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文化生态

王小波退稿记

来源:凤凰网读书 文 | 李静 此文写于十年前,一直放在电脑里未曾示人。那时坊间流行一个说法:关于王小波的悲情,是文坛之外不明就里的人们虚构出来的,他的作品发表不顺,也不是什么“文学体制”造成的,只是凑巧而已。于是有此文。大概写时只求一吐块垒,写完又觉得无甚必要,就收起来了吧。而今重翻,“王小波”三个字竟有古董之感,反倒觉得不妨给读者看看了。——2013年12月28日题记 多数人知道小说家王小波,是在他的逝后。在他生前即知悉和喜欢此君的人,多是因为他的杂文和随笔,它们发表在当时的《读书》《东方》《三联生活周刊》和《南方周末》之类的报刊上。有那么些嗅觉刁钻的家伙,只要读到了他的一篇文章,就开始猎狗似的四处搜寻这个名字,逢人便问他的逸事。 万一搜到他的文字——譬如鄙人,常常是在图书馆——就会满脸傻笑举起杂志箭步蹿到椅子前,先是光速看完,然后蚁速重读,边读边从喉咙里发出憋不住的“咯咯”之声,全然不顾周遭人等“你有病吧”的鄙弃眼神。倘若遇到同好,那脸上的微笑可就高雅多了:诡秘,暧昧,莫逆,悄声唧咕一番,互告此君新作行踪,微微点头,再向图书馆或报刊亭迤逦而去。 其实谈王小波用不着跟地下党似的——他又不是被禁作家。当年贾平凹的《废都》被禁时,同宿舍议论吵嚷的声音还不照样是快把屋顶掀翻了?诡秘完全是出于下意识,隐含着某种对开心宝藏悄悄品咂的欲望。似乎它是一件天外飞来之物,如果大肆声张,就会倏地飞走了。我们可不想让它这么快就飞走。 待后来我到一家报社做实习记者,终于找到采访机会与他相识,才明白了何谓“文如其人”。初见的场景已多次对人讲过,在此不赘。采访结束时,我央他送我一本《黄金时代》。他在书柜底层掏啊掏,掏出一本来。我说“您签个名”,他签名“李静小姐惠存王小波”,回来我才注意到连个落款时间都没有,可见他很少做这事。 彼时我正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生,看惯了“正宗纯文学”的中国当代小说,刚读他的,真是不习惯。瞧《黄金时代》的开头: “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有一天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她要讨论的事是这样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偷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如果我要安慰她,并不困难。我可以从逻辑上证明她不是破鞋。如果陈清扬是破鞋,即陈清扬偷汉,则起码有一个某人为其所偷,如今不能指出某人,所以陈清扬偷汉不能成立。但是我偏说,陈清扬就是破鞋,而且这一点毋庸置疑。” 直白、粗鲁,却又饶舌、学者范儿,貌似“文革”期间小流氓泡妞的故事,却不能一目十行一泻千里地看完。相反,它既硬实又跳跃,既好笑又悲伤,既费脑子又费心,一会儿都疏忽不得。我习惯了中国当代小说是一股气体,至少是液体,读起来顺顺溜溜毫不费劲,到得结尾处,发一声“人生不过如此”的轻轻叹息,作罢。 同样是现代汉语,怎么此人的小说却忽然有了瘦骨嶙峋的梁架呢?从梁架踩上去,看到的风景不是三姑六婆张长李短,而是一个我以为纯文学“不该关心”的范畴——政治、社会、文化里那些荒诞可笑而又害人不浅的疾病。但他分明没说它们。他只是写了几个阴阳怪气的人物。但我分明看到了这一切。 他关心的主题过时了吧?或者说,在未来更加完善的社会里,这些主题必定会过时吧?我暗想。纯文学要想避免过时的不幸,就该写普遍的人性啊。我琢磨。普遍的人性是什么呢?三姑六婆张长李短啊,那才是民间社会永恒的主题哦。我的“中国当代纯文学”常识这么告诉我。 但是,读完这本小说集,关于小说的好坏,我已有了另外的看法。非常奇怪,外国小说没给过我这么强的刺激。是他的小说让我明白了:一个从精神到技巧都已成熟且个性独异的作家,在处理中国题材时可以做得多么有趣,多么刻骨。 因此,当我研究生毕业,走进我供职的文学杂志社那神秘昏黑的半地下室时,是自以为怀揣珍宝而来的——看吧,我会给你们带来从未见过的牛×作者,牛×小说,你们会因为他的到来,对这个新来的小编辑刮目相看的! 