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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老师

来源:私人史 作者:杨小凯 何敏和是三大队墨水喝得最多的人。一九七〇年代的劳改队墨水喝得多是件坏事。劳改队的干部墨水喝得不多,都不喜欢墨水喝得多的人。用李指导的话来说,“读书读得越多,就越蠢,思想越反动。”他大概是因为文化高的犯人喜欢引经据典与劳改干部辩论形成的这个印象。 这种读书越多越蠢的观点在文化低的犯人中还很有市场,因为不少人都认为中国的读书人只会动嘴讲究理论,所以全都把自己的文化水平压低。小学毕业生自称“一字不识”,中学毕业生自称“只念过小学”,大学毕业生自称“只念过中学”。可是何敏和却没办法降低自己的文化程度,因为他有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这副眼镜片中有好几层圆圈,何敏和的眼睛在镜片中变成了象老鼠眼的一双黑点。再不识字的人也知道,要不是读了太多的书,绝不会变成这样的四眼狗(象那种两个眉毛象眼睛的狗)。所以大家都叫他何眼镜。 除了这付眼镜外,何敏和一点都不象个读书太多的人,他出工时赤着脚,印着劳改字的衣服已破旧得变了色,腰间用草绳捆着一块破麻布片。他在田里做起农活来一点也不示弱,虽然效率不是最高的,但也不会落在最后。特别在吃饭问题上,他已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架子,他可以吃任何能塞肚子的东西,我看见他吃过生的活泥鳅,吃春天里的油菜梗子。每天饭后,他总是争着去倒洗碗的桶里的水,他小心地把水倒掉,用一块纱布把桶底的饭菜渣子接住,然后吃掉。洗澡的时候,何敏和露出了他松松的肚皮,看得出,他以前是那种大肚子的上层人物,现在肚皮下的脂肪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层松松的皮。他一定是以前肚量很大,才会显得如此饥饿。何敏和还保存着一些不接受下层社会小人物的上层社会的习惯。比如他从不与他人分享家里给他送来的食物。他比那些习惯于下层社会困苦生活的人更不能掩饰饥饿造成的强烈食欲。我们大队有不少扒手和农民出身的人,他们往往更能控制自己,饥饿时不会去捞碗里的饭渣。自己有了特别的食物往往与同伴分享。奇怪的是我的一个扒手朋友用他的零用钱买香皂,而何敏和却用他的所有钱买食物。下层小人物与上层人物在劳改队好象互相换了位,下等人变得比上等人更讲究文明。很多下等人出身的犯人不喜欢何敏和,据说是与他这种不顾面子,不关照他人的作风有关。 但是我喜欢何敏和,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真墨水”。我刚到劳改队来时写信给家人,请他们给我买了一套高等数学教材。我用晚饭后,政治学习前的时间及雨天休息的时间读这套书。一年后我已读完了一册。我试着做书后的练习,但却不能真正解题。我发觉数学是没法自学的,必须找老师。自然我看上了何敏和。他是一九四八年从中山大学毕业的,一九四九年后一直在当工程师。 记得我第一次拿着高等数学课本去找他,称他为“何老师”,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周围的人(包括干部和不少犯人)都不喜欢他这种“臭知识分子”,他因为自己有知识受了不少气,受了不少歧视,象我这样因为他的知识而尊重他的人实在不多。他接过那本数学教科书,连忙扔掉手里的烟蒂,一页页仔细翻看着,象是一个老猎人多年不摸猎枪后突然看到一枝好枪一样。我们就这样建立了师生关系。我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到他的号子去上课,并认真做所有能找到的习题。我们的数学课与一般的教学不同,我经常提问,特别喜欢问关于一些数学概念和定理产生的背景和首创者的动机形成过程。他肚子里有不少这样的知识,这些知识使我懂得了不少抽象数学概念和定理后面的思想方法和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微分和导数是这门课的一个难点,做题目时,我总是把微分概念误解成平均变化率概念。何敏和通过改正我的作业使我看出了这种误解。他又进一步用牛顿和伽利略发现重力加速度的例子生动地说明微积分概念是怎样被“发明”和建立起来的。经过反复练习和他的指点,我终于建立起微分概念。 何敏和一九四九年前受的是非常正规的英美式教育,一九四九年后,新政府为了改造这些“旧知识分子”,要求他们学习俄语,重新学习苏联的专业教材。何敏和因大学受过一年这样的“再教育”,他对俄语和苏联的教育也相当熟悉。我们用的高等数学教材是苏联式教育系统的教材。上课时,我有次问起何老师对苏联式教育与英美教育差别的感觉,他马上作了详细回答。看起来他也一直非常注意这种差别。他那广东腔的普通话是那种典型的工程师味道,充满着没有价值判断的实证味道。“苏联的教材非常统一,词语、概念标准化,老师容易教,学生容易记。全国的标准教材都由一个统一机构审定。工程技术也有一套全国统一的标准,因此零部件的互换性,相容性很好,但这套教材缺乏灵活性和创新性。而英美的系统,则正好相反,标准化很差,各个教授自有一套独特的东西,工程技术也没有全国统一的标准系统,零部件互换性,相容性差,但灵活性,创造性却好得多。”何老师从眼镜上面看我一眼,似乎是在审查我会不会告密,然后加一句:“苏联教育制度只培养专家──有一技之长却没有思想,而欧美教育制度培养的是学者──有独立思想所需要的全部知识。”这是何老师最有思想的一句话。他大多数时候极少发表带有价值观点的看法,而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但看得出来,他比余裕一更了解苏联的文化教育系统。他可以讲出苏联工程技术系统的一些真正优点,而且从来不批评社会主义制度,更不用说反共。有次他特别提到解放后,共产党大兴水利工程,使他们这些工程师大有用武之地。而解放前国家很少组织大型水利工程,土木工程师无用武之地。何老师有次告诉我他在洞庭湖和长江交接的荆江分洪工程的工地见到过邓子恢(一九五〇年代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一九五六年被毛泽东批评为“右倾机会主义份子”)。何老师的眼神看去对邓子恢十分好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共产党中央的高级干部,他穿得非常朴实,没有一点架子,对工程技术问题十分有兴趣,似乎也相当内行。”从何老师谈到共产党高干的口气,我听得出,他是那种对共产党右倾派有好感的人,他一点也不象余裕一那样有反共情绪。我比何老师年轻二十岁,自然更能适应下层社会的生活。我学会了一口江湖黑话,知道“粮子”是当兵的,“小叶子”是指粮票,“大叶子”是指钞票,“江都神少拐”是三、四、五、六、七,我懂得在饥饿时克制自己,别在人群中显得食欲太盛。每次我家里送来食物,我总是与周围的犯人同时分享。日常生活也故作放荡不羁,因为我知道下层社会的朋友们买这一套账。牢友们最佩服我在最寒冷时用雪洗澡的本领。我经常与人打赌,如果我能赤身裸体在雪地里洗澡并呆足够长的时间,对方就替我值日一次(负责给全组的犯人打饭、打开水),否则我就替他值日一次。每次打这种赌我总是赢。劳友们不知道我在上高中时就养成了冬泳的习惯。凭着这点故意装出来的放荡不羁,我赢得了年轻好友的好感,我也常利用这点“本钱”为不受欢迎的何老师帮忙。 有次,我用家里寄来的钱向过路的老百姓买了一块肉,正好第二天何老师休病假,我请他帮我把肉切碎炒好,我们下工后吃。下工后我们吃肉时,卢国安叫道,“这肉一点没有油味,是不是死猪肉呀!”外面一个老犯人不阴不阳地说,“何眼镜”把油煎出来都装到自己的油瓶里去了。卢国安一听大怒,挽起手上的袖子,就要打何敏和,我心里虽不高兴何敏和的举动,但却一把拦住卢国安,大声说:“是我叫他留下猪油,下次炒菜用得上。”卢国安还不甘休:“那也不能装到自己的油瓶里去呀?”我怒声道:“爷做爱还要你儿子来教呀?老何做你的爸爸都够格了,还要你来教训他吗?”年轻的朋友都把我看成绿林好汉,看我一心护着何敏和,也就没人再追究了。 我与何老师的感情越来越深,我从不指责他的一些不和群的行为,我总认为这是这个社会的特别歧视,欺负知识份子造成的后果。记得有次何敏和在插秧,大队刘教导员得意地在他旁边看这位“大知识份子”怎样做这种下贱劳动。他站在田埂上,一边吃西瓜,一边对烈日下站在烫脚的水田中的何敏和说:“何敏和,你现在知道劳动的艰辛了吧。过去你过着饭来张口茶来伸手的寄生虫生活,要不是共产党把你送到这里来改造,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碗里的饭是怎么生产出来的!”何敏和气鼓鼓的样子,还是埋头插秧。几分钟后,他冷冷地回应道:“我在设计室工作一天对社会的贡献可能比我在这里插一个月秧还大呢!”刘指导员听了脸一沉,把手里的西瓜皮往田埂上一扔,怒声道:“你这臭知识份子,狗改不了吃屎,又在胡说八道,攻击我们的劳改政策。”我听到他们的对话,心里为何老师受的侮辱难过,也担忧他又会在晚上的政治学习中挨批斗。万幸的是,刘指导员不久就被调走,使何老师免了一场批斗。 我与何敏和的亲密关系却使不少人不高兴。首先是干部怀疑我们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我几次出工回来后,发现我的床被干部抄过,我的数学练习,笔记,教科书被人翻得乱七八糟。但这样翻过几次后,什么再也没有发生,大概是因为这些枯燥的数学既与政治无关,也与其它的犯罪可能无关。但是倒霉的是我的英文作业,全部被干部抄走。我在学习高等数学时,也在学英文。我的英文老师是一位当过英文教员的犯人,我父亲给我寄来一些英文的毛主席语录,马克思,恩格斯著作以及英汉辞典。我自己也托就业队的一位右派工程师给我订了一份北京周报。就业队就是些刑满后无家可归或被当局强迫留在劳改单位就业的刑满犯人。因为监规明文规定监房内不准使用外语,所以犯人不能直接订哪怕是共产党官方的英文刊物,所以我只好请有更多自由的“刑满就业犯”替我直接从邮局订。自从干部发现我在学英文后,我的床和被就被定期抄查,每次都把我的所有英文材料拿走。我向大队刘队长抗议,得到的回答是:“你一个劳改犯用中文舞文弄墨的机会都不多,还学外文干什么。”我说:“这都是毛主席语录,政府的出版物,这只会帮我改造思想!”刘大队长讲一口岳阳官腔,不识几个字,我喜欢他那种不讲大道理的直通通的态度。他讥笑道:“我一辈子不识一个英文,现在也比你过得好,你学再多英文,也是个劳改犯。我一辈子都没跟外国人讲过话,你一个劳改犯还想有机会跟洋人甩洋腔呀?”我气得顶撞他:“跟墙壁讲话都比跟你讲话有意思!”刘大队长也发了火:“杨曦光,你一个反革命份子,你嚣张什么!你不老实,刑满后,我还给你戴顶反革命份子的帽子,你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不说讲洋话,中国话都没你讲的份!” 我那天受了这个气,就留意找机会去找建新农场的场长。场部靠近三大队,只有十来分钟的步行距离。有次我在建筑房子时,李场长到三大队来检查工作,我看到一个周围没有其他干部的机会,走过去:“报告场长,我有个事想不通!”李场长看去比他的下级干部要和善一些,问我有什么事。我把三大队干部总是没收我的毛主席语录、北京周报的事讲了一通。李场长反问我:“监规不是不准用外语交谈吗?”“但我没有与任何人交谈,我只是自己看这些政府的出版物呀!”李场长沉思片刻后警告我:“你以后要保证不与他人用外语交谈!”这次告状后,再没有人来搜查我的英文材料了。 犯人们也不懂我为什么要化这么多的时间学数学和英文。我的泥工师傅王金国和师弟卢国安就非常不以为然。他们的休息时间都用来打扑克,下象棋。王金国看到我把一块木板垫在盘坐的腿上在昏暗的电灯下作数学作业,抄写英文单词,朝我喊道,“书呆子,下床来下棋打牌呀,坐牢本来就是脚鱼吊在壁上──四脚无靠,又痛又苦,你何必还要自己找更多的苦呢,一把刀子挂在壁上不好,你却要把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没事找苦吃!来,下来与我们一起叫化子搞屁眼──快活一番!”我时常听到这类风凉话,听多了也有点不舒服。特别是我跟王金国学建筑技术,我是他的学徒,他是我的师傅,他总是利用机会证明我的高等数学不如他的实际技术有用。他和另一个泥工师傅杨自力一块设计了一座房子,不用任何图纸,整个房子全在他们脑子里。他们自己负责施工,他带着卢国安几个学徒用几个月时间建成。王金国到了告诉我技术关键时总是忘不了提醒我,“我不懂一点数学、‘学数’,你看我一样设计房子,施工建筑。”那座给干部住的房子完工后,我基本懂得了他们的设计和施工方法。他们也计算斜率,但方法极为原始,他们称斜率为水,遇到边角的互相转换,既不会用三角函数公式,也不会查表,更不用说用微积分计算应力的最佳分布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证明我的学习价值的机会。三大队有不少灌溉渠道和桥梁。杨自力和王金国师傅总是用圆弧曲线来设计渠道或桥梁的形状。我从高等数学知道,悬链曲线是比圆弧曲线受力状态好得多的曲线。而悬链曲线不能用圆规画出来,适合一定跨度和重量的悬链线只能用微分方程来计算。我用这些知识帮助两位师傅设计了一些渠道和桥梁,他们才开始承认知识的价值。以后我又告诉他们各种计算“水”和其他三角函数的方法。从此以后,同伴们都变得非常支持我学习数学了,尽管他们有时侯还是不明白学习英语有什么用。 一九七六年毛泽东死后,四人帮不久就被捕了。这个事件后,整个国家的政治气氛每天都在变化。大学入学考试制度恢复了。(一九七七年以前,大学入学凭“成分”,由“单位”推荐政治上与单位好的人进大学。)一天,场部的一位干部找我谈话,通知我场部的领导要调我到场部的干部子弟中学教高中的数学。这位干部告诉我,建新农场的高中缺少数学教师,李场长为了提高干部子女考上大学的比率,决定调数学好的犯人去教毕业班的数学。他还说,农场有几十个已高中毕业的干部子女,现在正在农场劳动,找不到工作,李场长决定由场部出钱,把他们组织起来办一个补习班,帮助他们考大学。我将是帮助他们准备数学的人。这位干部还问我,“你用你的数学知识设计过一些很好的拱桥和渡槽(悬空的渠道)吧?”我点点头,心想,大概李场长从这些拱桥知道我的数学不错。 这位干部要我把行李背到场部招待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补习班就设在场部招待所,我和学生都住在那里。招待所有一排两层楼房,一排一层的房子。我被安排在一间有两张床的房间里。房间非常清洁(可能是我把它与我的监房相比),被子散发着清新刚洗过的气味。躺在综绳编织的绷子床上与监房里睡木板床的感觉比起来有如天壤之别。我放下行李,躺在床上,仔细观察粉刷得精致的天花板,心里感慨万千。有好多年没有睡过这种床,没有一个人住过一间房子了。朝走廊的窗子很大,房子里显得十分明亮。我的感觉就好象做梦一样,犯人──这种象奴隶一样的身份,怎么会一个人在没有监视的情况下躺在这窗明几净的地方呢?我马上写信,请我大妹妹杨晖给我寄几件没有劳改字的新衣服来。第二天我走进教室看到学生们时,才明白,我的劳改身份并不一定与衣服上的字有关,而是深深印在人们的心里。我走进教室时,学生们都端坐着一动不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这无疑是大声提醒我记住我的“半奴半主”的身份。我知道,中学生、小学生在老师进课堂时要全体起立,向老师齐声说“老师好!”但对我这个劳改犯老师,他们都端坐不动。看起来这是当局已经向他们交代过了。学生们都了解我的劳改身份,并被要求与我保持距离。两天后,有同学来问功课,我才发觉他们全称我“杨先生”而不称“杨老师”。那时的中国,先生、太太、小姐的称呼一律不用,大家互称同志,学生称教师为老师。一九七五年,毛泽东周恩来曾下令释放被作为“历史反革命”关在监狱里的国民党旅长以上的官员。这些人释放后,不再是犯人,但官方也不愿称他们为同志,于是就称他们为先生,意思是法律上不再是犯人,但政治上仍不是同志,而是敌人。我想年幼的学生是不会想到用这个政治意味微妙的称呼叫我的,当然是当局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主意。