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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性格及命运

来源:学人Scholar 文 | 徐复观中国的历史是由在历史中只有集体纪录而无各个纪录的绝大多数的士人所塑造的。此绝大多数人的性格并不能完全代表中国历史的性格,因为除了他们外还有更多数的由中国文化所陶冶的善良农民。但他们的性格一直到现在为止,依然可以决定中国历史的命运,因为决定命运的政治与文化还是在这般人手里。于是他们的命运也几乎就是中国历史的命运。一知识分子的性格,首先是关系于他所持载的文化的性格。中国文化精神的指向主要是在成就道德而不在成就知识。因此,中国知识分子的成就也是在行为而不在知识。所以,中国知识分子缺乏“为知识而知识”的传统,也缺乏对客观知识负责的习性。西方人为求得知识,要从具体的事物上求出抽象的概念。中国人则是就具体事物之本身来看事物,缺乏概念性的思维习性。每一个具体的东西,其内容都是无限的,一草一木都是一个无限。人们对于无限的东西常是想象重于定义,并且也无从下定义,于是中国知识分子缺少对事物确切不移的概念,可以多方立说,并且可以随便做翻案文章。我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舌头是扁的,可以说得过来,也可以说得过去。这是过去开启青年人思路的一般说法。固然,我们早就承认“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但这只能从各人的动机去向内认取,并不能在客观中如二加二等于四样地共同肯定。所以“是非”在中国文化中缺少客观的保证。中国知识分子甚至于因读书而来的才智,只是作为变乱是非的工具。因此,把这一群人称为“知识分子”实在有一点勉强,我觉得最妥当的称呼是“读书人”。 中国文化所建立的道德性格是“内发”的、“自本自根”而无待于外的道德。其对象是各人自己的心,其尺度也是各人自己的心。心在内面,可内视而不可外见,可省察而不可计量,其证验只是个人的体验,其方法只是个人的操存,一切都是主观上的。于是作为中国文化基石的“心”,没有方法作客观的规定,而只靠自验于心之安不安。孔子的学生宰予和孔子争辩三年之丧,孔子问他对自己的主张是否心安,宰予自己承认心安时,孔子便毫无办法,只好说如“汝安,则为之”。这种只能信自己而无法求信于他人,只好看自己而不能看他人的格局,若不向上升起而系向下坠落,便可一转而成为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格局,恰合乎作为自然人的自私自利的自然愿望。因之,中国知识分子常是由文化上以道德之心为一切的出发点,一转而为以自利之心为一切的出发点;由以一切为充实个人道德之心之资具,一转而为以一切为满足个人私利之心之工具。于是中国文化在成就人的人格上,常表现为两极的世界。一是文化向上性的少数知识分子的世界;一是多数的一般知识分子的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的世界。西方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可由“他力”的宗教、法、国家社会等加以限制,而中国的知识分子的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则没有也不接受这些“他力”的限制,只有听其“人欲横流”地“横”下去。二文化落在历史的实践中,必定和历史条件互相影响。希腊的知识分子是由商业蓄积的富裕生活而来的精神闲暇所形成的。他们解决了自己的生活,乃以其闲暇来从事于知性的思索活动。他们不是为了求生活而去找知识,这便保障了知识的纯粹性,养成西方为知识而知识的优良学统。中国由贵族没落而开始形成的士大夫阶层,亦即是此处之所谓知识分子,在社会上无物质生活的根基,除政治外亦无自由活动的天地。于是一开始便是政治的寄生虫,便是统治集团的乞丐。所以历史条件中的政治条件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性格的形成,有决定性的作用。不过,我们若以为中国历史中的知识分子的性格,就是和现在的一模一样,那便是很大的错误。现代知识分子的性格可以在唐宋以来的科举制度中去寻找其历史根源。唐宋以前和唐宋以后,知识分子与政治的关系有一个很大的区别,因而知识分子的性格,大概地说,也可分为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西汉文帝以前,政府与士人尚无正式的制度化关系。文帝二年十一月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的人,这是士人进入政府开辟正常门径之始。汉武帝虽然听董仲舒的话立了太学,但汉代的人才很少是出于太学,而皆出于由文帝所开始建立的“乡举里选”。选举的大别为贤良方正与孝廉,再加上直言极谏和茂材异能等。贤良重才学,孝廉重“行义”。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几种历史的意义。第一,士人仕途是由于政府的选举征辟,而不是出于士人直接对政治的趋附奔竞,可以养士人的廉耻,并使士人不能不以社会为本位。第二,士人的科别行能不是出于以皇帝为中心的灵感,而是出于乡曲的“清议”,是社会与政府共人事进退之权,而且社会是一种原动力,无异于政府把人事权公之于社会。第三,中国文化是道德性的文化,是要成就人的道德行为的,而两汉对士人的要求,在这一方面,与中国文化基本精神相一致。因此,汉代的选举制度虽有流弊,但其所表现的基本精神则确是趋向真正民主的这一条路上。 到魏文帝时,尚书陈群立九品官人之法,即所谓“九品中正”。中正的品鉴是以士人的行谊为标准,此一标准,中正仍须采之于社会,并在理论上可以不为政治权力所左右。知识分子依然是站在皇帝与老百姓的中间,发生一种贯串平衡的作用。其自身即在此贯串平衡的作用中,对政治保持了相当的尊严,维持住若干的人格。这里,应稍稍提到南北朝的世族问题。南北朝三百年间用人多取之世族,士大夫至此形成社会上的特殊阶级,形成知识分子的贵族。这是社会的一大变局,流弊当然很多,但从知识分子对政治的关系而论,也有许多好的影响。第一,此种门第仍受社会清议约束,往往笃孝义之行,严家讳之禁。第二,知识分子的门第保证了知识分子对政治的独立性。所以六朝士大夫多带名贵气,与后世龌龊不堪的情形两样。这站在知识分子的本身来说,也算是难能可贵的幸运。三科举制度,即今日之所谓考试制度,严格一点地说是始于隋大业中之始建进士科,自此历唐宋元明清而不废。这是知识分子本身命运的一大变局,也是中国历史命运的一大变局。州举里选之法,人才选择的根据是社会舆论。科举在事势上却只着眼于文字,这便使士大夫和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脱节,使知识分子对文化无真正的责任感。文字的好坏要揣摩朝廷的好恶,这便使士大夫一面在精神上乃至在形式上可完全弃置其乡里于不顾,完全与现实的社会脱节,更使其浮游无根;一面使朝廷再无须、亦无法与社会共人才进退之大权,州举里选的一点民主精神因此一变革而扫荡以尽。科举考试都是“投牒自进”,破坏士大夫的廉耻,使士大夫日趋于卑贱,日安于卑贱,把士人与政治的关系简化为一单纯的利禄之门,把读书的事情简化为一单纯的利禄的工具。科举考试下的士大夫与政治的关系全靠天朝的黄榜向下吊了下来,做皇帝的由此而更存轻视天下之心。世传唐太宗所说的“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入彀”两字,实已刻画出此种制度的精神与面貌。所以唐代“进士浮薄”、“世所共患”,清流遂随唐社而俱尽。宋太祖承五代盗贼夷狄交相凌虐之后,本其真正悔祸之诚,与夫歉然有所不足之念,承认“道理最大”,故发为宽容之政,并遗诫子孙不杀士大夫,这是宋代儒学能够复兴的重要条件。但取士之制一依唐旧,而局格更为完备。加以门第之势已尽,印刷之术渐昌,士人的数目便大大地增长。加以平民虽可以读书,但读书后即不复如汉代士人之“耕且读”,而成为社会上游手好闲之徒,生计上毫无自立之道。士庶分途之外,再加上儒吏分途,至宋而更为确定,不仅士大夫少实事磨炼的机会,并少一谋出身衣食的途径。杨龟山《答练子安书》谓“与其屈己以求人,孰若以义受禄于吾君为安乎”。这是多么寒酸的语调。 有明一代的结论,可以顾亭林的《生员论》作说明。他从正面指出在科举下的生员弄成“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由此可知明代之亡于盗贼夷狄,可说是必然之势。满族以异族凭陵中夏,威逼利诱并进,八股之外,更创造出读上谕、读圣训等的奴化方法。于是士大夫在“盗贼”的气氛外,再加强“奴才”的气氛,求其如唐宋明三代尚有站在科举中而为真正的人生、社会、民族奋起呼吁之人,亦不可多得。考据学的兴起,开始不过出于聪明才智之士避开正面问题而逃空虚的心情,以后则在既成风气之下互为名高,因而辟出一条门径。而梁任公竟说这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未免对中西文化的大本大源太皮相耳食了。说到此处,我们应该想到在这种历史条件之下,有程朱陆王这一辈人出来,指出程文之外另有学问,科名之外另有人生,朝廷之外另有立脚地。何者是士人的真事业,何者是士人的真责任,如何才能真正算得一个人,这才是在强盗、奴才的气氛中真正的人的觉醒、知识分子的觉醒,这才是中国的真正文艺复兴。赖有这一辈人,使漫漫长夜中犹见一炬之明,以维系人道于不绝,这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气魄,何等的伟大。这种人只是多数中的极少数,他们的存在永远是岁寒中的松柏,使人知道春天的颜色,使人相信可以有一个春天的。但亭亭之柏、郁郁之松,其本身并不就是春天。这毕竟是中国文化的制限、中国文化的悲剧。四由孤立而进入东西正式交通以后的中国历史,确是历史上的一大转机。代表西方文化的科学与民主一方面可以把中国文化精神从主观状态中迎接出来,使道德客观化而为法治,使动机具体化而为能力,并以可视的可量的知识补不可视不可量的道德文化所缺少的一面。另一方面则由科学民主而提供了我们以新的生活条件与方法,使我们可以解决二千年久悬不决的问题。欧洲由中世走向近世的改变,冒险的商人是走在知识分子的先头,而由商人为主干的新兴市民阶级的力量,也远大于作为市民阶级组成分子之一的知识分子的力量。中国则只是由知识分子带头,社会变化的程度远落在后面。但时代毕竟是进步。我希望每一个人以平旦之气面对现实问题,一样一样地切实去想。朱子在指出宋代上下是以盗贼相与之后,接着说“只上之人,主张分别善恶,擢用正人,使士子少知趋向,人心自变”。这可说是最低调的说法。我试仿此意说:“只今培养大家的人格,尊重中西的文化,使每一人只对自己的良心负责,对自己的知识负责,对客观问题的是非得失负责,使人人两脚站稳地下,从下向上伸长,而不要两脚倒悬,从空吊下,则人心自转,局势自变。”(本文摘自徐复观:《论智识分子》,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

