词用平凡的语言唱出了与众不同的高格。”当然,在这方面卢泓还有提升的空间,她仍在充满豪情地向前走。 杨帆的随笔《被互联网革命的变革者》,讲述的是一位“变革者”被互联网“革命”的小故事,展现的却是人类该如何面对科技革命的大情怀。杨帆从自身的工作经历中悟出:“基因”是成就一番事业的内在前提,其他只是外在的条件。R君只具备“纸媒”的基因,如何能抗衡有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基因的九零后零零后?这种差距实质上是“一个时代顶替另一个时代”。科技革命的浪潮汹涌澎湃,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弄潮儿,于是杨帆急流勇退,从干了十五年的金融行业退出,而R君们还在抱怨。在方兴未艾的信息时代,不管你做出了何种选择,都有一个如何看待科技革命的问题。杨帆是站在超越个人利害的立场去思考的,这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立场。他得出的结论是顺应文明创造与发展的历史潮流的:“无论是俗世间的边界被击破,还是人自身被分裂裂变,这一定是历史的进步,也彰显科技推动历史进步的巨大力量!毋庸担忧人性的底层,在虚拟互联网世界中看似无序的发挥,自然界的进化演绎与人类的技术进步,终归都会完美覆盖一切!”在档案部门工作了几十年的吴绪成,就像罗务恒《老白与老金》中的老白,也是拥抱科技文明的与时俱进者。早在2013年,当大数据时代来临,他不恐慌、不抱怨、不畏难,积极进取,迎难而上。在《浅谈大数据背景下的第四代档案馆建设》一文中,他清醒面对危机,呼吁档案部门及早提出应对的思路和策略,部署新的规划和措施,档案工作者的思想认识、知识水平和操作技术要跟上时代步伐,并对第四代档案馆——智慧档案建设的关键节点、宏观架构与基础前提进行了深入思考,提出了颇有价值的建议。吴绪成胸有成竹地说:“大数据是价值观、方法论和通向未来的钥匙。” 四 能独立思考,有人文精神,必然会孕育、激发出人的创新意识。李大钊说过:“人生最有趣的事情就是送旧迎新,因为人类最高的欲求,是在时时创造新生活。”《时代之子》中以新思维、新发现、新描述为特征的创新精神,读来也是很使人振奋的。 最先吸引我们的是丁胜利、干朝端的经济学和法学论文。一个学中文的成了国内著名的孵化器专家,参与起草中国科技孵化器十一五规划,著有《企业孵化器教程》,丁胜利的华丽转身引人注目。新世纪初,中国加入WTO后,改革开放处于实现“两个根本转变”的关键时期,2002年,丁应国务院举办的《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导报》之邀,写了《论新世纪孵化器的产业化前景》,该报加编者按分三次连载,以富有前瞻性的多视角的描述和论证为创新与创业的热潮推波助澜。同年4月,《导报》又加编者按分三次连载了丁的《论孵化器的体制创新》,呼唤孵化器管理体制的改革,并提供理论导引。干朝端因分配到法院工作而改行学法律,为法治建设进行学术研究,亦有不俗表现。1999年针对毒品犯罪案件中滥用诱惑侦查而侵犯公民人格权,影响刑事诉讼合法、公正的现象,他与人合写了《对毒品犯罪案件中诱惑侦查问题的探讨》一文,在《人民司法》第7期发表后引起关注。这是国内公开刊物第一次公开研讨、发表的该问题的论文,次年最高人民法院就对“毒品案件中特情引诱犯罪问题”做了一系列规定。在《现代免证权与“亲亲相隐”》中,他对我国法律摒弃“亲亲相隐”的法律条款提出质疑,认同以血缘、亲情为基础的亲属、家庭关系是一种社会应极端重视并刻意加以保护的关系,建议“以现代精神为指导使亲亲相隐制度得到某种形式上的复活”。 在新闻出版方面,资深编辑徐耀明探讨了当代出版业工作规律,特别是对当代出版业的中心工作——编辑活动给出了富有见地的论述。他结合自身实践经验和体会,提出的这一有别于传统出版业“编辑工作”内涵的全新“编辑活动”之论,和由此总结出的当代出版业的“因读者而始,也理应到读者那儿而终”的闭环式信息流程模式特征,为当代出版业面对市场化竞争环境的终极应对策略提供了解决思路。范春歌的新闻理念和实践令人瞩目,其创新精神表现在哪里?《让时间说话》给出了答案:行走。这是春歌自己选定的充满悬念、挑战的工作方式,也是她迥异于寻常新闻人的生命路径。内心的热爱、读者的期待和使命感,支持着她在困境中不断行走,不负老报人的希冀,给武汉新闻界注入激情、活力和变革的因素,影响及于全国新闻界。行走,走出习惯的规则和套路,“回到一个人”,向着大地的敞开。这样,她就能如马克思说的,凭借“人的感觉”去感受、认知生活世界,“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巴黎手稿》)。她在行走中“独立判断,独立调研”,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用自己的大脑去思考,获得了更多心灵的自由和人的尊严。行走,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倾听普通百姓的声音,了解他们真实的生存状态,意识到改革开放首先是人的解放,“对生命权的关怀”,“人性的温暖”;重走郑和路,在老百姓的炕头田边、男女混杂的路边客栈,追寻中国遗落的海洋文明,“揭示600年来的东西方文明兴衰更替之谜”,这对她来说,“也是一次灵魂的朝圣”。行走,使她对新闻和文学的热爱,同时得到了用武之地,观察社会的视角既是作家的,自由随性,又是记者的,带着第三只眼,笔法既是文学的,又是新闻的,是双重视角、双重笔法的“化合”,成为“记者里的作家,作家中的记者”;从《单车西行散记》到《儿行千里》,她不断地探索,以个性化的写作实现文体创新,力图创作出一种还无法命名的、既是独特的新闻作品又是独特的文学作品的作品,给读者以新的审美享受。范春歌三十余年的行走,冲击了新闻人长期抱守的新闻理念、价值观和工作方式,拓展了作为媒体记者采访的疆域,为新闻寻找到新的生存空间和新的生长点。她深受浪漫主义、英雄主义的影响,却不愿被人贴上那样的标签,甘当传媒大军中的“游击队员”,这是意味深长的。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大地上,迂回曲折,腾挪跳跃,回旋余地大,有可能摆脱非新闻的缠绕,自主选择最好的路径去“探寻新闻真相”,回归新闻原点。当她“沿着长江上高原”之后,对一位大学同窗说了这样一段话:“大江东去,泥沙俱下,这才是一条真的长江,留下的是一段尽可能真的历史,才能面对未来的叩问。……你说得非常好,要把手伸进长江才能感知长江的温度,写书如此,了解中国也是如此。”视野、心灵疏离习以为常的“中心”,思想、写作逼近新闻的本质,这就是范春歌的“行走”带给中国当代新闻人的启示。 中文学科的学术创新更是成果丰硕。张首映的新人文主义美学研究,刘尊明的词学研究,段天长的明清文学研究,付承洲的明代文学研究,童力群的红学研究,吴辛丑的《周易》研究,周祯祥的逻辑学研究……都显示了相当扎实的学术功底,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占一席之地,成一家之言。从版本批评到副文本研究,金红宇在学界边缘默默耕耘,走人之所未走,见人之所为见,终于开拓了一片新的学术天地,走出了一条新的学术之路。他的《文本周边——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研究》,被誉为“创造性地构建了一套系统的现代文学副文本理论体系和学术框架,是学界系统地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的第一部著作”。在中文学科之外,陈芳国、彭敬湘的党史党建的论文,也都有各自的亮点。 在《时代之子》中,创新精神最集中最突出的表现在跨学科研究这一板块。刘孟奇的《交叉科学的社会功能》(1989年)代表了这批人文学者的理论自觉,创新之花则开放在王兆鹏、曾大兴、高丙中等人的学术实践中。许祖华在鲁迅研究中首倡“跨界”比较,从音乐、绘画、诗歌、散文、电影、戏剧等视角观照鲁迅小说,提出了“跨界”研究的新范式,从而拓展了研究空间,提升了研究层次。有评者认为,“这不仅是一种研究方法的运用,而且是上升到生命本体和人生哲学高度的意义探寻”。针对传统的先秦名辩学研究都以西方的传统逻辑学为基本模式进行对比研究这一现状,陈道德抓住“范式”这个关键,打破思维定式,进行新的探索,提出从西方二十世纪新兴的“符号学”视野研究先秦名辩学,认为符号学是深化先秦名辩学研究的更优方式。逻辑学界前辈称赞此说“颇有创意”,“是有理论根据与事实根据的”。长期研究林语堂,“不忍历史俱成灰”的陈煜斓,以林语堂的“文化输出”为样本,进行“文化经济学”的跨学科研究,发现林语堂走出了一条文化人既不必做官,也不必依附于人受气,而完全靠自己一支笔,自得自适,名利兼收的新路。这不但为林语堂研究,也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文学与市场,有利于呈现中国现代文学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研究古汉语的孙玉文,深受现代科学影响,将传统方法和现代语言学、科学哲学、自然辩证法、逻辑学等方法结合起来,根据实际材料和研究目的,有意识地提炼具体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如在方言史研究中,率先提出并设计“音经义纬”的方法;在训诂学领域,提出根据词义平行发展的角度区分词义引申和用字假借的方法。跨界方法的综合运用,使他在汉语音义关系、上古音、方言史、辞书编纂、训诂学等领域,从微观到宏观都有独到之见。他特别注重探讨体现语言符号的本质特点的物质外壳——语音,将音义关系作为他研究语言的基础工作。《汉语变调构词研究》等论著,是研究汉语变调构词兼具开创性和集大成的研究成果,获海内外公认。在上古音研究方面,他积极参与21世纪初的音韵学方法论大讨论,提出了一系列重要见解,在国际汉学界和国内语言学界产生了重大影响。 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王兆鹏的学科交叉、文学跨界研究引发学界持续关注,频获佳评。1990年代初,王兆鹏首次将定量分析方法用于词学研究,从多角度触及了定性研究无法抵达的层面;接着把文学传播和文学计量研究引向深入,构建起以“作家——作品——传播——接受”为中心的传播研究的理论框架,并培养了这方面的后备力量,既关注古代文学传播史的研究,也思考、实践古代文学经典在当下传播的策略;又引进库恩的“范式”概念,打破传统的“诗—史范式”,建立了以唐宋词史新范式为样本的范式批评;还带领培养的学术骨干主持开发“唐宋文学编年系地信息平台”,第一次尝试将唐宋诗人的生活和创作行迹在网络地图平台上予以全景式呈现,是数字人文研究的具体实践。这些交叉跨界研究为古典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径,拓宽了文学研究的疆域,促进了传统学科研究向多元化发展。这些系列学科互涉有一个共同指向:重写文学史。他说:“今后如有可能,想写一本计量词学史或计量文学史之类的著作。”一位论者预言,若王的计划实现,“文学史的书写模式将发生地震般的变化”。王兆鹏的代群研究以词家的生活时代划分词史,打破了以王朝兴替为依据的政治史分期藩篱,解决了创作主体时代错列的问题,最符合词史真实具体的发展历程。扬弃了政治挂帅原则,文学史的书写的确会发生质的变化:把作家的都还给作家,把文学的都还给文学,政治等非文学因素只能在自己的疆域内影响作家的创作和文学的发展;文学本体的呈现和作家主体的变化构成了文学史的主线,是文学史分期的决定因素。而文学史呈现方式、观察视角和书写范式的“地震”,又会倒逼研究者优化知识结构,转变思想观念,更新提升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在扩大了的知识视野和思想空间更自觉地追求学术独立和思想自由,以适应现代学术对研究主体的需求。