他们既要利用我的知识来帮他们的孩子考大学,又要孩子们明白我的身份。 我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不再与犯人一块吃饭,我每天可以到场部的干部食堂吃饭,那里的伙食极便宜,质量却很好。同样质量的菜,价格大概是茅丝铺饭馆里的五分之一。这自然是因为所有原料供应都来自犯人的产品,而产品的价格却由干部任意决定。 那时场部中学的学生人数正在扩张,大概因为干部的孩子们都渐渐长大,所以教室不够用。离学校半里路远的招待所将一间小礼堂让出来给学校做教室。我教的两个班中,有一个班就在这个小礼堂上课。这个班的班主任叫赵晋湘,从她的名字看出,她父亲是从山西(晋)南下的干部,她母亲是本地的妇女。她长得象个洋娃娃,留着两条不长不短的辫子。她的办公室就在招待所小礼堂边。校长第一次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把我介绍给她时说,“这是新来的数学老师杨先生”,又向我介绍她,“这是你教的高二一班的班主任赵晋湘同志。”这个“先生”对照“同志”的介绍在我听来是如此刺耳,特别是在这位漂亮的女同志面前使我很不舒服。 但是赵晋湘满面笑容,没有一点隔阂的样子。她连忙拉过一张椅子,向我让座。她告诉我她教两个班英语,她的声音如此好听,使我有点不知所措,大概是我自一九六八年以来,从没有陌生的女孩子如此热情友好地与我面对面地交谈的缘故。 第二天上课时,她看上去对学生很厉害,大概是因为她年纪轻,想用装出来的威严来树立在学生面前的威信,但使我感动的是,她正式向她的学生介绍了我──杨先生。在其他班,没有人向学生介绍我是谁。我只是悄悄地来了。但我知道,详细的介绍早在我来之前已作过了。我从不在乎他们怎样在背后怎样向学生介绍我──一个反革命份子,劳改犯人。我心里在说,“你们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我靠本事吃饭,高级文化总会溶化或征服低级文化!”但赵晋湘简短地向她的班级介绍了教数学的“杨先生”后,我心里却十分难过,不知道当局是如何向这位漂亮的姑娘介绍我的“反革命”罪行的。 我教了一个星期的数学后,学生们逐渐喜欢我。我也发现在他们心目中,我有三重身份:既是个写过出名的反动文章“中国向何处去?”的反革命份子,又是个长沙来的见过世面的高干子女,还是个教书很受学生欢迎、反应灵敏的有本事的人。 我发觉这个学校也缺少高中物理老师。不久李场长把何敏和调来补这个缺。老何那时已满刑,被强迫在农场就业。即使是刑满就业人员来教书也是非常不合常规的安排,因为那个时候,教书属于“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工作,有极重要的政治地位。大概只有李场长这种土皇帝才有权力作出这种不合常规的安排。老何与我睡一个房间,教毕业班的物理加辅导考大学补习班五十个青年的物理。 赵晋湘的班远离中学,所以上课下课的时间都由她看表掌握。我和何敏和都没有表,所以我们在赵晋湘班上上课时,她总是会按时从她的办公室出来通知我们下课。 有天赵晋湘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十分信赖地说:“杨曦光,”──这个称呼使我感到意外,因为听起来比“杨先生”舒服多了,但也使人仍有一点别扭,如果我不是个反革命份子,她一定会称我为小杨或杨老师──“我把手表留给你,你自己掌握这个班上下课的时间,我明天要去岳阳进修。” 她的态度是如此的真诚,使我感到她对我已没有歧视。那时侯手表对大多数中国人仍是奢侈品,把自己的表借给别人是极少有的事。那天以后,我感觉我与赵晋湘的关系有了一点变化,于是我常在夜里邀老何一道去她的办公室。我们有时去要她给我们放英语唱片,她看来十分热心为我们服务,借来了许多英语唱片,在她那紧靠招待所小礼堂的办公室里为我们放。 她是个文革后完成学业的女孩子,在她念中学和师范的时候,书店里没有任何象样的文学作品。毛泽东死后,各种文学作品开始重新出现。她如饥似渴地读《人民文学》和其他的一些能看到的新出版的旧小说。她非常喜欢我们去她的办公室讨论各种小说。她喜欢听我讲“双城记”,“红与黑”,“牛虻”。她更喜欢听老何讲雨果,托尔斯泰的作品。老何读过许多英国、法国的著名小说,也读过不少俄国的现实主义作品。赵晋湘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有名的小说,兴致勃勃地听老何讲。看得出我们的文化水平是按年龄排列的,不论理工科或文化知识,老何第一,我第二,而赵晋湘却是最末。 那是个充满骚动和希望的时期,广播里每天都会出现些在文革中被批判为毒草的柔情歌曲,每天都有“新事物”──其实是五十年代的旧事物,在文革中被批判禁止的──出现。倒退和停滞了多年的社会,突然又重新恢复了理性。我的刑期也快满了,傍晚时分我常与老何在招待所附近散步;我们回忆着这三十年,从一九五七年反右派,一九五九年大跃进、大饥荒,一九六二年复旧,到文化大革命,一九七二年的复旧,一九七四年的造反派平反,直到一九七六年的四五事件。最令我俩激动的是我妹妹杨晖的一封来信,信上告诉我,现在党内有人主张为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和一九五九年右倾平反。收到那封信的一整夜,我们俩激动得不能入睡。老何自从一九五七年被打为右派,这二十年受尽了凌辱和欺压。他那夜仔细告诉我一九五七年他被划为右派的经过。他其实并不是余裕一那种真正的右派。但他单位在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时要完成向党提意见的任务。领导亲自动员他向党提意见,他挖空心思,提了几点:一、单位党支部书记总是自称代表党组织,有人有与他不同的意见,就说是不服从党的领导,这是不是霸道作风;二、希特勒当年也提倡国家社会主义,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与他们国家社会主义有什么不同。反右运动一开始,每个单位都要完成打右派的指标,当然他也就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时,有人发现他开会时在报纸上划划写写,会后此人检查了这张报纸,他写的是“反动”二字,而背后正好有张毛主席像。于是他成为“攻击毛主席为反动”的反革命分子,加上他有被划为右派的“前科”,他在一九六九年被判处七年徒刑。我以前从没听老何讲起他的罪名,这次才知道他实际上没犯任何事而真正被冤枉的。 一天下午,赵晋湘象只高兴的小鸟一样蹦到我面前,她告诉我借到了一套英语九百句教材和唱片,要我去她办公室听。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后,只有我和她,她脸上透着青春的红晕,有一种诱人的青春气息和笑靥。 我们听完一张唱片后,赵晋湘说可以将英语九百句教材借给我。临走时她问我:“你怎么老是跟何敏和在一起呢?你应该与他保持距离,他们老右派与你们文化大革命中坐牢的不一样呀!” 我心里大吃一惊。离开她的办公室后,她这两句话总是离不开我的脑际。它们传递了太多的信息。第一,她对我们犯人的背景知道得相当清楚,可能她对我们的档案比我们自己还知道得多。表面上对老何相当客气,但她对他从心底是歧视的。想到她对我的友善,可能也是表面的客气,她心底里也可能与我这样的“反革命”划清界线,我心里顿时感到沮丧。我不得不承认,我悄悄爱上了她,我希望看见她,与她在一起,但却深深地害怕她对我的歧视。我从坐牢以来,从没有这种对歧视的恐惧,我知道这是那种可怕的“爱”带来的。但我回头一想,一个犯人,怎么这么不自量,怎么可能去爱那压迫你的人的女儿,爱那歧视你的人们。我尤其不能接受赵晋湘当着我的面歧视老何。我极了解这些“老右派”,我爱他们。可悲的是,正因为他的文化高于我,我的文化高于赵晋湘,而我们的社会地位却按相反的方向排列,赵晋湘的地位高于我,而我这个所谓文化革命中坐牢的“新反革命”比“老右派”又有稍高的“地位”。我心里骂赵晋湘一句“政治白痴”,用这种对她的轻蔑安抚我刚才被爱和对歧视的恐惧弄乱了的心。终于我“真正”相信,我其实根本没有爱过她!当然,我更不可能忘了她,我更注意她的身影和声音。但是我更经常地与老何在一块,与他一块散步,讨论政治和数学,我也显得更高兴和他在一块,让她去捉摸我们的奇怪的想法吧,让她去理解我为什么歧视政治歧视吧! 另一件事也使我被这次交谈刺伤的心得到平衡。三大队的犯人朋友两年前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在建新农场机修厂服务的犯人刘成宇。他文革时是新华印刷厂的造反派,文化革命时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他开的车压死了三个人。他为此被判刑十年。由于他的判刑完全是因事故,既与政治无关又与故意犯罪无关,所以他被安排在建新农场的机修厂负责管理工厂。他是个非常聪明的经理人才,在他管理下,这个工厂一两年内就发展到既修理制造农业机械,也修理汽车。岳阳的汽车修理厂也无法与它竞争,人们都爱到这个厂来修车。刘成宇也是个长得很帅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高高的鼻子,一对聪明机灵的眼睛,讲话声音低沉深厚,是那种特别能打动女人的声音。他处世精明,但处人却放荡不羁,非常随便。 一天夜里,我还在自己房里改学生的作业,突然走进来一个女孩子(我的门总是开着,因为经常有补习班的学生来问题目),她问我:“你叫杨曦光吧?”我抬头一看,感觉眼前一亮,象看见了仙女一般。这是位有着使人震惊的美貌的女孩子,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年纪。她见我点头后,就在我的床上坐下来,告诉我:“我是刘成宇的女朋友,小刘被他们关到小号子里去了,他托人带信出来,要我来找你帮忙。”我忙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位自称为建妹子的女孩匆匆向我叙说了她和刘宇成的故事。 建妹子是一个刑满后就业人员的女儿。她父亲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以反革命罪被判刑劳改,刑满后在机械厂就业。建妹子也在机械厂做临时工,建妹子非常崇拜刘成宇,不但因为他人品出众,而且因为他来自大城市长沙,而她是个连岳阳都很少有机会去的人。他们有过很多次约会,终于建妹子发现自己怀孕了。刘成宇经常要出去检验修好的车,以及到岳阳去买零配件。他每次出去总是穿着那种破烂得“开了花”的工作服,衣服上满是油污,又黑又脏。他利用一次去岳阳的机会,开着车把建妹子送到岳阳的医院流了产。但是回来后却被人发现,于是以私自逃离劳改队为由关到“小号子”里去了。场部和机械厂都没有小号子,刘成宇是被关在三大队的小号子里。几天后,岳阳法院来人调查他与建妹子的关系,建妹子从来人的口气,觉得小刘可能被起诉加刑。建妹子边说,边抽泣起来,看来她真在为自己的爱人担忧。我问她:“你真喜欢她吗?”她重重地点头。“还没变?”她边点头边“嗯”一声,好象怕我误解了。我告诉她,“只要在调查时咬定是你自己要和刘成宇好,是你主动,就有可能使小刘加不了刑。”我这样安慰她,但自己其实没有一点信心。因为类似事情被判刑的多得是。我们中队有个小伙子父亲早死,从小随母亲长大。母亲一直没改嫁,守寡带大这个孩子。孩子长到十六岁时,母亲起了勾引儿子的心,夜里一丝不挂睡在儿子身旁,终于母子有了多次“乱伦”。邻居发现后报告公安局,儿子被逮捕,母亲多次去公安局证明,“乱伦”完全是她主动,她的责任,但儿子还是被以“破坏社会道德风尚罪”判处七年徒刑。这是个在与性有关的法律问题上歧视男人、袒护妇女的社会,我其实根本不能肯定小刘会不会加刑,但我看着这位美丽的泪人,只能这样鼓励她试一试。 几天后,我下课从学校回到场部,看到一群妇女围着一个人在叫骂,走过去一看,被包围者竟是建妹子。她的美丽黑发被人扯散披在肩上。这群妇女看样子是劳改干部的太太们。她们大多是农村长得漂亮的妇女。有个妇女向地上吐口痰骂道:“臭不要脸的婊子,自己承认主动去勾引一个臭劳改,你知不知道这有多羞耻!”建妹子一点也不退缩,她轻声但坚硬地回应:“不管你骂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刘成宇不认为我是臭婊子。” 我听了这句话,两眼一热,眼泪忍不住流出来。我不忍看下去,马上朝招待所走。迎面碰到赵晋湘。她的出现使我大吃一惊,我下意识地认为她一定是鄙视建妹子的,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们原来是两个敌对营垒的人,我们有绝然相反的感情。 一天后我才知道,由于建妹子坚称她与刘成宇的性关系完全是她的责任,刘成宇昨天被放出来。没有经验的建妹子一听到消息就去看他,但他两早已被监视,两人见面拥到一块,就被赶来的劳改干部抓住,刘成宇五花大绑又送进了小号子。 这件事使我开始嘲笑自己对赵晋湘有过的“爱”。我终于肯定,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爱过这个在与我敌对阵营中的人。 但是现实却无情地嘲弄了我。我刑满离开劳改队后,却又发觉,我其实忘不了她,我们又开始了热烈的通讯,那种“象”情人一样的通讯。我在信上告诉她我爱她,她在信上也告诉我她从一开始就无意中留意与我有关的每个消息。是的,我敏感到她对我的好感并不是我的过敏感,她承认她爱我,为我有几夜无法入睡。可是她却引用“流浪者”的故事(那时正是重放一九五零年代出产的电影“流浪者”的时侯),她说“我没有勇气做丽达,你知道劳改农场的人会怎样看待与劳改犯恋爱的人。”我们一直通信了一两年,她是文革的受惠者,她在信中总是抱怨不理解人们对毛泽东的批评,她不喜欢北京的民主墙运动,不理解为右派平反。而我却用很多页信纸解释为什么右派和右倾的观点是对的,而毛泽东一九五七、一九五九年的观点却是错的。我每次写完这种信就害怕,如果我告诉她我至今认为造反派反迫害的观点是对的,在支持造反派这一观点上我喜欢毛泽东而不喜欢邓小平,那她会把我又看成“反革命”吗?她与我的政治距离太大,她是我第一个不知不觉真正爱上的人,也是政治上与我完全敌对的人,我珍藏着她的信,将之视为这种敌人之间爱情的美感的记录。后来,我很高兴地收到她一封信,她居然跑到何敏和家去看他了。他那时已被摘掉了右派反革命的帽子,恢复了名誉,重新当上了工程师(当然也离开了建新农场)。我心中暗暗祝愿,但愿赵晋湘心地里再没有对老何的歧视。她后来又来过信,说她到长沙找过我,但我那时已离开长沙,父亲也搬了家,她十分惋惜没有见到我。 自离开劳改队我再未见过她。记得离开农场的那天,接我的妹妹和我一块在场部汽车站等公共汽车,赵晋湘象是偶然地经过车站,用目光向我打招呼。但当有干部走过来时,马上又有意识避开去,那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 令人伤心的是,建妹子与刘成宇的爱情比我和赵晋湘的故事要糟糕得多。刘成宇满刑出狱后回了长沙。他后来没有被加刑,大概是因为法律制度比以前健全了的缘故。建妹子的父亲是刑满强迫就业的人,只有农村户口,没有资格移居城市。建妹子也没有资格移居城市。这种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的身份差别不但一代人内不能逾越,而且子女身份跟随母亲,下一代人也不能逾越。而没有城市户口的人永远得不到粮食、棉花及其他基本物资的配给,在这种等级身份制的压力下,刘成宇终于抛弃了建妹子,而与另一位长沙姑娘结了婚。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显现出建妹子那夜坐在我床上哭泣的泪眼,以及她倔强地对那些侮辱她的妇女们说“不管你骂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刘成宇不认为我是臭婊子”的神态。 想不到这样一位美丽的让众多男子害相思病的人却没有得到她为之奋斗的爱,不是因为政治的冲突,而是因为那个可怕的城市、农村户口制度。 本文选自杨小凯著《牛鬼蛇神录》。