黄永玉 | 与李可染做邻居

来源:吾庐道场 黄永玉 今天 可染先生逝世了。离开他那么远,我很想念他,为他守几个钟头的灵,和他告别,看一眼他最后的容颜,不枉我们友谊一场。唉,可惜办不到了! 他比我大十六岁,也就是说,我回北京二十八岁那年,他才四十四岁。那算什么年龄呢?太年轻了。往昔如梦,几乎不信我们在那时已开始了友谊,那一段温暖的时光。 黄永玉率领大雅宝的孩子们郊游一九五三年,我,带着七个月大的黑蛮,从香港回到北京,先住在北京北新桥大头条沈从文表叔家。按年代算,那时表叔也才四十五岁,真了不起,他那些辉煌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四十五岁以前完成的。 在他家里住了不久,学校就给我安排好了住处。那就是我将安居十年左右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第一个到新家来探望我们的就是可染夫妇。 一群孩子——二三十个大小不同的脸孔趴在窗口参观这次的探望。他们知道,有一个从香港搬来的小家庭从今天起将和他们共享以后的几十年的命运。 可染夫妇给我的印象那么好! “欢迎你们来,太好了!太好了!没有想到两位这么年轻!太好了!太好了!刚来,有什么缺的,先拿我们的用用!——你们广东人,北京话讲得那么好!” 我说:“她是广东人,我是湖南人。” “好!好!我们告辞了,以后大家在一起住了。”   和可染先生夫妇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今年年初的一个什么会上。我给了他几支英国水彩赭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前的中国颜料细腻。他一直是相信我的话的,但没有机会听到他说是否好用的消息了。 对于他们的孩子,我几乎是他们的真叔叔,尊敬,信赖。猛然遇见我时会肃立认真地叫一声叔叔。大雅宝的孩子长大以后都是这样,这不是一般的关系。郎郎、大卫、寥寥、毛毛、小弟、沙贝、沙雷、伊沙、袁季、袁聪是这样,小可、李庚更是这样。我们混得太熟、太亲,想起来令人流泪。 文革以后除了被国家邀请与作人、淑芳先生夫妇,可染、佩珠先生夫妇,黄冑老弟夫妇住在一个好地方画任务画之外,记得只去过可染先生家一次。 为什么只一次?只是不忍心。一个老人有自己特定的生活方式、创作氛围,一种艺术思路的逻辑线索。不光是时间问题。客人来了,真诚地高兴;客人走了,再回到原来的兴致已不可能。不是被恶意地破坏,不是干扰,只是自我迷失。我也老了,有这种感受,不能不为他设想。 不过十年以来,倒是在我们家有过几次聚会。那是因为两个孩子都在国外,放暑假回家,请伯伯、伯母们吃一次饭。照例约请可染夫妇,作人夫妇,君武夫妇,苗子、郁风夫妇,丁井文老兄,周葆华老弟,间或木刻家李少言兄和一些偶然从外地来的好朋友。梅溪做的菜在诸位心目中很有威信。大家一起也很好玩,说笑没有个尽头。到了晚上九点十点,车子来接他们回家了,都不情愿走,可染和作人两位老人还比赛划拳,谁输谁先走。一次杨凡老弟恰巧也在,照了不少相片。 “世上无不散的筵席”。孩子都长大了,伯伯、叔叔们一天天老去,虽明白这是常规常理,却不免感慨怆然。 和可染先生夫妇多次谈到大雅宝胡同的每一件零碎小事,他们都那么兴奋,充满快乐的回忆,说我的记性好,要我快些写出来。当然,他们是希望通过我的回忆重温那段甜美的生活。我答应了,我以为可染先生起码会活到九十岁,“仁者寿”嘛!不料他来不及看我的这些片段了。唯愿有一天把这篇文章祭奠在他的灵前…… 当然,我还要请读者原谅我这篇文章的体例格式。我是为了活着的李可染而写的,是我们两家之间的一次聊天,回忆我们共同度过的那近十年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生活。一九五六年我在上海《文汇报》用江纹的笔名发表了篇谈叶浅予先生的文章,人家问起他,他就说:“是大雅宝那边的人写的!”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不是一个画派,是一圈人,一圈老老小小有意思的生活。老的凋谢,小的成长,遍布全球,见了面,免不了会说: “我们大雅宝”如何如何…… 大雅宝于今“走”的老人多了!苦禅、希文、袁迈、尚仁、常浚、布文,现又添了个可染。 听说佩珠栽的那棵红石榴树已经长成了大树。四十年过去,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恐惧能使生命缩短,难怪文革那些不幸的日子觉得过得快。其实,“四人帮”垮台之后的日子也快。那是我们解放以来从来未有过的真的笑、真的舒坦的好日子。树若有知,会记得这段漫长的甘苦的。 因此,不能不先写写我们大院子所有的人和生活。李可染活动在我们之中。文章点到那里,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那时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人们的情绪饱含着革命的内容,一肚子、一脑子的激情。交谈都离不开这些主题。与其说是虚伪,不如说是幼稚、蒙昧,再加上点恐惧来得更确切。像各人躲在自己的帐子里互相交谈,免不了都隔了一层。因为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但和李可染相互的谈话都是艺术上的探讨,我又说得多,大家直来直去,倒得到无限真诚的默契。 也有很多机会听他谈齐白石。他谈齐白石,是真正原味的、不加味精香料的齐白石,这么一来,倒非常之像他自己。 他第一次见齐白石是带了一卷画去的。齐见到李,因徐悲鸿的介绍,已经是越过一般礼貌上的亲切,及至他读到李的画作,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一张一张慢慢地看,轻轻地赞美,然后说:“你要印出来!要用这种纸……” 于是他转身在柜子顶上搬出一盒类乎“蝉翅宣”的纸来,说:“这种,你没有,我有!用我这些纸……” 他明显地欣赏可染的画。齐九十岁,可染才四十刚出头。后来李对齐产生拜师的动机,是对齐艺术的景仰,并且发现这位大师的农民气质与自己某些地方极其相似,已经不是什么常人的亦步亦趋的学习,更无所谓“哺乳”式的传授。一种荣誉的“门下”;一种艺术法门的精神归依。 可染精通白石艺术的精髓。他曾经向老人请教“笔法三昧”。老人迟疑地从右手边笔堆中拈起一支笔,注视好一会儿,像自言自语地说:“……抓紧了,不要掉下来!”可染不止一次告诉我这个故事。他也没有向我分析这句话的心得。 “抓紧了,不要掉下来”之外,还有重要的秘诀吗?没有了。世上有抓笔的秘诀吗?老人没有说,只是提醒他这个弟子,如果“掉下来”,就不能画画。抓紧,不掉下来,怎么拿笔都行。笔,不能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笔是一种完成有趣事物的工具;一匹自由的坐骑。白石一辈子的经验就是“法无定法”,“道可道,非常道”。可染不言,意思就在这里。可染不是孺子,不是牛犊。白石论法,是看准了这个火候已足的弟子的。 第一次拜见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带去的。 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两碟这样的东西端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都是坏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座之后我远远注视这久已闻名的点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见到闪动着的蛛网。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天晓得那四分之一块的月饼,是哪年哪月让馋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可染先生介绍了我,特别说明我是老人的同乡。“啊!熊凤凰熊希龄你见过了?”老人问。 “我没能见到;家祖是他的亲戚,帮他在北京和芷江管过一些事,家父年轻时候在北京熊家住过一段时间。” “见过毛夫人?” “没有。” “嗯!去过湘潭?” “真抱歉,我离开家乡时年纪很小,湖南本省走的地方反而很少!” “歉么子?我也没有去过凤凰县城!” 大家笑起来,老人也微微翘了翘嘴,自得这小小的“反扣”。 然后我们就吃螃蟹。螃蟹是可染先生提醒我去西单小菜市场买的。两大串,四十来个。老人显然很高兴,叫阿姨提去蒸了。阿姨出房门不久又提了螃蟹回来:“你数!”对老人说,“是四十四只啊!”老人“嗯”了一声,表示认可。阿姨转身之后轻轻地嘀嘀咕咕:“到时说我吃了他的……” 老人一生,点点积累都是自己辛苦换来,及老发现占便宜的人环绕周围时,不免产生一种设防情绪来保护自己。 人谓之“小气”。自己画的画不肯送人是小气,那么随便向人索画就是大方吗?不送一个人的画是小气,不送一千一万人的画也是小气吗?为这帮占小便宜的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大方吗? 随便向人要画的中国传统恶习的蔓延已成为灾难。多少画家对这种陋习的抗拒,几乎前仆后继,是一种壮烈行为。 可染先生还提到老人学问的精博,记忆力之牢实。北京荣宝斋请齐老写“发展民族传统”六个横幅大字。老人想了几天,还问可染《天发神谶碑》拓片哪里可找,上头那个“发”字应该弄来看看。不久就看到了那个拓本,六个大字书就后挂在荣宝斋当年老屋的过厅门额上。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之极,看得出其中的“发”字受到《天发神谶碑》中的“发”字的鼓舞,乘搭过气势,倒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笔的模拟。这是齐白石之所以为齐白石的地方。 可染先生对齐白石不仅尽精神上弟子之礼,每月由中央美院发出的名誉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领,亲自送去白石老人手中。冬天来了,白石老人的家里就会打电话来问:学院为什么还不送煤来? 送薪俸到西城,有时可染带着小女儿李珠或小儿子李庚去,老人总要取一张小票子给孩子作为“糖果钱”,人情入理,充满温暖好意。 跟可染先生找齐老大约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女弟子家画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请齐老题字。 我记得可染先生说过,唯一的一幅他与齐老的合照,是我拍的;同时我跟齐老合照的一幅当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记得给过他一张,底片可能还在我家哪个抽屉里,得找找看。  一次除夕晚会,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在京剧《黄鹤楼》中扮赵子龙,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张大软沙发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间。男女学生簇拥着他一起看这场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礼堂坐得满满的。 锣鼓响处,赵子龙出场,几圈场子过后亮相,高底粉靴加上全身扎的重靠,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七上八下,于是报名时的“啊!常山赵子龙”就累成: “啊!啊!常,常,常,常……” 齐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学生们、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也跟着大笑起来。… Read More »