王兆鹏的跨界交叉研究当然始终以解决古代文学问题为根本,但不以人的主观意识为转移的意义外溢也是其创新价值之所在。 高丙中在民俗学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则是另一番风景,得到了民俗学界的高度肯定。1990年代初,高丙中进入民俗学学科并出版《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时,中国民俗学基本上是文史之学,一种近乎形式主义的智力游戏。2000年,他首先将“公民社会”这个社会学理念引进民俗学实践,思考草根民间组织的社会作用。而大多数民俗学者还根本没意识到这个议题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研究也就不为学界充分理解,更得不到有效支持。当高丙中提出“国家的在场”与“双名制”的命题,获得民俗学界内外广泛赞誉之后,他又把“双名制”替换为康德所说的“每个人的道德判断”,并完成了对“双名制”的实践意义从经验的证明到先验的阐明,使他对公民社会的民俗学研究实现了其学术生涯中的一次最重大的范式转换,即从对人类文化的实用规则的经验说明(社会科学),转换为人类普遍的实践原则的先验阐明(实践范式)。高丙中站在实践民俗学立场,在1980年代以来国家、社会实现转型的时代背景下,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非遗”)概念进行研究,认为它比“民俗”“民间文化”“民间创作”等概念体现了更多的当代社会所关注的价值观,表达了更加丰富的意义,在表述上也更为概括和严密;民俗或民间文化作为社会领域中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实践形式甚至实践根据,需要在公正理解的基础上得到平等的承认,而“非遗”已成为执政党和政府在政治上被承认的事物,“非遗”保护运动也来得正是时候,所以民俗学应积极参与到“非遗”实践当中去。实践证明,理论民俗学止步的地方,我们可以确认实践民俗学的方向和起点;理论民俗学无法做到的事情,实践民俗学能够做到。现在,“实践民俗学”已成为中国民俗学界的理论和实践的旗帜。在整整进行了二十年的民俗学“哥白尼革命”中,高丙中率先作出了有益的尝试和重要的贡献。 与上述学院派的学者不同,鄢维新和傅中星的跨界研究更多地带有草根学术的特色。从人的性格到气质,从论著的选题到文风,都充溢着草根的、民间的气息和生命活力。鄢维新善于从荆楚文化的视角审视与楚属地有关的古典文学、地域文化、民间文学,显示出草根学术的特殊魅力。他从楚俗的视角重新挖掘《诗经》的文化底蕴发现,“从表面看来,《诗经》是史官文化的‘杰作’,但其底蕴和内涵却是巫官文化的结晶”,“《诗经》的本意被篡改正是后期的史官文化对巫官文化结晶进行改造,以为我所用的必然结果”,如《伐檀》是礼赞先秦时期养老礼制的,《卷耳》写的是女子被婆家遣返回家路上的情景,《缪木》是祭祀社树的祭辞,等等。这种颠覆传统陈说的翻案文章,被论者誉为“发人之所未发,引人拍案惊奇”。他的有关长江流域文化线揭秘,考证鸱鸮、楚风与天梯的文化象征意义,巴楚文化的母体是巴文化和楚文化等,也多异于旧说,令人脑洞大开。在方法论层面,鄢维新也跨界提出了在一定时空坐标上的文献、文物、民俗事象的“三维论证——五维操作法”,对民间文学研究颇具实践价值。 有人说鄢维新走遍了湖北的山山水水,是一个把论文写在山山水水之间的民间文化专家。而傅中星半生漂泊,是一个在漂泊中著书立说的“跨界奇葩”。他的专业很难界定,是个“杂家”,在多个领域都有独创洞见。这里不说他首倡“中国竖版地图”,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只说他让中国家禽业的专家、从业者眼前一亮的“中国鸡文化及其产业发展的创意研究”。他从考证汉字“鸡”的造型和演化过程开始,经二十余年苦心孤诣地研究,在家禽业核心期刊发表十余篇关于鸡文化的论文,结集出版了《谈禽说鸡》,引起业界高度关注和热议。他从鸡文化的视角,对中国文化中耳熟能详的常识往往有惊人的解读。如:中国第一个汉字是“姬”字,是从人们日常语言中的“鸡”音而来;中国第一部哲学著作《易经》,就是一部“鸡文化大全”,而鸡文化实质也是“吉”文化;鸡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和精神,在中国哲学、美学、历史、地理、经济、伦理、道德、文明、社会等等方面都有介入和体现。傅中星热衷于鸡文化是为创意鸡产业的发展服务的。在被业界忽视的“肉鸡产业发展创意研究”中,他提出的许多观点,如科学技术必须嫁接文化创意,中国肉鸡产业亟待提升文化创意含量;打造肉鸡全产业链;肉鸡行业要减量增值,重建行业生态系统;肉鸡行业要引入共享经济理念等等,被业内的专家评为“独辟蹊径”“原创新论”“照亮了一片天地”。傅中星还在肉鸡产业精深加工技术方面有多项原创性的发明。专家认为,这“对于中国肉鸡产业的健康永续发展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如能得到推广应用,就是“遏制禽流感的一种创新方案”! 交叉科学是一种全新的知识生产方式,在这基础上产生的新学科,是学科跨界、交叉、互渗的创造性表现。在这方面,我们也不乏尝试者和探路人。20世纪末,从事档案工作的任汉中在北京访学期间开始思考:为什么档案事业历来都“详于政事而略于文化”,致使档案工作追求政治需要而忽视其文化意义,同时也缺乏自身的文化反省?围绕档案与文化的关系这个中心问题,他进行了近二十年的探索,于2017年出版了我国第一部《档案文化学》。这本研究生教材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探讨了档案现象的文化特征、模式、结构、价值、生态以及控制和影响力,为档案现象提供合理的文化解释,力图从根本上解决“档案学具体实践缺乏统一性”的问题,以实现从政治文化的附庸向社会文化的转变,真正承担起维护国家的灵魂和宗旨的功能。任汉中认为,只有文化自觉才能使我们从当前工具理性和技术至上的视域实现新的突破,推进这门新学科的构建。人称“怪才”的喻学才,1986年发表了《关于建设中国旅游学的构想》,成为我国第一个提出该问题的人。1993年调入东南大学负责旅游学科的二十多年来,他不断呼吁建设科学的旅游学学科体系的重要性,相关文章受到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的关注,两人通信讨论,他的构想得到钱先生的首肯。正是在喻学才等学界同仁的呼吁下,教育部将学科目录由“旅游经济”调整为“旅游管理”。在我国旅游学学科体系建设上,喻学才被视为开风气之先的学科引导者。与此同时,鉴于旅游学这个一级学科的建设远非一人一校可完成,又基于旅游的内涵是文化这一认识和自己的优势,喻学才把自己和带领的团队的学术研究定位于作为二级学科的旅游文化学,并且主要是做旅游文化遗产的挖掘和活化利用。他个人先后出版了《中国旅游文化传统》《文化旅游学》《文化遗产保护与风景名胜区建设》等数十部著作,并应国家旅游局之邀参与编写《当代旅游学》一书,在这部堪称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旅游学学术研究的集大成之作里,浓缩了他的旅游文化学的研究成果。喻学才不仅能作基础研究,而且擅长应用开发,做了许多开创性的工作。他编制的近百个旅游规划,涉及的景点遍及全国,突出体现了旅游文化遗产的活化特色,广获好评。可以说,在旅游文化学领域,喻学才是一位开基础研究和应用开发并重风气之先的学者,对这门新兴学科的建设有开拓创新之功。 1987年,当写出《中国古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之时,曾大兴不会想到自己的学术人生会有方向性的改变。两年后此文发表,学界朋友的好评和建议促成了“中国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研究项目的申报,不久立项获准,他告别词学和人才学,正式走上了文学地理学研究之路。此后一年在北大研修期间,得名师鼓励支持,广泛涉猎中国历史地理学和西方人文地理学,眼界大开,研究“升堂”,1995年出版《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被学界誉为“我国第一部文学地理学研究方面的专著”,“与明确构建‘中国文学地理学’实差一步之遥”。但他不为赞词所惑,发现这“第一部”有重人文轻自然的倾向,遂有2007年开始的“文学与气候之关系研究”。他抓住气候影响文学的途径和气候影响文学的主要表现两个关键,步步深化,认为气候、物候的实质是个时间问题,它们对文学的影响须以文学家的生命意识为中介,因为它是文学家对自身生命和时间的一种自觉,从而解答了西方学者提出而未有答案的、文学地理学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时在2013年。在曾大兴已形成理论研究、实证研究、应用研究齐头并进的研究格局,并已找到了“入室”钥匙的2011年,他经深思熟虑做了两件事:一是在《中国社会科学报》发表了《建设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第一次从学科建设的角度,对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内容、任务和目标等问题作了简要说明;二是与60多位学者共同发起,成立了“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并召开了首届年会,明确提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目标之一,就是建立一门与文学史双峰并峙的文学地理学学科。”打出了旗帜,组建了队伍,新学科的构建驶入快车道。一方面,学会连续召开了八届年会,编辑出版了八本年刊,还举办了三届“硕博论坛”;年会、年刊、论坛聚集了文学各学科及相邻学科的一大批学者从事文学地理学的实证、理论研究和学科建设,产生了一大批学术专著和论文。另一方面,曾大兴个人不懈精进,2012年出版《文学地理学研究》,将此前的研究做了总结,2016年出版了三年前的研究成果《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2014年接受师兄、文献学家张三夕“到底什么是文学地理学?你应该对学术界有一个交代”的建议,于2017年出版了《文学地理学概论》。这部凝聚着曾大兴数十年心血的著作的问世,标志着文学地理学这门在中国本土出生的学科初步建成。从这部著作的背后,我们不但可以看到曾大兴以学术为志业,为追求真理而辛勤耕耘、矢志不移的学术人生,而且更能看到以现代的学术理想和学术精神为纽带,以建设和发展中国现代学术为目的,学者个体与学界友朋同仁、跨校跨界学术团队、与学界前辈同辈后辈之间平等交流,互动互辩,互渗互融,为构建团结协作、风清气正、开拓创新的学术共同体而努力的动人景象。 五 写到这里,我才发觉“五四”纪念日已过去一周,似有似无、冷暖自知的百年“纪念”也早已水过无痕。但是,《时代之子——湖北大学中文系“新三届”文集》中涌动着的独立思考、人文情怀、创新精神尚未停息,也不会停息,走向现代文明的“交响乐”仍回旋于脑际,撞击着心灵。文化史和文明史告诉我们:文化是一个民族特殊、多样的传统和习俗,文明是人类共同进步的成果;如果说文化是“文治”与“教化”的合称,文明则是经天纬地、照耀四方的辉光。现代世界就是现代文明——“人类公有之文明”(陈独秀)创造的世界。文化的差异性和文明的普世性同时存在,共存共荣。