对我来说,那是一段把编辑工作当事业的时期。这家杂志在20世纪80年代是新派文学重镇,由于历史原因,在1990年急转直下,更像是延续“十七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风格的据点。1996年我去时,执行主编刚刚上任,也正是她拍板留下我这个应届生的。她试图让这本杂志从刻板形象里走出来,鼓励每个编辑去挖最好的作者最好的作品,不设限制。 于是我打了鸡血似的先给王小波写了封信:“王老师:我可能要从您的爱好者升格为文学责编了。我已到××杂志当编辑。把最好的小说留给我吧!”之后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您手头有无存货?他不紧不慢地答曰:有一堆压箱底的,你有时间过来拿吧。1996年互联网还未普及,写信靠寄,编辑取稿要去作者家——假如着急的话。 1996年8月,我开始工作后对他的第一次拜访,地点是在西单老教育部大院一座筒子楼一楼的一间宿舍。这是他母亲的房子。那时他和妻子李银河住在西三环外岭南路的一套单元房里,他为了照顾母亲,在西单和岭南路之间两边跑。我走进筒子楼的走廊时,他正在房门口的煤气灶前烧水,头发乱蓬蓬的,抬头看到我,嘴巴一张,一咧:“请进。” 屋里很暗,计有一桌一椅一床一书柜,一台针式打印机。他请我坐下,略略闲聊了几句。他刚看完港台版的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内地到1997年才由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第一版),对其中的“轻逸”和“繁复”之说深有体会,至于小说“迅速”“确切”和“易见”的特质,他也心有戚戚:“卡尔维诺的意思是:这五种品质应该同时存在于一部小说中,而不是单独分散在不同的小说里。” 我问他觉得自己的小说达标程度怎么样?他说,写了几部长篇,有的实验性太强,好像有点“繁复”过头了,试过几家杂志社和出版社,都不接受;还有的被认为思想有问题,“有一编辑说我在小说里搞影射,还猜出了在影射谁,我有那么无聊吗?”他无奈地苦笑。我说能把“思想有问题”的小说给我看看吗?我怎么专好这一口儿呢?他给逗乐了:“行,你拿去看看,发不发都没关系,长篇哈,光这篇幅你们那儿就够呛。”我说先看看吧,万一头儿也喜欢,开个特例也说不定。 房间里响起针式打印机的“吱吱”声,灰黑色的字一行行从针孔下流出,打印纸连绵不绝地翻转,长得像折叠的哈达。声音停止时,他把那厚厚的一摞从纸页折叠处轻轻撕下,交到我手里。低头一瞧,扉页上写着:“红拂夜奔”。 我拿回家就看,边看边怪笑不止,急得我先生在一旁百爪挠心,坐立不安。他是我文学趣味的同谋,只要他在某处发现了王二的文章,必给我通风报信,或是念给我听。这回是我看完一章,就给他一章,他那边也传染病似的笑将起来。话说李卫公发明了开平方根机,却没人买他的专利,最后只好卖给皇帝老儿用来打仗杀人。战场上,该机器摇出来的全是无理数,谁都不知道怎么躲。 兵士们有的死在根号2下,有的死在根号3下,无不脑浆迸裂?整部小说天马行空,怪谈密布,一会儿笑得我岔气,一会儿又抑郁得窒息,真不知那些怪诞的场景是怎么被他想出来的。看完,我兴奋得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红拂夜奔》必须发出来!必须!要是这样的作品都不能发表,那要杂志社出版社干吗?就为了发那些偷情过日子钩心斗角的无聊故事吗?不可以,不可以!我那二十五岁的头脑充满想当然的真理,并且想不出它们有何理由不变成现实。 上班后,先给我更加热爱的作家打了个电话,赤裸裸地表达了对《红拂夜奔》的膜拜之情,电话那边是一阵害羞而开怀的沉默;然后写了张热情澎湃的稿签,把小说提交上去,静等领导回音。过了月余,执行主编叫我去她的办公室。一摞厚厚的稿子放在我面前,上边别着稿签。我心凉了半截。 “《红拂夜奔》非常精彩。”她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太长了。咱们杂志没法发长篇,你能不能请作者压缩一下?”“压缩到多长?”“三万多字吧。”十八万字的原著,压缩到三万字?也就是个梗概。但总比不发好。终审说能发三万多字,那起码这三万多字的发表是有保障的。“好的,我跟作者商量一下。” 