严新请你来发功

作者:卫文珂 来源:新三届公号 还在北京的时候,严新的名字就称得上“如雷灌耳”了。听说三万六千听众听讲时全部发功,许多瘫痪病人当场站起,远在三千里之外的亲人也跟着沾光治好了病。后来越传越神,说是大兴安岭的火灾也亏他发功唤来大雨浇灭;那“功”还能护着北京城,导弹来了也得“哪来哪去”,其功效与美国的星球大战计划相若;还听说中央几位老军头对此大感兴趣,期望气功大师能用意念将美苏的核弹头偷梁换柱。当今世界最富想像力的科幻小说也不过如此吧。 听说严新大师要来斯坦福校园做带功演说,而且还带着一个做研究的原清华教授,东方的神功又加上科学的光环,我的好奇心再也按捺不住了。打听好气功亦有“胎教”作用,不用担心尚在腹中的宝贝儿子受害,立即同了我的先生K赶往会场。 会场设在古色古香的校区主建筑群的心理学系地下室讲演厅。心理学系,还是地下室,似乎有点贬低我东方神功的意味。上午先听教授报告研究成果,我们这些门外汉不知所云,有些昏昏欲睡。待到严新大师上台,大家才精神一振。大师年轻得有些不合逻辑,笔挺的深色西装衬着深色眼镜,显得像个学者,个头不高,精瘦精瘦,与凡人不同的是他的神采,他的脸色,紫青的底色,但又透出深红。我不喜欢他的西装,觉得长袍才有仙风道骨--纯粹个人口味,不合潮流。 大师讲气功的作用:劝善、健身、治病、胎教、减少社会犯罪、改善人际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大师讲气功的神秘,竟与六百七十多种学科有关,气功可与其他学科一起组合为气功人体学、气功气象学、气功心理学、气功环境学、气功遗传学、气功医学、气功力学、气功电学、气功宇宙学······大凡现有的学科,无不可与气功学挂上钩。大师一口抑扬顿挫的四川官话,使那一串串令人肃然起敬的名词更具有一种魔力,虽然听众中有笑声,但是他征服了听众。 大师只是简单地介绍了几句练功和收功的方式,并没有发功,有一位女郎便从位子上溜了下去,两手在空中悠悠地舞着,似乎在做祈祷,场上的录像机立即对准了她。几分钟以后她更从座位之间走出来,绕场舞蹈,眼睛似闭非闭,嘴里发出各种怪声。(会后有人考证,竟是佛经!)真是罪过,我这时突然想起同乡赵树理那篇有名小说《小二黑结婚》里的三仙姑,替人家下大神治病时还不忘偷空叮嘱女儿“锅里米烂了”,不知眼前这位发功女士自己还有没有意识? 大师说若对别人发功持怀疑态度,信息传递过去,发功人就要受影响,容易走火入魔。如此非同小可,我赶紧闭上眼睛,强按住好奇,不敢再琢磨人家。 照着大师的吩咐,听众们拿起姿势,意守丹田,捧腹静坐。不大一会儿,许多人都开始了自发功,有的甩手,有的转脖子,有的摇摆。我的先生K在我身边念念有词,德语加英语还加上他学了两年的古希腊语——大约他是有意不让人听懂,身体晃来晃去,肩头有时向我撞来,吓得我一激灵。最后他也穿过人群,走到过道里跳气功的舞蹈去了。 也许是一贯的怀疑心理阻挠我进入状态,也许是下意识的恐惧,再加上担心先生摔倒,不时睁眼向他那边斜视。头有些痛、手发麻、腰酸、腿胀,稍微活动一下,站起来就好许多。 场上的人动起来的越来越多,摇的、晃的、哭的、笑的、跳的、叫的,蔚为奇观。相邻的一位高鼻子洋人,靠听众翻译居然也发起功来,两手在面前擂鼓一样地猛甩了一个多小时,身后一位教授模样的老人哼哼唧唧似哭似笑地撒娇,也许对儿时的回忆使他返老还童了吧!这个练习就是“童心训练”,教你去想六岁时的自己,遥远的梦。 尽管很多人在动,我那位先生仍然最引人注目。他是唯一离开座位的男性,动作幅度极大,抡圆了双臂捶胸打肩敲椅子,作深切忏悔状,像是中世纪穿麻衣住石洞折磨自己的苦修士。气功这玩艺儿委实不可思议,只是本人缺少灵性,总想到“米烂了”的故事,自己先要笑起来,丹田里那一朵莲花如何开放! 宝贝儿子在肚子里很不安,不知是不是那个什么“场”惊扰了他。我自己发不了功,儿子也许失掉了一次变成天才的机会,真是抱歉。 两个深色皮肤的年轻女士疯狂起舞,凉鞋底子敲着地板,狂风暴雨一般的节奏。大师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流转,听众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听众”,大师说什么已不再重要,人们似听非听,似睡非睡,飘逸脱俗,忘我忘世,是超凡入圣还是被催眠了?不知道。 一位发功巡行的女士命令坐在轮椅上的妇人站起来“Go”,她居然真的哆哆嗦嗦站起来离开座位往前走了!大师鼓励的话和发功女士吵架般“Go! Go! Go!”的催促真的使那位残疾人在讲演厅的过道上“练”了好几圈! 坐在这样的氛围中,不由你不信,也不由你不虔诚。我的“不动”已经显得与场上的气氛格格不入,这时候也只好假痴假呆,眯上眼睛略微动动些儿,不时偷看一下表,希望大师早些下收功令。心不诚,神不灵,我不敢怀疑古老神秘的气功,只能责怪自家的迟钝和俗气,暗中发些善良的“大愿”,祝场上的人和我先生练成正果,不要像我这样没出息。 待得收功令下,大家昏昏然坐下,深呼吸后伸伸懒腰,那股闷热豁然消失。掌声送走大师,跟着就有人来问K的感受,还有学生物力学的同学来洽谈要用他做试验。K那份得意劲儿自然不必提,回家的路上飘飘然、陶陶然,牛皮法螺嘟嘟响,声称将改号“K大仙”,还要将改号的消息输入计算机网络,告诉所有在斯坦福学习的中国同胞,他还说这些天正在写一篇论文,关于德国诗人里尔克的《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而他自己,终于也像神话中的奥尔弗斯一样,能够经常“穿越于两个世界之间”了。 最奇怪的是我们两人都不觉得饿。中午只吃了一小块比萨饼,晚上只喝了一小碗豆腐花即饱,脑子却很清醒。想起大师说的北京一小女孩发功后三年不进食,有些惴惴然,吃是人生一大享受,放弃岂不可惜!好在第二天即恢复了正常。 自此“大仙”隔三岔五地就要在我们住房的后花园里发一次功,我总怕他转圈儿撞在树上,出个小事故不上算。气功治病的效力还没感到,倒先添了一桩心事。 一九九零年九月 于美国加州斯坦福