文明是社会进步的坐标,一个人对文化与文明的态度决定着他的教养、眼界、胸襟和气度,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前途,也关乎社会。对文化与文明的尊崇和信仰,就是对人的尊崇和信仰。轻贱文化,拒斥文明,必与粗鄙、野蛮为伍,危害社会,祸及人类。我们就是抱持对文化与文明的敬畏之心编纂这部《时代之子——湖北大学中文系“新三届”文集》的,深知里面收录的每一篇文章都凝聚着人的智慧,蕴含着人的尊严,体现着文明的价值。 对“新三届”同学,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怀。从难忘的1978年开始,我与他们同行40年,虽然我的经历与他们不同,又没体验过社会底层生活的苦难,缺乏突破习惯与自我禁锢的能量,但思想解放运动填平了我们之间的“代沟”。因为他们,我找到了当教师的感觉,认识到以教师为职业的价值和意义,并确立了自己的教育理念:教师应当到学生那里去寻找人生价值,寻找快乐;学生的成功就是教师自我价值的实现,也是他的快乐之源。因为他们,我不但看到了多样的人的生存方式,给生活增添了更富现代意味的生气和亮色,得到了和原先不一样的精神寄托和慰藉,而且也正视了自身知识结构、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局限,走上知识、观念和方法的更新之路,不致落后于时代太远太久。因为他们,我更乐于保持读书、思考、写作的习惯,更有勇气剖析自我,反思以往,留下一份关于我和时代的记忆,使晚年过得比较充实,活得比较明白。当然,我对他们,能长期来往、联系的毕竟是少数,大多只是“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相忘于江湖是常态。但我们的心永远是相通的,因为“五四—八十年代”是我们共同的精神原乡,中华血脉、人类立场、世界眼光、现代文明是我们共同的信仰和追求。… Read More »

纵曲枉直,师严焉存

——高校教师李剑因言下课之述评 来源:微博“朱老师涂鸦记” 文/ 李剑 孟德斯鸠: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题记 半年前,本人因课堂风波被停课,引发与校方旷日持久的争端。10月19日上午,因心力交瘁,我在校教工群发表声明,认输退场,终结争端。傍晚,在校办目睹校方对省委巡视组的最终回复材料,郁愤难平,再次签署“不满意”的个人意见,为争端画上一个不圆满的休止符。 事件处理,罔顾事实,无视程序,徇私偏向,践踏师严。对我,是个悲剧;对学校,是种悲哀。事过境迁,我愿摒弃恩怨情仇,从他者视角,冷静反思,理性分析,并延展探讨更有普遍性的深层问题。 详尽实录并分析这一事件,于我,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如能引发大家对当下高校生态有所关注,心愿毕矣。 本文先概述事件经过,再从视频拷贝、调岗公文、课堂审查和学生处理四方面展开,最后是结语。 一 经过 课堂概况:2021年4月28日,本人在建规院 1801403 班上《建筑文化概论》第一次课。首先介绍考核方式与纪律要求,然后通过中国古代道与术的关系,着重谈专业学习中哲学思维的重要性,谈如何开阔视野,融会贯通,养成思考习惯;再谈,若不能触及哲学思维,退而求其次,也应在专业上精益求精;最后,引用维特鲁威、海德格尔等名家论述,阐释建筑安顿身心的本质。整个过程,无涉政治,亦无任何不当政治言论。 课中,主要因“日本人精益求精”一语,引发一李姓学生拍桌骂娘,并课后举报。 事件主要时间线: 5月8日,校方叫停上课。何副校长等召见本人,询问详情,未作定论;雷副校长称尽快答复。其后两月,静待无音。 7月12日,人事处张处等召见本人,称经九部门联合调查,结合往年学生 举报等情况,建议本人外出访学,两年后经考核重返教学岗位。我当场拒绝,指出应就事论事,往事校方都有调查和澄清,本人无过错。会后写申辩十条提交。 7月15日,因本人不接受访学及课程进修等安排,张处找内人斡旋,提议转岗图书馆。我谨慎同意,提出弹性坐班、保留教学权利和对 4.28 课堂作结论三条件。商谈无果,拟定开学再议。 7月20日,人事处发文(附后),对 4.28 课堂定性并确定转岗。此文未告知本人。 8月29日,张处和我谈妥转岗图书馆。其后因坐班条件出现反复,我最终于9月13日去图书馆上班。 9月2号,分管意识形态的何副书记找内人了解情况。第二天,考虑她 4 月 刚从南华大学调来,我前往递交说明材料并介绍详情。一番长谈,不欢而散。她 最后表示提交教育厅,后来照办。 9月22日,因学校一直不处理学生,亦未解释缘由,我申诉到巡视组。 10月14日,我首次见到上述文件,震惊不已,随即向书记校长指出文件存在的问题,要求撤销课堂定性,同时反映至巡视组。 10月17日,学校答复巡视组,称系依规处理,我签署“不满意”的个人意见。再赴巡视组长谈五小时,巡视组支持撤销课堂定性。 10月19日,如开篇所述,再签不满意。剧终。 二 分析 校方对巡视组的回复分视频拷贝、课堂定性、上课权利、学生处理四方面, 本文以此为线索展开。第三部分上课权利没有深谈必要,我转谈与之相关的课堂 言论审查问题。(因校方回复材料我只浏览一遍,现凭记忆转述,但观点不会有误。) (一)视频拷贝之争 课堂视频是 4.28 事件最直接证据,我从一开始就要求拷贝,但校方多次拒 绝,最终对巡视组的回复是:咨询了律师,不能拷贝。我认为这一拒绝,不合情 理法理。 事发后,校方多人查看了视频。7 月 12 日的会上,校方主要谈以往情况,4.28 课堂聚焦一句言论:“在西方人看来,马克思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而 主要是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这句话是学界常识,并无不当。何副书记咨询了 专家,相信已有定论。另外,我在课堂上言及中国当下与传统的断裂,举例国外 师生恋违法、爱因斯坦等,他们也有记录,大约认为不当。 7… Read More »

我看见我的魂魄在哭泣

   文/ 叶文福 ——深切怀念我的校长任鑫平老先生 ——深切怀念我的老师王志文老先生                       1 许是早年丧父,母亲时常在生活的挑衅面前无助而夜半哭泣的缘故,我从小就听惯了母亲的哭声,听怕了母亲的哭声。而且,一生,都对哭声特别敏感。我深知,哭声是有好多种表现情态的。 许多时候,夜半醒来,总是听见母亲一面在床前或筛米,或刴猪草,或针针线线缝穷补破,一面轻声地抽泣,一面轻声抽泣并且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母亲之所以在床边做这些事,是因为我是早产儿,小时体质极差,时常无缘无故就闹病,而且时常半夜闹病。母亲一面干活路,一面又要看护着我。 母亲几乎每夜都这样哭泣,那抽泣之声破破碎碎,随心所欲,时高时低,时弱时强。倾诉的语言在哭泣声中磕磕绊绊,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甚至头尾皆无,只有一种极度伤心时生命里流淌出来的一种灵魂负伤时的颤栗之声。 时而像瀑布,那直泻而下;时而像深山小溪,那委婉那曲折,那时隐时现,那时急时缓,母亲的哭声时常在我心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一种特有的语言如泣似诉,一首深沉的诗如吟似唱,一条一条人生路上的警策,帮我明辨是非,鞭我之惰,励我之傲,柔我之情,给我以无穷无尽的生命之韧力。 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确,最激烈的哭声便是无声——母亲时常在夜的黑暗里独坐——守着我,独坐,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泪欲流又止,似尽又盈。话欲言又住,叹欲堵更长。偶尔,给我掖一下被子,或看看我睡觉的状态,再坐——再在黑暗中独坐。 那时候生命只剩了个躯壳,无尽的哀怨那是只有灵魂在载负不起生命时,一种负伤状态时才能唱出的歌声。 那时候,母亲的生命是死的,只有灵魂活着——在痛,在哭。 于是我相信,灵魂是有哭声的——只是倘不用同样质量的灵魂深刻地聆听,便无法听得见。 2 去年回家乡,有几位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跟我学诗的学生到宾馆来看望我,他们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有一位年轻诗作者也同来,也想拜师。他们都散坐在几张沙发上,一面说着家常,也说诗,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所注意的问题。 我随手指了指他们几位,说:“你们看,这几位是我二十多年前教的学生。这位是我新收的学生,你们此刻各自坐的姿态的不同,也许就是我教育的结果。” 原来,几位上世纪八十年代教的男女学生虽然都四十多岁了,在当地都有了些名头,但在老师面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夹着双腿,虽坐沙发也是重心向前,十分认真,十分恭谨。而那个年轻人却埋卧在沙发里,仰着头,两腿叉开,坐得毫无章法。 我于是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两代学生的区别。好诗在诗外,一位诗人,一位以写诗作为自己生命标记和标尺的人,在这个教育并不发达并不健全甚至畸形的时代,应该是自觉得如同本能那样认为自己是自己民族不仅在思维方法,而且在语言、行为举止等各方面都应该是全民族的榜样。我们应该时时或者说代代都记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身体力行,我们民族的精神文明其实是用这样的形式记录的。‘文人无行’是旧时愚昧群体对知识分子的误解和侮辱,但也确有一些年轻诗作者,不理解诗人的痛苦,错误以为诗人就是无法无天的人,就是毫无礼貌、礼节和理智的人,就是一口喝一坛子老酒,一醉就是半个月的人,这显然是一种可悲的文化的浅薄。我坚持诗人合一的理念,诗人自己首先应该是一首诗,是一首好诗。无论是信仰,还是道德、情操,性格、修养,既有孤高的气质,又有自我要求自我约束自我修养的明显印记。令人高兴的是,我的这些理念,二十多年前我传给了学生,学生们记住了,做到了,我很欣慰,很感谢他们。我希望我新收的学生也能记住,也能做到并传承给后人。” 那位年轻作者立即看见了这其中的差距,立即像其他学生一样,端坐在我面前。 无论写诗或做人,我从来不以个人的好恶来要求学生。我要求学生做到的,乃是我从几十年所学到的知识里我认为是属于我们民族被祖先一代一代即使是在艰难条件下也英勇顽强地传承的优秀的传统部分,乃是被正反历史反复锤炼而呈现的高尚品德,以及在高尚品德映照之下体现出来的生命行为。 3 好像是三年前,也是一位八十年代从我学诗的一位叶姓诗作者,当上了鄂州车务段的一把手。鄂州离武昌鱼的原产地梁子湖不远,于是他邀我到梁子湖去吃正宗的武昌鱼,我去了。 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不见,我一到鄂州火车站,与火车站包括炊事员在内的干部职工吃了一顿饭,说了一席话,他们都乐了,说:“我们书记说话,走路,一举手一投足,从不苟且,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今天叶老师来,和我们一见面,我们就在心里偷偷地乐,原来叶书记跟他的老师是一样的。”                     