我给他打了个吞吞吐吐的电话:您的《红拂夜奔》,那什么,别的杂志可能会用吗?他慢悠悠道:此稿周游各大杂志一两年了,怎么会忽然就能用了呢,你那儿也没戏了吧?我:也不是全没戏,有?六分之一戏吧。他:怎讲?我:头儿说,我们这儿只能发它六分之一那么长啊。他:三万字?我:嗯,三万多字,您,您能压缩到这么长吗?我等着他发出冷嘲,但是没有。他顿了片刻,声音低沉得像是发自地层深处:“我试试吧。” 两周后,我从他那里拿到了压缩版。拿掉了王二那条现实线,反复回旋的交响乐一样的结构不见了,成了一个李靖红拂的精悍故事,依然很逗,寓意犹在。我赶紧提交上去,等待刊发的好消息。 而他的原稿被我贪污,传给一个在人民大学读研的朋友。他读完,声称“三月不知肉味”,又给同宿舍的哥们传看,一时间在那个小范围内,“无人不谈王小波”。我把这个消息反馈给他,看得出他很开心。这就是他逝世后图书宣传语上“他的作品以手稿的形式在高校里流传”的由来。 又过了两周,主编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又一摞稿子放在我面前,是那个压缩版。我的心揪了起来。她面带无奈的愠色,说刚开完会回来,挨了严厉的批——因为××的小说里讲了个关于牙签和避孕套的黄色笑话,便斥本刊格调低下,警告以后发表的小说里不许再有“黄色”内容,更不许有“挑衅性”的思想倾向。“不许,是怎么个不许呢?”我暗忖。 1999年5月,我知道了什么叫“不许”,也知道了执行主编若不妥协,更将无所作为,这本杂志也将重回1990年的模样。但这是后话了。1996年11月的那个下午,我只期待主编的冒险。但她说道:“这个《红拂夜奔》,没有性是不能成立的,没有挑衅性的思想,也是不能成立的,所以?”她求助似的望着我,我望着半地下室的窗外。地面上行人的小腿匆匆摆动,随地吐痰之声此起彼伏。我感到胸闷。 “假如发了,会怎样呢?”我绝望得不知趣起来。“发了,就是‘顶风作案’呗。以后的限制会更多,直到变回1990年的杂志为止。”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她不是领导,而是我的同命鸟。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永远带着女孩神情的美丽女人,一直与我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 她让我明白何谓“韧”,何谓“妥协”,何谓不能“妥协”的“底线”。如果你不让我发表自己主张和喜欢的东西,那么我也不发表我毕生反对的东西——这就是底线。1996年11月,两个在底线边缘挣扎的文学编辑,默默地合伙宣判了《红拂夜奔》压缩版在本刊物的死刑。 “那么,作者是白费力气了。”这个念头让我虚脱。我该怎么面对我心爱的作家?在我的蛊惑下,他花了两周时间肢解自己的心血之作。他在肢解的时候一定狠狠诅咒过自己——如此迁就,无非为了发表。发表是为了什么呢?在他逝后,我读到他的一段话: “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 就在王小波去世的那个月,《东宫西宫》在阿根廷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编剧奖;同年,电影《东宫西宫》入围戛纳电影节。 我又去了他家,说是取稿。在等待《红拂夜奔》回音的日子里,我跟他约了个短篇,参加本杂志的“短篇小说公开赛”。约稿时我像个老油子似的提醒他:“求您,这回写篇老实点的、俺们能发的吧!”到了他家,他把《夜里两点钟》打印出来给我看。 看完,我不留神叹了口气。唉,一个作家在自由状态和“警告状态”下的写作,竟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可能怪谁呢?是我要他写“老实的”“能发的”作品呀。而他是为了帮忙,才答应下来的。 “这种有损尊严的东西,我以后再也不写了。写多了就成没滋没味的人了。”敏感的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最近杂文也得收着写,这不能说那不能提的,有几个朋友看了几篇,都说不如以前有意思了。以后我宁可写有滋有味发不出来的东西,也不写自我约束得不成样子的文章了。