一九七四年的忧愁与美丽

来源:私人史 作者:艾晓明 这么多年了,那一段往事总在我心里,有如一条埋藏的河流一样时时涌动。我不知它为什么要涌动,我不知我为什么总会怀想那一段心事,我甚至不知道它叫不叫心事,这无从命名的往事。   我想了许多字和词来称呼你,我的朋友。娟或者雯,南或者微,每一个字都是轻声,有如你说话的声音。隔了许多年望去,我想起你的声音总是低微,当你大声说话时就会让我诧异,诧异那不是你的声音,有如当你笑起来,我就会比你更大声地笑起来,好像一种支持一样,好像一种放纵一样。   但那都不是你的名字,事实上我不能说出你的名字,永远不能,有如我希望你根本把我忘记。当你彻底忘记,那就是一种安慰,忘掉我们有过的那么一段无望的、困难的日子,那种无望和由此而来的生命中的错乱,愿你忘得干干净净,那样你就会生活得安好。   我知道你在哪里,在那座高墙后面,在绿荫之下的一座楼里。你也许还牵着你的孩子,慢慢走来,你就是慢的,你的声音和姿势柔曼婉转。我还知道,你的孩子是个男孩,你们亲密地说着什么,也许你还保留着年轻时代灿烂清脆的笑声。如果我听见了你,我一定绕道而行,这样我们就不必和那个伤痛的时代相遇,而我在你所不知道的远方,怀想你,怀着不说出名字的追忆。   你是娟、南、微或雯,其实那个时代根本没有如此纤巧的名字,我们的父母不会想到这些雅致和娇柔的名字给你、给我。我们翻开书本看到这些杜撰的名字不禁好笑,一眼看透那些编书人的笨拙。不过你的名字仍然是一个例外,你的名字有明媚的风格,有花之容。但我不能说出,有如我不想任何认识我的人看见我的文字,并且把你辨认出来。所有的文字经过时间的磨洗,岁月与想象交迭,我无法保证这都是真的,所有这些只是源于一种固执的追忆。   一九七四年的某个日子,我的记忆里有两面青山,青山下是平原和谷地冬季都有的水坝,在两片绿色和黄色之中,斑斑积雪不融。积雪的岸边有一个小小的三角窝棚,我在窝棚的稻草上,看两岸的青山。   我的前程有如雪和泥一样含混不清,我们全然不知岁月里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朋友们终将一一散去,以真实和说谎的方式,以独生子女的名义或病退的名义。这些都不是我们的理由,我是二十岁强壮如牛,没有性别的牛;你是十九岁,有兄弟姐妹,大家没有重复的理由回城里的家,何况,以你的单纯的心地,又岂会接受什么不真实的理由呢?   一九七四年,朋友们接连走了,我送走了我的队友,她在远去的车上挥泪而去。我没有眼泪,我那时没有眼泪,因为我不是一个伤心的性格。我转身走到你的小队,我去看你,于我这像是一种责任。因为什么?因为我们的父母是一样的人吗?因为你比我小吗?因为你和我一样独自留在乡下了吗?因为我们共同的爱吗——我们爱的歌和诗篇、小说和朋友。   但是那个人,他已然另有所爱,我们深知他是如何地爱着与他的年龄和经历更接近的那个姑娘。我们深知这一切。但你小心翼翼地爱着他,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各自爱着我们身边的或远方的朋友,而他们各自爱着他们自己的友人。我们如此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那些坎坷的情感之路,那条路原来就叫如花的少女时代。   我总是诧异,我的诧异一直到今天,我不明白,那些能够接近你的男孩子,他们怎么能不被你吸引。一直到今天,我在我的想象里把你描绘出来依然好不容易。   我记得那些年我去看你,要穿上自以为感觉最好的衣服。其实那时我们没什么好衣服,也许有一件在阳光下会显得发蓝的的确良衣衫,那是城里刚兴起的面料。此外是白底黑边的北京布鞋,那是我们共同的品味。还会有一个仿军用包的书包,书包里会有那些写满了锦句的本子,上面抄了书本上打动人的段落,抄了一些歌的谱和词。我给你带过什么吗?我不记得,也许,会带上一些远处的朋友的信?   我记得你收工回来,从那些乡下女人的行列里走出来,你的笑是我预料中的笑。你的笑是从心里溢出的笑,然而从心里溢出的笑又是什么样子呢?我没有文字可以形容。而我在你的笑面前,总有不能久视的感觉,有如阳光耀眼。到今天你不能知道我心里有深深的自卑,但你不知道这又是一件好事。   你不知道的还有你自己有多么美,你知道十九岁的你有多么美吗?我在青春发育的年代从来不知饱满的胸部是美的,我们为自己胸部的隆起深感羞耻,那暴露了我们的性别。我们理想的状态是束胸如一个小伙子一样,胸部挺而平整,如男人的胸肌。当我看见你了,我忽然发现十九岁的少女多么好看,因为你没有那样束胸。你把你的性别和美丽暴露在阳光下。你像一个新婚的村妇一样胸部隆起,你的白衬衣下麦浪起伏。我记忆的你穿着雪白的衬衣,我不明白同样干活,你的衬衣何以如此干净。   我们在打谷场边的小屋里点着灶火,我忘了是我生火你做饭还是相反。反正我们谁也不会闲着。我看你干活总有一种不对的感觉,你和这斑驳泥墙不对,和这裂缝的灶台、粗细不一的柴枝不对,和细小飘忽的煤油灯不对,和这巨大的水缸水桶不对,和这个稻场边孤立的土屋不对。但你说下雨了不怕,他会来帮你的。   你小心翼翼地说到他,你回避了所有自己的感情,你的每一句话又牵系了他。我听得小心翼翼。我像捧着一件珍贵而易碎的水晶制品一样小心翼翼。我知道他是好的,爱慕从不需要理由,如果连爱慕也没有,乡下的日子岂不是要让人发疯。   真的有了爱慕什么都有了。所有的一切,我们喜欢的歌里、书本里,都有潇洒和高雅的男人,都有满怀爱慕和柔情的少女,普希金和莱蒙托夫,雨果和罗曼罗兰。我们在煤油灯下读那些诗句:我记起了那美妙的一瞬,我初次看见你的倩影,那如倏忽的昙花之一现,有如纯洁的美底精灵。   你的发辫那么黑,那么松松地编结在一起。到已经知道所有生命中堪称外表的美都要一一消逝的中年,头发之于女人的美已经是一个理念。但从小小年纪我们就知道品味头发的美,这是无师自通的品味。而你的十九岁,黑而浓密的发,微微卷起环绕你的脸。在你所有的表情里,在我能把你从所有年轻时代的女友区别出来的表情里,你可知道什么是你特有的表情吗?   那时,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说不出,到了我的中年,学会了许多文字去描写和分析之后,我才明白,你是那个年代里表情的一个例外。我们所有的人,我们这些急欲遗忘自己性别的女子,都没有这种表情。我们看人的目光是直线,满脸的坦荡一览无余。唯有你,你垂头一笑,那无从遮掩的羞涩,是你不想让人看见的羞涩。   我还能记得的是你那件蓝色小花的绸衣,母亲在缝纫机下给你做了一件长袖和一件无领无袖的短衣,那绸衣的质地和色泽仿佛是天生为你配置的。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合盖一床被单,你穿着这件我们把它叫做圆领衫的衣服,小小的白花散若星辰,开满蓝色的草地。你的头发披下来,在枕边,有时扫着我的眼睛。我们久久地说话,说了些什么我能记起的不多。无非是数着已经离开了的和还在这里的朋友,或者是我们的父母的处境。我们希望他们赶快被解放吧,赶快被定成人民的一员吧。但你黯然神伤,事实是你的父亲已经定案了,他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派。这可怎么办呢?   我们在黑暗里说尽我们想念的人,亲人和朋友,说尽我们那些没有被阴影笼罩的童年琐事。在我们的头顶上,房间一点点的亮起来,高高的屋檩,那些横着和竖着的木头,一点点地显出形状。有时有萤火虫飞进来,然后有蛙声打破我们之间的静默。有一次我说着我想象中的爱情,转过头来看见你都睡着了。你睡着了,那么宁静;你不知道我看着你,你不知道我看着你的那一刻心里有一点歉疚,因为我说了那么多,没注意你都累了。还有我看着你觉得那么幸运,因为大家都走了,一个接一个的回城,而这个机会给了我,使我们成了最近的朋友。   最近的,我不敢说是最亲近的,你从来没说过我们是最亲近的,一直到若干年后,我在煤矿收到你的信。你那时在县城里,我们好久都没写信了,在我们各自分别以后。你一开始就写到:亲爱的朋友。   我那时看你的信,压根都没想过你会是如此热情的。我只是想这是因为你在恋爱中了,你的心里一定满是爱情,所以就这样让我分享。我是因为你爱着的人,而进入了你那个时候的习惯用语吧?但现在想来,我又不那么肯定了。我没有那么自卑之后,我想到,在那些年里,我又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们是如此亲密的朋友,在我们的少女时代,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以后,我们又为什么不是亲密的朋友。   写到这里,我无法把后面的事情一一说清,那些被动荡和变迁搅乱了的人生头绪。   一九七四年是我们分手的日子,我参加了那时区里的招生,作为知青代表,我想帮你,但没有起任何作用。我们在那一年分手,我去大学,你到了离队里只有几十公里的县城。   我们匆匆分手,那时你和别的知青合了组,你又当了组长。组里乱哄哄的。   我们从此分手,我们总要分手的,再好的朋友,除非是相爱的男女,我们总得分手,独自面对各自人生的重大问题。   然后,该怎么说好呢?   那个嫁给黄河边摆渡者的女知青,现在已经是做外祖母的人了,人们说当初是他救了你吗?   人们要找到足够的理由才能解释一个城市姑娘怎么会嫁给一个乡下人,生了好几个乡下孩子,永远难于在北京立足。但我们,我们不会这样想的。嫁给乡下人要什么勇气和必然的理由呢?如果你以为城市已经永远抛弃了你,嫁给一个乡下人,有什么难于想象呢?在九十年代的摇滚里有这样的歌词: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在我们的乡村岁月,我们谁曾准备孤独一生?   城市给你耻辱和拒绝的时候,乡下给你尊严和爱,乡下人的爱情就不是爱情吗?一个乡下的男人,像你一样有几分黯然、几分腼胰和羞涩,你要嫁给他,我为什么要奇怪呢?   我为什么要奇怪呢?我和你一样,骨子里被灌注了卑微。我们如此卑微,只有一点点的爱就可以满足了,再多一点点就会像熊熊烈火一样被点着。那些潇洒英俊和文雅的男子们,他们不在我们生活的视野,我们被隔绝在不同的环境,我们又为什么不抛弃那些有关普希金、莱蒙托夫的幻想,投入第一个向我们展开双臂的人的胸怀呢?哪一个人的年轻不是年轻、哪一个人的初恋不是那样无端狂热呢?   我一点都不奇怪,后来我们会在北方的都城相遇。七十年代后期,日子飞快地翻过,生活一点点回复原轨。你回城的道路曾经是千迴百折,现在四通八达。权力能剥夺的也能给予,它愿意给予你时,比你能期待的一切更多。在北京最好的大学,谁能拦住你的到达,谁能拦住你遇到和你心灵相投的人,那些草地、湖水还有粗犷而清凉的残园废墟,谁能拦住你在那里开始新的感情?   谁又能谴责你呢?我有一百条理由站在你一边。当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出轨时,我根本不相信,这说明我站在你这一边。我甚至立即去问你:怎能有此谣传?而你平静述说:就是这样。我几乎立即就接受了,就是这样。为什么不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和那个人终生厮守?凭什么?   凭什么?   在我几乎遗忘的乡下笔记里,还遗留有你的一个笔记本上落下的散页。你的笔迹,细小而哀婉,那些不够均衡的笔画显出哀婉。是那样的一段,当时我读着,我想这不是二百年前一个法国作家写的,而是你自己写的,你在乡下的油灯下写着,在你身边,渺无一人,无边的蛙声和寂寥,你在灯下写:   一个人落在海里了!   有什么要紧!船是不会停的。风刮着,这条阴暗的船有它非走不可的路程。它过去了。   那个人灭了顶,随后又出现,忽沉忽浮,漂在水面,他叫喊,扬手,却没有人听见他的喊声。船呢,在飓风里飘荡不定,人们正忙于操作,海员和旅客们,对于那个落水的人,甚至连一眼也不再望了;他那个可怜的头只是沧海中的一粟而已。   记得我们曾一起在灯下唱歌,我们的另一个朋友唱道:我心中怀着最美好的愿望,像苹果花在树枝上摇荡。再早些时我们是一大群,而那温和待你如兄长者,他早已离开。友谊啊、爱情啊,都没有来陪你……你最应被关爱的最年轻的姑娘啊,你的沉默和十九岁的丰腴、像所有的冤魂一样无辜的丰腴,被弃置于孤独。   他在深处发出了悲慘的呼号。那条驶去的帆船,简直是一个鬼影!他望着它,发狂似的望着它。它愈去愈远,船影渐淡,船身也渐小了。刚才他还在那船上,是船员中的一员,和其余的人一道在甲板上忽来忽往,他有他的一份空气和阳光,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出了什么事情呢?他滑了一跤,掉了下去,这就完了。   我们后来有数的几次相遇,我已经不能再面对你。其中的一次是在车站,你和你的姐姐,你们为什么人送行。然后我突然见到你,顺便问你:假期会不会回去?   你说:回哪里?   我说了小县城的名字和你的丈夫的姓,在他的姓之前加了小字。算来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们都还可以称小的。   你说:你还不知道吗?他,他死了!   我的天,我竟会在路上哭起来,我也会哭了,年轻时我从来没有眼泪,后来就恢复了流泪的本能。我居然就在路上为你哭起来,我哭你是如此不幸,因为你毕竟是他的妻子。   我就是如此不会克制和不合时宜,这还有不少例子可举。总之那天我本来应该像一个西方人一样藏起悲哀,但实际上我像一个小孩一样没有控制。我们例外地走了无数的路,直到把这个故事的所有细节、所有恩怨、所有无从凉解的恨与爱说完。   你照料他至死,他至死不原谅。我们的爱就是如此渺小,而受到的惩罚就是如此巨大。   岁月流转,我从此不再碰见你。你走进了另一个家庭,成了一个平凡的母亲和妻子。有人告诉我说在哪里遇见过你,她们执意说不是我想象的模样。   而我,一直想要把你描写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在我的一九七四,没有你,如果我不是那样地亲近过你,我的年轻时代,可有什么堪称珍贵的事件值得追忆吗?你又为什么令我格外怜惜、格外眷恋呢?   穿白衬衫的你   嫣然一笑的你   在灶火边轻轻歌唱的你……   我的幻想   你的十九岁   湖泊和琥珀里辗转的光阴   如何能在文字中凝定呢?   本文选自《骑桶飞翔》,艾晓明/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9月第1版。