关于吴兴华

文/ 李舒 山河小岁月 来源:历史人文之旅 吴小如先生为人很骄傲,但是一提起吴兴华这个名字,他就换了一副神情,肃穆而庄严,连本来垂下的眼袋都仿佛瞬间直立了。 好多年前,吴小如先生对我说过,吴兴华是个“有学问的人”。 这句话看起来普通,但吴小如认可的“有学问的人”,这世界上大约不超过二十个,还包括他自己。 “吴兴华是谁?” 我至今后悔,当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结果,吴小如先生便用了一个“哼”,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后来,一位在北大读书的朋友,有段时间,特别热爱从图书馆借冷门书,借书卡上没什么名字的那种。在一本破到小半个封面都没有了的《古希腊修辞学》的后面,借书卡上有一个名字: 吴兴华。 那朋友半是惋惜这名字的捷足先登,半是好奇地问:“吴兴华是谁?” 现在,只好靠我自己,像做猜谜游戏一样,自己回答我的问题。 一 大家对他的最大评价便是:聪明。 最神奇的例子是他可以一边打桥牌,一边看书,一边谈笑风生,一个也不耽误。 我连边听讲座边玩连连看都做不到。 他看书速度很快。去图书馆借书,开口就是十本。燕大的规定只能借三本,图书管理员说,十本不行,你先借三本回去慢慢看好了。 然后,吴兴华就坐在那里,三个小时之后,十本书看完了。他又回去打桥牌了。 据说他和别人打赌,可以随便说一首诗中的一句,如果他不能说出上下句和诗的名字,他就给别人两毛钱。说出来了,别人就买花生请他吃。 他一直吃着花生,吃到撑,也没失手。赔本的买卖,大家都不和他赌了。 难怪王世襄说:“吴兴华是一个钱锺书式的人物。” 二 1921年,杭州人吴兴华出生在北京,一个留日医生的家庭。 他很小就显露出不同寻常的记忆力,很多文章,看一遍就会背诵,老师们都纷纷感到惊讶。只有他的母亲对此忧心忡忡,因为太过早慧的孩子,之后的命运总是容易动荡。十六岁,吴兴华就考上了燕京大学,据说一进学校,中文系的老师们听到吴兴华的名字,都有意看一眼,因为他们读了吴兴华入学考试的作文,不相信这是十六岁孩子写出来的。 吴兴华的好朋友不算多,孙道临是一个,他们是崇德中学的校友,在中学时,他们成了好基友,又一起考上了燕京大学,做了室友。这友谊一直持续着,到他们生命的终点,都没有结束。 上燕大时,“孙吴”组合进入了第三个人——宋淇,知道张爱玲的人会熟悉这个名字。这三个少年互相欣赏,他们的通信和小女生之间也没什么两样,“最亲爱的你”“你知道我是最看重你的”,没想到直男也说这样的话。 在吴兴华写给宋淇的信里,他和我们身边任何一个学霸,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谁也看不起。 现在这些文史学家真使人哭笑不得,连李健吾也在内,读过一点外国东西,便趾高气扬。事实上他们的学问要比起古人最浅陋寡闻的也不过是太仓一粟。岂能对他人妄加讥评?人家一句话有多少书作后盾,他们的话后面就有一本胡适,与他的“白话全好派”。 ——吴兴华《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 他的阅读趣味很高雅,里尔克最好(胜过歌德和海涅),乔伊斯不错,至于那时候就开始流行的简·奥斯汀(宋淇的最爱之一),吴兴华的态度是: 我知道她伟大,就是她还没伟大到使我不得不提起勇气来咬牙翻开她的书那种程度。好些作家(彼些大不相同的)都是这样,我就是看不下去,伟大的上至歌德,都使我烦,我也不知为甚么。 ——吴兴华《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 但他并不是凭空这样说的。 他写一篇评论现代诗选的文本的论文,真的把清华大学和北京国立图书馆的所有选本全部看过,然后再论文里逐一对比,他西语系的老师Grace Boynton看了这篇文章,感叹自己知道的也没有这位学生多。 Grace Boynton的现代诗考试,是选十节诗,让学生根据这些诗的特点猜出作者。这种考试我大学里学中国古代文学史也遇到过,老师拿出几个句子让我们猜作者,一开始王维孟浩然杜甫还不在话下,结果后面的句子全部是晚唐艳情诗,一个也猜不出来。Grace Boynton的考题更难一些,因为这些诗并不在他们的课本里,同学们都回答不出,只有吴兴华,不仅能猜出作者,还能说出诗名和上下文,因为他全都看过。 “钱锺书一样”的吴兴华,在给宋淇的信中,提到了钱锺书,两次。 第一次,他问:“钱锺书在干什么?”那时候,宋淇已经在上海,宋家客厅里,钱锺书是常客,夏志清曾经透露,钱锺书有意把杨绛的小妹妹杨必介绍给自己,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宋淇家里。 第二次提起钱锺书的时候,就充满敬佩: 前几天我又翻了一遍钱锺书先生的杂感集,里面哪管多细小的题目都是源引浩博,论断精辟,使我不胜钦佩。 ——吴兴华《风吹在水上:致宋淇书信集》 何前倨而后恭? 我猜想,吴兴华是个真诚的学霸,对于任何有才华的人,他都发自真心地佩服。当然,在他的世界观里,这样的人并不多。 三 在给宋淇的信里,吴兴华基本都在讲学问,谈读书,不常说到自己,偶尔谈及一点家里的事情,都非常有节制,后来,他坦诚地说,这是因为自己性格内向,觉得在朋友面前,应该多说正能量的事情,而不要拿自己的烦心事影响别人的情绪。 看着他们“谈笑有鸿儒”,你根本想不到,吴兴华的生活,清贫而多舛。 1941年,吴兴华和宋淇大学毕业,都留在燕大做助教。学校打算保送吴兴华去国外读书,前途一片光明。宋淇说,“学校方面内定在我教书两年之后,送我去Berkeley(伯克利)深造,谢迪克的理想是西语系应有以中国教师的核心,将来以Lucy赵(赵萝蕤)、我、兴华三人为成员。如果没有珍珠港事变,说不定我仍然会走上这条路。如果从硕士读起,三四年下来,英文至少可以弄通。无奈日本人一偷袭美国,兴华同我二人的命运就此重写。” 珍珠港事件,改变了吴兴华的命运。燕大被日军占领,师生解散,宋淇前往上海,吴兴华则留在北京,父母双亡,八个弟妹都需要靠他养活。只好给人做翻译糊口。 他钟爱的妹妹病逝,内心大恸,写了《记亡妹》,发表在1946年的《大中》上,那篇散文写得感人肺腑,是诗人难得的真情流露。妹妹的去世,对吴兴华的打击是巨大的,他的朋友郭蕊曾经目睹: 他得了肺结核,这个病症,使得他之前考取的哈佛和牛津的全额奖学金统统作废,无法成行。在给宋淇的信里,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病情,轻描淡写地汇报司徒雷登几次想要送他出国而不得,仿佛那都是别人的事。只有一次,那时已是1951年: 当初在大学的时候,年纪轻,人聪明,前途远大,把世界上的事看得轻而易举。过了这些年,被命运buffeted… Read More »