本来你是个挺有滋有味的人,却让朋友觉得你这人没滋没味的,那干嘛呀。”啊,时隔六七年,我还能记得他这些话。“有滋有味”这四个字一直嵌在我的脑子里。 “不管怎样,这篇是铁定能发的,”我说,“不过,《红拂夜奔》?”“还是发不了。” “嗯。”我低下头去,“杂志刚刚挨了批,因为牙签和避孕套什么的?”我大体说了几句。他咧嘴笑了起来,是感到了极大的荒诞的那种笑。“真是很抱歉,让您浪费那么多时间?”“没什么的。”他说。神情淡然。 此后,他陆续给我看他发不出来的作品。抱着微茫的希望,我隔段时间就向编辑部提交一部,计有:中篇小说《似水柔情》、舞台剧本《东宫·西宫》、长篇小说《万寿寺》的部分章节。除了《万寿寺》的第七章被同意留用,其余都被退了回来。同性恋题材是不能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万寿寺》的文体实验太极端了。嗯,不过第七章挺有诗意,作为对作者的鼓励,留下吧。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离开了这个世界。《万寿寺》第七章作为“王小波纪念小辑”的一部分,得以发表。“时代三部曲”在5月13日他45岁生日那天,举行了首发式。我把书拿回家,先读《白银时代》。 这是一个作家在“写作公司”里的故事: “将近中午时,我去见我的头头,呈上那些被我枪毙过的手稿。打印纸上那些红色的笔迹证明我没有辜负公司给我的薪水——这可是个很大的尸堆!那些笔道就如红色的细流在尸堆上流着。 我手下的那些男职员们反剪着双手俯卧在地下,扭着脖子,就如宰好的鸡;女职员倒在他们身上。我室最美丽的花朵仰卧在别人身上,小脸上甚是安详——她虽然身轻如燕,但上身的曲线像她的叙事才能一样出色?她们在我的火力下很性感地倒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枪毙他们的理由是故事不真实——没有生活依据。” 这真是个熟悉的场景,他的作品就是这样在我们的笔下中枪倒地。是的,连理由都一样:“故事不真实——没有生活依据。”你知道,他习惯了说反话。 2003年1月

通过这次危机推动社会启蒙

推荐人:严春芳 推荐理由:武汉大学德高望重的史学家冯天瑜一针见血地指出:李文亮事件的症结是,禁止说真话,导致老百姓不知疫情,引发疫情。他所说的社会启蒙,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思想启蒙。 来源:钝角网 冯天瑜,马国川 这次大疫给我很大的情感冲击和思想启迪,大大加深了我对生态问题的认识”,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如是说。 今年78岁的冯天瑜是国际上有重要影响的文化史研究专家,尤其对文化生态学有深入研究。在武汉封城期间,他端正地在新书《中华文化生态论纲》的扉页上题词“仅以本书敬献给武汉父老乡亲”。 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知名学者,冯天瑜深受学界推重。他在许多社会问题上直言不讳,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尊重。 在接受专访时,冯天瑜先生提出,这次大疫应该促成公共卫生制度改革,加强国民医保制度,同时建议以这次公共卫生危机为契机,开展一次社会启蒙。 “武汉有厚实的基础,文教力量非常强,而且武汉人民勤奋聪明,完全有实力恢复重建”,冯天瑜建议,“在恢复重建中一定要充分尊重和发挥民营企业的作用。” 通过这次公共卫生危机,冯天瑜也在思考中国的未来。他说:“我对中国未来的期许,就是好好想办法超越中等收入陷阱,不要陷入修昔底德陷阱。” 这次大疫大大加深了我对生态问题的认识” 马国川:这次大疫对您个人的生活和研究有没有什么影响? 冯天瑜:大疫封城后,大家禁足在家,但是心都悬着。我有一个学生是民营企业家,为抗疫多有捐献,我帮着做一些联络推介工作。其余大部分时间在看两年来所撰《中华文化生态论纲》的校样。 我从1980年开始研究中国文化史,四十年来一直关注生态问题。1990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华文化史》,上篇即《中华文化生态》。