人体孵蛋

来源:私人史 文 | 赵毅衡 一   1967年元旦。大清早,“红画兵”的头儿,地质系的青年教师赵懿翎,跑到我宿舍把我叫醒。无取暖资格的南京,冬天冷得要命。八个人的宿舍里还睡着两个同学。我披上棉衣,打着冷战跟他走到走廊尽头,他环顾了四周无人,才低声说:“有人来査,说是你的木刻画上,海浪里隐刻着‘介石万岁’几个字。”  我一听,才想起应当先到厕所里去排尿。  “别怕,来的是造反派。我叫他别胡扯,自家人别打自家人。他让我们自己查一下刻的人有什么背景。”  我问怎么办。他说:“这浪沫太复杂,再改怕也有反动字迹。”  我们俩走遍校园,把昨天半夜才贴的“海燕”木刻拓印全撕了,又回到“红画兵”队部,把版劈了。我的艺术生命就此告终。此后数年我写了几百万字重来复去的交代,也没提过此事。那浪花泡沫比“炮打”之类凿实得多。如果有人检举此事,我的肉体生命怕也早结束了。今天居然能在此写“串联回忆”,首先我得向“红画兵”的战友们致以“隐藏反革命”的崇高敬礼。 二   1966年底,校园就空荡荡了:全部前保守派,加大半造反派,全都或串联或回家或串联回家去了。  我当时是散兵游勇,自命造反派。当时黑五类还不让造反,要到打派仗时各组织才拼命拉人。我写大字报个人署名,但当时省委与保守派全垮了,没什么可写的了。我发觉校园里有个“红画兵”战斗队不时贴出大组漫画,不太高明,但封前页设计得很优雅。后来我才知道是程干泽——一个法语年轻教师——之手笔。程的大字报刊头设计恐怕是整个南京大学——也就是整个江苏省——文化革命唯一值得人留恋的东西。那才是艺术。  我跟着一个刷浆糊挺认真的女同学走,发现了“红画兵”总部在学生会小楼的顶层,颜料多,纸多,地方极大,人却不多:几个男女学生在涂涂抹抹。我还看到不少画册,想必是学生会美术组的存底。  我说我只会临摹,收不收?他们说要的就是临摹的造反派。于是我坐下,表现一番,做了一幅野心勃勃的临摹:用三合板刻了一幅高尔基的“海燕”插图,那片浪涛激涌的海水消磨了我近十天的革命热情。赶在元旦前完了工,印出来时大家都很高兴,满身油墨臭地在校园里贴了十来张,题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三   果然一语成谶,1967年的暴风雨刮翻了我们自己。所以说,临不易,引亦不易。至今我凡动笔,引语必密密加注,以免反受其祸。这是后话。当时就我一个人感谢赵懿翎,其他人都骂他“软弱”。反正大家觉得没劲,有几个人嚷嚷也要去串联,说凭什么要造反派坚守阵地。  “红画兵徒步串联宣传队”!忘了谁出的主意,马上一片喊好。既然“宣传”,就不宜到江苏省之外,既然革命,就不能朝苏州上海走,唯一的路线就是苏北农村。南大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和所有的教师都刚在海安、如皋一带搞过社教,“到贫下中农中去过春节!”口号正气堂堂,大家精神一振。 四   上路是让人兴奋的,虽然最后参加的不到十人。  那时还得渡船过江从下关到浦口,但长江大桥南北段已经接拢,渡船还有意朝桥那边弯个弧线,着实让大家为革命形势兴奋了一阵。  当时徒步串联有个好处:不需要背多少行李,各县镇都有串联接待站,管吃管住。尤其我们的路线,怕是没有任何人走,所以每到一地,任何时间到几乎都有热饭热汤招待。只是我们背得特别重:大玻璃瓶的颜料,大捆纸墨及已画好的“大批判”漫画。从学校出发时三个女同学坚持平等原则,在浦口到六合的路上就移到男同学身上。第一天还打着旗子整队走,当天下午就前后拉开几十米,第二第三天队伍就拉了几里。不是男同学逞能,而是我们发现背有重荷、双腿麻木、两脚打泡时,最好的办法是小步奔跑,比一步步迈脚好受。然后背靠在电线杆或短墙上歇口气,等着落后的人远远走来。等到他们走近,再开始跑,免得她们争背行李。  苏北的公路很长很直,平原没有任何起伏,冬日的田野只有干瘦的麦苗在风里哆嗦,剥光树叶的枝桠投不下任何影子。好像从未遇到一个晴天,只有风在与路一样延伸无尽头的电线上吹奏。  偶尔有卡车路过,司机总好心地停下来想搭我们一程,当然我们没有人软弱到上车的地步。为免推让费事,最好的办法是向他们吼出毛主席语录,他们马上不劝了:明摆的大是大非。 五   脚底的泡大了,破了,据说磨成茧就不痛了。在这之前,我想是穿过扬州之时,真是举步维艰。但我们集体议决,为了保持长征目的之革命纯洁性,不进扬州,绕过它。  当然,我们知道,二十四桥明月早已不在,千家养女也不再教琵琶,但最好还是恶其名而避之。  说实话,这支宣传小分队,没人稀罕扬州的繁华。近十个人,大半是苏南人,而且大半是南京、上海等大城市来的。他们自讨这种苦吃,恐怕多半是自我证明的需要:南京大学受制于江苏省的“地理政治学”,苏北对苏南,乡村对城市,每个班级很自然地按双轴划出了阵营,而且很容易转成了革对专,红对白的准阶级斗争形势。如果这时父母亲的历史污点再加上来,足以使他们在文革前的班级里完全失去声音,哪怕是重复声音:重复权威话语是认同,而认同当时是一种特权。  毫不奇怪,当文革风暴刮进校园,这些被革命所排斥的“城里少爷小姐”大都成为造反同情者,胆大的直接进入造反。想保也得掂掂别人承不承认你有保的资格。  但反过来,他们的政治能量和野心也只到“有权重复”为止。正当这一小队男女跋涉在乡间公路上时,真正有采取行动能力的造反派大小头目中坚分子却留在南京,就在1967年春节前后各省造反派相继夺了省委的权,俨然一省之主!然后因分权不均而分成两派,虽然两派的核心都是南京大学学生和青年教师,居然南京空军与南京军区会各支持一派。支左成了各山头清算多年积怨的机会。  这些亳无“权”力概念,靠脚上走出血泡来证明自己革命权利的人,当然没想到自我肯定之虚妄。他们中的一大半人将会又落入正在南京准备的巨型陷坑,被在“路线斗争”中侥幸险胜的人们重新踢出革命阵营,而那可是真踢,货真价实的肉体惩罚加谪边远戍将使他们一辈子叫苦不迭。  “几年后,面对军宣队的他们,将想起那寒霜的早晨,抢着往自己背上加重量之时”——马尔克斯的著名开场已成为中国文坛的笑柄公式,但用在此却无比贴切:“为革命受苦”是争取来的资格。正因不久就会被剥夺,会转成“受革命之苦”,反而显得更宝贵。  他们并不需要表现给别人看:他们的显示对象早就回家过春节,当时不知道,今后也不想知道这场艰苦的宣传行军。如果二三十年后,他们中有谁读到雅克·拉康此时正在巴黎举行著名的心理分析讲习班,正在玄侃“注视他者目的为了注视自我,而这种迂回的注视实际上使主体淡出”,或许此人会突然想到徒步长征这好例证,或许。 六   旅行最佳处在回忆中。  两场暴风雨之间的突然空隙,使这次徒步串联成为文革十年中我们唯一的自由选择。从云缝中露出了冬日阳光,衣着破烂的孩子们拥到路边村店门口,像欢迎杂耍班子似的欢迎我们。发黑的墙上贴上了我们的画和标语,而且满脸焦苦的女同学们打起快板,做了一番表演。有时我想,这些村庄的外貌,可能几千年没有变化过。是我们…… 七   我们走到海安时,已临近春节,包括队长老赵在内的两个“老海安”要到边远的公社去访问一年前社教“扎根”的村民朋友,约我们在如皋等他们,幸好那时我们的背负物已经不多了。  在如皋县城我们第一次可以歇下来,没说这是最后目的地,至少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当天晚上,一位如皋籍造反派“战友”到串联站来看我们。他姓冒,常说先祖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我们高兴得上街买点食品回来打牙祭。  他说这里最强大的造反派组织叫什么总部的,以年初被整的县委内“四不清干部”为主体,有能力有内应,正准备学上海、南京的样夺县委的权。  我从床上跳起来:“什么,四不清干部造反?!”  “他们受工作队迫害嘛!”  “受我们迫害?此工作队非彼工作队!这些农村干部是什么货我可太清楚了!”  冒公子的后代笑了起来:“我看谁能说清楚。”他不想沾手,他是回来过年的。  县委机关的社教四清我了解并不多,作为基层工作队员,我一个人负责一个生产队,我知道饿死人的时候,农民们对多吃多占的基层干部如何仇恨。“不用查帐,”一个女社员对我说,“看看他们的粪坑就知道他们吃的和我们不一样。”  这证据太模糊,正因此,又无比切实。  “他们会说你们下车伊始……”  “我们从来不坐车”,大家嚷了起来  不过我同意第二天去看看贫下中农怎么看如皋的文化革命。 八   第二天一早,两位女同学跟我到我搞社教的村子去。离开才半年,那条土路还很熟悉,土路转上一条灌溉渠的堤,寒风中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远远田埂上似有人缩着头颈走着。这是春节。  老远我就认出了那村子,没有任何树遮掩,树早就伐完。离村子不远路边有一间小屋。我说,“先看看根子,再进村。”  “就是你说的那个残废青年?”  “水利工地上塌方被压坏的?家里只有老母?”  我点点头。屋上的草似乎更破烂了。  屋子门开着。这里的土房冬天也必须开着大门,墙厚窗小,嵌小块玻璃透不进多少光。而这屋就一间房,连小窗也没有。我进门看见根子躺在床上。  听见我喊他的声音,根子在枕头上转过脸朝我咯咯笑起来,好像害羞似的。我问:“你娘呢?”  “过去了。”根子还是那么笑着说。  我心一下凉下来。谁来照顾他呢?  他的笑容有点呆滞,脸上全是汗。我这才发现他身上压着三层棉被,虽然大门敞开,床上还是一股奇异的汗臭味。  大约是发现我的两个同伴有点皱眉,根子笑着把被子揭开,在他光裸的胸脯上铺了一层鸡蛋。  看到我们惊奇,他真高兴起来。“我发明的一条活路:给队里孵蛋。”他重新把被子掖好:“这批蛋十天了,快了。孵出一个,给三分工,张支书挺照顾的。”  “张支书?他官复原职了?”我惊奇地问。我们那期社教没搞完就闹文革了。  “还有谁能做支书?不错了,抵上五分钱。”  忽然这时从床里侧的黑暗中传来婴儿的哭声。根子从枕边抽出一根二尺长的圆棍,顶住与他的床平行的一个摇篮,光膀子举在头上一推一推,嘴里还学着说:“宝宝,别哭,好宝宝。”  他转过头,笑得益发有点尴尬,一只手还在头顶推,另一手护着胸前的被子。“赵工作”,这是我管着一村时的尊称,“给人捎带看孩子,赚二分钱。我落后,你批评。”  这下子该我脸红了,我的两个同伴表情奇特地看我,像看一个怪物。我说:“把我们给房东的贺年礼留在这儿,房东不会怪我空手去的。” 九   回城的路上,我几乎是奔跑拉开棉袄还是透不过气来。农民遭这么大罪,干部还有理由折腾造反?  到城里天已黑了,我马上坐下来起草一篇“南京大学造反派对如皋文化大革命局势的几点看法”。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县革造联是四不清干部的假造反,决不允许翻社教的案。写完大家读了,又讨论了一番,改了些语句,然后抄了贴到县委大院门口。  没一刻儿工夫,串联招待所大门就被推开,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男女冲进来,乱糟糟地喊着“保姆滚蛋!”“打倒刘少奇社教路线!”我上一天见过其中几个人,如皋籍的北京学生。  辩论一直进行到深夜,大家都声嘶力竭。幸好那时造反派之间不兴武斗,曾有一度到拉拉扯扯的地步,一个女同学眼疾手快地把我眼镜抢取下来。看不清当然会多吃皮肉之苦,但眼镜当时比皮肉重要。 十   很气,很累。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初二之晨,我们的大字报旁边已贴满反驳的大字报,而我们的大字报上竟然涂了一行醒目的红色大字:“滑天下之大稽,狗崽子翻天,竟然不准我们革命!”  我一下子傻了眼。这三字帽虽再熟悉不过,只是近半月提醒者少了点,忘了革命还得有资格。显然有个南京大学的如皋籍学生卷在其中,昨夜没出面却用朱笔评点了诗眼。  回到串联站,有的同伴说:恐怕他们也有道理。以前我们一直愤愤不平为什么不让出身不好的革命,现在我们有什么权不让别人造反?  我说不对!出身不好没有害人,四不清干部荼毒百姓。  “文化革命是伸张正义?”一个同伴反驳我。  我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此后,随着文革的“步步深入”,这“道义”问题会更让我头痛。  大家都垂头丧气。有人说:行了,到农村过春节的目的已达到,可以结束了。  旅行的最大威胁是意识形态性的:究竟为何而来?  渐渐同伴们按家乡分成了小堆,不用决议,都在讨论如何回家,既然已无命可革。  我很气恼,觉得这些“战友”在危难时抛弃了我。 十一   “回上海,”家在苏北更北的陶涛问我,“带我一起去好吗?”  我惊奇地望望他。“我从没去过上海,看看嘛!”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说:“你知道我已造了家庭的反,与反动家庭划清了界限。我当然不回去,我一个人继续北上。”  “到哪儿?”  “走着看,盐城,阜宁,新四军部。”  “上海串联站肯定很挤,我住到你家行不行?我是红五类,我不怕。”  我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像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匆匆写下家里地址。 十二   我一个人在苏北又走了一个多星期,只是失去了任何目的,不是串联,而是流浪。  我原想可以整理整理思想,却发现我的思想空空如也。如皋事件使我更热衷于参与革命:每走到一个城镇就贪婪地看大字报。  我下了决心重新争取参与权。此后的事实证明我的决心是致命的大错。  有一天,我把走路的能力估计高了。天全黑下时,我离县城还有十多里路。开始下起小雪,一片灰白,只能靠道边的树干才看见路。  而这时我看见田野中有一星儿淡淡的黄色。哪个农家坐在这灯下?哪个母亲在跟儿子唠话?哪一种温暖靠四面土墙挡开了寒冷和黑夜?  我突然想起母亲,已经做了10年右派养了10年猪的母亲。这个寒夜,她即使回到家中,哪有儿子能跟她相对而坐呢?  我心里突然一阵绞痛,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摸到一棵树,坐在公路土坡上。而漆黑的雪还在一片片飘落到我脸上。从那夜起我就感觉到,对母亲的欠疚一次又一次地袭击我,在一生中永无了结的无眠之夜。 本文选自《今日思潮》,《北京文学》编辑部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1月。

追忆李诚先生

来源:安徽日报,2013年3月15日 文| 李克强   从某种角度说,学者大抵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名实相符,这是大多数。一类是名不符实,这是少数。还有一类则是有实无名,这一类究竟数量如何,很难估算。因为他们鲜为人知,我所认识的李诚先生就属于这一类。   李诚先生是安徽贵池人,1977年逝世,享年七十多岁,逝世前是安徽省文史研究馆一位退休的图书管理员。至于他生于何年,我不曾知晓,生平如何,亦不甚了了。但可以肯定地说,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一位通晓国故的专家。   我是在幼年时代认识李先生的,我们同住在一所大杂院里。这所其实并不大的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不知是因为人丁众多,还是因为院落狭窄,总显得拥挤、庞杂和喧闹。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所院落的唯一神圣之处是拥有一座图书室,藏有近万册书。李先生便是这图书室唯一的管理人员,兼做出纳与采编。   图书室由两间北房辟成,约有四五十平方米,据说是供文史馆馆员们研究文史之用。图书室的四壁均是书橱,入门处摆有一张长条桌,图书室的门紧连着院落的大门,出入院落的人必从图书室的门前走过。李先生每天总是端坐在桌前,手不释卷,或执笔圈点,或颔首低吟,日复一日,几乎日日如此。当然,他有时也抬头环顾左右,似防闲人进入。大概是因为这里的藏书有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入室者寥寥,李先生也就乐得潜心向学了。由于是北房,又书拥四壁,室内光线略显昏暗,但很寂静,与喧闹的院落形成反差,有些神秘的感觉。当我是学童的时候,大约出于好奇,放学归来,曾有几次悄悄地溜进室内,李先生发现后,总是用严肃的表情和礼貌的手势将我赶出图书室。后来,又有几次,李先生发现我只是在书橱边翻翻看看,并无越轨的举动,便允许我留在室内,但不得打破安静的气氛。这里本无一册儿童读物,许多又是线装书或旧版书,我当然是不知所云,对一些新版书也只能是似懂非懂。我不敢问,因为李先生没有空闲,似乎也未感到我的存在。但是,他却让我感受到一种氛围,一种书香四溢的氛围。   这一段平静的时光不长,很快就被打破。一个动乱的年代开始了,首遭厄运的当然是这样的图书室。作为一个“四旧”或者说“封、资、修”书籍聚集的场所,自然是在被查封之列,李先生也就失去了办公的地方,回到家中,他的居所是大院角落里的一间偏房,面对庭院有一扇窗户,窗前照例摆着一张长条桌,李先生依然每天坐在桌前埋头读书。有时他也走出门户伸展腰身,但神情依旧,似乎时世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如有人从他面前走过,不论老叟还是稚童,他总是微笑点头,只是寡言少语,现在回想起来,是一副宽大为怀的模样。   在那个动乱年代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童,但停课闹革命的浪潮却波及小学。我突然和李先生一样,也“赋闲”了,从而产生了一种想向李先生问点什么的念头。不知是因为李先生恋旧(我们毕竟在图书室有过一段和平共处的时光),还是因为他想说点什么,李先生的居室容我进入。时间是固定的,从每晚九时开始。他释卷之后,便烧上一壶水,把脚放在一个不大的搪瓷盆中,不断有节奏地搓足,时而向盆中添上一点热水,时而用手揉脚板心上的涌泉穴。他做得不紧不慢,循环往复,大约近一个钟点。就在这段时间里,李先生用平和的语调,时断时续地向我讲中国的国学,讲治学的方法,讲古今轶事……这种每天近一小时的讲解、谈论夹杂着议论,持续了近五年之久,几乎穿越过我的少年时代,但李先生的话似乎仍未讲完。   李先生的确是饱学之士。大院里的一些老人称他为活字典,因为常有人读书读报遇到难解的字或典故来问李先生,李先生总是脱口说出这些字或典故的读音、含义,有时,也会说出它们的出处。其实,李先生的学识不止于对中国文字的认识,他有很厚实的古文功底,又在国学的广泛领域具有造诣。有一段时间,他专门向我讲授唐诗,一天只讲一首,而讲一首诗他可以用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常常是旁征博引。他喜欢“为学要像金字塔、又能广大又能高”的治学之道。更喜欢要能“吃冷猪肉,坐热板凳”的治学态度。因为文庙里是供着冷猪肉的,读书人应当将板凳坐热,不能总是躁动不安。因此,李先生做人的目标似乎就是为了做学问。他总是专心致志地研读,从不见他为外界的风云变化而动容。孔夫子说:“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已。”对这样的生活准则,李先生可以说是身体力行了。他认为,读书人眼界一定要开阔,要能看大场面,大观则大见,小观则小见。也就是说要读各种类型、各种观点的书,除有专门注重的外,对其他学识起码做到识门。李先生是专攻地理的,而且偏重于古代军事地理。但他研读的范围远不止于《读史方舆纪要》之类的书,可以说经、史、子、集、丛、志、图以及佛经等尽可能地涉猎。大概是受康、梁等人的影响,他还很推崇清末民初出现的所谓“新学”,因此也喜欢谈国际政治、西方哲学、世界历史等。以他的看法,只知一门学问,一种观点,无异于画地为牢。   李先生读书的品味是很高的。作为先生,他也留意我读什么样的书。以他的观点,初学者宁可少读书,或者等书读,也不能读类似三家村中的书。这是因为沾了村夫俗子之气后,再脱胎换骨便难了,所谓璞玉可以雕琢。记得有一个春天的傍晚,我在院中借助微凉的晚风读《古文观止》,在那个对古代文化进行“革命”的年代,能找到这样的书并非易事。但李先生发现后,却不以为然,他断然斥之为“村书”,认为不值得读。他后来开了一篇书单给我,有《昭明文选》、《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等,这固然有明显的“桐城派”的色彩,但也并不受其拘泥,作为入门读物,起点是高的。他一再说,发乎其上,得乎其中;发乎其中,得乎其下。发乎其下,便什么也没有了。对于初学中国史,他主张一定要先读前“四史”,即《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及《资治通鉴》,而不能只是读后来人作的《中国通史》之类,因为这些书夹叙夹议太多。对一些品味不够的书,他甚至反对过目,担心无意中收入记忆库,以致混淆黑白。当然,他也不是一味反对读通俗的书,譬如《唐诗三百首》,他就认为是入流的书,可以欣赏。他于读书不止是读,也是在品,因此,有些过于挑剔。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严谨的学风。   李先生治学的严谨,还表现在他奉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原则,而且是十分严格的。李先生于国学的知识是渊博的,他不仅通晓古体诗、近体诗,也懂得词与曲,但他在向我讲授了旧体诗后,却不愿再讲全词。他说,于词学方面,他只能体会出一些绝品的妙处,对不同时代,不同流派的词却不能做到细微的分辨,尤其是不会“唱”。他明确地说,“我如果传授,则是误人子弟”。他与当时蛰居合肥的女词人丁宁先生有交往,他认为自己所结识的人中,唯丁宁先生懂得词且可以填并提出要带我去见她,但当时她正在病中。后来又因李先生自己生病,他还为未能实现自己的诺言感到遗憾。李先生认为天下有的学问可以无师自通,有些则是无师不度。譬如佛学,有一段时间李先生的案头常放着《楞严经》、《大乘起性论》等佛学经典,但他认为自己是不甚了了。他有时也用胡适之写《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的史事以解嘲,胡适之之所以始终未能写出这部书的下卷,是因为到中古时期回避不了对佛教的解析,李先生断定胡适之是被难住了。   李先生做学问是十分认真的,读书的品味也是极高的,但他的衣食却是很随意的,要求的水准也很低。大约是为了简便,他总是理一顶短短的平头,戴着一副30年代式样的眼镜,由于他身材不高,又微胖,这一种打扮,很难让人一眼看出他是一位饱读儒经之士。他的老伴不在身边,因而自己做饭。我曾见到他把买来的一块肉、两块豆腐切成几大块,扔到锅里,加点盐和酱油之类,用水煮熟了吃,即便在煮菜的过程中,他依然是手不释卷。他似乎是把读书、做学问看成人生最大的乐趣。在他的时间表里,读书占了大部分,吃饭、睡觉也是为做学问服务的。他很少与人交往,虽然身居嘈杂的大院,除了有时谈点学问之外,很少说些别的。但李先生的内心世界并不刻板,他在讲学问时,常常插些趣闻轶事,讲到兴浓处,还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李先生也是很重感情的,记得70年代初,我插队乡村,初次远离家门,与父母告别后,但踏出院门,发现李先生已早早站在巷口,向我点头道别,以示送行。   表面看来,李先生是个纯粹的学者,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蕴藏着一种对国家、对民族强烈的责任感。他并非是一个为趣味而读书的人。记得70年代中期的一个夏天,我从乡村回城探亲,当去看望李先生时,发现他正半跪式趴在一张小凉床前挥汗如雨般地写作。小床上铺满了线装书和平装书,约几十本。李先生对我说,他想写一部《中国历史地理概论》,从历史地理的角度来讲述中华文化的变迁。其中多用考据的方法,譬如某一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当时的发生地或出生地,现在应为何处,同时将纠正一些错漏的说法。究其本意,则是要说明中华文化是绵延不绝的,是必然要中兴的。讲到慷慨处,李先生引出顾炎武写《日知录》的开头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且说他要把这八个字写进卷首语中。从李先生的眼神中,我竟然隐约地预感到这个动乱的年代行将结束,中华文化繁荣的时代即将开始。   不幸的是,李先生在他大作写到一半的时候,在春天伊始,冰封正待消尽之时,却悄然离开了人世。   李先生的死是默默的,他不希望有追悼会或告别仪式之类,生前他曾交代其子,只要将他的骨灰撒到一条流动着的河里即可。 诚然,流动的河水总是不腐的。