4 做人的认真,大到思维,思想,思索;小到一举一动,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双目不斜视,单指不点人等等这些细节,除了从小得益于父母严厉的家教,我一生中最标准的榜样,就是我在蒲圻师范时的校长任鑫平先生。                     5 任鑫平先生的风范,是我自懂事以来一生着意追求的光辉榜样。 当我还是他的学生时就崇拜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做一个他那样,以自己的高尚与优秀赢得人们爱戴的人。 我是1960年从咸宁二中升入蒲圻师范的。当时的蒲圻师范是当时的孝感地区的两所师范学校之一。我在蒲圻师范受到的几位老师的教育,是我终生的道德的地基,尤其是任校长。 当我毕业后离开了他,许多年间,总是用他的行为举止来要求自己约束自己;许多事情,在做之前,总是要求自己想一想,如果是校长,该如何做——虽然我对校长的认识并不深刻。 任鑫平校长的魅力在于,任何人,一站到他面前,就要肃然起敬,就不由得要收拾起自己的一切,说话,走路,行事,都要按照他的规范去做。 任校长是我此生见到的最俊美的男性。他俊美到什么地步,有一件极有意味的往事可以佐证。 当校长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暑假时,学校组织到庐山去过夏令营。那天,他们一群学生在山上嬉戏,碰巧邂逅了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宋美龄在一群学生当中,以一位美人对美的天生敏感,一眼就看见了异常俊美的任鑫平,竟使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连声夸赞。 事情发生得那样突然,突然得当宋美龄抚摸他的头夸赞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宋美龄。 但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因为当学生时头被宋美龄亲切善意地抚摸了一下,使得任校长一生不知写了多少检讨。“文化大革命”中被斗得死去活来——当然这是后话,这是宋美龄绝想不到的后话。 我当他的学生时,他并不教我们班的课。他是校长,我们是他的学生。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学生是十分信任、敬仰、敬爱甚至敬畏自己的老师的,何况他还是校长。 (我写了这句话后,不知为什么,忽然热泪盈眶。这句话的质量是何等之重!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学生,十分信任、信仰、敬爱甚至敬畏自己的老师的,绝非我一个人,而是我们那一代人。我们那一代人是中国传统教育维护师道尊严的最后一代人,“文革”之后,学生打老师、老师打学生学生虐待老师、老师虐待学生都成了时尚,还谈什么教育?) 校长中等偏高个儿,白白净净,五官端正得迷人,所有的曲线都仿佛是精心勾勒的工笔画。衣服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即使是劳动,身上涂泥溅水,他那爱整洁的一举一动,也给人是干净的感觉。 任校长虽然不苟言笑,但他脸上永远是那种亲切的、让人无条件地信任的情绪。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穿着一套银灰的中山服,端正,大气,标致。他从不发脾气,标准的谦谦君子风度。即使讲课,即使在大会上讲话,也是轻言细语。他那十分讲究的武汉话从不带废字,阴阳顿挫,十分准确,十分清晰、悦耳,十分好听。正是他的讲课和说话风格,修养了我对诗的认识和理解,修养了我的诗学观、尤其是对现代白话诗的认识和理解的基础。 我认为:诗就是用文字写的音乐,音乐就是用音符写的诗。 没有旋律就不是诗。《生活》:网。就不是诗。 诗就应该像我的任校长讲课讲话那样,阴阳顿挫,十分形象,十分生动,十分准确,十分精微,十分清晰、悦耳,十分好听。 所以我认为:诗就是把走路走成舞蹈,就是把说话说成歌声。白话是就是把白话写成诗,而绝不是把诗写成白话。 三年里,任校长只是因为教代数的老师生病而给我们讲过几堂代数课,他讲的代数受到所有学生的热烈欢迎,以至于当数学老师病好之后再回来讲课时,竟遭到我们的拒绝。 6 一位当校长的教育工作者,将一届学生教到毕业,送出了校门,应该就算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吧。然而任校长与我的缘分,似乎直到我毕业之后才真正开始。 1963年七月,我毕业后留在蒲师附小任教,当上了四(1)班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那时的蒲圻师范属原孝感地区的两所重点师范之一,在蒲圻山青水丽的羊楼洞镇上,蒲师附小也在蒲圻师范旁边。 任校长的夫人金美玉老师也在附小教书,于是我成了金美玉老师的同事。 金美玉老师天生丽质,艳若桃花,与一表人材的任校长简直是天生绝配。… Read More »

传承何以断裂?——邹贤敏先生访谈录

推荐人:文稿 推荐理由:非常难得的一段当代历史的记忆与反思,一位人文学者学术与教育生涯的总结。关于1957年前后中国政治历史的记述已有不少,但从包括大学本科及研究生的角度来梳理反省中国高等教育及学术传承的文献,尚不多见,弥足珍贵。 来源:香槟丛刊2020年第10期 邹贤敏,聂运伟 聂运伟:邹老师,您退休后用近十年时间书写的学术自述《思想的贫困——我的教育与学术反思》(未刊稿),我读了好几遍。与读过的诸多学术自述相比较,我觉得您的自述有着鲜明的特点,即对自己经历过的历史进行深刻、全面的反思,这一点在自述的第一段话里,就开诚布公: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本,可谓之教育与学术之魂。克尔凯郭尔有句名言:“一种人是因为要做自己而痛苦,一种人是因为不要做自己而痛苦”。要做自己才会有魂,不要做自己就会失魂。回顾半个世纪来我在教育和学术上走过的道路,这两种痛苦都有过,有时是后者,有时是前者,有时兼而有之,更有时痛则痛矣,却不知是哪一种。这一切皆源于特定的历史与文化语境和自己的选择,而教育、学术与政治间的剪不断理还乱又贯串其中。最终我选择了要做自己,告别“可爱的谬误”,接受“痛苦的真理”,呼唤魂兮归来,但不知是否真正做成了自己,魂是否仍与我若即若离。[①] 这段话可谓全书之“魂”:反思是直逼心灵的拷问与扬弃,从几十年受教、从教与学术的活动中,寻觅历史的破绽,剖析自我的异化,问诊思想贫困之病因。我认为,全书的自我述说——真实的事件、人物、文章的来龙去脉、刻骨铭心的在场感受,还有痛定思痛的反思——无不镶嵌在大半个世纪的历史肌理之中,是一个弥足珍贵的“精神考古”的文本,我相信也是您留给后世的宝贵文献。我想知道的是,您大概是何时想到要写作这个文本的呢? 邹贤敏:此事说来话长。早在1990年代后期,我就对研究生讲过:在学术上,我是个不好不坏的“中间人物”,学界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所以没有多少治学经验可谈,教训倒是不少。不过直到2000年退休有了闲暇,才认真考虑,要对自己几十年的教学与研究作个理性的回顾与反思,目的也就是刻在雅典神庙上的那几个字:“认识你自己”。这句由野蛮时代进入文明时代的希腊人留给人类的伟大哲学箴言,是每一个现代文明人特别是现代知识分子又尤其是现代人文知识分子应该永远牢记并努力践行的。2007年元月,我第三次赴美探亲。在阳光充沛的加州,我沉下心来回顾了近六年的退休生活,发现最大的变化不是生活内容和生活方式,而是读书、思考, 偶尔动动笔, 功利性减弱非功利性增强,体制内思维减弱体制外思维增强。这既是大多数学院人文知识分子离开讲台后的人生常态,也与我那几年穿梭于武汉、深圳、美国三个不同维度的生活、思想空间分不开。进入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我看到一个相对独立的市民社会在争取人的自由解放和维护现状的冲突中正在崛起,我听到学者在大陆最接近新闻本质的媒体之一——《南方都市报》上发出的充满担当、良知、勇气、智慧的声音,我感受到重建社会和道德秩序的健康力量在官方与民间的博弈互动中活跃于改革的深水区。武汉则与此形成了不小的反差,思想、学术、教育的独立自主还似乎遥不可及,所幸每周寄自北京的《学习时报》为我打开了一扇还原历史真相、打破新旧教条之窗,不时吹来的春风抑制着思想的霉变。在美国,近距离的观察、体验、思考使我对发达资本主义和现代文明秩序有了更真切、更理性的认知。对于准备梳理近半个世纪教育与学术生涯的我来说,这种生活、思维空间的转换正好扩大了视野,激活了思想,非常有利于对自己在历史中生成的教育与学术自我进行客观冷静不留情面的剖析,如一位青年女诗人所说的那样,“一点点滤出血里的毒素,直到自己能喘得过气来”(《南方都市报》2003年2月21日)。回国后,我把自己原始的想法和反思录草稿的内容详细讲给几位知青一代的教授朋友听,他们一致认为有意义有价值,热情鼓励我尽快写出来,并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见。2010年完成了第一稿,2014年作了补充修改,前年又请了那几位朋友审读了第二稿,今年拟参考他们的意见再修订一次就定稿。为何拖了这么长的时间?一是真正要认识自己并非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既要搜肠刮肚,寻东问西,一点一滴找回失踪已久隐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还需反复翻腾沉淀,再感受再体验,再肯定再否定,在充满疑惑、自惭、惊骇、痛悔的时间之流中,一寸寸地逼出那个最真实的自我。对我来说,反思就是要冲决精神的罗网,就是要走出鲁迅说的那座“黑屋子”,这需要巨大的勇气,而我的勇气还很小很小,只能一丝一毫地去积攒。二是有个挥之不去的顾虑,觉得自己一生平庸,在教育、学术上无甚过人之处,自述出来缺乏典型性和说服力,恐有自拔自炫、不甘寂寞之嫌。三是有意放一放,让时间来检验我的反思录是否真有点存在的价值。今年我八十岁,迈上了人生的一个大坎,明年是五四百年,应该作一个了结,完成困扰了十来年的心愿。 聂运伟:您的文本内涵相当丰富,一次访谈无法一一涉及,这是很遗憾的事。但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与您一起探寻中国当代文艺学、美学、文艺批评发生、发展的历程,还是别有趣味的。上个世纪80年代,您带领我研习文艺学的时候,思想界新潮滚滚,热闹非凡。当时,您才40来岁,又是当代中国文艺学的“黄埔军校”——人民大学文艺学研究生班的毕业生,学术上出现“井喷”,乃顺天应时。堪称您的代表作的一批论文均产生于此时,如:《关于形象思维》、《真实性——美学的范畴》、《文艺的歧路——关于“文艺从属于政治”的考察和辨析》、《马克思论“掌握世界的方式”》、《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谈报告文学兼与黄钢同志商榷》、《柏拉图文艺思想中的积极因素》、《闲暇”与“觉识”——亚里斯多德美学思想拾遗》。记得1986年您把这批论文结集出版时,我帮助校对,每篇都细读过,您的思辨方式和写作方式也因此影响了我几十年的写作。张首映曾对我说,一看你的文风,就知道你是邹老师的学生。我说,我在邹老师的文风里也看到了何其芳先生的影子。这大概就是学术传承的力量。现在,您已80高龄,进入耄耋之年,我也60多岁了,但作为您的学生,或者说,作为一个中国当代文学艺术发展的研习者和见证人,有责任也有兴趣把您学术活动背后的某些历史场景和个体的心理动机用文字记录下来,我想,对于后世治史者,这是一份有益的文献,其中不乏梁任公“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的精神风采。