文化生态是文化史的一个基本学术问题,也是一个基本的社会问题。这次大疫呈现了相当深重的生态危机,给我很大的冲击和启迪,加深了我对生态问题重要性、严峻性的认识。因此在封城禁足期间,我对书稿做了相当程度的修改和补充,还在扉页上题词“谨以本书敬献给曾经封城的武汉父老乡亲”。 马国川:堪称忧患之书,太有意义了。 冯天瑜:我把生态分成三个层面:一个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必须维护生态平衡,否则自然就会以它的铁拳回击人类;第二个是经济活动层面,保持一种有节制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第三个是社会制度层面,通过人与人社会关系的协调,实现人与自然的协调。故文化生态兼及“天人”关系和“人文”关系,有必要总结古今中外的经验教训,当然需要从若干具体的微观的角度切入,由细节见博大。 马国川:从文化生态角度切入如此宏阔的问题,在中国学界有开创意义,您的研究可以说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冯天瑜:愿追随司马迁后尘,试走小半步。“天人之际”从人而言,包括与天(自然)的关系,又包括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人的社会关系。如果人文关系处理不好,也无法正确处理天人关系。 历史学家钱穆先生最后的遗言就是谈“天人关系”,他认为中国文化的核心就是“天人合一”。扬弃“天人感应”之类的唯心主义解说,“天人合一”讲天与人的统一性,不赞成天人对立,天人对立,人类必自取灭亡。英国科学家霍金生前曾经说,一味破坏生态环境的人类很可能只能在地球上待200年。此言过分了,但其精义当引起人类自警。 马国川: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对生态的破坏太严重了,导致许多生态灾难。 冯天瑜:在生态保护方面,中国文化蕴藏深厚。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自然为最高范畴。 “这次大疫应该促成公共卫生制度改革” 马国川:文化生态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实践问题,而这次大疫凸显出这个问题的现实紧迫性。这场突发的公共卫生危机暴露了哪些值得反思的问题? 冯天瑜:不久前,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一个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动物的《决定》,要改变中国人滥食野生动物的陋习。这是“形而下”的“器”层面的举措,很有必要。如果再向“形而上”层面作“道”的思考,这次大疫对公共卫生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这次大疫应该促成公共卫生制度改革,加强国民医保制度。多年以来,民众对医保问题有意见,近年有部分问题在逐渐解决,但是要达到文明国家的基本水平,还有待更充分的、更强有力的措施,特别是要纠正把公众医疗抛给市场的作法。在市场化问题上,我们一方面经济领域市场化还不够,政府管得过多;另一方面,又把医疗、教育、养老这些需要由政府承担的责任推给市场,流弊颇多。 马国川:这是中国社会的一大问题,导致普通大众得不到基本的医疗保障、教育保障和养老保障。 冯天瑜:医、教甩给市场,导致医、教这些公益部门直奔利益的趋向。特别令人痛心的是,医疗和教育本来是最受社会敬重的行业,医生和教师本来是最受尊重的人,可是最近这些年,医务界、教育界陷入市场牟利大潮,医德、教德下行,遭受大众非议,医患矛盾、教师与学生及家长的关系紧张,演出一些悲剧。 不能把问题简单地归结为道德问题,认为是教师、医生道德堕落,根本问题是本应该由国家兜底的事情被推向市场,既入市场,当然就利益挂帅,医患关系、教师教家长必趋恶化。而大疫期间,医护人员与患者关系极好,有许多动人故事。为什么如此呢?因为医疗界突破了利益诉求,治病救人复归为唯一宗旨,南丁格尔的献身精神焕发。这一情形值得我们深思。