没有酒店,就没有行走江湖的《水浒传》

一读王彬《水浒的酒店》 来源:高原之云 作者:刘川鄂 五四以后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大体有三种路经:一是沿袭传统的考据之法,在史实钧沉、版本校勘等方面一一求证,文学之于这类研究者,是历史文本,此为考据派;二是从阅读主体出发,对文学作品的主题意蕴、人物性格、表现手法、语言特色分析品评,此为鉴赏派;三是借鉴西方诗学理论,对中国古代文学思潮流派作家作品进行现代化之理论阐释,此为西学派。三派各有特点、各有建树,亦各有限制。考据派缺乏文学之主体性,审美缺席。鉴赏派随意性很大,理性不足。西学派以西论中、以今化古,有框套之嫌。初读王彬先生的《水浒的酒店》一书,我把他划入考据派。但他在考据基础上有理性的分析。所以他是兼有理论家特质的考据派,或者说是超越了考据派的考据派,从而具有一种求新的探索性质,王彬先生把他的这个探索归结为“微理论”,采取实证、量化与精微的研究方法,进行考订、复原与阐释。 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已有了众多坚实的成果,水浒研究是古代文学研究的显学,在既往研究的基础上再出新意,难度极大。《水浒的酒店》的首要价值在于实证。作者从酒店这个在小说中频繁出现的特殊场所切入,对这部巨著进行了再阅读再阐释。酒店与故事情节、人物活动之关系,酒店的规模、经营、服务、种类、器皿,酒店与食店、茶店之异同,酒店描写在作品人物、结构、文化等方面的特殊作用,在这本书中都有详实地考察。通过本书考察可见,《水浒传》中的主要事件,基本上都是在酒店中发生的,没有酒店便没有《水浒传》。“总之,《水浒传》中的酒店与事件的关系,或大或小,或为大事件,或为小事件,几乎贯穿了《水浒传》的主要情节,其与人物命运关联之紧和出现的次数之多,是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第10页)作者以章回为经,以话题分类为纬,纵横交错、事无巨细,全面完整地反映出酒店与《水浒传》的特殊亲和关系。佐之以《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        《武林旧事》等研究两宋文化的重要史料中关于酒店的相关记载,更增强了本书的学理份量和说服力。读此书,不仅有益于读者进一步理解作品,还帮助我们了解中国古代酒文化的源流、特点及与男人之关系。 《水浒的酒店》的另一重要价值在于阐释。以酒店为特殊角度,以考据为前提,以文化理论为立论基础,厘清了西学派似有涉及但未落实因而似是而非的某些问题。在该书《水浒人物的社会分析》部分,作者不厌其烦,用列表的方式把小说中每一回目中出现的梁山人物的籍贯、上山前职业、上山原因予以铺陈展示,清晰直白、一目了然。作者对梁山人物上山前职业分析得出结论:“依据传统的阶级斗争的原则,属于统治阶级,计四十八人。民间与绿林属于被统治阶级,计六十人。但是,至少理论上是革命主力军的农民,却一人没有。而可以视之为与农民地位相当的渔民、猎户、梢公之类,并不单纯的从事渔猎,而是以其为掩护,贩卖私盐或其他黑道活动。”(第150页)梁山人物的落草原因,作者列举了被擒获上山、追随上山、恶了官府上山等,“总结好汉们杀人的原因,真正反抗官府的并不很多。而个人纠纷与毫无道理的杀人却占了相当的比例。即使是为了山寨的事业,而以滥杀无辜为代价,也与我们对英雄人物的理想相差甚远。”(180页)从而否定了把《水浒传》视为农民起义作品的简单化结论。(第156页)长期以来,《水浒传》的农民起义主题说占据上风,近些年也不断有质疑之声,但语焉不详、论说乏力。本书靠事实说话、靠数据发言,有力地推翻了农民起义主题说,证据凿凿,无可辩驳。仅此而言,本书已作出了重要的学术贡献。 关于水浒与女人的关系,本书的论说亦有启发性。“这些女人的命运,大都十分悲惨”(第194页)古中国女性地位低下、反人性的旧道德观压制其正常人性,而所谓的“好汉”以不近女色为荣。他们堂而皇之地以替天行道之名将这些女人、妻子杀死,“朝廷不明、官员腐败、女人淫乱,三者合而为一,好汉们这样认识,好汉们叙述者也这样认识,而好汉故事的听众也是这样,数百年而不变。这些女人的命运,果真应该是这样的吗?”(第194页)至于梁山三位女英雄,亦是失去了女性性征和女性美的男人化英雄。不尊重女性的男人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不近女色的英雄不是真正的英雄。于此可见,《水浒传》不仅不是一部表现农民起义英雄故事的作品,亦不是歌颂正常的健全的人性的作品。 那么,《水浒传》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本书没有直接涉及这个问题,但从《三读水浒人物的社会分析》一节,可以得到启迪。这一节从忠、孝、仁、义四个方面,分析水浒人物的精神状态。其理想人格主要为:仗义疏财、结识好汉、爱枪使棒、于家大孝、受招安以尽忠。“事事是忠、孝、仁、义,又事事不是,有一种怪诞的味道。因为他们的忠,是强盗的忠,孝是强盗的孝,仁是强盗的仁,义是强盗的义。忠、孝、仁、义不过是强盗的忠、孝、仁、义。”(第218页)这是很有份量的分析,《水浒传》就是一部歌颂不健全男人人格的书。它流传甚广影响甚大,即因为它本诞生于男性中心主义的封建文化环境,契合并激发了传统中国人的好汉情结、绿林情结、梁山情结。它流传至今受誉至今,是因为身处现代的中国人仍然是老中国的儿女,他们的心灵尚未完全走向现代。充斥于当下中国男女言行中的所谓“大男人”意识、对男人讲“义气”的无条件的推崇和对讲理者的贬斥、官本位观、孝文化沉渣泛起,等等等等,皆与中国人的“水浒情结”相关。 读此书,我更坚信:“数百年而不变”的“水浒情结”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现代中国人文学者包括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西学派对“水浒文化”有过质疑和批判(对其人文价值的否定当然并不意味着对其审美价值的全部否定),但对非学术领域几乎没有丝毫触动。稳健平和的王彬先生在《水浒的酒店》中有力地支撑和声援了西学派。因其对水浒人物的细密分析,它是水浒研究的入门书。因其对水浒酒店的前无古人的考据,它是水浒研究的别开生面、不可替代的新成果。因其对流行理论的质疑反驳,它是对水浒读者有正面启迪的参考书。 (王彬:《水浒的酒店》,东方出版社2010年4月版) 原题《细密考证,悉心阐释—— 一读王彬《水浒的酒店》》

我们身上的暴戾

来源:新三届 我们身上的暴戾 作者:王小妮 原载《南方周末》2012-8-2 过去从没想过,深恨暴戾的我身上同样藏着暴戾。除掉身体里潜藏的戾气不是一下子的,只能时时提醒和警觉。有一个同学说,老师是愤青吗。课程快结束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不要做个愤青,我们一起学习用更多的理性和平静去传达良知。 潜意识中的暴戾 过去从没想过,深恨暴戾的我身上同样藏着暴戾。明确意识到它存在,是2008年春天在广州广外一次规模不大的座谈会上,会后问了那个敢于大胆质疑的女生,她叫郭巧瑜,广外本科学生,后来跟她有过通信,有机会向她检讨我身上的戾气。从那时起,有意地留心检点和反省,不以身份年龄音量气势去压制弱小。9月9日说新闻,随口把美国华裔航空小姐的遇难说成了“牺牲”,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用词不对,而更准确贴切的词没有及时跳出来。我把这个听来像口误的过程跟他们说了:“牺牲”二字直接从我的潜意识里溜出来,就像有大学生忽然说他家三代贫农一样,曾经的年代对每个人都影响至深。曾经的词语和意识里,不是正确就一定是错误,没有中性没有空间余地和弹性。正面的死亡就是壮烈牺牲,负面的死亡就是无耻灭亡,我的脱口而出就是一例。能感觉到他们还没法立刻理解我的用意,不过这很正常,未来会有漫长的时间和实例供他们理解回味,我要先把出现口误背后的原因告诉给他们。或者喜滋滋,或者心事重重,每个学生坐在下面的心理基点都不同。有人告诉我,大家私下说,老师总讲些冷冰冰的历史。我说,因为这是被称作“新时期诗歌”出现的大背景,没有这些冷冰冰,这些诗是不会自己跳出来的。肖婷在课间里说,家里人很少提那个年代的事,这等于揭伤疤,毕竟是很远的事儿了,她伯伯就是插队知青,也不太讲过去。但是,同是大二的贺如妍要求给大家讲讲“文革”,准备了很多图片和文字资料做成PPT,她的角度是一个女儿怎么可以违背人之常情揭发批判自己的父亲。一个文弱小女孩的角度和炯炯的眼神。下面拷贝的是她加的短评: “文革”期间,那些被压抑的亲情。没有个人,没有个人的家庭,柔软的亲情哪里敌得过汹涌的“革命”热情。特别是在那些父母被打倒的家庭里,父母的爱和意义,甚至尊严,和跟随毛主席闹革命的伟大理想是水火不容的。这些孩子在尚未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之前,追求自由的天性就被某种局限性很强的思想所压抑,甚至取代。他们不是应该由长辈们温和地牵引着去认识这个世界的吗?却要努力装成一个审视世界的大人。那个年代没有真理和正义的标准,人心也是。得势失势都很荒谬,害人被害都很“正常”。 热爱声浪和其他 我发现他们莫名地喜欢麦克,喜欢自己的声音被它放大,喜欢它扩散开的高倍声浪。凡有上来发言的机会,第一个动作经常是先伸手去拿讲台上的麦克,调整高度,把它贴近自己到不能再近,然后才开始说话。每一次看他们去抓麦克,就想到“先声夺人”。90后的一代对高亢宏大音量的特殊热爱,和中国城乡街头的喧闹高度一致,无论叫卖什么,一律肆意放大声浪压倒别人,招引注意。虽然不断有提醒,别让电的声音压过人,读诗时候,别让震耳欲聋的配乐压过朗读者,还是不见改善。也许他们从小到大早都被各种高亢的声浪吞没惯了,缺了电流的配合,好像自己就势单力薄,缺少读诗时候必备的气氛和感觉,不被吞没,不光不够时尚,还不够壮丽。至于有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反倒无所谓。和强大电声和配乐相配的,最好是鲜艳跳跃变幻不断的PPT,拿一本诗集就上来读诗的,会带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没做PPT。爱好声浪和爱好鼓掌一样,都衍生于高度集群化,都在不自觉间放弃了一个真实的自我。有个同学告诉我,她其实很想上来读诗,但是她决定不读,也不会在课上说出自己心里的很多想法,虽然很想说,她怕被班上同学认为怪诞出风头,怕被因此孤立,还是老老实实坐在下面听,这样更安全。希望被电声覆盖和生怕被众人孤立,同样来自隐形的暴戾,它无形地蔓延,成为潜行于众人之间的暗规则,有人敢大胆地说自己的意见,而另一些可能一生都不敢,这些被压抑的群体留滞在大学的边缘,灰蒙蒙的一团背景。和2011级新生交谈后,我问同样被请来参加新生见面的大三学生尹泽淞:他们能听进去吗?他说不能,必须得自己体会,然后一点点悟出来,现在是听不进去的。 大学里的讲座 高等学府里少不得的重要部分是各种讲座。诗人于坚和小说家麦家都曾经问过我:现在的大学生怎么了,去大学办讲座,完全得不到应有的反馈,很失望。起初的几年,我有和他们一样的困惑,直到教书到第七年,才觉得有可能相对客观地回答这问题了。讲座和上课的区别,前者是临时拉来一伙人,往往是低年级的学生,讲座者要涉及什么内容他们完全不知道,对讲座内容很可能全无兴趣,选他们的主要动机是刚出中学校门不久,叛逆性辨识性最低,最方便被拉去充位置,最容易鼓动拍巴掌。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头,一喊一群,人戳在那儿,心不知在哪儿。500人的场地,拉几个班,凑满人数,不至于稀稀落落的冷场,使台上人的颜面不好看。被拉去听讲座的和去听课的区别,在于讲座没预热,听众完全被动,心是凉的,讲的人和听的人同时感觉不好,当然很难有好的回应和交流。多年来,我们的学生已经练就了形成了最强大的消极应对系统,他们内心封闭性好得很,这时候,很多讲座对于他们就是硬暴戾或软暴戾。不止讲座,凡让他被迫接受的东西,推介灌输给他的,你有多大的强制性,他有多大的排他性,强加和对抗成正比。他自我保护地关闭感知系统,你用明暴戾对他,他用暗暴戾对你,不过各运用不同的暴戾而已。有个同学偶然和我说起,前一天她去参加一个校内报告会,负责给大会拍照:听众都是咱的新生,还有人站着听,好假呀,是个企业家捐款的会,现场一位领导一激动自己讲了半小时,学生在下面实在受不了了,开始鼓掌。本来嘛,新生就是干这个的,脏活累活没趣的活儿,老老实实地听呗,咱们的新生真不错啊,只要领导一张嘴他们就鼓掌,一张嘴又鼓掌,那领导居然没感觉,他怎么那么不懂呢,讲的一点意义都没有,全是假话,还跟真的似的,学生当然要哄他,最后还是那个企业家明白,轮到他发言,他居然表扬了咱们学生,说同学们敢于用鼓掌表达自己的不耐烦,后来说一句散会,轰的一下子全散了。我们都知道,弱小的生命理应更多地得到珍惜爱护,他们也会自觉地把自己受到的礼遇传递给下一代。可现实完全背离这最简单的理念。讲过新生报告会,这位同学告诉我,她原来不这样,原来是很热心的人,到高中时候才顿悟了,不再把什么事情都想明白,那样会更痛苦,人就要这么糊糊涂涂地过下去。2012年3月,有同学发邮件告诉我,听说一位著名作家到同城的另一所高校演讲,作为文学仰慕者,他们七个同学逃课坐公交,转车一个半小时匆忙赶到会场,场地早是满的,有人站着。通知的演讲时间过了45分钟,作家才出现,先介绍一堆荣誉头衔,作家开腔并没致歉,直接说自己并没准备,让大家自由写条子开始提问。十分钟后,我的学生们失望离开,又匆忙赶末班车返校。田舒夏原准备请作家签名,专程去校图书馆借了这位作家的书,准备自己保留作家的签名本,再另网购一本书给图书馆补上。结果借来的书原封未动,可以直接还给图书馆了。事实像永远正确的老师,它总在上课。而年轻的人们,以自身顽强潜行的生命去领受这伟大老师的教诲,调整和校正自己,这就是进步。有人总拿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对比今天的大学生,当时学生的自我感觉就是未来的社会主体,似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现在的大学生早已自知身处社会边缘,谁在误解谁在进步,如果一定要拿来对比,应该不止一种答案,而自以为绝对正确恰恰最可疑。 一个校内事件 天凉了,女生宿舍楼因为没热水供应,很多学生有意见,呼声渐高,几个学生在微博上喊我声援,而我判断这事应该尽量坐下来多方协商,不想越界做维权,私下跟她们交流,建议通过正规渠道去表达和商谈。很快收到一份匿名邮件,措辞激烈强硬,全文1910个字,带77个惊叹号和21个问号,平均24个字一惊叹,说的正是热水这事。邮件的激烈让人不安,这不安于我超过了“维权事件”本身,类似的文风曾经熟识,曾经“如雷贯耳”也贯心,高音喇叭整夜整夜轰鸣着的,都是相近的语言。马上回复给她,请她更理性地表达意见。既然想到给我写邮件,估计是我的学生,顺便跟她说“如果愿意,请下课时等我一下”。几天后,下午下课时,有个同学等在门口,一搭眼就认出来,是去年的同学,当然认识,只是发型变了,笑得依旧淳朴可爱。她说,邮件是她写的。哦,心立刻软了,赶紧说,原来是你啊。脑子快速回忆邮件里有没有伤到她的话。一起下楼聊天。印象里,这是个总带着笑的姑娘,我很知道,她的邮件出于仗义执言,选择了发邮件给我是信任,看到我的回复,作为匿名者,她可以不来找我。但是,她笑呵呵地来了,小孩子一样仰着脸,她说当时实在太生气,过后也觉得有不当,作为一个大学生一个知识分子确实应该更冷静理性地说出意见。海岛好夕阳,我们一直走,讨论有没有更好表述意见的方式,怎样葆有尊严地替众人发言。并排走在一起,感到一个年轻人射透出的义气勇敢和天真,那天真的好夕阳。除掉身体里潜藏的戾气不是一下子的,只能时时提醒和警觉。有一个同学说,老师是愤青吗。课程快结束的时候,我对他们说,不要做个愤青,我们一起学习用更多的理性和平静去传达良知。

