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一人生: 赵韫如的挚爱
来源:新三届公号 一梦一人生 赵韫如的挚爱 作者:庄稼婴 1983年,我在加州一所研究生院读研。暑假,谋得了一份语言暑校的教职。开学前一天,去校园参加暑校教师招待会。蓝天艳阳,花木丛中,葡萄藤下,聚集了二三十位各语种的教师,频频举杯,谈笑风生。 1980年代初期,美国忙着跟华沙条约国冷战,跟日本竞争市场,俄语、德语、日语一时间人强马壮。然而,气场最大的,仍属永远时尚的法兰西语,那几位法语老师,语音动听,衣装精致,态度傲然。 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到了中文部的同事。主管来自台湾,手下三名教师,一男同事,戴着眼镜,不修边幅,笨口拙舌,一看就是书呆子,一问,是伯克利大学语言学系的博士生;另一女书呆子,也戴眼镜,也不修边幅,也笨口拙舌,那是我,才读了一年硕士;还有一位中年女士,身著古色古香优质雅典的连衣裙,衬出手中一柄本色的檀木扇,头梳贵妇发髻,端庄的脸庞微施脂粉,举手投足优雅贵气,引得法兰西们也频频注目。 那年头,海外华文教学领域基本是国军的天下。中文部主管比较前卫,打破了惧怕排斥共军的惯例,聘用了大陆的两个书呆子。那位优雅的女士,我想当然地把她定位于港台同胞,因为那个年代的大陆中年妇女,还穿着灰色蓝色的两用衫。 女士平易近人,一开口,就把我弄糊涂了,她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不带港台腔,没有那些口字偏旁的语气词。主管介绍说:“赵女士是中国的著名话剧演员。” 对艺术界,以及全世界各行各业的名人,我孤陋寡闻。至于话剧,知识更是零。她叫赵韫如,英文名字Valentine,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退休的演员。 遇到赵韫如阿姨(1920年2月8日––2014年12月31日),是缘份,是幸运,我们之后成了忘年交,从1983年到她去世,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 洗尽铅华 那年夏天,韫如阿姨教中级班,我教初级班,课余,我还兼管语言宿舍。她住得离语言宿舍不远,时而来看学生,一来二去就熟了,在她的坚持下,我跟学生一样,没大没小的,称她Val–––她英文名字的缩写。 闲聊中,得知她老家在常州和宜兴的交界处,我俩时而用吴语聊天,吴语最适合用来细数美味佳肴,阳澄湖的大闸蟹、太湖的银鱼、无锡的肉骨头、苏州的汤面、上海的小笼包,浓浓的老味道,深深的怀乡情。 一天,她邀我去吃便饭。公寓楼在小山坡上,她跟人合租了三楼的一个单元。公用的客厅里空落落的,几件不成套的家具,相当陈旧,是房东提供的。感觉跟学生宿舍差不多,主人似是临时过客,潦潦草草地打发日子。 为了给我看一篇文章,她把我引进她的卧室,有点儿凌乱,老旧的衣柜、梳妆台上,一摞一摞堆了不少书籍报纸,书桌上摊着拆开的信件、夹着杂乱纸条的书、写到一半的稿纸、喝剩下的茶、满是烟头的烟缸,看得出女主人活得随心所欲。屋子里没有脂粉气,没有穿衣镜,也没有女星充满自恋的特写照片,淡淡的烟味里透出的是浓浓的书卷气。 学院所在地,周围居民本来就不多,华人更少得可怜。1980年代初,出国的,一般都是来留学的,自然而然,对她如何来美、为何来美比较好奇。 她是1980年来的,她女儿(网上传的“美帝孤儿”韩秀)在美国外交学院教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儿在新疆受尽了苦,无法好好照顾孩子,Val 就把外孙女留在北京,一手带大。转眼外孙女十岁了,女儿也在美国安顿下来,她出国是把外孙女送还给女儿。 不同于一般的中国家庭,Val 没有留在女儿家,替她照管孩子,而是独身来到了加州,六十多岁开始在国防语言学院教授华语。可惜一两年后,政府削减经费,根据“最后招聘者最先解聘”的原则,她失业了。所幸失业期非常短,没几个星期就跟我一起被研究生院的暑校聘用了。 听罢,心里难免犯嘀咕,什么背景啊,三代人说出来就出来,说团聚就团聚? Val 直率坦诚。原来,她1946年就曾经在耶鲁大学,一边教授华语一边进修戏剧表演。她的女儿1946年出生于美国,是美国公民。到了1950年,老舍先生给她捎信,说周总理欢迎她回去建设新中国,她就回去了。