这次大疫给我们指出了让医务和教育这两个系统重回健康的、有尊严的路径一一政府把医教经费兜底,让广大民众享有基本的医疗保障,不必把医护人员推到市场上去谋利益。 马国川:但是有一个现实问题,医疗保障是需要大笔钱的,钱从哪里来? 冯天瑜:医教养老经费的解决途径,明摆在眼前。首先,节省巨额的行政开支。现在党政机构庞大,消耗国家资源,如果切实精兵简政,经费自来;其次,杜绝奢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花费巨资开会摆阔;第三,对外援助要适可而止,切勿搞有去无回的漫撒千金。如果这些钱能够节省下来,国家兜底教育、医疗、养老,是绰绰有余的。 马国川:既然我们已经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了,就应该向文明国家学习。文明国家的首先表现,就要把社会保障的切实保下来,对公众该尽的责任要尽到。 冯天瑜:且不说那些发达国家,即使经济水平不如我们的,比如印度,都能够做到医保和教育免费。中国现在有钱了,要把用在解决老百姓的基本问题上,这是长治久安之道。 “通过这次公共卫生危机推动社会启蒙” 马国川:这次危机应该成为一次推进社会启蒙的机会,您认为哪些方面迫切需要启蒙? 冯天瑜:确实有必要以这次克服公共卫生危机为契机,开展一次社会启蒙。社会启蒙所涉很广,现在只谈谈和疫情有关的三方面。 其一,提高国家和全民保护生态环境的自觉。关于保护生态环境,多年来有所讨论和实践,但还须向纵深推进。正在修订的拙著《中华文化生态论纲》从文化史角度有所评议,在此从略。 其二,提高信息透明度,认真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35条。《宪法》第35条赋予公民言论出版自由等基本权利。这次公共卫生危机说明,公民言论自由不仅仅是公民个人权益问题,也是维护社会安全的保障。如果压制公民的言论自由,信息淹没,国家和公众必受其害。今次大疫证明了这一点。 马国川:这次大疫因为禁言造成的后果太惨痛了。 冯天瑜:今次大疫播散全国乃至上百个国家和地区,除了是新病毒,认识和应对需要一个过程外,另一重要原因就是堵塞言路,导致疫情信息掩盖一个多月,坐失防疫黄金期。李文亮等医生在医疗实践中发现疫情,及时向社会报告,提请友人警惕,这是合理合法的行为,当受宪法35条保护,却被公安部门指为造谣,受到严厉训诫,央视也播放他们“造谣”的新闻,给讲真话的人很大压力,结果是医生们禁口,公众蒙在鼓里。 令人不解的是,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单位出来宣布训诫是错误的。尽管现在把李文亮作为先进工作者加以表彰,但此举是隔靴搔痒,敷衍公众舆论。此事件不是颁授“先进工作者”就能了事的。李文亮事件的症结是,禁止说真话,导致老百姓不知疫情,引发疫情蔓延。外交部女发言人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1月3日中国就向美国通报了。而训诫李文亮等医生恰恰就是这个时候。既然向美国都通报了,却不让中国老百姓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国川:有一种说法,怕传播出来会使社会不稳定。 冯天瑜:这是什么逻辑!我们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造成了社会不稳定?恰恰是令人禁口,信息被淹没,广大武汉民众由于不知疫情,便有4万人参加的百步亭“万家宴”,一百万武汉人在春节前夕出走外省或到外国旅游,导致疫情大范围传播,导致武汉封城,十万人染疾、数千人死亡,国民经济损失达数万亿元之多,这才是社会不稳定,而其肇因正是堵塞言路造成的恶果,这证明了维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35条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马国川:这次大疫说明,如果不能维护言论自由,不只是损害公民的基本权利,而且可能殃及整个社会。 冯天瑜:需要启蒙的第三点,是端正掌权者与民众的关系。长期以来,虽然有“为人民服务”的教言在上,但掌权者和民众的关系并没有搞清楚,所以在疫情深重之际,有负责人迫不及待的要对武汉人民进行感恩教育,要求百姓感恩领导,引起民众公愤。