文革这代人的悲哀与自救

来源:新三界 王小妮,满族,1955年生于吉林长春。1982年毕业于吉林大学,毕业后做电影文学编辑。1985年定居深圳。作品除诗歌外,涉及小说、散文、随笔等。2003年获得由中国诗歌界最具有影响力的三家核心期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联合颁发的“中国2002年度诗歌奖”,曾获美国安高诗歌奖。退休前为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 文革这代人的悲哀与自救 受访者:王小妮 访问者:徐鹏远 转载凤凰网2015年2月2日 导语:王小妮是诗人,早年随朦胧诗潮流崛起,却并未被归入经典朦胧诗人之列,她自己也从未融入任何派别、圈子,有人说她是当代诗坛少数“幸存者”之一,她却说自己只是不想重复自己的一个爱写字的人,只写自己认为要写的。 2005年至2010年,她在海南大学任教五年,却处处感到失望和悲哀。她将6年的观察和体会写成《上课记》,真实地记录下发生的事和内心感受,亦对教育体制有所反思和批评,只是并不愤青。 2014年,她出版了短篇小说集《1966年》,用11个小故事勾勒、呈现出文革那个讳莫如深又复杂难言的年代。刘瑜评价这本书是历史、是寓言、是恐怖故事,也是寒冷大地上一簇轻暖的抒情诗。在轻重之间,读者得以窥视那个并不久远却已模糊的时代,政治飓风中摇曳的人性,历史深井下探出的指尖。 王小妮说这本《1966年》,写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是“烽火连天”的。“童年遭遇文革,很不幸,它成了自己的底色。而近年更多的资料和现实让我们理解了,它太不仅限于10年的时限。把身处其中的感受还原出来,现在变得急迫和重要。”虽然是有意识地在描写那些心理的、难以言说的东西,但她同时认为自我屏蔽的功能总会自动自觉地打开,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悲哀,也早已荣升为所有国人的基本功能。 她说自己不想被关注,写字是自己帮自己,自己救自己的方式,不止是愉快,还有写出来以后的纾解和各种各样的意外,这是创造的快感。 1,自我屏蔽是我这一代人的悲哀徐鹏远:《1966年》被评为(2014年)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书”,又入围了新京报2014年度好书。这么受欢迎,您之前想到了么?您觉得大家为什么喜欢这本书?王小妮:因为它写的是讳莫如深的1966年。徐鹏远:书中写了11个故事,全都是您的创造,还是其中有身边真实事件的呈现?王小妮:有恍惚的真实的碎片,但它们是小说,人物事件都是虚构的。徐鹏远:《1966年》是在写文革,早先的《方圆四十里》写知青,也是文革题材,很多和您同龄的作家、诗人都以文革为重要写作内容和思考内容。您觉得文革对于您人生和写作的意义分别是什么?王小妮:每个作家都有对自己作品的定位,我想,好的作家身上应该有的不是趋同,而是差异。《1966年》和《方圆四十里》都是虚构的叙事,其它文体不容易承载这段历史。如果有一本日记就珍贵了,当然前提是“真日记”,它的还原性应该更可靠,可惜,在那十年里,几亿人里,恐怕没几个人能留下一本“真日记”。没有记录只好虚构。当一张嘴说出来的,都不是心里所想的,这种情形延续多年,无数真切细微的感受都流失掉了。短篇集《1966年》和长篇《方圆四十里》,都有特别留意“真切”和“细微”,更想向读者传达身在其中的感受。1966年的人们恍惚和惶恐,到了《方圆四十里》写到的1975年,大家已经开始习惯分离人格和部分的看透,这变化是用时间用人性悟出来的,可见蒙昧不可能长久。我正在写一个发生在1966年和1975年之间的故事,一个狂热投入的少年的故事。最后和《1966年》和《方圆四十里》一起,成为文革三部曲。童年遭遇文革,很不幸,它成了自己的底色。而近年更多的资料和现实让我们逐渐理解了,它太不仅限于10年的时限。把身处其中的感受还原出来,现在变得急迫和重要。徐鹏远:文革成了您的底色,该怎么理解?这种底色以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出来?王小妮:恐惧和怀疑,对群体的天然防范,遇到信誓旦旦的事,不会听信,自己判断。徐鹏远:《1966年》是用一系列个体性的小故事讲述了一个历史重要年份,而且文字平和。这让人想起了杨绛的《干校六记》,有很多相似之处。您自己觉得呢?这是不是女性作家书写历史的一种特殊能力?王小妮:对不起,没有读过《干校六记》。各种各样的作家,有各种各样自己的风格,共性应该很难归类个性。《1966年》写在上世纪90年代末,已经是15年前了,最开始是给文学月刊《作家》杂志,原准备每月写一篇,一年连载12篇,后来有点编刊上的变化,只完成了11篇,第12篇手写的提纲现在还在,没有动笔。徐鹏远:其实1966年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一个敏感话题。所以如果不是现实这种写作环境、话语空间,比如可以揭露更多鲜为人知的事实等等,《1966年》还会选择一种避开正面冲突的灵动的写法吗?王小妮:永远没有被写尽的题材,1966更如此。写的时候,心里的感觉是“烽火连天”的,可能隔着一面墙壁一条胡同就有很惨烈的事情正发生着,当时非常清楚,我要写的仅限于这些心理的,难以言说的。也得看到,自我屏蔽的功能常会自动自觉地打开,是我这一代人的悲哀吧。如果有更自由舒展的“写作环境”,我的切入角度也不会是直统统的,但是会更多的直面当时,努力恢复能感知到的所有,全息的,而不是有躲闪有回避。徐鹏远:自我屏蔽的功能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意识?恐惧、失语,还是什么?王小妮:自我屏蔽的功能早荣升为所有国人的基本功能,一个五岁的孩子已经学会了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选择性发言,人人以“趋利避害”为先,最后形成的观念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己”永远见不得台面,永远委身在高调又正确的集体之下,只为求得安全的存在,它渺小和隐蔽,却结结实实凝固成一个人的内心之核。这就是我们的底线,所谓的社会风气怎么能由坏变好? 2,写字是自救方式 微小柔弱懵懂或许更有空间徐鹏远:您的文字有种说法,“描述针刺的常有,涉及刀伤的几乎没有”,这是一种不忍心,还是认为针刺的力道更大?王小妮:没有不忍心。忍心承受,不忍心写出来?虚构作品和非虚构相比,前者的优势是有选择性,它可能很个人化很不客观,我始终以为微小柔弱懵懂,或许更有空间。徐鹏远:虚构作品比非虚构更有选择性,也可能很个人化很不客观。那么您会尝试用非虚构来写文革吗?王小妮:最有力的当然是非虚构,可惜没有可信赖的素材,可遇不可求。见过几本文革时候的私人日记,除了抄语录表忠心,没有任何个人色彩。比如这一天干了重活,很疲倦,他不会写今天很累,他写“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个人要有意在日记里模糊掉真实的自己,这已经不是“非虚构”而是“虚构”了。也有人在日记里夹藏暗号暗语,可时间一久,忘了暗号的代指,成了一本失效的日记。徐鹏远:您是一个是诗人,开始写小说会有哪些不一样的地方?王小妮:我只是一个爱写字的人,换一个文体不困难。和诗比,小说要耐力,也更舒缓更理性吧。徐鹏远:您是东北人,小说中的场景和人物语言有明显的地域特征,这是任何一个作家都会体现出来的写作经验。我不知道在诗歌写作中,这种经验会不会有?毕竟诗歌比小说要更加抽象、想象力也更加发散。王小妮:小说中的方言是有意的,特别在《方圆四十里》中的所有人物对话。写诗的时候,方言几乎没跳出来过,我的感知系统不是方言的,如果是,就不一样了。徐鹏远:小说为什么有意使用方言?王小妮:为了还原。徐鹏远:您的感知系统不是方言的。那么这对于思考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王小妮:东北方言应该不是个独立语系,其它方言可能影响思考,我感觉东北方言没有这个功能。徐鹏远:写作《1966年》和之前写《上课记》有什么不一样的?哪个难度要大一些?王小妮:没有遇到难度,只要遵循每部作品的独特性,自然会清晰顺畅。《1966年》要还原得恰如当年,《上课记》面对大量原始材料,在取舍定位和忠实记录上花费心思。徐鹏远:很多作家叙述自己写作过程时都会谈到各种各样极致的体验。我想知道,您的写作是不是总是一种愉快的自然的经历,不会有什么大起大落,因为看您的文字总是平静、稳当的。但是在大学任教那几年有些除外,您常常感到失望和悲哀。王小妮:写字是自己帮自己,自己救自己的方式,不止是愉快,还有写出来以后的纾解和各种各样的意外。创造的快感。不只是在大学任教的几年,只是《上课记》,特别是《上课记2》把这种心情透露出来了。失望和悲哀,几乎凝固成了人生底色,前面说过它始于那个年代。徐鹏远:您说两部《上课记》写的是心情,那您会怎么评价当下的教育?王小妮:今天一早看见教育部说四个决不。建议把外语和外国文学外国哲学等和中国无关的课程一律取消,我们的教育就是最好的了。徐鹏远:《上课记》出来以后,很多媒体都在找您谈教育,把您当成了一个教育专家。或者至少期待您能像陈丹青一样在离开教育体制以后转身开炮。王小妮:两本《上课记》就是我的开炮方式。我和我的学生说过,不要做一个愤青。当然不是教育专家。非要说专家,做个写出真感受的专家,那才好。 3,精神最匮乏的几年 人们逮住诗填补自己 徐鹏远:外界把您的诗歌起点划进朦胧诗,您自己认可吗?您对自己的诗歌经历有一个怎样的分期和定位?王小妮:别人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有些做评论的也太刻板太爱给人定位了。我只是不想重复自己的一个爱写字的人。徐鹏远:您说过“写诗不可努力”,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是不是说诗人都是天生的?王小妮:并不想特别强调天赋,更想说的是写诗不要太有“目的性”,写下来就是全部目的,然后是另一件事。徐鹏远:您对与自己同时代的诗人和那个诗歌年代怎么评价?与您前后成名的许多诗人,后来都抛弃了他们曾经的诗歌语言和思考方式,或者在诗歌形态上进行尝试,或者高度的形而上,或者追求史诗效果。您怎么看待这些转变?王小妮:曾经精神最匮乏的几年里,人们忽然逮住诗来填补自己。那时候,它通达到每个人的速度最快,传播障碍又最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写或者不写,这样写或者那样写。徐鹏远:“曾经精神最匮乏的几年里,人们忽然逮住诗来填补自己。”对于诗歌而言,这是幸还是不幸?王小妮:诗本身只是个形式,没情感没选择。万幸的是还能写诗的人。徐鹏远:今后还会不会有这么一个诗歌时代?王小妮:也许有,诗歌时代出现的前提很可能伴随一个极不正常年代的出现或过去,从这个角度说,还是没有好。 4,不喜欢被关注 我和萧红不像徐鹏远:您好像一直都远离群体,无论是知青身份,还是诗歌上的某种流派,好像都被大家忽略掉,因为您哪里也不怎么出现。王小妮:我不喜欢被关注。徐鹏远:您很多年前写过《人鸟低飞》,是关于萧红的。今年正好有一部关于萧红的电影被谈论的挺多–《黄金时代》,其中关于萧红的一句话被大家频繁提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猜想,当时您写萧红传记是不是就是被萧红这种性格吸引?是不是在这点上,您和萧红是相似的?王小妮:《人鸟低飞》写在20年前,忽然萧红很红,是这几年的事情。关于她的电影我一部没看,演员是很难演作家的,或者说,一个人是很难演活另一个人。插一句题外话,如果未来有一天,1966年不敏感了,我要自己把《1966年》改成一部电影剧本。当年写萧红,是喜欢她的作品,和我们相识的人都很难真了解,何况一个历史人物。所以,《人鸟低飞》是一部小说,不是严格的人物传记。按我对萧红的理解,性格上应该很不像。

战狼伤国 致使中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公共关系危机?