在北京生活工作了三十年,六十岁又出国了。 她的轻描淡写,勾起我浓郁的好奇。这人生梗概,里边藏着多少故事啊!眼前这位六十岁还敢赤手空拳出国打天下的女性,一定不是凡人。 自那天后,我有空常往她家跑,越聊话越多。三十多年的封闭生活,为了大我,牺牲小我,全国人民有太多太相似的群体记忆。一个词,一句话,不用解释,彼此就心知肚明。她坐过牛棚,受过迫害,遭过批斗,联想到我父母的遭遇,自然把她视为一路人。 实际上,她的经历,太不同于普通人了,随便抽出一段,就是一本书一部电影。因为听得入迷,到了晚上十一二点,为了第二天还要上班,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夜深人静,在黑暗空寂的街道上,只听到自己沙沙的疾步声,边走边回味离奇的片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语言宿舍。 秋天,Val 搬家后,我们住得更近了,走路两分钟。她在一栋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里租了一间宽敞的卧室,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朝南,一屋子的阳光洒落在褐色的橡木地板上。她的随意,自然,坦率,吸引着我,有空我就泡在她那儿。 她把传奇人生,一段一段的,说给我听,一段一块拼板,逐渐拼出一幅错综复杂的图画。一些她刻骨铭心的片段,听过不止一次了,依旧爱听。就像一卷内容丰富的书,每次读,可以换个视角,读到以前忽略的细节,联想到人生的另一个方面,体会到一层新的意义。 绚丽的舞台生涯 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刘厚生先生,是这样介绍她的:赵韫如,中国话剧的老演员,当代中国杰出的艺术家。 1937年秋天,Val 十七岁,在日寇入侵家乡的前两三个月,考入了国立戏剧学校(后改名为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之后并入中央戏剧学院)。正逢战乱,她随着学校一路逃亡,碾转南京、长沙、江安等地,最后到达重庆。 当时的剧专,大师荟萃,她曾受教于余上沅、张俊祥、曹禺、吴祖光、黄佐临、杨村彬等艺术家。刘厚生是她的剧专同学,回忆说:赵韫如在校时就是表演上的尖子,在读期间,已经出演过许多角色。 1940年从剧专毕业后,正赶上重庆话剧的黄金时代,在剧坛上,她很快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她曾跟许多大师级的艺术表演家同台表演,如陶金、张瑞芳、秦怡、石羽等。在曹禺、茅盾、郭沫若、宋之的、阳翰笙、夏衍等剧作家的作品中,扮演了众多不同的角色,是整个重庆话剧界公认的优秀话剧演员。 1950年回国后,她在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在二十多部中外剧目中,扮演了各种角色。 Val描述的世界,基本上是明亮的,少有阴暗面。运动中的遭遇,往往是一语带过。后来,从他人的文章里,才知道她是人艺最早被“揪出来”,最早关牛棚的。 她政治上的幼稚,做人处事的不谙人世,时而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从美国回来,居然穿着高跟鞋皮大衣行走在众多的列宁装中,就此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资产阶级臭小姐。她另类的私人生活,更把自己钉死在妇道的耻辱柱上。她后来醒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也换上了列宁装,积极地改造思想,甚至希望某一天也能入党。这一愿望,在他人看来,是天大的笑话。 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她的真诚是徒劳的;怀疑、排斥、批斗,如影随形。1976年秋,Val远离舞台十多年后,盼望着能重返舞台,却被迫退休了。 赵韫如八十五岁的时候,出版了自传《梦飞江海——我的戏剧求索之路》。