从“口述史”的角度看,“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普通民众对一些历史记忆的删除与国家记忆对民众思维的塑造这两个不同层面的互动场景。”[②] 邹贤敏:去年这个季节,你和我在深圳胡经之老师家里,就中国当代文艺学的发生发展聊了许多。我看了你写的《刘纲纪先生访谈录》和《胡经之先生访谈录》后,感触到用口述、访谈、回忆录等形式把我们这一代人的学术经历如实记录下来,确实很有必要。我们身后的历史太复杂,我们,包括我们老师辈的学术经历,绝非文艺学、美学知识谱系的几个概念的演化就可以概括的。当然,对这段历史的总结、反思和评判,会因人而异,甚至观点迥然不同。这并非坏事,把不同的声音留给后人,他们才会看到更真实的历史。我写这个反思录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弄清长期左右自己学术生涯进退、沉浮的神秘力量,尽可能认清自己所经历的那个时代。就师承关系而言,我不知道我给了你多少影响,但我知道北师大的老师们,老一辈的黎锦熙、刘盼遂、陆宗达、肖璋、王汝弼、启功、叶苍岑,中年一辈的郭预衡、聂石樵、徐士年、杨占升、葛信益、杨敏如、匡兴,年青一辈的韩兆琦、李修生、刘宁、谭德玲、许嘉璐、史锡尧、张恩和、郭志刚、童庆炳,都给了我大小各异、深浅不一的影响,特别是到人民大学读研究生班后,何其芳、缪朗山先生对我的影响更是终身难忘。但从更广的视野和更深的层次去看,那时的学术师承关系基本上是断裂的。 聂运伟:清初著名诗论家叶燮(1627- 1703)从诗学角度对学术传承的规律作了深刻阐述,他说:“夫自三百篇而下,三千余年之作者,其间节节相生,如环之不断,如四时之序,衰旺相循,而生物成物,息息不停,无可间也。……夫惟前者启之,而后者承之而蓝之;前者创之,而后者因之而广大之。使前者未有是言,则后者亦能如前者之初有是言;前者已有是言,则后者乃能因前者之言而另为他言。总之,后人无前人,何以有其端绪,前者无后人,何以竟其引申乎?”[③] 前后相承、薪火相传是人类教育史、学术史上的通则,但这个通则却在一个荒诞的时代被粗暴地否定。林毓生在论及中国意识何以遭逢危机时,亦感叹:“‘人文学科’的工作必须根据权威才能进行,不能任凭自己进行,如果一切皆由自己从头做起,那只得退回‘周口店的时代’。”[④] 读您的反思录,宛如回到历史现场,让我们看到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 邹贤敏: 继承老一辈学者创建的学术传统,是后辈学人成长的必要条件,大学是老一辈学术之“火”点燃年轻一代学术之“薪”的精神殿堂,薪火相传应是大学教育的神圣使命和主要内容。然而我问学七年,从学术传承中的所得与应得相距甚远,何耶?非学术之力令传承断裂也!1957年,中国当代史上最具转折意义的年份,也是十八岁的我接受高等教育和学术启蒙的开端。当我怀抱浪漫的向往跨入北京师范大学校园,还未来得及去寻觅、体验这座著名学府的高贵、神秘、尊严,就被扔进了发烫的政治熔炉。我们是冲着五四一代和后五四一代的黎锦熙、钟敬文、黄药眠、李长之、穆木天这些学术名人报考北师大的,可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蛮横地剥夺了他们传承学术的权利,让他们经受着政治炼狱的煎熬。不但他们的学术理想、学术精神、治学经验被肆意践踏,而且他们的知识、学问和学术成就也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我们自觉地谨守着流行的政治规则,不能称他们为老师,更不能去读他们的书,那些侥幸未坠入右派深渊,又经受“教育革命”烈火烹炙的名师们,在讲台上则无不竞竞皇皇,如履薄冰,曷敢轻言力行“传道、授业、解惑”?于是知识的浅表化碎片化,求知与悟道的分离就是必然的了。因为一个政治逻辑早已反复灌输植入大脑:“这些老先生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们只是学他们掌握的某些知识,对他们的思想必须进行批判。”那时师生关系紧张,没什么交流是常态,师承就更谈不上了,即便是没什么政治包袱、“又红又专”、受学生欢迎的中年教师,与我们学生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彼此的心是封闭的。 聂运伟:我在采访刘纲纪、胡经之两位先生时,发现他们的大学生涯比您幸运。他们两位都是1952年进入北京大学的,您进入北师大读书的时间正是“反右”后的肃杀岁月。您的大学记忆与刘纲纪、胡经之两位先生的记忆大相径庭。在刘先生和胡先生的记忆里,求学之路上还有自我兴趣的自由展现。当时,朱光潜、宗白华这些一代美学大师,尽管被边缘化,因课程设置已朝苏联一边倒而无课可上,但面对经常登门求教的学子,老先生们还有私下点拨的心情和传授治学体会的空间,常常敞开心扉与他们谈学论艺,彼此结下深厚的情谊。刘纲纪、胡经之两位先生给我讲了许多这样的故事。应该说,他们后来学术上的成就与这段求学经历是分不开的。而这些,对于您来说,已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邹贤敏:你的观察很敏锐,刘纲纪、胡经之两位先生出校门之际,正是我进校门之时。5年的时差竟切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学术世界。由此论之,为什么“反右”之前毕业的一批学者,后来的学术成就普遍高于“反右”之后入校的,答案显然不言而喻。“反右”之后,大学校园里鼓噪着“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声浪,其目的是从学术上把知识分子批倒批臭,剥夺他们“最后的资本”,清除他们在社会上的影响,师生之间正常的学术传承关系完全被颠倒。我们被组织去参观高年级学生和青年教师写的大字报,在他们的笔下,那些专家、学者、教授要么是“不学无术”,要么是“伪学术”,再要么是“贩卖资产阶级黑货”,一个个不是草包就是害人虫。连郭预衡先生写一部《中国文学史》的学术计划,也成为大字报批判的对象,是什么“资产阶级名利思想”。我们还被组织去旁听以青年教师为主力的学术批判会,接受以学术名流的学术成就为“恶”,以他们的学术志向、个人爱好为“耻”的教育。李长之先生早在三四十年代就是著名的学者、批评家,1949年后仍勤于撰述,以学术为生命。批判者却“揭秘”:李长之曾对人说,我死后,只要墓碑上有“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几个字即心满意足。你看,他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多么严重,又是何等狂妄自大!俞敏先生的语法著作曾被叶圣陶誉为“异军突起”,还是一个颇有生活情趣的学者,特别喜好围棋,获得过较高段位,为学界罕见。批判者也“揭秘”:有次他随团去日本访问,在北京机场候机间隙,居然下起了围棋,直到要登机了还舍不得放下。可见他丝毫没把党交给他的政治任务放在心上,是个不学无术的资产阶级纨绔子弟,货真价实的“漏网右派”!每次坐在不大的会场里,听着声嘶力竭的批判,看着一代学术精英的“自我”被一点点踩在脚下,我心里总是涌起阵阵寒意,没有旁边左派同学的“义愤填膺”,让惋惜、困惑、迷茫还有恐惧溢满脑海。在一些学术批判会上,已缴械投降的右派们自不必说,连不是右派并批过右派的老教师也都灰溜溜地抬不起头,乖乖接受没什么学术地位并称被他们压制的青年人的批判、羞辱。在这种弥漫着阶级斗争硝烟的校园里,哪里还有学术传承的空间!随着一连串“战斗”的洗礼,我接受了这样一个理念:“为学术而学术”是资产阶级学术思想,“为政治而学术”是无产阶级学术思想,“埋头做学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我和同学们的心目中,学术的价值不断贬低,学术的尊严渐渐被打掉,学术的光环也不那么亮了,学术不再是一个神圣的字眼。甚至在有的同学看来,学术似乎还染上了基督教的“原罪”,避开为妙。也有个别同学壮着胆子偷偷地看专业书,给报刊投稿,但又怕别人发现,就在桌上放一本《红旗》杂志,一旦来了人就把专业书、稿纸盖上,装出热心政治学习的样子。面对强大的政治,学术终于被迫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聂运伟:学术传承中师长维度的缺失与失声,必然带来学生维度的盲目自大和无知的喧哗,如黑格尔所言,“它使人认出一种理智上的软弱与无能,并努力以一种自欺欺人的,压倒千古大哲的虚骄之气来掩盖这种弱点”。[⑤]在您的回忆录里,我看到了如下场景:1958年,为了鼓动学生起来“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夺回被资产阶级占领的教育、学术阵地”,北师大全校干脆正式宣布停课。学生被组织去直属国务院的北京景山学校参观。该校四处悬挂着红旗和“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之类的标语,教室内外随处可见系红领巾拿红缨枪的学生,或急匆匆或高声争辩或拎着浆糊桶去张贴什么,那气氛那阵势充满狂热和躁动。直接指导景山学校教育革命的国务院大员在报告中说,学校原有的那一套全是资产阶级的,必须按党的教育方针建立无产阶级自己的教育,才能为共产主义事业培养接班人。 邹贤敏:的确如此。他很会讲,把我们的心煽动起来了。回到学校,我们年级就日夜奋战,很快按上面的要求编写了一套九年一贯制语文教材,也很快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在狂热的政治语境下,我们都是另起炉灶,按“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标准选材,很少想到语文学科的特点和教育教学规律,即使想到也会视之为“资产阶级货色”,所以那套教材的“左”是势所必然的。不久陆定一来校作报告,赞扬“北京师范大学是教育革命的大学”,还登了《人民日报》,更让我们豪情满怀,忘乎所以。接着又投入中文系的教学改革,文艺理论课首当其冲,任课教师全都靠边站,原有的教材成了“靶子”,系总支书记身先士卒,亲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据说只有他才有这个资格,才能保证这门课的无产阶级党性,尽管他第一次课就把“千里迢迢”念成“千里召召”。学生们那颗被听话的大脑控制着的不安分的心被点燃,跃跃欲试。“学术大跃进”开始了。1958年“教育革命”高潮中,北大五五级编写《中国文学史》,师大五五级编写《中国民间文学史》,他们“革命的、批判的、战斗的精神”在教育界和学术界引起轰动,特别是北大的影响更大一些。这不但惹得我们学生心里痒痒的,羡慕不已,连系总支负责人也心生“赶超北大中文系”的情结,多次向全系师生下达赶超目标。1959年初机会终于来了,还没摸着学术的门在哪里,我们二年级学生带着“夺回被资产阶级霸占的学术阵地”的豪情,变教室为“战场”,受命编写《中国文学史讲稿》。我被分到陆游研究小组,担任执笔人。陆游是宋代的作家,写了近万首诗,而我们熟悉的不过十几首,怎么办?在“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想敢干”口号的煽动下,我们将线装的《剑南诗稿》一分为七,每人从自己分读的那部分选出代表作,并交换读,然后就选出的全部代表作进行讨论,形成基本观点和写作提纲。我读的数量比其他同学要多一些,除了精读代表作,还泛读了一部分被筛选下来的作品和一些参考资料,写出初稿后,经讨论又修改过两次。这个研究项目从看材料到定稿,前后花了不到半学期的时间就完成了。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老师介入,一切都听从年级党支部的安排。