在舆论的压力下,后来改口感恩人民。如果仅仅是策略性修改提法,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真正端正掌权者和民众的关系。中国古代即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名论,现代政治文明更强调,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人民有权监督、问责政府,这样才有健全的政府,才能保障社会健康运行。 2012年在广东党代会上,时任省委书记的汪洋说,要纠正人民的幸福生活是党和政府恩赐的错误认识。为什么要纠正呢?就是一些人颠倒了关系,迫不及待地要人民进行感恩领导人。前些年有“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的提法,这是不错的,应该转化为实际行动。 马国川:如果颠倒了掌权者与民众的关系,就使“人民共和国”名实不符了。《宪法》第二条就规定“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归于人民”。 冯天瑜:有哲人痛心地指出,历史上一些灾难最后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償。我们希望,经历这次生态危机,吾国吾民有所收获,以上三方面的认识和实践能够提升,不致让国家的巨大代价、人民的惨重牺牲付之东流。 在武汉恢复重建中尊重和发挥民营企业的作用 马国川:这次大疫对武汉的伤害非常大。作为长期生活在武汉的学者,您对于疫情结束以后的城市恢复和重建有什么建议? 冯天瑜:对此我还没有系统的思考,只能粗略言之。武汉是重灾区,一个千万人口的特大城市封城五十天,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可谓创巨痛深。近代大武汉曾经是一线城市。改革开放前期,东南沿海突飞猛进,武汉相对滞后,成为二线城市。最近十多年武汉急起直追,发展势头强劲。有朋友说,武汉有希望在近几年重新跻身一线城市之列。但这次大疫武汉受到重挫,要缓过劲来将颇费心力。 不过,我对武汉的恢复、重建抱有信心。因为区位优势罕有其匹,历史积淀相当深厚,古代就是“四大镇”之首,后来又是中国近代工商业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武汉有厚实的工商业基础,文教力量强劲,武汉人民勤奋聪明,完全有实力再创辉煌。在恢复重建中要充分尊重和发挥民营企业的作用。武汉民企已有相当大的规模,不少公司走在行业前沿。武汉民营企业家富有活力,有强烈的社会担当精神和行动活力,今次在救灾抗疫中作出了重大贡献。他们是当代弦高、当代卢作孚。 马国川:近年来对于民营企业有许多负面议论,甚至一度有“民营经济退场论”。对此您怎么看? 冯天瑜:国有经济、民营经济是我国经济两大支柱,缺一不可。有些人抓住《共产党宣言》“消灭私有制”一语,作超时空发挥,剑指民营经济。其实,我们万不可忽略《宣言》大篇幅讲到的商品经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巨大推动作用,马恩称,在价值法则推动下的近代几十年创造的财富超过此前人类全部财富的总和。马恩从来对商品经济的历史功能给予高度评价。中国是在一个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基点上开始改革开放的,改开之所以能够经济腾飞,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商品经济赢得了活力,其中民营企业的崛起是关键一环。 民营企业是按价值法则创造财富的,与靠占有公权力掠夺财富的“权贵资本”大相径庭。我在《中国文化生成史》的结语中,讲到“权贵资本”既不姓“资”也不姓“社”,而是姓“宗法专制”。依凭宗法专制的权贵资本是通过权力攫取财富,与民营资本有质的差别。发挥民营经济的活力,是武汉复兴的一个方面。 对未来的期许:跨越两个陷阱…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