来源:新华裔 对网上那些出于善意的批评,要欢迎,要多一些包容和耐心。 1马云对话白岩松:1%脑子撞坏的混蛋 在外交口水战以及西方追责声浪中,中国海外援助“感恩”说也甚嚣尘上,甚至包括华为、阿里在内的一些企业海外捐赠也引发批评,包括众多大陆网民的质疑。 在这个当口,马云4月17日晚登上央视新闻频道《新闻1+1》,对话白岩松,回应了外界对捐赠物资的质疑。马云说,大概任何国家都有1%左右的脑子撞坏的混蛋,如果我们多关注了1%,而忘掉了99%善良的人群,这是人类的悲剧和悲哀,所以我们并不在乎这些。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对话,关键词有两个:一个是1%脑子撞坏的混蛋。 按照马云对海外捐赠的说法,(1)公益基金必须有结果,没有结果天天只有善心是不会受人尊重,更不会达到效果。(2)必须效率,别人干这件事情需要五天时间,你是否可以三天做到?别人做这件事情是五块钱,你是否可以两块钱或者三块钱做到?(3)最重要是透明,尽管这钱是你的,既然你做了公益,成千上万的人在关注你,成千上万的人在受益,成千上万的人参与,你必须也有责任向全世界透明,每一分钱,每一件事情必须是干干净净、透透明明。 另一个关键词是:不能关注了1%,而忘掉了99%! 马云如是说道:我这个人也好,阿里巴巴也好,过去二十年来是一路被批评下来,所以我们对不同的意见、不同的声音非常习惯。所有人都要习惯听不同的声音,都要习惯被批评,做公益本身不是为了赢得别人的表扬,但是我们也不在乎别人的批评。我们是代表中国老百姓,代表中国民间,代表中国企业界,代表人类共同的良心给全世界进行捐赠,捐赠本身也许对别人帮助不大,但对我们自己的帮助非常大。 大概任何国家都有1%左右的脑子撞坏的混蛋,如果我们多关注了1%,而忘掉了99%善良的人群,这是人类的悲剧和悲哀,所以我们并不在乎这些。 马云的心胸很开阔,有包容性。他认为,我们今天能有能力帮助别人是最大的福报。 马云说:你要想去找那些刺耳的声音,这世界上永远不缺,你要想听好听的声音,这世界也不缺,但是你要听的是内心的声音,未来的声音,那些呼喊救命的声音。你今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自己的良心,我认为我们今天有这样的能力去做,是最大的福报。 实际上,马云所面临的那个1%的能量很大,它已经在国际舆论场掀起了一场风暴,致使中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公共关系危机。 2  头脑不发热才不会说过头话 头脑发热,就会说过头话;骄狂了,就会抖狠。这些说过头话、抖狠的人,国内也有,是不是也属于马云所说的“1%脑子撞坏”之类? 最近一段时间,外界感觉外交发言体系措辞尖锐辛辣。在冠状病毒疫情蔓延全球之际,外交发言人却与美方陷入病毒起源论战。仅管中国驻美国大使崔天凯接受美媒专访时试图缓颊,并郑重表明“我是在美国的中国代表”,仍于事无补。 中国前外交官程涛近日表示,“谦虚”是中华传统美德,如果牢牢把握中国仍是发展中国家的定位,“就不会说煳涂话”。据财新网报导,曾任中国驻马利、摩洛哥等国大使的前中国外交部非洲司司长程涛4月15日在北京出席一场研讨会时,谈到中国如何在疫情之下因应国际舆论质疑时作上述表示。他同时强调,中国必须“正确地认识我们自己,把自己的定位搞对了,搞准了,就能够把握分寸”。 这是一种婉转的批评,但入木三分! 4月16日,环球时报英文网站更刊发评论,称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日益提高,以明确的方式维护其国家利益,“所谓‘战狼外交’的背后是中国和西方力量的变化”。还有著名专家不断对公众说类似的话,渲染“厉害了”。这种民粹主义的情绪正是激进外交的社会基础。 中国和西方力量真的发生更本性变化了吗? 回答是否定的! 截至目前,西方依然是发达国家,中国依旧是发展中国家。这一基本点没有变化!邓小平为中国定位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没有根本变化,邓小平为中国确立的三步走发展战略没有过时。我们完成第一步即“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的时间并不长,现在处在这个发展战略的第二阶段:即将进入小康水平!即使如此,还谈不上人民富裕,更谈不上国家发达。按照邓公的描述:“所谓小康社会,就是虽不富裕,但日子好过。” 这个发展战略的第三步目标,到本世纪中叶基本实现现代化,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人民过上比较富裕的生活。即使实现了这个战略目标,我们还只是达到中等发达国家水平,跟西方发达国家相比仍然有距离。 邓公认为,要证明社会主义真正优越于资本主义,要看第三步,现在还吹不起这个牛。我们还需要五六十年的艰苦努力。那时,我这样的人就不在了,但相信我们现在的娃娃会完成这个任务。 实事求是,从中国的国情出发,是三步发展战略目标的哲学基础。经过42年改革开放,我们的GDP总量虽然名列世界第二,但也只有美国的2/3,欧盟的78%,人均就低很多了。尤其在科学技术、教育水平、关键产品(包括零部件)、军事等方面,差距至少20至30年。我们没有骄傲的资本,也没有足够的力量跟西方比拼。因此,19大政治报告根据中国现阶段国情明确定位:中国仍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国情没有变,中国是世界最大发展中国家的国际地位没有变。 我记起了邓公一句话:“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只有坚持这条路线,人民才会相信你,拥护你。谁要改变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老百姓不答应,谁就会被打倒”。他老人家一再强调,要坚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关键是坚持‘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 这就是中国力量、中国道路以及与世界关系的清醒的、科学的定位。我们只有牢牢把握住这个定位,把握住中国基本国情,我们的头脑就不会发热,不会再去搞什么“追赶超”式的大跃进,不回去跟西方国家比拼实力,我们就不会说过头话,更不会像“战狼”般去抖狠。 我赞成程涛这么一段话:“谦虚是中华民族的一个美德,‘穷不失志,富不猖狂’,千万不要头脑发热,忘乎所以。“一些社会舆论在看待和分析世界局势时,”标题党、吹牛党要不得,吓不倒人,反而害了自己“。 3   “战狼式”玩法引发公共关系危机误国伤己 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外交立场突然异常的强硬起来,在应对疫情上更被外界称之为“战狼外交”。这种与韬光养晦、决不出头相对的“战狼式”玩法,屡屡造成外交上的激进言行,加上舆论上的过分炒作“厉害了”,过分贬低、诟病对方,致使中国陷入前所未有的公共关系危机,追责声、批评指责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们目前陷入前所未有的公共关系危机,究其原因,就是过高低估计了自己的力量,过低估计了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力量,脱离了中国国情,偏离了基本路线。由此,导致在外交上处处出头,激进好战,面对国际复杂形势,不能站稳脚跟、冷静观察、沉着应对,放弃了韬光养晦的方针。以至于连续出现言论不慎的外交事件。从赵推特掀起跟美国总统的口水战,到赵推特回应外国批评口罩质量称“如果你嫌我的口罩不合格,那你就别用啊”的“战狼式”回应,直接让外界认为中国这是拿口罩作威胁,是把口罩“武器化”了。日前又出现中联部发言人胡推特怼上美国总统“注射消毒剂”,再次引爆美国舆论。虽然胡推特没有“叫美国人去死”,但是你为什么要去讽刺他国总统?他的不当言辞自有美国舆论去评说! 中国外交学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施展近日接受中国商业社群平台“正和岛”专访时则说,“我们的(外交部)发言人,以及国内很多舆论都说‘如果你嫌我的口罩不合格,那你就别用啊’”。他指出,从中国的角度,可能觉得这种说法非常“战狼”,但是从听者角度,“别人会认为这是拿口罩来威胁人家,口罩被‘武器化’了,上升成为一个与安全有关的问题”。他表示,一切成本优势,都是建立在不涉及安全问题的前提之下。一旦涉及安全问题,西方将有可能不惜一切代价,重新建厂生产。并且,对于”安全”相关产业的定义,也会随着不信任的上升,而不断扩大其边界。 因此,这种激进外交难以持续。如果不能重回正轨,即回到韬光养晦、决不出头的路线上来,不紧急采取危机外交公关,迟早会跟美国、甚至整个西方闹翻,而被孤立于世界之外。如果任由这种方式发展,将使不信任和分裂对立肆意发展,西方国家可能扩大在本国生产的安全产业,一旦西方形成一套独立于中国的生产体系,中国制造业将面临整体萎缩,且在创新科技上落后甚至与西方脱钩。 激进言行误国伤己,对中国制造的冲击,比病毒更大!施展警告,这种”战狼式”做法是不能持续的,”你越战狼,自己距离世界就越远,世界也越会孤立你”。 的确如此!你看看伊朗,再看看朝鲜,他们是一直跟美国、跟西方抖狠,但是他们被孤立于世界之外,他们发展很艰难,人民很难受。难道我们要学习他们?难道我们要放弃42年改革开放打开的大好国际局面,重回过去被封锁的状况? 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我们好不容易打开改革开放的局面,好不容易融入国际社会,好不容易加入各个国际组织、特别是世界贸易组织,特别是好不容易跟美国解冻关系并成为相互合作、相互依赖的利益攸关方,这就意味着与世界有着紧密的相互依存关系,其中的中美关系成为一切国际关系的关键与核心。如果我们破裂这种国际关系,特别是破裂中美关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在这种关键时刻,应该有理性的声音站出来,千万不要逞一时口舌,误了改革开放的大局。 目前,全球因为疫情而出现市场衰退、生产停滞,本来就对“中国制造”带来极大冲击。这样的艰难时刻,如果西方掀起撤离潮,后果会怎么样? 有专家指出,目前西方国家的一系列动作,反映了他们正丧失对中国的信任,这种情绪会影响外国对与安全相关的产业建设上,有关产业可能会由现时的军工类产业扩大至口罩等卫生防疫物品,不惜成本地把这些产业留在本国生产,例如美国早前发现中国出口的少数口罩不合格,基于不信任,便把中国制造的KN95口罩剔出,自行加强生产。

在疫情后的世界里留学

来源:David H 美高学长帮 1 序 2019年12月31日,我从佛罗里达度假回麻省。飞机晚点了2小时,我因此错过了交响乐团的跨年演出。没关系,反正5月份我还要表演协奏曲,到时候我父母也会从中国飞来,听我在世界级的音乐厅展现我高中四年的最高音乐成就,看我作为学生会主席在毕业典礼上发言,见我与毕业舞会上西装长裙的朋友们一一道别留念……跨年的灯火亮起,我高中四年最精彩的最后一程浮现在我眼前。 三个月后,我第三次订的回国航班在波士顿机场起飞。机翼扫过熟悉了四年的跑道,在中途突然升起,毫无仪式感可言。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高中的终点了,三个月前想象的场景最终沦为想象。美高的完整体验,偏偏我们这届缺失了,想想也挺不公平。但仓促狼狈的乱局之间,想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我用护目镜、防毒面具、防护服把自己包裹起来,在一半空位的客舱里,试着睡去。 在接下来的航程和隔离中,我再次思考了这次疫情的潜在影响,对美高、留学、乃至“国际教育”做了一些也许听起来不太主流的判断。因为近期有很多家长来咨询我之于疫情对美高留学影响的看法,我想与其一一回复,不如将这些想法公开分享。虽然我的组织从事美高教育,但我不想因此而盲目做乐观的预测以安稳人心,只希望我的观点可供更多的家庭参考,作出最负责任的决定。  2  疫情后的世界:历史的重启与末人? 我出生的年份,是所谓“千禧一代”的第一年。这十几年来,中国经历了哪些发展,大家有目共睹。我不想给00后添任何刻板形象,但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的文化潜意识中有一种乐观的、方向性的确定性。这种确定性可以被粗略地总结为(但绝非全部):政治上不可逆转的多边主义、经济上不可逆转的市场全球主义、文化上不可逆转的(哪怕是狭义而肤浅的)宽容与多元主义 。这些信念并不完全基于经验事实,而是一个时代意识共同体的产物,是一众学者和公知编织出来的一个普世信条。其中,政治学家弗兰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曾在其《历史的终结与末人》中标志性地将冷战后的世界秩序称为“历史的终结”:“终结”并非是指历史事件不再发生,而是指再也不会有世界范围的重大意识形态变革,无论是政治、文化、还是经济上。与90年代的多数学者一样,福山相信以上列举的三点是世界现在、20年后、200年后、2000年后的必然,时间已不再重要,因为历史已经不再演化。 这种对未来大趋势的确定性,即使不说造就了我们这一代的低龄留学潮,也至少定义了其性质。总结下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1. 这一代留学生很多不是为学技能、留在美国而留学。这点与上世纪末的留学生和一代移民的心态有很大区别。比起上一代的留学生,如今留学美高的同学很少是以移民为目的,也就是说,没有强烈的意愿“出去”。 2. 同时,我们也不是清末的公派留洋生,没有迫切的“向西方学习,用以建设祖国”的目标。“西方”的优越性在新的国际秩序下成为了相对而非绝对的,一方面表明“西化”和“现代化” 早已成为两个不同的概念,另一方面也表明这一代小留学生“回来”的意愿也不强烈。 3. 于是,对我们中的绝大多数而言,最终留在美国、回国、还是去其他国家,是个个人选择,而大家也都相信,在美国受的教育能够支持他们作出其中任何一个选择。 这以上的任何一点,都高度依赖现有的经济全球化、文化多元化、政治合作多边化。比如,正是因为全球贸易在当下的全球化下是一个相对开放、共通的整体,留学生才有信心他们在美国的学位可以被远在大洋彼岸的公司认可:规则是共通的,在哪里学都可以。正是因为当下无论是中国社会还是美国社会都相对允许多元化文化,小留学生才能放心的住在美国的住家,同时相信他们留学的经历不会在回国后成为原罪。在美受歧视、回国不适应已经被视为异常而非常态,是需要解决的问题而非理所应当的现实。生活在当下,我们很容易将这一切当作理所当然,而想象不到从1872年的第一批留洋幼童到20世纪末的留学生与我们有多么本质的不同。只需试想:直到20世纪末,留学生与国内保持联系的主要方式都是跨洋电话和邮件。想象不出吧?然而那时世界全球化程度已经很高了,只不过没有现在这般触手可及而已。 我们留学现状所依附的看似理所当然的条件,在疫情后的世界里也许是脆弱的。从疫情期间留学生的处境,可以看到一些端倪。我们中的很多人,匆忙回国并非完全是为了回避病毒本身,而是逃离那已经在发生、潜在发展迅速而猖狂的种族暴力。从一开始听说遥远的欧洲殴打留学生事件,到纽约亚裔戴口罩被推下轨道、再到我本人在波士顿被吼“滚回中国城” (Go back to Chinatown),种族暴力事件对很多留学生而言已经从留学自媒体、新闻上的传言变成了亲身经历的恐慌。而这种将疫情发展为种族问题的做法之来源不是别人,正是美国总统。正如Chinese一词有“中国的”和“中国人”两个翻译,特朗普著名的Chinese Virus也有“来自中国的病毒”和“中国(人)病毒”两重意义。 这种种族沙文主义背后的文化不宽容,在中国体现为对留学生回国的敌意。只需上微博搜索“埃塞俄比亚中国留学生滞留”,从一众评论就可看出, “祖国建设跑老远,千里投毒排第一”这种情绪绝非仅是互联网上的少数个体。此类言论背后的原因有很多,但每一个都是直接或间接建立在“中国vs.外国”这个愈演愈烈的二元对立上的。留学生所经受的遭遇,反映出的是两国相当一部分人口对彼此的看法。 疫情后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不是我一个高中生能够预测的。自从疫情一月份在武汉爆发,多国的智库机构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想,从一、二月份武汉疫情最狼狈时的“中国切尔诺贝利论”到世界疫情开始爆发后的“中国疫情后崛起论”,从极端的去全球化理论到似乎更温和的供给链冗余理论。然而,各派学者的共识是,上世纪下半页以来的政治、经济全球化,在疫情后必将有相当大程度的改变。除了企业归岸国内、限制人员流动,和退出国际组织、放弃多边交流等看得见的举措,民众对全球化的态度也将向怀疑和悲观转变。并不是说此章节开头提到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三个条件会因疫情而完全消失,但那“乐观的、方向性的确定性”也许就会有变化了。历史也许还远远没有终结,而此次疫情也许正是其重启的开端。福山“末人”的概念源自尼采,描述满足于安定与物质享受而随波逐流、不敢冒险的大众。然而,似乎正是这群被视为“历史终结”重要组成部分的末人,正在通过其对未知的恐惧(排外民族主义)、对风险的回避(供给链冗余理论与企业归岸)、以及随波逐流(民粹主义)将历史终结论丢进了历史的垃圾桶。  3  在国际政治中留学 “并非所有的危机都是转折点” 是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理察·哈斯发表在最新一期《外交》文章的副标题。哈斯相信,此次疫情的影响其实是加剧了存在已久的国际政治格局,而不是彻底地颠覆目前的秩序。疫情并非真正“导致”了其后续的问题,只不过是让已有的问题更加凸显而已。这并非是一个乐观的预测,因为哈斯所谓的“存在已久的国际政治格局”,可以用身份政治和现实政治两个概念来概括。而这两个概念中的任何一个,对“留学”与“留学生”的接受程度都是不确定的,而近些年的重大事件又似乎完美应和了这两个理论。 身份政治理论的代表作,就是北美高校每一个政治学大一学生都读过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在此书中提出了“文明冲突论”,用于反驳他学生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虽然当今身份政治理论远比亨廷顿设想的更复杂,但其基本原则是不变的:身份和文化认同作为一种政治需求和政治力量,比意识形态、普世价值强有力得多。特朗普成功当选美国总统,就是这种政治需求和政治力量的体现。从公开的反移民政策,到同样公开的歧视少数族裔,再到“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让美国再次伟大)”(“伟大”指的什么?美国什么时候伟大过?种植园与黑奴的时代么?)、“美国第一”等口号,特朗普的魅力之一便是他对美国白人的特惠和对任何其他族群的排斥,而无数红脖投票给他的原因也是他公开的种族主义让红脖感到了“白人”这个身份的归属感和优越感。而有这种想法的人有多少呢?答案:多到足够让特朗普赢得总统竞选。  3  在国际政治中留学 “并非所有的危机都是转折点” 是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理察·哈斯发表在最新一期《外交》文章的副标题。哈斯相信,此次疫情的影响其实是加剧了存在已久的国际政治格局,而不是彻底地颠覆目前的秩序。疫情并非真正“导致”了其后续的问题,只不过是让已有的问题更加凸显而已。这并非是一个乐观的预测,因为哈斯所谓的“存在已久的国际政治格局”,可以用身份政治和现实政治两个概念来概括。而这两个概念中的任何一个,对“留学”与“留学生”的接受程度都是不确定的,而近些年的重大事件又似乎完美应和了这两个理论。 身份政治理论的代表作,就是北美高校每一个政治学大一学生都读过的《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Huntington)在此书中提出了“文明冲突论”,用于反驳他学生福山的“历史终结论”。虽然当今身份政治理论远比亨廷顿设想的更复杂,但其基本原则是不变的:身份和文化认同作为一种政治需求和政治力量,比意识形态、普世价值强有力得多。特朗普成功当选美国总统,就是这种政治需求和政治力量的体现。从公开的反移民政策,到同样公开的歧视少数族裔,再到“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让美国再次伟大)”(“伟大”指的什么?美国什么时候伟大过?种植园与黑奴的时代么?)、“美国第一”等口号,特朗普的魅力之一便是他对美国白人的特惠和对任何其他族群的排斥,而无数红脖投票给他的原因也是他公开的种族主义让红脖感到了“白人”这个身份的归属感和优越感。而有这种想法的人有多少呢?答案:多到足够让特朗普赢得总统竞选。 类似的双标报道,其实在主流美媒上一直以来就不缺:但凡是中国发生的事,非廉价劳动力即污染,要不就是反人权。我相信很多留学生同我一样,在出国前对美媒的客观性有过信任,也发自内心地欣赏“自由媒体”这个理念。但是在美国生活过就会发现,常在媒体上读对中国报道的同学,他们不会区分远在大洋另一端的那个国家和近在眼前的这个个体,对中国这个国家的认识和偏见最终都转化为了看待留学生时戴的有色眼镜。当然,这不是说美国同学无知、有偏见 — 试想:在中国有多少人能客观、理性地看待美国,并拒绝使用“美国”、“美国人”这种想象共同体来判断那一个个持蓝色护照的个体?人性使然而已,不必强求。而之所以中美媒体如此专注于抹黑对方,正是因为其战略敌对关系,而当“自由媒体”的理念和国家利益的现实直面相对,理念必然退让,也已经无数次地退让。 这次疫情对留学生最大的影响,也许并不是广泛的停课和回国逃疫,而是我们突然间意识到:我们所处的环境,已经从一个推崇国际背景、高度互联、缓慢却坚定地走向消除误解和冲突的世界,变成了一个种族认同、文化冲突和现实政治的角斗场。以往留学生仅为提升英语、参与模联而读的国际政治新闻,如今却突然近在眼前,真实地影响着这一代留学生的未来。 4 … Read More »