在全系科研经验交流会上,我被指定发言,介绍“依靠集体力量搞科研”的经验,并获会议主持者的赞扬。不久我们的部分成果《陆游的爱国诗篇》在学报上发表了,是郭预衡先生审改并推荐的。这篇文章是从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去分析陆游的作品,虽然抓住了陆诗内容上的某些特点,但总的说并无新意,特别是没有揭示出陆游思想与创作丰富、复杂的一面。在初选作品时,我们就发现陆游诗作中真正具有爱国情感的,只占很小的比例,绝大部分是写个人日常生活的,如“一树梅花一放翁”、“洗脚上床真一快”,还有像情深深意切切的《钗头凤》那样千古传诵的爱情诗,狎妓冶游、思想消极的也不少。以我们当时的知识水平和认知方式,很难将这些内容和诗人的爱国情怀统一起来,很难做到鲁迅先生要求的看一个作家要顾及“全人”,最后只好用“本质、非本质”的筛子把表现爱国思想以外的作品全部筛掉,绕过了难题。这样一来,陆游作为“爱国诗人”是纯粹了,但他作为诗人呈现出来的面貌却是残缺不全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被遮蔽了。 聂运伟:就我看到的资料,1958年的北师大,是学生“大闹革命”、制定“红色的教学大纲”的“典型”。如《高举起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的批判的旗帜——对两个中国古典文学教学大纲的意见》一文中说到:我们中四部分同学讨论了老师和同学们编写的两份教学大纲。我们热烈地欢迎同学们制订的“大纲”。尽管它还不够丰满,但它是一面红旗。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着重讨论了“宋代文学”这部分。我们突出的感到同学们的“大纲”是举起了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的批判的旗帜。他们的“大纲”对晏殊、柳永、李清照、秦观、周邦彦、姜虁等反现实主义词人给以明确的彻底的否定。[⑥] 邹贤敏:这种现象延续了较长时间 。1959年3、4月间,我们中文系师生先后五次听系总支书记传达“中央精神”,其中三次是周扬的内部报告,一次是关于文艺界批修的,一次是关于“两结合”的,一次是关于建立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另外两次大概是林默涵、陈荒煤对他报告的解释和补充。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语境里,由党的书记来传达文艺界领导人关于文艺理论、美学问题的讲话,这种安排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突显所传达的内容极具政治意义,政治压倒了学术。第一次传达完,总支书记联系实际动员师生:批修是一场具有国际意义的战斗,这一运动对我系有特殊重要意义,是深入进行教育革命的组成部分,我们要站在最前线,自觉革命,彻底批判、肃清修正主义思想的影响和毒素,这是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任务。那个时候,大学生们已经被训练出对“中央精神”的敏感和期盼,虽然还没有像影视中表现的,地下工作者从电波里听到党中央声音时那样的激动、兴奋,但“中央精神”的真理性、权威性、神秘性对我们有着无庸置疑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尽管分不清听到的究竟是政治还是学术。当我对文论的爱好从课堂得不到满足,课外阅读面又很窄,除生吞活剥《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脑子里装的多是《文艺报》上的一些评论,这时周扬那些包裹在权力话语里的充分政治化了的文艺观念和学术思想,比如: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存在与意识的理论是我们建立马列主义美学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因此文艺是意识形态,是时代的风雨表,无产阶级以它作为阶级斗争的锐利武器;哪里有伟大的革命,哪里便有伟大的思想和文化,西方现代的文化艺术腐朽了,东方革命起来了,我们的时代必然要出现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文化艺术高峰,要反对“落后论”;道德的基础不是个人幸福,我们的文艺是最革命最先进的,要歌颂没有自私之心的人,培养共产主义个性,而要表现这种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完全新的英雄人物,必须采用“两结合”(“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简称)的创作方法;文艺界要进行两条战线的斗争,既要反对修正主义又要反对教条主义,而文艺是修正主义最易藏身的地方,反对现代修正主义和其它资产阶级思想,是文艺界长时期的具有国际意义的斗争,必须批判人道主义、人性论、人类之爱,自由、平等、博爱是资产阶级旧概念,必须抛弃;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文艺,必须批判和重新估价资产阶级文艺遗产(特别是以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为代表的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破除对资产阶级文艺的迷信和崇拜,清除它在青年中造成的反动、消极影响;应当用历史主义分析的方法批判遗产,既要指出它在当时条件下的意义,同时也要指出它在现阶段以至将来有什么意义,有了历史的观点还要有革命的观点,要进行阶级分析,如个性解放在五四时期是进步的,在今天就是反动的了;双百方针是无产阶级坚定的阶级政策,艺术风格的多样性必须以政治方向的一致性为前提;文艺从来不在党和阶级之上,我们时代、阶级的智慧集中于党,文艺家要不落后,便要表现党的精神和政策,不能超过党和阶级……。1960年7月,周扬在第三次文代会报告中又将这些极左文艺观念更加系统化、理论化了,一条完整的极左文艺路线和政策强势进入了我的思想、知识积淀之中。对这些,也不是没有困惑、怀疑的时候,有次在学校大操场看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上中下三部,从傍晚到后半夜,我们被葛里高利、阿克希尼娅的爱情和葛里高利的悲剧命运深深吸引住了,内心难以名状的情绪有一种被释放出来的感觉。第二天我和几个同学又凑在一起讨论肖洛霍夫的原著:用阶级论怎么也解释不清主人公亦红亦白亦正亦邪的思想和行为,获得斯大林奖金的作品怎么会歌颂超阶级的人性、爱情?难道周扬批人性论批人道主义的理论观点不适用于苏联文学?可苏联文学是中国文学的榜样呀!我们寄希望于苏联文学课能解开这个矛盾与纠结,可我的笔记本上只留下了老师的一句话:“肖洛霍夫就在这时参加了集体化的工作,他放下未写完的《静静的顿河》,开始写作《被开垦的处女地》。”几节课全是分析达维多夫的形象,因为“这部小说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作品”。我当然还理解不到老师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好让矛盾与纠结深藏心底。大学四年,由于头脑里塞满了政治观念和政治化了的文学观念,文学的本体被遮蔽,思维的空间被挤压,对文学自身思想艺术魅力的直接感受、体验受到阻滞和疏离,对艺术的特点和规律的认知、把握受到怀疑、贬抑、批判,因而习惯于从抽象的政治观念和政治化的文学观念出发,而不是从文学的创作与欣赏实践出发去观察文艺现象,也就渐渐成为我思考问题的常态,成为我学术素养的一大软肋。在这四年里,虽然文艺界也反教条主义,对极左的东西有过抗争,从茅盾、何其芳、马铁丁等为《青春之歌》辩护,到驳斥《大众电影》对苏联影片《共产党员》的简单化庸俗化批评;从赞扬学术上自由辩论如何评价陶渊明,到何其芳批评北大“红色文学史”和北师大“民间文学史”;从王西彦、侯金镜保护赵树理、茹志鹃的创作个性,到《文艺报》的《题材问题专论》……这些都引起过我的关注,并在思想上留下了认同的痕迹。但是,枝枝节节、星星点点的“纠偏”怎敌得过根深蒂固、铺天盖地的极左思潮?问题在于,那个年代还不可能怀疑,更不可能认识到简单化、庸俗化的根源。在周扬他们那里,这种意识形态化的主流文艺观和方法论被包装得相当精致,而一旦为像我这样缺乏知识底蕴的中文系学生所接受,就会以十分粗拙、浅陋的形式表现出来。诚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所说:“随着思辨离开哲学家的书房而在证券交易所筑起自己的天堂,有教养的德国也就失去了在德国的最深沉的政治屈辱时代曾经是德国的光荣的伟大理论兴趣,失去了那种不管所得成果在实践上是否能实现,不管它是否违警都同样地热中于纯粹科学研究的兴趣。……起而代之的是不动脑筋的折衷主义,是对职位和收入的担忧,直到极其卑劣的向上爬的思想。”[⑦] 聂运伟:您北师大本科毕业后又有幸进人民大学文研班攻读,那时政治上有所松动,有诸多著名学者、教授给您们授课,照说是学术传承的好时机吧? 邹贤敏:有变化有进步,但还不是根本性的。1957年是人为制造的大转折,1961、1962年则是被客观情势逼出来的小节点。随着经济政策的调整,文艺、教育、学术出现了由初步反思左倾教条主义而来的“小阳春”,知识分子的日子好过了一点,被58年“教育革命”扭曲和破坏的师生关系慢慢回到了比较正常的状态。那三年听课、读书是主旋律,开会、劳动占用的时间很少,所以我们在知识积累上还是收获不小,为后来的教学与研究打下了基础。特别是许多名师把当时相关学科的最新研究成果和他们在学术前沿的治学状态和经验带到课堂,大大开拓了我们的学术视野,提升了我们的学术品位,强化了我们的学术训练,使我们受益终生,对此我至今心存感激,难以忘怀。但毋庸讳言,从深层次看,那个时期的师承关系、学术传承还存在相当大的缺憾或局限。首先,知识的选择与建构被偏狭的思想观念所左右。当时国家基本上仍处于与世界隔绝的封闭状态,极左思潮对文艺、教育、学术的禁锢仍未从根本上得到反思和批判,仍与现代世界文明的发展脱节,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还制约着规训着学术的传承和发展,我们从师辈那儿获得的知识与现代人文社科的知识系统是断裂的,也远远落后于五四一代现代知识分子的知识建构,更不可能从师长的教学中获得对极左思潮的质疑、反思和批判能力。特别是中苏公开分裂,高举反修大旗以后,多少具有现代意识的苏联文艺和学术入了另册,那就连可以飘进几丝现代气息的门缝都被堵死了。悲哀的是,我们连半点自知都没有,还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学了点马列主义和毛选四卷就是掌握了最革命的思想和最科学的方法,在学术上就可以超越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这种昧而愚的“只知有汉,无论魏晋”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廿世纪的西方学术文化一无所知。学了包括《巴黎手稿》在内的马列文论课,不知“西方马克思主义”为何物,没见过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也读不到一篇西方学者研究“异化”的论文。