幸而语文

文/ 诸家声 那天是个周末,学生放假,老师们抓紧检修房顶。乡村小学年久失修,冬天即将过去,春雨绵绵的季节就要到了。再不补漏,破旧的办公室没法备课改作业。 我站在梯子上往屋顶串瓦,忽听有人叫唤:“猪家生,你的信!”我知道是叫我的,也猜到是来了录取通知书-那时候,不会有人给我写信。拿到邮件看了一眼:武汉师范学院!闻所未闻,没有太大的惊喜。我的一位中学同学,正在东荆河大搞水利基本建设,得知考上大学,把箢箕扁担恨恨地掼下河堤,大喝一声:“老子再也不挑了”!那种鲤鱼跳农门苦尽甘来仰天长啸的快感,我竟没能享受。现在想来,要么心气过高,要么傻不拉叽。我把通知书揣进口袋,继续串瓦。 幸而语文。数理化历史地理从来一塌糊涂,高考数学题大概做对了勾股定理:a的平方+b的平方=c的平方;几大洲几大洋至今没整明白,搬着指头才能数清楚。《学雷锋的故事》应该写得不错,政治得分也应该很高-尽管后来觉出政治就是耍流氓! 在村里同一茬少年中,我年龄最小,又体格单薄,打架赌博的事儿,他们都不带我玩儿,这让我很是自卑,我只得躲进书里。那年月又没什么书可读,小学第一册第一课《日月水火》到第三十一课《扫雪》,至今还背得滚瓜烂熟。堂兄的初中语文课本,我上小学时就读完了。当然有《毛选》,一至四卷,读不明白,枯燥乏味。我常在别人家灰坑里惊喜地捡起一两张书页,读完一面,翻过来再读,是揩过屁股的手纸。上高中的时候,我有幸读过《西游记》《艳阳天》《金光大道》《平原枪声》《少女之心》等名著,以及旗手鲁讯的杂文集和半本《海涅诗选》。这是我得以考上大学中文系的学习背景。 现在我要正儿八经地说说我的大学了。宏观上,我尊敬我的每一位老师;微观上-十分抱歉,我记不得几位恩师的名字。常常逃课,成绩平平,勉强毕业。读书,做诗,写日记,业余恋爱,这是我的大学!整天泡图书馆,翻了许多书,老是记不住人物的名姓,因此做不成学问。我大概是把书里内容熬成汤喝了,它们营养了我饥渴的心灵。刚从村里出来,看同学们把一个皮球踢来踢去,很是新鲜;莫扎特、贝多芬、施特劳斯⋯⋯大家津津乐道,我一个都不认得。无地自容,发誓要弄点动静,省吃俭用买了把小提琴,拜程同学为师,早晚到盥洗室杀鸡,最终没能拉成个曲子。于是改写诗,前后做了上千首分行排列的东西,发表者十之一二,也没弄出个什么名堂。关于写诗这件事,它引领我关注民族和人类的命运,也帮我经常赢得爱情!大学四年,后三年一天不拉写日记,近百万字,基本上都是感觉层面自怜自爱的呻吟。前些年请深圳大学勤工俭学的学生帮我打印出来,发现没多少认识价值和史料意义,白白浪费了许多银两。但它们训练了我的感悟力和思考的能力,让我尖锐地进入生命的深处。至于爱情,属于个人隐私,从略。多年以后看梁家辉主演的《情人》,男主角在吉普车上循序渐进试探的细节,我在露天电影场上也实践过。伊不解风情,差一点让我受到处分。 于是揹了几十斤谷子,平生第一次进县城,转了粮油关系,从此成了国家的人-农民是不算的。武汉真大呀,感觉比世界还大!我找到位于武昌车辆厂后面一个叫宝积庵的地方,正式踏进大学校门。本来是睡上铺,先到的一位仁兄把纸条换了,还说了句“来个偷天换日”!就觉着很有学问。告诉我这个细节的同学成了我的好朋友,至今还是。那位仁兄后来当了领导,也还是我的好同学。 我要特别说说大学期间触及灵魂的几件事儿:有一天忽发奇想,在图书馆借了一摞《人民日报》合订本,打算查一查本人降生前后,世间有何异象?不小心查到了反右、大跃进运动,目瞪口呆—我在田野里生长,虽犁耙耖磙一样不会,亩产多少是知道的,报纸上动辄十万八万斤,可见其时何等癫狂,亦可见报纸尽搞宣传。邹贤敏老师授《延座讲话》,发给我们一本蓝色封皮的《资料集》,其中收录了王实味、丁玲、艾青、罗烽等人的作品,本为批判之用,我却如获至宝,它们让我了解了一点彼时延安的实况。从苏联留学归来的刘枝慧老师介绍苏联解冻文学历史背景,涉及到肃反运动和西北利亚集中营,也许授者无心,但是学者有意。这几件事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也促使我对真相锲而不舍地探究。云遮雾障,要把污染了的脑子清洗干净,工程量巨大,此生恐难完成。人若带着一脑子虚假的资讯去异界报道,神鬼不饶!每念及此,诚惶诚恐! 幸而语文,让我找到了一份汗涝保收的工作,得以养家糊口。大学毕业三十五载,我一直从事宣传工作。是的,宣传!从广播到报纸,从县级小站到特区大报,我不敢声称自己是传媒人。入行不久,不知怎么得到了几本西方新闻作品集,《普利策获奖作品集》、《西方通讯作品选》之类,从模仿开始,关注社会和民生,确能写出一些别样的稿件,但也常犯错误。某年某月之后,我投奔南方,参与创办一份曾经颇有影响的商业类媒体。一头扎进市场经济大潮,没淘到金子,还差点在海里淹死! 其间写过一首诗:“在深圳/最美的诗/是钞票的/分行排列!”可见当时的纠结与无奈。 从业36年,有一些经历记忆犹新。某年初春,一辆大巴开进长江,四十多具尸体排在趸船上,一律蜷曲身体四肢向上,仿佛叩问苍天,那幅画面至今还印在脑海里。六十多家媒体现场采访,仅本人找到了全部六位逃生者,以《死里逃生》为题再现了他们的瞬间经历。90年代初期,我和同事采写《寻找下线》长篇通讯,据说在全国最早对多层次传销提出质疑。我也曾乔装暗访负伤就医;也曾从沙市骑自行车到海南,在报纸连载《骑车南行见闻录》,由新闻人变成新闻人物。 再后来,我就得了肝癌。 幸而语文,让我爱上了读书。中年之后多读杂书,兴趣转向人类、地球、平行宇宙、多维空间、量子纠缠⋯⋯虽然懞懞懂懂,似是而非,总算触及到了时空、生死、灵肉、阴阳的边儿,使我罹患恶疾不至惊慌失措。六年前那个傍晚,医生指着胶片,告诉我肿瘤的位置、大小,我没有五雷轰顶的痛感,一如当初拿到录取通知书,也没有一步登天的快感。在深圳梅林的明月轩茶楼里,我的三位大学校友贾周王正在等我,三缺一。我驾车一路狂奔,怕同学们等得心焦。记得那晚运气不错,赢了钱,不多,三几百而已。 紧接着手术切除,复发,我就把肝整个儿换了。考虑到来日不多,抢救性写作《在生命尽头灿烂》,写满一年,近30万字。这是另一种身体写作-虽然男人裸呈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想跟人世间做个了断。看看没有行将就火的意思,我便歇了。一晃五年又过去了,结集的事不急,等它复发了再说,万一它不来呢? 我把这件破事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同学们,零部件磨损几十年,各种问题陆续会来,逃不掉的!一要勤检查,免得出大事;若是出了大事,好心态庶可自救-这一点学中文的占优。读书可明事理,其中也包涵了笑看生死。把生死看淡了,反而活得轻松,或许在三维空间里会呆得更久,谁知道呢? 最后说几件有趣的事儿。十八年前我驾昌河微面勇撞德国大奔,大腿螺旋状粉碎性骨折,在医院躺了半年。母校中文系来了慰问团,把我抬到东来顺喝酒,最见同窗情谊。熊大哥于此有联:“断去一条狗腿,迎来四方豪杰!”传为美谈。二十年前某日我在招聘记者,门外进来一位民工模样的汉子,衣冠不整,篷头垢面。起先惊异,继而愕然-竟是多年未见的李君!于是握手、拥抱,全然不顾大庭广众。大教授屈尊小报馆两年,让我们共度一段同学又同事的美好日子。今年8月,三位老同学一拍即合,同赴北非摩洛哥深度旅行。住店无论奢俭,只选三人间,四十年后又同居,恍若昔日重现!卡萨布兰卡-马拉喀什-菲斯古城-撒哈拉沙漠⋯⋯异域风光,故旧情怀,酣畅淋漓,莫可名状! 我把夜宿撒哈拉沙漠写的一首小诗贴在这里,算个结尾,也想让同学们放心-身体尚好,心态未老,诗情犹骚。 再见撒哈拉因你之大,人何其渺小因你之多,多过所有的数量时间、距离、星星和物种以及它们的年龄驼队穿过岁月,悄无声息裹红头巾的黑白女子站在沙丘之上向你的深处眺望我上前问了,她不叫三毛转身我就走了-再见撒哈拉你的细柔如水,如镜映照一小片天空如刀剑之刃,剖开东西与阴阳再见!撒哈拉在这个黛青色的低调黎明我把思念写在你向阳的坡面我不能承诺一定会再来但我一定会天天思念用我的余生天天思念不及你的一捧聚人类所有爱恨情仇堆不成你的名字