《蒋公的面子》走红记

来源:乐采时光 本文原载2013年5月《中国周刊》。版权归该刊及原作者。 这是南京大学流传已久的一个段子:时任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校长的蒋介石请三个教授吃饭,居然有人不愿赴宴…… 两年前,南京大学戏剧影视艺术系学生温方伊为了完成作业,尝试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一部戏剧。没想到,这个话剧会走出校园,引发轰动。01 蒋公的饭局“1943年,蒋介石担任国立中央大学校长,请中文系的陈中凡、胡小石等三位教授吃年夜饭。去还是不去,成了摆在教授们面前的问题。”温方伊听到这个故事,是在做大三学年论文的时候。2011年9月,大三女生温方伊动手写自己的学年论文,指导老师是戏剧影视艺术系主任吕效平。吕效平给温方伊讲述了那个南大流传已久的段子,直接把《蒋公的面子》这个题目给了她,要求她先查阅资料,再写出一个舞台剧剧本。在此之前,温方伊只是写过一些舞台剧的片段,从来没有完成过整部话剧。“拿到这个题目,第一反应不是主题立意、情节、人物,而是,天!怎么凑出两万字来。”温方伊不好意思地说。为了完成作业,这个90后女生开始在图书馆查找关于南京大学校史的资料书籍。在翻阅了诸如《南大轶闻》、《南大南大》等书籍后,温方伊逐渐还原了《蒋公的面子》的故事背景。上世纪40年代以前,南京大学的前身“国立中央大学”,共有文、理、法、工、农、医、教育7个学院,40余个系,是国内规模最大、系科最为完备的综合性大学。1937年,“中央大学”西迁至重庆。《蒋公的面子》便发生在1943年,原校长顾孟余辞职,蒋介石出任中央大学校长时期。资料记载,顾孟余辞职有一部分原因是与蒋介石发生矛盾。蒋介石在重庆经常找大学校长训话。因为他是军人出身,要求点名的时候,大学校长应该站起来。但是大学校长们不吃这一套,蒋介石很不高兴。而顾孟余索性不来开会,让秘书代替。蒋介石为此说了重话,在其他矛盾的激化下,顾孟余一怒之下辞职不干了。顾孟余离开中央大学,引发了师生的轩然大波。教育部长陈立夫原想把曾任复旦大学校长的吴南轩调任中央大学校长,结果遭到中央大学师生的一致反对。陈立夫向行政院长蒋介石求援,蒋介石提出,像军校一样,所有各大学一律由他来出任校长,另派教育长到各校实际主持校务。1943年5月,蒋介石正式出任中央大学校长。学生们并不买账,蒋介石来视察,没有学生夹道迎接。甚至在蒋介石作为校长为学生授予学位时,都有人不来,让同学代为领取。教授们更不好对付,有人质疑:军人出身、在学术上没有任何造诣的蒋介石,能否胜任中大的校长?蒋介石在此情境下,邀请中文系的教授吃年夜饭,试图笼络关系。 02  历史谜团蒋介石请的三位教授都是谁?他们到底有没有赴蒋介石的饭局?去与不去的理由是什么?在饭局上,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温方伊试图通过文献资料,寻找历史的蛛丝马迹。在南大校史中,国立中央大学部分可用的内容不多,《联大八年》等书籍里也只对中大的情况有零散的记载。蒋介石请客吃饭的故事更是压根没有。传说中,蒋介石请的有三名教授,可人们只知道有陈中凡和胡小石,第三个教授是谁呢?陈中凡和胡小石都位列南大中文系“三老”。陈中凡是著名的古典文学家,当年是思想激进的左派学者,追求人格独立,一贯反对当局对大学的干涉。胡小石则一心向学,不问政治。他还有一特别的爱好:酷爱美食。至今南京还有道名菜为:胡先生豆腐。温方伊查阅了其中两名教授的学术著作:《陈中凡论文集》、《胡小石论文集》,有效信息还是太少。她甚至发现,这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连时间上都有点占不住脚。“1943年,陈中凡根本就不在中央大学,而蒋介石要来中大做校长的消息传来时,年已经过完了。也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是年夜饭。”温方伊似乎陷入了历史的谜团。带着这些疑问,温方伊向中文系的老教授,已经年近8旬的董健教授请教。董健教授是吕效平老师的博士生导师,在上世纪90年代曾经多次在不同场合讲过这个传说。董健教授于上世纪50年代就读于南京大学中文系,陈中凡曾做过他的老师。董健教授也证实,1943年,陈中凡并不在中央大学,他也从来没听陈中凡教授提起过这件事情。至于胡小石,董健回忆说,据他所知,熟悉胡小石的人也从未听他提过赴宴一事。董健教授倒是提供了另一个有些相似的细节,蒋介石六十大寿时,国民党曾经请胡小石给蒋介石写寿文。胡小石说:“我只会给死人写祭文,不会替活人写寿文。”来人闻之变色,悻悻而去。在董健教授的印象里,蒋介石请中文系教授吃饭的传说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开始在南大流传。老教授们会说:“民国时候的知识分子,蒋介石请吃饭,都不一定给他这个面子。”至于蒋介石到底有没有请南京大学中文系的三名教授吃饭,温方伊最终也没法确认。可是,董健教授仍然支持她写这个剧本,并建议,描写1943年的历史最好与当前知识分子的精神失落做比较。“我们可以看到,今天的知识分子精神已经退化到怎样的程度,别说是一把手,就算是一个部级干部接见都会感到无限的光荣。”温方伊的指导老师吕效平也认为,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是属于当代的。“历史上,许多事情被忘记了,另一些事情却被清晰地记忆下来,甚至被捕风捉影地虚构出来。对这个传说兴趣的增长,实际上是教授们对自己当下生存状况的失望和对自己主观精神状态的反思。”历史已不可寻,摆在温方伊面前的任务,是虚构一个尽量真实的故事。她查阅了《吴宓日记》、《朱自清日记》、《徐悲鸿日记》、《胡适口述自传》等大量民国文人的传记,最终塑造了三位有不同政治倾向和思想状态的“中央大学教授”。戏剧中,三位教授分别是时任道、夏小山和卞从周。时任道的原型是陈中凡,在剧中,蒋介石曾下令打死过他的学生学生,他对蒋的专制统治非常愤怒。但因为自己的藏书流散,需要蒋介石帮助收回,他纠结于是否要赴宴。夏小山的原型是胡小石。他承认蒋是整个国家的领袖,但从学术角度,觉得蒋没资格做校长。可作为饕餮之徒,宴席上的一道名菜实在让他心痒难搔。卞从周则是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他是与体制合作的知识分子的代表。他不鼓励学生游行,接到请柬后,竭力说服两位同侪同去赴宴,结果被时任道和夏小山斥为谄媚。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在温方伊的笔下,这个故事不是静止在1943年,而从“文革”时开始:三名被打倒的教授,在写交代材料时,争论自己当年到底有没有赴过蒋介石的宴席。和温方伊的调查一样,在剧中,三名教授有没有赴宴最终也是个谜团。这出戏由吕效平导演,演员都来自戏剧影视艺术系的学生。2012年5月是南京大学110周年校庆,吕效平把《蒋公的面子》上报为校庆献礼的学生话剧之一。 03 虚构与真实77岁的董健教授认为这部学生剧抓住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真实的一面,“总体上看,他们都有着一个共同的价值,就是知识分子人格的独立。他们并不把蒋介石请吃饭当做是皇帝的赐宴。即使是官方化的卞从周也没有这种倾向。”这出戏让这名老教授感慨良多,“建国后知识分子从原先的独立精神,蜕变到对领导的崇拜,这是一个渐渐演变的过程,并不是一下子完成的。”董健想起亲身经历的一件往事。1950年代,南大生物系的一个教授,某个项目很有成就,在南京受到了毛泽东的接见。回来后,他激动地说:“我的手不能洗,你们赶快来握一握,这是毛主席握过的手。”在董健看来,当年那个生物系教授的举动是真诚的,现在看来又显得可笑、可悲。“1949年以来,中国大学的独立、自由精神经历了多次破坏。”1952年,院系调整,南京大学的法学、社会学等被认为是危险学科而砍掉。其时著名的社会学家孙本文被安排到资料室工作。工学院、教育学院和农学院均被分出去成为了独立的专业院校,大学的有机联系、综合素质教育被削弱。1957年,董健到南大中文系读书,五年本科、三年研究生后留校任教。工作刚刚一年,“文革”便开始了,直到1978年,才开始恢复到正常的学术研究。董健上大学时,读书是一件危险的事情。读书太认真,会被扣上“走白专道路的个人主义”的帽子。因为崇拜俄国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董健画了他的画像挂在床头,也想当个批评家。他因此被批判。1957年反右派斗争,凡是坚持独立、自由大学精神的人,一旦公开表露这样的观点,都被打成了右派。南大中文系的老师开始接连自杀:1958年,教古典文学的刘纪宣老师跳河自杀;1960年,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老教授罗根泽跳楼自杀;1963年,被外调到山东的研究古典文学的孙建堂老师跳井自杀;1964年,从南京师范学院调到中文系的研究古典文学的许铭延老师割断自己的喉咙自杀;1965年,与董健教授相熟的,研究语言学的青年教授黄景欣吃安眠药自杀,只有30岁。江苏省委成立专门小组来调查,为什么南大中文系自杀的这么多?调查还没有展开,“文革”开始了。自杀继续蔓延。1966年,文艺理论组的秦德林老师接到自己学生的通知:下午两点,接受批斗。两点钟,秦老师并没有来,派人去找,秦老师已经在衣橱里上吊了。董健当时在中文系当老师,领导中文系的是军宣队和工宣队。“领导我们的工人师傅小学没毕业,领导我们的解放军是初中生。他们说,中文系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知识分子的风骨,在历届运动之后消失殆尽,即使“文革”后的平反,也未能再造学院派教授的独立精神。几年前,国家某部委请董健的一个学生去做秘书。那个学生当时已经做了博士生导师,他要去。董健勃然大怒:在几十年前,叫一个大学的成熟教授去当部长,教授们还要犹豫一下。现在公然地叫一个大学的成熟教授、博士生导师来当秘书,提出这个要求的人不感到羞愧,而接到这个邀请的人感到很荣幸。因此,董健更想看到,“1943年的这段戏与今天知识分子面貌做一个对比。” 04  被拒的校园戏剧“现在的人,天天说政府不好,似乎只要骂两句腐败,便是个进步人士了。”台下掌声热烈。“还不该骂吗?中国政府腐败已是国际闻名了。美国红十字会捐送奎宁极多,却全存在中国银行库里,不给伤兵使用,只为出售获利,这等不顾国难之举竟无人拦阻。以致该会已不肯再捐药品,国耻,国耻!骂两声腐败,总比呼三声万岁强得多。”观众席爆出更为强烈的掌声。舞台上,卞从周和时任道针锋相对的台词,并不是温方伊的杜撰,而是来自历史文献的真实记录。温方伊在与历史人物不停的会面中,发现了历史的吊诡之处。2012年5月期间,作为“校庆戏剧演出系列”之一,《蒋公的面子》在南京大学鼓楼校区礼堂首轮公演,从第三场开始,已经座无虚席。这个老旧的礼堂原本有个二楼观众席,可因为担心安全问题,已经很久没启用。因为观众太多,礼堂不得不重新开放了二楼观众席。2012年6月,吕效平带着话剧《蒋公的面子》报名参加了中国剧协在上海操办的“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然而,《蒋公的面子》被淘汰出局。对这个结果,吕效平并不意外。“我们跟中国剧协也不是第一次较量,我知道淘汰是必然的。”2005年,吕效平做了一个反映环境问题的话剧“《人民公敌》事件”,请了很多艺术专家来提意见。中国剧协的秘书长说:政府对环境问题是负责任的,不可以与150年前的资产阶级政府相比较。吕效平很生气:“如果我们在环境问题上没有比一百多年前的资产阶级政府做得更差一点的话,至少没有比它做得更好。”结果,剧协的秘书长说:你一个搞艺术的操那么多心,讲那么多话,干什么呢?尽管有心理准备,《蒋公的面子》被淘汰还是让吕效平很生气。他甚至想过,到上海与中国校园戏剧节“打擂台,门对门地演”。2012年10月27日,南京第二轮演出第四场,也是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在上海闭幕发奖的时间。吕效平在那一场谢幕后上台讲了几句话。“今天300公里以外,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闭幕了,我们是一个被淘汰的节目,但是第三届中国校园戏剧节的全部剧目的总和抵不上我们这一个戏。如果你知道中国当代戏剧的现状,你就知道《蒋公的面子》在当代中国戏剧中的少有高度;但如果你知道世界戏剧的状况,你就知道《蒋公的面子》到底还是三年级本科生的习作。”《蒋公的面子》很快从校庆献礼剧突破出来,它不断加演,演到了29场。因为礼堂里没有空调,演员冷得要命,决定开春再演。吕效平颇为自豪的是,《蒋公的面子》没有正式走向社会的时候,已经开始给演员们发工资。温方伊也拿到了5万元的编剧稿费。2012年底,《蒋公的面子》引起了江苏省委宣传部的注意。他们找到吕效平,包戏三场。演完之后宣传部长一言不发,留了一句话:“我跟你再谈。” 省宣传部长并没有找吕效平再谈,而是把话剧《喜剧的忧伤》捐给南京市的200万元给了吕效平带领的南京大学艺术硕士剧团。2013年1月13日,《蒋公的面子》在南京紫金大剧院进行了首次面对市民的演出。虽然不能赴上海参加“中国校园戏剧节”,但上海的演出公司却机敏地嗅到了这部戏的价值。上海有6家话剧演出公司来找吕效平谈商演合作。2013年4月3日,上海首轮商演在上海戏剧学院剧院开演。最高票价280元,黄牛开出800元两张的票价。2013年4月6日,上海演出了最后一场《蒋公的面子》,这是这部戏第48场演出。吕效平说:“演出30场,是一个地方性的文化事件。演出50场,将是一个全国性的文化事件。”第二天的研讨会上,有学者说:“我们在这个戏里看到了1940年代和1960年代的知识分子精神面貌,希望也能看到今天知识分子的面貌。”座中有人马上呼应,“你听一听观众的笑声,就看见了知识分子今天的精神现状。”2005年,温家宝在看望钱学森时,钱学森提出了著名的“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在建国后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董健教授说:“钱学森之问有一个重要的潜台词没有明说,建国后在我们的制度下,教育遭到了根本性的破坏,独立、自由的精神萎靡不振,因此培养不出人才。我想,这个戏也应当想办法将这点意思融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