文学理论专题一个接一个,西方文艺理论史上了一年半,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仅《文心雕龙》就讲了十几个单元时间,可流派蜂起,理论迭出,体系林立的西方现代美学文艺学却难觅踪影,偶尔从“灰皮书”里窥见只言片语、一鳞半爪,也都被贴上了“唯心主义”、“反动腐朽”的意识形态标签。至于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艺术,也是课堂上听不到图书馆见不到,唯有“色情、暴力”的判词植入脑海。二是对中国的现代学术文化知之甚少。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催生的中国现代学术文化,本应是我们知识建构中不可或缺的基础之一,可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思想史、学术史并未列入文研班的课程设置,这是有点奇怪的事情,周扬、何其芳自己就是这一学术文化建设的参与者和见证人,应该明白将之传承下去的价值和意义,怎么就轻易放弃了呢?当然,在其它课程的实际教学中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抛开这一块,但我们从中所得是很有限的,碎片化的,更多的被遮蔽、被扭曲、被遗忘。 其次,求知与悟道仍处分裂状态,传承还是局限于知识层面。对58年教育革命造成的文科学生知识贫乏、基础训练差的后果,周扬这些高层人物是有反思的,他们十分清楚有的历史系三年级学生说不出中国历史上朝代的更迭,有的中文系五年级学生不知道唐宋八大家的名字,有的哲学系只用四小时讲孔、老、墨等等,于国家、民族意味着什么,所以,在文研班开办前后,周扬把系统地“补课读书”提到具有“战略意义”的高度,反复号召被大跃进冲昏了头脑的青年教师和学生向老专家老教授学习,还举例说,中国哲学史我们写不出来,只好“请冯友兰写”,“要认这个输”。他主张把国内一流的各学科的专家请到文研班的课堂上来,让学生广拜名师,多方受教。于是我们三年间都处在这样教与学的状态:上课了,老师们匆匆而来,按教学计划把肚子里贮藏的知识统统倒出来,学生们细听快记,把那些知识又统统吞进各自的肚子里;下课了,老师们匆匆而去,学生们走进图书馆、宿舍,读书、写笔记,学术传承的主体——师生间基本没有什么学术交流,更无个别交往,即使授课长达一年、一年半的周振甫、缪朗山先生,我们也难有与他们交流与交往的机会,在我的记忆里,甚至连学术讨论会都没有开过一次。就我个人而言,虽然从听课、读书吸取了些师长们宝贵的治学经验,但对他们的思想与人格基本上是不了解的,更不要说学术精神、学术传统、学术道路层面的东西了,那在当时整个教育、学术界都罕见论及,偶尔提到也是左翼传统和延安道路,五四则政治化、边缘化了。没有教与学的交流,没有日常交往的耳濡目染,没有思想的交锋和心灵的碰撞,学术的传承只能浮在水面,低层次,浅表化。 聂运伟:只有重返历史现场,才能明了您何以对自己的学术生涯给予了近乎严厉的否定。作为您的学生,我清楚地知道,以“文革”前研究生的资历和学识,您在“文革”结束后进入大学的77、78、79级大学生的心目里,一直是受人敬仰的,尽管如此,我仍然为您的自我否定叫好。只有超越了所有的世俗功利,才有睿智的清醒,正因为这份清醒,您对学术历程的自我叙述,才生动地再现出长达半个世纪的学术场景中的诸多人物和事件,使我们如临其境,和叙述者一同咀嚼历史的酸甜苦辣。更重要的是,您以亲历者的身份,让我们看到中国人文学科发展的危机缘何而起。汤一介先生就说过:“1952年的院系调整,把我国原有传统的大学给拆散了。这是当时高等教育‘全盘苏化’带来的必然恶果,不仅打断了中国5000年的历史文化传统,而且也与当时先进的西方科技和人文科学断绝了关系。”[⑧] 邹贤敏:除了具体的教学安排不当,根子在教学的指导思想,在文研班的创办人,对文研班的培养目标、教学计划、师资配备、教学方法都亲自过问及时指导的周扬,他时任中宣部副部长,是中央分管文艺和教育的领导人之一,又正全面主持着全国高校文科教材的编写工作,在“反修防修”的大旗下,他创办的文研班培养文艺理论骨干,是为了实现“建立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和批评”的宏伟目标,为此不惜放下身段,对五四一代和后五四一代老专家老教授表示尊重,甚至为他们说话,动员、鼓励他们把知识传授给年青人。但他骨子里并不把那些老专家老教授当自己人,而只是划在资产阶级范畴内可以“团结、利用、改造”的对象,对他们如同对资本家那样要采取赎买政策。在一次参与文科教材编写领导工作的高校党委负责人的会议上,周扬就直言不讳地交了底:“只要不反社会主义,我们就是要买他们的知识。”但他仍心怀忧思,对知识抱有警惕,既担心书读少了,把青年人培养成空头政治家;又害怕书读多了,培养出修正主义,革共产党的命,曾向党内同志如此吐露心迹:“对青年,又要他头脑复杂,又要他不复杂到资产阶级方面去。” 所以他一方面号召青年人向老专家老教授学习知识,另方面又提醒青年人在政治思想上同老专家老教授划清界限。这种充满内在紧张和冲突的政治独断和意识形态偏狭,必然会遮蔽、扭曲、窄化天然本真的师承关系。连像周扬这样有学识、思想较开明的领导人,也无意去拆掉那道隔离求知与悟道的“防火墙”,只是把那个知识的小孔挖得比先大了些,如此而已,这不能不给文研班的教与学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同时,我们也带着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紧跟和“反修防修”的使命感,带着对知识、学术的热爱和“尊师重道”的传统观念,更深地参与了共同文化性格和学术思想的自我塑造。回想那三年,我们既虔信“知识就是力量”,怀抱朝圣般心情享受着“知识的盛宴”,从内心尊重、感恩师长们;又缺乏文化自觉,以学术思想的依附性、非独立性置换了师辈身上被压抑、被批判而消解于心底,承载着知识系统的那个“道”——现代学术精神、学术传统,“为政治服务”的信念已渗入血管、骨髓。 聂运伟:贺兴安的回忆涉及到您说的“根源”问题,他说:“追想起来,我们研究班的历史,在上个世纪60年代同五四时期不同,同抗战前后的研究生也不同。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面临的是全世界向你开放的文化背景,抗战前后的学生要在民族命运和国家命运决战中作出自己的选择乃至献身。我们是在大陆建立社会主义政权之后,国家养着你,喂着你,从经济到文化,一切在计划之中。我们在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经历过‘一边倒’(倒向苏联),又经历过独立自主色彩的‘两边打’(反帝反修),经历过批胡适、反胡风、经历过反右派、反右倾,我们关起门来搞继续革命、不断革命的背景下听话、紧跟。我们的基本思想取向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⑨] 邹贤敏:贺兴安学长所言不虚,我们都是被那个时代塑造出来的,这是历史的宿命。回忆我的“大阅读史”,知识背景、知识储备可说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长期浸泡在单一的主流文化的海洋,思想观念、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无不深深打上简单化庸俗化的左倾机械论和主观教条主义的烙印。我的师辈所承续的优良学统既然已被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恶浪冲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那么以“左”为师成为我的必然选择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而以“左”为师所付出的代价,则是逐渐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最后失去自我,沦为驯服工具。 聂运伟:您师辈承续的优良学统虽然被极左思潮无情打断,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身上承载的被压抑的现代学术精神对您还是有一定影响的。在《思想的贫困》中,您对何其芳先生有三点评价:(1)治学严谨,无虚骄之气;(2)敢讲真话,无畏惧之心;(3)书生本色,无阿谀之态。在我看来,这三条就是您从教问学几十年的基本信念。所以我说您的精神气质,很像何其芳先生,而且是越老越像。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听到您说起何其芳先生的时候,有句话至今未忘:“不能让别人的思想在自己头脑中跑马”。在何其芳先生那一代人,敢于这样坚持独立思考的权利,还真不多见。上个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的浪潮率先在文学艺术、美学领域兴起,与文艺界保存的独立思考的火种不无关系。您80年代一系列批判极左思潮的学术论文和文艺批评的文章,也集中彰显出独立思考的精神秉性。相比于具体的知识传承,“独立思考的精神秉性”当属学术发展的灵魂。我们这一代与老师辈的知识背景可能有差别,但老师们依然以不同的方式把独立思考的火炬传给了我们,又经由我们再往下传。 邹贤敏:独立思考本是学术薪火相传的灵魂,但在我们这一代,这个灵魂曾被放逐,甚至被窒息。好在我们的老师一辈,依然有人坚守了陈寅恪先生所张扬的学术底线。在极左路线统治教育—学术的恶劣环境里,他们中仍有一些勇者不放弃独立思考的权利,不放下“独立思考的火炬”。我清楚地记得:在1959年自上而下大批人性论人道主义,大批十九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文学遗产的高潮中,当我和同学们有的困惑不解有的狂热紧跟时,郭预衡先生毅然开设“鲁迅论文学遗产的批判继承”的专题讲座,用鲁迅先生的精辟论述抵制、批评彻底否定思想、文学遗产的极左思潮。在一次全系学术讨论会上,教授外国文学的杨敏如先生溯潮流而立,大声反对批判人性论,语惊四座。你读过陈平原《陈平原:关于八十年代》一文吗?他说:“很奇怪,那么多年的思想改造,基本上不起作用。我所说的这批老先生,大都没有真正融入五六十年代的学术思潮。这才可能在‘拨乱反正’后,很自然地,一下子就回到了30年代,接续民国年间已经形成的学术传统。”[⑩] 他从77、78、79级部分大学生的亲历感受出发,认为“80年代的我们,借助于七八十岁的老先生,跳过了五六十年代,直接继承了30年代的学术传统。”[11]我大致同意陈平原的判断,尽管作为50年代后期进校的大学生,心里难免痛楚,但必须承认,这是对五四以来中国大学人文精神涨落趋向的一种价值判断。我要补充的是,50、60年代大学里教文科的教师,在外在的压力下,虽然或自觉或不自觉、或比较熟练或比较生疏地操持着与主流意识形态完全一致的观念和方法,但他们仍然想方设法地用中外古典文化和中国现代文化滋润着我们已有些放纵而空疏的心灵,为我们正在形成中的知识观、价值观添加尚持守、尊博习的营养。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一次开学典礼上,陈垣老校长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要尊敬师长,鼓励我们抓紧时间读书,努力学习传统文化,不要怕困难。他说,像孔子的《论语》,字数就《人民日报》一版那么多,你们应当读。你们这一代人,特别是77、78、79级的同学,中国历史亘古未有的转机赋予你们一种直觉般的反思能力。