一梦一人生: 赵韫如的挚爱

来源:新三届公号 一梦一人生 赵韫如的挚爱 作者:庄稼婴 1983年,我在加州一所研究生院读研。暑假,谋得了一份语言暑校的教职。开学前一天,去校园参加暑校教师招待会。蓝天艳阳,花木丛中,葡萄藤下,聚集了二三十位各语种的教师,频频举杯,谈笑风生。 1980年代初期,美国忙着跟华沙条约国冷战,跟日本竞争市场,俄语、德语、日语一时间人强马壮。然而,气场最大的,仍属永远时尚的法兰西语,那几位法语老师,语音动听,衣装精致,态度傲然。 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到了中文部的同事。主管来自台湾,手下三名教师,一男同事,戴着眼镜,不修边幅,笨口拙舌,一看就是书呆子,一问,是伯克利大学语言学系的博士生;另一女书呆子,也戴眼镜,也不修边幅,也笨口拙舌,那是我,才读了一年硕士;还有一位中年女士,身著古色古香优质雅典的连衣裙,衬出手中一柄本色的檀木扇,头梳贵妇发髻,端庄的脸庞微施脂粉,举手投足优雅贵气,引得法兰西们也频频注目。 那年头,海外华文教学领域基本是国军的天下。中文部主管比较前卫,打破了惧怕排斥共军的惯例,聘用了大陆的两个书呆子。那位优雅的女士,我想当然地把她定位于港台同胞,因为那个年代的大陆中年妇女,还穿着灰色蓝色的两用衫。 女士平易近人,一开口,就把我弄糊涂了,她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不带港台腔,没有那些口字偏旁的语气词。主管介绍说:“赵女士是中国的著名话剧演员。” 对艺术界,以及全世界各行各业的名人,我孤陋寡闻。至于话剧,知识更是零。她叫赵韫如,英文名字Valentine,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退休的演员。 遇到赵韫如阿姨(1920年2月8日––2014年12月31日),是缘份,是幸运,我们之后成了忘年交,从1983年到她去世,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 洗尽铅华 那年夏天,韫如阿姨教中级班,我教初级班,课余,我还兼管语言宿舍。她住得离语言宿舍不远,时而来看学生,一来二去就熟了,在她的坚持下,我跟学生一样,没大没小的,称她Val–––她英文名字的缩写。 闲聊中,得知她老家在常州和宜兴的交界处,我俩时而用吴语聊天,吴语最适合用来细数美味佳肴,阳澄湖的大闸蟹、太湖的银鱼、无锡的肉骨头、苏州的汤面、上海的小笼包,浓浓的老味道,深深的怀乡情。 一天,她邀我去吃便饭。公寓楼在小山坡上,她跟人合租了三楼的一个单元。公用的客厅里空落落的,几件不成套的家具,相当陈旧,是房东提供的。感觉跟学生宿舍差不多,主人似是临时过客,潦潦草草地打发日子。 为了给我看一篇文章,她把我引进她的卧室,有点儿凌乱,老旧的衣柜、梳妆台上,一摞一摞堆了不少书籍报纸,书桌上摊着拆开的信件、夹着杂乱纸条的书、写到一半的稿纸、喝剩下的茶、满是烟头的烟缸,看得出女主人活得随心所欲。屋子里没有脂粉气,没有穿衣镜,也没有女星充满自恋的特写照片,淡淡的烟味里透出的是浓浓的书卷气。 学院所在地,周围居民本来就不多,华人更少得可怜。1980年代初,出国的,一般都是来留学的,自然而然,对她如何来美、为何来美比较好奇。 她是1980年来的,她女儿(网上传的“美帝孤儿”韩秀)在美国外交学院教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儿在新疆受尽了苦,无法好好照顾孩子,Val 就把外孙女留在北京,一手带大。转眼外孙女十岁了,女儿也在美国安顿下来,她出国是把外孙女送还给女儿。 不同于一般的中国家庭,Val 没有留在女儿家,替她照管孩子,而是独身来到了加州,六十多岁开始在国防语言学院教授华语。可惜一两年后,政府削减经费,根据“最后招聘者最先解聘”的原则,她失业了。所幸失业期非常短,没几个星期就跟我一起被研究生院的暑校聘用了。 听罢,心里难免犯嘀咕,什么背景啊,三代人说出来就出来,说团聚就团聚? Val 直率坦诚。原来,她1946年就曾经在耶鲁大学,一边教授华语一边进修戏剧表演。她的女儿1946年出生于美国,是美国公民。到了1950年,老舍先生给她捎信,说周总理欢迎她回去建设新中国,她就回去了。在北京生活工作了三十年,六十岁又出国了。 她的轻描淡写,勾起我浓郁的好奇。这人生梗概,里边藏着多少故事啊!眼前这位六十岁还敢赤手空拳出国打天下的女性,一定不是凡人。 自那天后,我有空常往她家跑,越聊话越多。三十多年的封闭生活,为了大我,牺牲小我,全国人民有太多太相似的群体记忆。一个词,一句话,不用解释,彼此就心知肚明。她坐过牛棚,受过迫害,遭过批斗,联想到我父母的遭遇,自然把她视为一路人。 实际上,她的经历,太不同于普通人了,随便抽出一段,就是一本书一部电影。因为听得入迷,到了晚上十一二点,为了第二天还要上班,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夜深人静,在黑暗空寂的街道上,只听到自己沙沙的疾步声,边走边回味离奇的片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语言宿舍。 秋天,Val 搬家后,我们住得更近了,走路两分钟。她在一栋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里租了一间宽敞的卧室,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朝南,一屋子的阳光洒落在褐色的橡木地板上。她的随意,自然,坦率,吸引着我,有空我就泡在她那儿。 她把传奇人生,一段一段的,说给我听,一段一块拼板,逐渐拼出一幅错综复杂的图画。一些她刻骨铭心的片段,听过不止一次了,依旧爱听。就像一卷内容丰富的书,每次读,可以换个视角,读到以前忽略的细节,联想到人生的另一个方面,体会到一层新的意义。 绚丽的舞台生涯 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刘厚生先生,是这样介绍她的:赵韫如,中国话剧的老演员,当代中国杰出的艺术家。 1937年秋天,Val 十七岁,在日寇入侵家乡的前两三个月,考入了国立戏剧学校(后改名为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之后并入中央戏剧学院)。正逢战乱,她随着学校一路逃亡,碾转南京、长沙、江安等地,最后到达重庆。 当时的剧专,大师荟萃,她曾受教于余上沅、张俊祥、曹禺、吴祖光、黄佐临、杨村彬等艺术家。刘厚生是她的剧专同学,回忆说:赵韫如在校时就是表演上的尖子,在读期间,已经出演过许多角色。 1940年从剧专毕业后,正赶上重庆话剧的黄金时代,在剧坛上,她很快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她曾跟许多大师级的艺术表演家同台表演,如陶金、张瑞芳、秦怡、石羽等。在曹禺、茅盾、郭沫若、宋之的、阳翰笙、夏衍等剧作家的作品中,扮演了众多不同的角色,是整个重庆话剧界公认的优秀话剧演员。 1950年回国后,她在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在二十多部中外剧目中,扮演了各种角色。 Val描述的世界,基本上是明亮的,少有阴暗面。运动中的遭遇,往往是一语带过。后来,从他人的文章里,才知道她是人艺最早被“揪出来”,最早关牛棚的。 她政治上的幼稚,做人处事的不谙人世,时而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从美国回来,居然穿着高跟鞋皮大衣行走在众多的列宁装中,就此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资产阶级臭小姐。她另类的私人生活,更把自己钉死在妇道的耻辱柱上。她后来醒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也换上了列宁装,积极地改造思想,甚至希望某一天也能入党。这一愿望,在他人看来,是天大的笑话。 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她的真诚是徒劳的;怀疑、排斥、批斗,如影随形。1976年秋,Val远离舞台十多年后,盼望着能重返舞台,却被迫退休了。 赵韫如八十五岁的时候,出版了自传《梦飞江海——我的戏剧求索之路》。自传厚达400多页,但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和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涯被压缩在十万字内,只占了100多页。书的另外三分之二,收集了她写的文章,漫谈戏剧节奏,分享演剧经验,评论表演艺术。由此可见,戏剧、表演是她的最爱。 常常聊着聊着,她就不由自主忆起扮演过的角色、北京人艺上演过的剧目、某个剧本中一个细节,顿时精神格外焕发。可惜隔行如隔山,她那些用心血琢磨出来的表演艺术真谛,曲高和寡,我一个外行,听得一头雾水。 她曾经有过宏大的计划,邀我跟她合译国外戏剧表演的教材和大师的评论文章。我们合译了《理解与技巧》,我译初稿,她修改定稿。 这次合作,加深了我对她的敬佩。她的文字功底扎实,文章的结构、措辞、节奏,考虑得十分周全。她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为自己的粗糙马虎而汗颜。为了一个贴切的词,一个完美的句子,她一改再改,烟一根连着一根,一天一天端坐在烟雾迷漫的书桌前,就为了那个“顿悟”的瞬间。 遗憾的是,翻译教材的计划,后来因我俩忙于生计和其它的事而搁浅了。 露水浮萍之爱 作为戏剧的门外汉,我最爱听的还是她的经历,不折不扣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人到老年,变得更往内看,更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大千世界拼搏的往事,都成了过眼烟云,反倒是振聋发聩的启发,铭心刻骨的情感,茅塞顿开的醒悟,沉淀了下来,构成了个人的精神宝藏。随意一想,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一处处景,一幕幕戏,把人带上无尽的回忆之路,三弯九转,漫步在奇妙丰富的心灵世界里。有幸结识了Val,她慷慨地推开了心灵的门窗,让我瞥到了一丁点儿她的内心世界。 初识时,她单身,却有女儿,猜想是离婚了。她却很坦率,女儿小慧(韩秀)来自一段短暂马虎的爱情。还是听她自己来述说那段往事吧。 “我要忘记谢伟思,千方百计要忘记他,我不停地找事做,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但怎么也忘不掉。就在我万分痛苦的时候,1945年秋,我遇到了韩恩(Williams Hanen),一个美军少校。他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当时有很多女人都围着他,他不知为什么却很喜欢我。说我是自暴自弃也好,说我是不检点也好,当时我对韩恩抱有一丝幻想,心想也许他可以使我忘掉谢伟思。但是一起几次以后,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他再漂亮,再帅,跟我却没有共同语言。” 她跟韩恩没有谈论过两人的未来。在一起没多久,Val接到了去耶鲁教华语的聘书,韩恩安排她上了重庆到上海的美军运输机。她在上海等待出国的海轮时,发现自己怀孕了。 1946年3月,她坐船离开了上海。同船去美国的,有老舍和曹禺。曹禺是她剧专的老师,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曹禺,包括把孩子生下来的打算。曹禺劝她要想得远一些,这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一连串的问题。然而,她非常固执,不肯听劝,这个决定果然影响了她的余生。 1946年秋天,Val在纽黑文(耶鲁大学所在地)生下了女儿,那时她刚到美国不久,语言不通,人地生疏,学生宿舍不许带孩子,教授华语的收入也十分有限,她惶惶然地东碰西撞,找地方寄托婴儿。后来,多亏谢伟思的老朋友帮忙,才找到一家日本人代管孩子。 孩子两岁的时候,因她授课时间减少,收入锐减,难以维持母女俩的生活,只得托人把女儿带回中国,交由母亲代为抚养。女儿是个卷发洋娃娃,父母关系名不正言不顺,又处在仇视美帝国主义的年代,在国内遭到各种羞辱、排斥、打压,心灵受到极大创伤。送女儿回国,影响了母女关系,女儿无法原谅她,跟她断绝了往来。… Read More »

史剧”与“史观”

