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鲁六年杂忆
文| 谢正光 来源:南方周末 (一)芮玛丽夫妇 1969年5月,我从香港辗转飞到美国康州新港,中间停留日本、冲绳、夏威夷、旧金山、纽约。粤谚所说“乡巴佬出城”,我之谓耶? 抵达纽约机场,改乘“灰狗”汽车到康州新港,耶鲁大学所在地。翌日往历史系向瑞特夫人(Mrs. Mary C. Wright,中文名芮玛丽)报到。她的研究室设在研究院大楼二层,和瑞特先生(Mr. Arthur F. Wright,中文名芮沃寿)合用。秘书Jan Cochran 的夫君曾在新亚书院教一年级英文。其时从瑞特夫人攻读博士。我俩本是好友,至今仍是好友。 瑞特夫人见面后立即吩咐我两要事:1)法文阅读课下周开始,共八周;2)选课的事,必须修她的近代中国史研讨会,此外可自由选择,但政治系的课不能修。 会面不到十分钟即结束。其间师生两人各抽香烟三根。临行,听见瑞特先生跟夫人说:“It’s time for my boy to get here”(我的孩子也该到了吧)。后来才知道先生话中所指的是从台湾大学来习宋史的李弘祺。数年后弘祺以《宋代教育史》为题取得博士学位,先后在美国、香港、台湾等著名学府任教多年。 瑞特先生夫妇是当时研究中国史的夫妻档:先生治明代以前史,所著《中国史中的佛教》立论崭新,虽薄物小篇,历久弥新。夫人早年力作《同治中兴》则瞻前顾后,以大量文献支持其论点。证之以其后论辛亥革命之作,愈见其观史之敏锐,似非其夫君所可及。 二人同出哈佛大学费正清之门,学位资格试通过后,远走北平,搜集论文资料。及珍珠港事变,夫妇同被日本宪兵逮捕入狱。二战结束得释出狱,旋逢内战爆发,琉璃厂一带店铺,当代史料文献堆积如山。夫人每日走访,风雨无间,广为搜购。时又值货币贬值,按斤论价,所得实多。返美后,悉送交斯坦福大学。该校特为设现代中国研究中心。予初来美,路过旧金山,尝往访该中心。入门即见夫人照片,尚在与夫人耶鲁初会之前。 中心成立后,夫人留下工作多年,无非将文献整理、分类、编目。时先生则在大学开坛授课。及夫人所事完成,二人翩然东返,主持耶鲁中国史研究项目。 和夫人见面后约一旬,她约我到一餐馆同进午餐。没有喝酒,彼此抽烟如故。那天谈得多,我亦较放松。她先问我的家庭状况;原来我在京都大学的导师岛田虔次先生已有专函给她报告。继问岛田先生近年生活状况与研究方向,最后详细打听岛田先生的挚友兼合作者小野川秀美教授的近况;小野川在京大主持近代中国史研讨会,我只偶尔当过旁听生而已。半载之后,在图书馆得见由1968年耶鲁大学出版社刊印夫人的《中国革命第一时期,1900-1913》,才恍然大悟当日她打听小野川教授的原因。 得到夫人点头后,我在耶鲁第一学期只修两门课:1)夫人主持的Seminar of Modern China;2)Professor John Hall 的Seminar of Pre-Modern Japan。每门必文献总在1000页上下。偶检寒舍尚存夫人《同治中兴》一书,但见页页满写红笔中文批注,真不懂自己究竟是如何活过来的! 夫人主持的近代中国史研讨会,成员十人。其中大皆专修中国史,仅一人主修俄国史,不谙中文。每周两会,每会由两人提交论文,第三人任主要评论员。会前两日,论文必须复印存夫人研究室,以便其他成员取阅。论文规格:打字纸8至10页,附以注释与参考书目。每会下午二时开始,五时结束。 全体成员每次来上课大都心情紧张,班上则鸦雀无声。说话时遣词用语,亦谨慎万分。校中传言夫人每次上课前,心目中早已在学生中选好一两箭靶,上课时“集中火力”,逐一击破。 今日还清楚记得我曾身逢其会:那天提交论文中有一篇长达15页,作者在课堂上被夫人批评得“体无完肤”,完事后给作者丢了一句话:“下课后来我的研究室。”(事后知道会谈后,夫人告诉作者下学期不必回校!)惟其时距离下课时间还有一小时。只见她朝我看看后,旋即将枪口指向我说:“谢君,请你将你读过的中国通史、近代史给我们说说!” 事起突然,我也只好勉力作答。于是就忆所及,逐一将范文澜、吕思勉、邓之诚、钱穆、蒋廷黼等名家的相关著作宣告。语音落定,夫人问道:“你最满意的是哪一本?最不满意哪一本书?”我从实相告:“最爱钱先生的《国史大纲》,最失望的是范文澜的著作。”夫人接着说:“你有空时把以上的对话记录下来,算你一篇论文!”我提交的第二篇文字,题作《晚清改革另一章:慈禧太后垂帘听政》,颇蒙夫人认可。 学期结束后,在图书馆偶然和夫人相遇。她停步寒暄两句,匆匆对我说“再见!”不久听说夫人染上肺癌,1970年6月18日下世,得年63岁。下葬耶鲁墓地。后此六年,瑞特先生亦逝世,遗下一部《中国史学史国际会议论文集》书稿,至今仍待整理出版! 先生与夫人治学方向不同,为人处事风格亦各异。我从先生修读中国前期史研讨会,班上师生有讲有笑,气氛轻松。先生来上课前,必在耶鲁会所午餐,餐前总少不了两杯餐酒,带着酒意,漫步而来。第一句对学生说:“某某先生、女士,你对某书某章有何想法?” 先生善于人交,显而易见。其组织能力亦强。三本有关儒学的著作皆集三个国际会议论文而成,功力精湛又能服众。对校内汉学发展,多有神来之笔。当年重金礼聘饶宗颐先生从香港来校当访问教授一事,世所熟知。 夫人则寡言笑,全力治学。人有批评,虚心接受。刘子健教授曾给我讲一段瑞特夫妇的往事云:“夫人当年考口试时,杨联陞教授对她同治中兴的论文颇示许可后,随即问她国史上可有‘中兴’的前例?”夫人哑口无言。事后庆祝酒会中第一眼看见夫君,时方忙于品酒。夫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先生的衣袖一把抓来:“你为啥不告诉我汉光武中兴的事?” 夫人率直、好学的性格,跃然可见矣!但我联想到的却是夫妻情深。 瑞特夫人仙游后,先生曾续弦,对方是一著名佛学史教授的遗孀,哄动一时。惜未及半载,这段婚姻即告结束。 近代史研讨会春季班由哈佛博士Don Price 接任。只记得Dr. Price年轻英俊,笑口常开。一手板书,置之中国老师中,亦不多见! (二)史景迁老师 瑞特夫人下世后,由她的得意门生Jonathan D. Spence…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