自传厚达400多页,但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和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涯被压缩在十万字内,只占了100多页。书的另外三分之二,收集了她写的文章,漫谈戏剧节奏,分享演剧经验,评论表演艺术。由此可见,戏剧、表演是她的最爱。 常常聊着聊着,她就不由自主忆起扮演过的角色、北京人艺上演过的剧目、某个剧本中一个细节,顿时精神格外焕发。可惜隔行如隔山,她那些用心血琢磨出来的表演艺术真谛,曲高和寡,我一个外行,听得一头雾水。 她曾经有过宏大的计划,邀我跟她合译国外戏剧表演的教材和大师的评论文章。我们合译了《理解与技巧》,我译初稿,她修改定稿。 这次合作,加深了我对她的敬佩。她的文字功底扎实,文章的结构、措辞、节奏,考虑得十分周全。她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为自己的粗糙马虎而汗颜。为了一个贴切的词,一个完美的句子,她一改再改,烟一根连着一根,一天一天端坐在烟雾迷漫的书桌前,就为了那个“顿悟”的瞬间。 遗憾的是,翻译教材的计划,后来因我俩忙于生计和其它的事而搁浅了。 露水浮萍之爱 作为戏剧的门外汉,我最爱听的还是她的经历,不折不扣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人到老年,变得更往内看,更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大千世界拼搏的往事,都成了过眼烟云,反倒是振聋发聩的启发,铭心刻骨的情感,茅塞顿开的醒悟,沉淀了下来,构成了个人的精神宝藏。随意一想,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一处处景,一幕幕戏,把人带上无尽的回忆之路,三弯九转,漫步在奇妙丰富的心灵世界里。有幸结识了Val,她慷慨地推开了心灵的门窗,让我瞥到了一丁点儿她的内心世界。 初识时,她单身,却有女儿,猜想是离婚了。她却很坦率,女儿小慧(韩秀)来自一段短暂马虎的爱情。还是听她自己来述说那段往事吧。 “我要忘记谢伟思,千方百计要忘记他,我不停地找事做,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但怎么也忘不掉。就在我万分痛苦的时候,1945年秋,我遇到了韩恩(Williams Hanen),一个美军少校。他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当时有很多女人都围着他,他不知为什么却很喜欢我。说我是自暴自弃也好,说我是不检点也好,当时我对韩恩抱有一丝幻想,心想也许他可以使我忘掉谢伟思。但是一起几次以后,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他再漂亮,再帅,跟我却没有共同语言。” 她跟韩恩没有谈论过两人的未来。在一起没多久,Val接到了去耶鲁教华语的聘书,韩恩安排她上了重庆到上海的美军运输机。她在上海等待出国的海轮时,发现自己怀孕了。 1946年3月,她坐船离开了上海。同船去美国的,有老舍和曹禺。曹禺是她剧专的老师,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曹禺,包括把孩子生下来的打算。曹禺劝她要想得远一些,这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一连串的问题。然而,她非常固执,不肯听劝,这个决定果然影响了她的余生。 1946年秋天,Val在纽黑文(耶鲁大学所在地)生下了女儿,那时她刚到美国不久,语言不通,人地生疏,学生宿舍不许带孩子,教授华语的收入也十分有限,她惶惶然地东碰西撞,找地方寄托婴儿。后来,多亏谢伟思的老朋友帮忙,才找到一家日本人代管孩子。 孩子两岁的时候,因她授课时间减少,收入锐减,难以维持母女俩的生活,只得托人把女儿带回中国,交由母亲代为抚养。女儿是个卷发洋娃娃,父母关系名不正言不顺,又处在仇视美帝国主义的年代,在国内遭到各种羞辱、排斥、打压,心灵受到极大创伤。送女儿回国,影响了母女关系,女儿无法原谅她,跟她断绝了往来。… Read Mo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