文/ 冯天瑜 来源:论衡 (一) 约于十多年前,笔者草撰《评时下清宫戏历史观》,简析《雍正王朝》等一批颂扬清代帝王电视剧的史观偏失:把暴君美饰为爱民仁者,将尽斩同类、厉行文字狱、剿灭公论的阴谋家胤禛褒扬为“得民心者得天下”,扭曲历史真实,惟此为甚!此类史剧,显然从《红楼梦》《儒林外史》《哈姆雷特》《李尔王》《战争与和平》等中外文学杰作社会批判的传统上大开倒车,沦为宣扬专制君主独裁的御用品,对今人心智毒害匪浅。 (二) 值得注目的是,此后十余年间,同类影视剧一发不可收,对专制帝王颂声的分贝愈益高昂,可谓震耳欲聋。如电影《英雄》,启用一流演职人员,将杀人如麻的独夫民贼秦王盛赞为绝世英雄,连准备前往刺杀的侠士也为其感化,拜服阶下,彻底颠覆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大侠形象。此乃史界、文界的一大奇葩也! 令人讶异的是,继《英雄》之后,一批颂秦的长卷电视剧接踵而至,观众应接不暇。时下,央视更汇集一线演员,推出七十八集巨制《大秦赋》,高调赞颂秦始皇,将《史记》等史书,《过秦论》等策论,《阿房宮》等文赋,《孟姜女哭长城》等民间故事所定格的那位绝世暴君、中国历史上的空前大屠夫、百家争鸣的断送者,抬举到政治高峰、道德圣殿;“天下苦秦久矣”一变而为“天下盼秦若久旱望云霓”,这更是史界、文界的空前创举。吾辈已见怪不怪,如此种种,无庸多议,现在仅就该剧历史观的一个症结处试作考析,因为如上奇葩之说皆根源于此一史观。 (三) 《大秦赋》的史论依据,归结起来是:秦王终身力行东出,扫六合,并天下,是为着解万民于倒悬。“一天下”既然是天字第一号的正义之举,成功实行者秦始皇当然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大英雄。 为辨析上说,我们首先看看,秦王扫六合,是否意在解万民于倒悬。 遍览史籍,兼涉考古发掘材料,可以发现秦王虽讲过“黔首安宁,不用兵革”一类漂亮话,但他“扫六合,一天下”,非为其他,全然为了做天下共主——超越周天子那样分权的宗法封建共主,而是掌握全部军政财文大权的专制集权共主。诚如唐人柳宗元、明清之际王夫之所言,秦皇所为,全然出自一己私欲。为达此目的,可以利用一切、也可以破坏一切。秦王称帝前后的实践,是一部奴役七国臣民的血腥历史。 几代秦王皆奉行商鞅残民、弱民、穷民、愚民政策。中国文化本来长于“治民”,乏于“民治”,而秦制之下,民众更绝无问政权,有的只是服从君令,庶民任君宰割。而滥杀黎民,是秦政的家常便饭,秦将白起一次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此种屠俘之残暴程度,在世界战争史似无第二例),嬴政挥师攻陷赵都邯郸、魏都大梁、楚都郢,皆行屠城,宫廷、民居洗劫空,贵胄、文物全数移往咸阳。列国称秦军为“虎狼之师”决非虚夸。秦王对自国秦人也极端残忍,除橫征暴敛、敲骨吸髓外,还征调数十万黔首长年修建阿房宫(后来项羽焚烧此宫,大火延烧数十日,足见其广大),又几十年如一日修建骊山陵墓(尚未开掘的始皇陵估计是世界规模最大、藏品最富的帝陵,仅以其附件——秦兵马俑规制之宏大,便可推想皇陵的伟岸),完工后,为保守陵墓机密,数以万计的民伕格杀无论。这在世界史上亦属罕见。 观诸全部史籍,不见秦王东出解民于倒悬的任何实例,而所见只有尸骨遍野、城垣尽毁。但长剧《大秦赋》一而再,再而三让嬴政声情并茂地宣称,东出、一天下,为的是拯救万民于水火,还出现楚人投奔秦国的热烈场景,这种编造实在匪夷所思。 (四) 在统一战争过程中,秦始皇、秦二世对自己的文臣武将乃至王族亲贵也极度苛酷残忍,吕不韦、韩非、李斯、蒙恬、芈氏等有大功于秦政者,皆死于非命。秦代开启诸朝屠戮开国功臣之恶例,这正表明中国专制君主政治是一部绞肉机。而《大秦赋》对此或轻描淡写,或给绞肉机的操盘手嬴政虚构脉脉温情(如对吕不韦之死痛心疾首),或百般美化谋臣间的相互残杀(如把李斯陷害韩非写成韩非哀亡于李斯怀抱)。统一战争中起重要作用的秦廷君臣(包括秦始皇本人)几乎无一人得到好死,这正是秦政残暴无情属性的必然表现。对此类历史现象,若能如莎士比亚《哈姆雷特》《李尔王》那样加以鞭笞,则大有历史教育作用,而《大秦赋》反道而行,竟扭曲历史实情,为秦廷君臣涂脂抹粉,给暴虐、狡诈的秦政乔装打扮,为一部鲜血淋漓的绞肉机披挂粉色锦缎,真不知是何用心。 (五) 统一列国,一合天下,是战国时人的共同愿望。墨子多作其说,孟子有天下“定于一”的名论,韩非子有更明确具体的设计。秦国、秦王是这一历史大势的有力践行者,此点必须肯定。李贽在这一意义上称嬴政为“千古一帝”,是可以成立的。但一切范畴都不应该绝对化,皆要置于特定的时空条件下加以评价。“大一统”亦如此。一般来说,国家大统可以休止兼并征战,有益于经济文化的发展,故我们赞同柳宗元《封建论》的言说,肯定秦制的统一措施诸如合六国文字于秦篆,统一度量衡,废封建、立郡县等等,此类秦制的历史贡献不可低估。这是秦王运用“恶”的杠杆启动的历史进步,应予肯定。然而,秦代确立的专制君主集权政治传延两千年并不断强化,在中国历史上是一柄庞大的双刃剑,积极作用、消极作用皆不可低估。在近古以至近代,消极作用日益昭彰,君主专制集权成为阻碍中国社会近代转型的重大惰因。故在文明转型的近现代为君主专制大唱赞歌,把秦始皇抬到德越三皇、功过五帝的位置,让今人对其顶礼膜拜,是莫大错误。 (六) 历史进步的根本标志,并非在政治的分合治,而在文明的进步,包括生产方式、社会结构、政治制度、观念形态进步与否。将历史的正义性简单归结为政教是否大统,必陷虚妄。例如,不能说今天列国分立的西欧比横跨欧亚的大一统俄罗斯落后。大一统的帝俄,长期充当“欧洲警察”,是近代欧洲进步的大障碍。西欧的一些分治的小国,如荷兰、比利时、瑞士、瑞典、丹麦是现代文明的较高典范,而一统大国俄罗斯至今仍在中等收入陷阱里苦苦挣扎。又如,芬兰被俄罗斯“统一”时,苦难深重,而摆脱俄国这一民族监狱后,几十年间即成为先进国家。 以中古史而论,大一统成就了汉唐的昌盛,但大一统也并非社会进步的灵丹妙药,蒙古统和了亚欧大陆,却令东亚、中亚、东欧诸文明破坏惨重,而摆脱蒙古可汗的大一统,反而是亚欧诸国的历史性进步。蒙古征服金、宋,建立版图宏大的元朝,却使“造极”于中华的宋代文明发生大倒退。满洲人再度大一统,然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严重破坏明代文明,尤其使商品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坠入苦难深渊。元、清两度大一统固然有开疆拓土之功,但造成文明大倒退却是事实。故对“国家一统”须作具体分析,不可笼统赞扬。 值得注意的是,在冷兵器时代,完成大一统的往往是握有强力的后进人群。史上多次发生后进文明一统天下,其对先进文明的破坏,罄竹难书。以秦王扫六合而论,其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废封建、立郡县,皆有益于中华文明的进步,应予肯定,然而,较之魏赵齐楚,秦是落后文明,秦灭六国,在某种程度上是野蛮战胜文明,破坏性极大,汉初贾谊、晁错等人雄文生动展现了秦统过程中对繁荣的六国经济文化的毁灭性破坏。从战国中期到秦统一的百年间,人口锐减至三分之一,邯郸、大梁、郢都等繁华都市毁灭殆尽,函谷关以东地区的文明至汉代文景之治时期方得恢复。可见秦的大一统,于民于国带来的灾难并不低于利益。秦二世而亡,是历时最短的统一王朝,绝非偶然。 唐人柳宗元肯定秦代的统一之“制”,又批评其暴虐之“政”;明清之际黄宗羲、顾炎武对专制一统之秦制与封建分权之周制,作利弊得失的具体分析,而没有一味颂秦;近代民主主义者谭嗣同更严厉遺责残暴的秦政,认为近世中国的落后与之直接相关。 回到《大秦赋》所涉时代,秦朝二世而亡,连推行秦制者也以悲剧收场,从商鞅到韩非、李斯、扶苏、蒙恬,以至于秦始皇本人,皆不得好死,而秦以后两千多年治乱循环,治与乱皆与秦制有关;至于中国文明现代转型比西欧、日本较为困难,也与“百代皆行秦政法”有关。既然如此,可以留下一句话: 劝君少颂秦始皇,民治定比君治强。 2021年元旦,冯天瑜识于武昌珞珈山