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经历,虽然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但反思的意识并未完全泯灭。身处逆境中的老师们以不同的方式在我们的心灵里播种下反思意识的火种。就此而言,其芳老师毫无疑义是我和同学们最尊崇的一位。在学术受制于政治的时代环境里,他没有也不大可能脱离、超越政治,没能从根本上摆脱极左路线的束缚,但又不甘于被政治裹挟,为追求学术的价值,维护学术的尊严,抵制对学术的侵害作了不懈的努力。他在那时表现出来的学术品格承续了中国知识分子优良的学统,深刻地影响了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聂运伟:在您身上,我的确能看到五四一代和后五四一代的反思精神的延续。1986年,您在论文集《真实性——美学的范畴》的“后记”中就写过这样一段话:“十年浩劫过后,我才慢慢从‘左’的影响下觉醒过来。逐渐恢复了自我,认识到理论研究工作者应带着强烈的主体意识去探索真理,而不仅仅是诠释经典,宣传政策。作家说:‘我写的就是我’。批评家也声明:‘我批评的就是我’。在某种意义上,搞理论的人能不能宣布‘我研究的就是我’呢?一九八二年的时候,文艺界老前辈毕奂午先生曾给我的几篇论文写了如下评语:‘都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不模棱两可,不人云亦云。尽管这些见解不是人人都同意的,但确实有其独立的见地。’毕老的鼓励,使我更明确也更坚定了自己的追求。理论文章应当发出研究者自己的声音。哪怕这声音是低八度的,甚至不成曲调,也比鹦鹉学舌有价值。因此,我不得不抑制因某些功利欲望而产生的写作冲动,不得不在写作时冥思苦索,以致过于拘谨、执滞而‘难产’、‘流产’。一个希望摆脱平庸而又缺乏才华的人,常常会陷入这种有时令人苦恼的境地。但我从不后悔,不愿改变初衷。”[12] 邹贤敏:由于我自身的条件(教育背景、个人历练、才能等)不够好,这种反思精神在我身上的延续并不突出,也不顺利。你上面引的那段话远不能表达出我的反思所经历的思想、心理蜕变的复杂过程,“恢复自我”,“发出自己的声音”谈何容易!忐忐忑忑、跌跌撞撞、走走停停、反反复复,才是我这些年反思中的常态。如果硬要归纳,大致可分三个阶段。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在“拨乱反正”大势的鼓动、推涌下,我跨出了第一步——对极左文艺思想和路线的反思,如为《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辩护,在歌颂与暴露的问题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写作《文艺的歧路——关于“文艺从属于政治”的考察和辨析》,追根溯源,找出了那条主根的思想渊源。1980年代中后期、199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波折与终结,重读《巴黎手稿》,促使我跨出了第二步——对极左政治路线的反思,主要是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认清文艺上的极左与政治上极左的关系,并扩而大之,用马克思对“粗陋的和无思想的共产主义”的批判和实践唯物论重新认识历史和现实,重新思考和处理教育、学术与政治的关系。进入新世纪后,虽在学术、政治上能与极左思潮划清界限,“破”的问题基本解决,但思想、学术上仍“立”不起来,对某些枝枝叶叶的问题或能有自己的见解,对根本性的问题构建不出一砖一瓦。在整理《〈巴黎手稿〉解读》和《西方美学史大纲》的过程中,我从马克思关于“人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个体是社会的存在”的论述,从阅读中青年学者的论著中受到启发,打破了以为“同极左决裂就是自我启蒙与自我反思的完成”的错觉,跨出了最困难的一步——对精神文化的哲学意识的反思。在精神文化层面,我曾是一个生存着的、被整体(集体)禁锢、淹没并消解于无形的“社会存在物”,至今尚未完成对一个存在着的、能在整体(集体)中完全呈现自己独立的价值和意义的“特殊的个体”的建构。因为我虽然批判、否定、抛弃了极左这种既定的思想观念,却没能形成自己的哲学意识,特别是对于自己所认定的一些原创思想(如马克思的异化和人道主义思想、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理论),也没有形成自己的独特的理解,对周围世界缺乏属于自己的认知,而更多地还是停留在注经式的阐释层面,或重复演绎某些既定的阐释。这实质上仍是一种思想的依附性,远非“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没有完整的个人意识的支撑,我苦苦寻找的“自我”和坚信不疑的“现代意识”势必会陷入残缺、空疏之镜。没有建构出“特殊的个体”,加之学养不足,我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甚至会出现倒退,在某个时段某个问题上成为自己否定过的某些既定观念的传声筒。近些年来,我努力坚守常识、理性的底线和良知、人性的底线,努力把超越个人利益作为独立思考的出发点和归宿,在反思自我、建构“特殊的个体”上小有进步。 聂运伟:您的回顾说明,老先生们在50、60年代并没有完全屈从意识形态的压力,还在力所能及地维护着学术的尊严,并把人文精神的火种传递给你们那一代。我读过陈平原的这篇文章。陈平原他们是幸运的,面对面地聆听了老先生们的教诲,但文化传承是集体性的事业,就80年代绝大多数大学生而言,承担传递人文精神火种重任的恰恰是您这一辈人。所以,陈平原所说的“隔代遗传”也有片面性,一是与史实不符,二是全然遮蔽了50、60年代学术的复杂面向。就美学、文艺学的学科发展而言,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所引发的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关注,不仅为80年代高举人道主义旗帜的思想解放运动提供了可资利用的思想武器,而且经由“异化”概念的洗礼,历史反思的意识才得以弥散开来,达到空前的高度。如顾城所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然,如何更全面深入地剖析您这一辈与五四一代和后五四一代之间的传承关系,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课题,希望能在今后的岁月里进一步向您请教。 邹贤敏:五四已经百年,有些话还是想在这里说说。很惭愧,我与五四精神上的联系是在八十年代才开始的,至今也只能说还在联结的路上。从不识五四,背离五四到重识五四,回归五四,这可说是我这几十年的心路历程。最近重读1959年三联初版、1979年三联再版的《五四运动文选》(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五四先贤给我们留下的思想文化遗产,至今仍闪耀着不灭的光辉,洗涤着我们被污染的思想,照亮了我那被蒙昧的心灵。仅仅是陈独秀的几篇文章(《敬告青年》《一九一六年》《吾人最后之觉悟》《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就有振聋发聩的启蒙之力。一是世界眼光,从世界看中国,他涕泣陈词于青年一代:要从“人类文明之进化”和“新旧思潮之大激战”,即从二十世纪新旧文明之冲突来看当下之中国,从世界现代文明之进步来认识自己,看看我们有什么“可与当世争衡?”而不要“大梦未觉,故步自封”,“置身当世潮流之外”。赶上人类文明大潮,融于现代文明世界,是陈独秀思考中国命运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他警告国人:若锁国自大,保守颟顸,就会“驱吾民于二十世纪以外,纳之奴隶牛马黑暗沟中”,最终必将“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削灭”。二是反思精神,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陈独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张挞伐虽有偏颇之处,但对儒学核心内容的反思与批判是“遵理性”而符合现代文明观的。他抨击礼教之“三纲”是不把人当人的奴隶道德,揭露皇权专制者以“国家”之名要百姓放弃“独立自主之人格”,放弃做人的权利的欺骗性,深刻指出:“集人成国,个人之人格高,斯国家之人格亦高;个人之权巩固,斯国家之权亦巩固。”他还从伦理学和经济学双重视角,直指历代专制统治者以纲常立教致愚民弱民之要害: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妻者,“既失个人独立之人格,复无个人独立之财产”。这种皇权专制是绝无可能自行转型为现代社会,与他倡导的现代文明当然是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现代生活,以经济为之命脉,而个人独立主义,乃为经济学生产之大则,其影响遂及于伦理学,故现代伦理学上之个人人格独立,与经济学上之个人财产独立,互相证明,其说遂至不可摇动;而社会风纪,物质文明,因此大进。”陈独秀确不愧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和旗手,对“启蒙”的艰难曲折有十分清醒的认识,看到了中国人的“觉悟”是随着一次又一次中西文明的冲突而前进而后退,充满拉锯历经坎坷的:“凡经一次冲突,国民即受一次觉悟,惟吾人惰性过强,旋觉旋迷,甚至愈觉愈迷,昏聩糊涂,至于今日”。昨日之镜,今日之像,五四精神的传承确是前路漫漫,未有穷期。 今天围绕学术师承的话题说了许多,我把反思录结尾的一段话录下,算是一个简短的总结: 人生如白驹过隙,从进入大学学习到离开讲台10余年,半个世纪有余的历历往事恍如昨日。放眼学界,穿越权力和金钱密织的雾障,五四一代大师及其师承者已飘然远去,留下了照亮前路的思想火炬;文化劫难中成长的一代正担当大任,延续着先辈的精神血脉;改革开放后的一代新锐也崭露头角,试图为中国教育与学术增添新的内容。至于我辈学人,除一二翘楚和心有不甘者,走出了时间却走不出历史,只能悄然谢幕,平静出局。我收拾着自家的一片瓦砾进行知识考古,终于认出了“思想贫困”四个模模糊糊、歪歪斜斜的大字,并辨识出它既源于特定语境下文化基因的缺失和衰变,也与自己天资愚懦学养单薄问学乏力密不可分。我曾力图脱“贫”解“困”,实践证明了诗人西川所说:“思想不是填空练习,思想是另起炉灶。”踏上反思之途,从被遮蔽的往事中寻觅精神扭曲、思想萎缩、人性猥琐的痕迹与根由,我虽未能如蚕蛾般蜕化而得一新生命,但拜时代所赐,我似乎找回了一点自我,也好像找到了一点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感觉,并为此感到无限的欣慰。衰变的基因会被历史淘汰,新生的基因会被历史创造,那个充溢着自由和灵魂的普世的教育与学术梦想,离我的后来者一定会越来越近: 在闲暇中觉识,在游戏中除魅。魂兮归来! [13] 聂运伟:您的这段话让我想起何兆武先生的一段话,两者何其相似,也权且录下: 简单的信仰也不能等同于幸福,因为它没有经历批判的洗练,不免流入一种盲目或自欺,只能沦为愚夫愚妇的说法。一切必须从怀疑入手。……There is a higher level of doubt,it is a daily…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