文亮吹哨一周年

文/ 寒流 来源:二湘的七维空间 在吹哨一周年纪念日,谨以此文,表达一个普通中国公民对艾主任和李医生的由衷敬意。 记“疫”:今天,是文亮吹哨一周年 文/ 寒流 一 12月26日,我携专门为文亮和艾芬老师定制的青瓷双哨抵达武汉,由友人引荐约到了艾主任。这时的她,比3月10日接受《人物》访谈时气色好了很多。卸下白衣战甲的她,就象邻家的大姐。 “你是无锡来的?我结婚的时候就是去无锡度的蜜月,去过你们的三国水浒城。”艾主任的一句话,让气氛顿时非常亲切。 疫情的回顾,是绕不过去的话题。“从去年12月30日文亮吹哨时,武汉中心医院还只是零星出现个别新冠肺炎患者,也就是10天,我们急诊一线就明显感觉到了压力,到20号钟南山揭盖子,门诊已是人满为患。之后的20天,我们经历了最最严峻的考验,直到全国十几支医疗队不断加入支援中心医院,到2月10日才逐渐缓过气来。” 谈及文亮的去世。艾主任极为惋惜,“他2月1日确诊时,全国的支援还没全部就位,我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抢救患者,根本没料到年轻的他会挺不过去。我真应该去看看他,安慰开导他的。” “整个抗疫期间,中心医院就有近300医护人员中招,6名医生去世,但那时万民待救。我们不干,还有谁干?这是我们的城市,我们无路可退!为了保卫家园和亲人,只能战斗到底!”艾主任说,这段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不该忘,不能忘。疫情初期那些患者和家属的崩溃与绝望经常浮现于她的脑海。她总是不自觉地就想回到从前,把一个没做好的动作做得更好。“我们其实有机会抢救更多的病人!” “小付(文亮夫人)一个人带两个孩子,非常难,但特别坚强。但双方的老人至今还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目前,他们一家暂时离开武汉回到老家,希望能回归平静平凡的生活。”艾主任答应,一定把“珞珈花谢”设法转交李医生的家人。 二 时间之水溯流而上。 尽管武汉市2月26日公布最早发现的新冠肺炎患者发病时间为2019年12月8日。 尽管后来,日本、西班牙、意大利均有专家宣称在更早时间就发现新冠病毒的存在。 但,我们第一次知道,这个巨大危险的逼近,是李医生吹的哨。 2019年12月30日下午4点,武汉中心医院急诊科艾主任把一份病毒检测报告中的“SARS冠状病毒”字样圈出拍下,传给了一位同为医生的同学。下午5点43分,李医生在武大班级群“吹哨”。当晚,消息传遍整个武汉医生圈。 “是文亮救了我们!”无数医生因此提高了警惕,加强了防护,最大程度为武汉保存了有生力量,让武汉在封城抗疫的关键时刻,还有本土8万一线医护可以组成血肉长城,顶住新冠病毒的首轮进攻,为全国的支援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三 作为一名网络媒体工作人员,我有幸参与记录了家乡无锡,在年初支援武汉的许多激动人心时刻: 1月25日大年初一,无锡首批援鄂医疗队出征武汉,进驻江夏区人民医院; 1月30日,第一架由美国20多个州的华人华侨及留学生筹措的8万件防护服和物资通过美国货运包机降落在无锡苏南硕放国际机场,紧急转运武汉。 2月9日,无锡第二批驰援武汉医疗队集结出发,130人进驻同济医院光谷院区; 2月15日,听闻急需送物资去武汉的志愿者,无锡蓝天救援队队员们,一次,又一次,把无锡上汽大通刚装配完毕的负压救护车,从车间直接开进了武汉的战场。 在这以前,我一直认为,是全国扛起了武汉。直到2月20日,豪言“疫情不散,婚礼不办”的江夏区第一人民医院彭银华医生感染新冠肺炎去世,改变了我的看法。 无锡队是在1月26日接管的彭银华所在的27病区。而彭银华是在无锡队到达的前夜感染的。连续一个月坚守隔离病房让他无比疲惫,给了新冠病毒可乘之机。 3月17日晚9点,无锡一队32名队员返锡,交出的成绩单是,治愈了289位新冠肺炎患者,全病区未亡一人。第一枚军功章,显然应该颁发给彭银华。 随着越来越多的媒体报道,武汉医护的伤亡惨重被不断提及。钟南山院士在广州的新闻发布会中透露,武汉有三千多例医护人员感染。而根据2月6日的武汉文明网刊登《8万医护人员奋战武汉抗疫一线》的介绍,本土医护人员是实实在在的8万。这就可以推算,在疫情早期,武汉医护的新冠感染率达到了3.75%。一个千万以上人口的武汉最终确诊50333人,医生的感染率居然是武汉市民感染率的8倍! 疫情初期的武汉医疗系统几近崩溃,但终究,没有垮。假如没有8万武汉医护初期的拼死抵抗,任全国后来再投入再多的医疗队,也是无济于事。 对于武汉的8万,我们必须肃然起敬。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把目光投向这个群体,拍出一部《八万》。 四 能有8万以肉身守土的医护,是2020年初,不幸中的武汉的万幸。 8万医护的万幸,是及时听到了艾主任和李医生拉响的警报。百度搜索“是文亮救了我们医护人员”,全网链接达到53万条。很多武汉医生的自述中,都提到了是在文亮吹哨下提高了警惕,加强了防护。 1月30日,李医生实名接受了财新的采访。我们才得以知道吹哨人的英名。遗憾的是,2月1日,他被正式确诊新冠肺炎。2月7日,文亮因抢救无效去世。如同划过黑夜的流星,结束了光辉却短暂的一生。我们该如何纪念这位为众人抱薪的英雄? 我能想到的最有意义的纪念品,是瓷器做成的哨子。因为:中国最有代表性的工艺品非瓷器莫属。而且,瓷器的英语和中国同为(china)。瓷器的鼻祖为青瓷,外交部、文化部曾长期将宜兴青瓷作为国礼馈赠外国友人。国礼赠国士,名至实归。 图为宜兴民间工艺美术师效仿“干将莫邪”之典故,历时百日为艾主任李医生创作的吹哨一周年青瓷烛台。 今年八月,我委托江南青瓷社社长、宜兴青瓷协会副会长高静老师创作设计,一听说是为艾主任李医生定制,高老师欣然接受,先后做了4版设计稿,最终确定了青瓷哨形烛台,表达对吹哨人“点燃自己,照亮世界”精神的敬意。 之后三个多月的时间,高老师先后制作了三批产品,每一批产品都要经过以下工艺:泥坯成型→生坯阴干→生坯手工刻字→900℃素烧制成素坯→素坯上内外釉→釉坯阴干→釉坯写款→1330℃釉烧。在经过两次失败两次调整,最终在第三次烧制成功。圆满实现创意制作。 制成的青瓷对哨各刻有4个字。一为“晴川历历”,这是送艾主任的。典故出自唐代:崔颢 《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原意为阳光照耀下的汉阳树木可以数的很清楚。现在借喻医者拼命,让武汉得获重生。 另一曰“珞珈花谢”,为纪念李医生。文亮就读于武汉大学,学成于珞珈山下。自去年12月30日吹哨,2月1日确诊到2月7日逝世。仅仅8天,这个名字如昙花一现。故在烛台上刻下“珞珈花谢”寄托我们的哀思。 很幸运,我见到了艾医生,并把双哨亲手交给了她。 五 3天的武汉之旅很快就要结束,我不仅参观了武汉客厅的抗疫展,还打卡了武汉集中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金银潭医院、举办万家宴的百步亭社区,倾听了许多亲历者讲述的一个个生离死别的故事,我真真切切感觉到武汉为全国抗疫的付出。 中国中医研究院最新编辑出版的《中国疫病史鉴》记载,从西汉到清末,中国至少发生过321次大型瘟疫。每次疫情,都能让当时的社会为之战栗。 这一次新冠肺炎疫情,是公认的百年未遇,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一次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截止2020年12月29日上午10点,全国累计确诊新冠肺炎96513人,全球累计确诊81518542人。365天已经过去,这场全球疫情传播不知道还要多久。 一位年轻的父亲带着孩子在滩涂上挖丝螺并吹起了哨。他告诉我,我们武汉江边长大的男人都会用螺吹哨,爷爷传给父亲,父亲传给儿子,现在,该我教小子了。 我在武汉的江滩,在母亲河边,与这个城市做个告别。 此时,飒风烈烈,江涛拍岸。  我落泪了。今天,是文亮吹哨一周年。 谨以此文,表达一个普通中国公民对艾主任和李医生的由衷敬意。

文洁若:我还要工作二十年

◎赵蘅 来源:北青网 [年终致敬] 躬背移步 一脸笑吟吟 这次见到93岁高龄的文洁若阿姨,真没出息,使劲忍着,也让她看出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 除了走进她有意为我虚掩的门第一次让我用鞋套,陪她出门取报放酸奶瓶时会戴上口罩,半年没见,几乎看不出老太太有什么变化,更谈不上疫情对她有多大的干扰。还是那样神气,虽早已躬背移步,却两颊绯红,一脸笑吟吟。 见面第一件事依然是急于送书,问你有没有这本,还是那本。“不急,不急。”我说,“您先坐下,别累着,我先交代给您带什么了。凉席、报纸、口罩、消毒湿巾。这是去年12月戴乃迭百年纪念会的报道,没敢惊动您,我把您的文章选了一段,请人朗诵了,效果特别好。这是我写的草婴书房的剪报,还有纪念邵燕祥老师的文章……” 第一回带礼物没带吃的,事先电话里问过,黄桃,特高级的黄桃,是我儿子鸫儿送的。还有南京鸡鸣寺的绿豆糕,上海图书馆明辉送的,还有……老太太说都不要,吃的很多,吃不完浪费。那凉席要吗?南京今年的新产品。“凉席要,我的那床找不到了。”其实我正矛盾,都过立秋好些天了,还用凉席对老人是否晚了点呢?可这回探望一进门热气扑面,刹那间就出汗了。原来文阿姨既不用空调,也不用电扇,说发出声音太吵。再看她那堆了一桌的书本笔墨,立马领会在这套拥挤的满满当当的房间里,发出任何声音,它的始终以读书写字为第一的主人都会视为干扰! 毕竟我和文阿姨很熟,还有点面子,今天我居然硬是把老太太哄到“卧房”,半强迫帮她拆下床单枕套枕巾,换上崭新时髦的凉席和同花色的枕套。我知道要不这样,她且舍不得用呢,只好“堵”上一句大话:“您做了这么大的贡献,也该享受一下生活啦!”接着,我再把占据床尾的几床被子挪到床边,冲这室内温度,至少还能用一个月。自然“顺手牵羊”掠走了一堆被单毛巾,我笑说洗好再给您送来,暗笑,这不等于催我再来吗。 正在翻译 川端康成的《东京人》 搀扶文阿姨回到外屋书桌前,自己勉强找个地儿坐下。我问文阿姨,您最近在忙什么啊?她说在翻译川端康成的《东京人》。这本书第一次在中国出版吗?她回答道,“不是,三十年前就翻了,这次是校对,想给人文社(人民文学出版社),我在找原版书。” 对日本文学涉猎甚少的我,关切地问作家的相关情况,文阿姨说自杀了,又说他是日本第一位得了诺贝尔奖的作家,获奖作品为《古都》《千只鹤》《雪国》。“得奖后约他稿的太多,大概他觉得写不出来吧。”(这多像海明威)。文阿姨的看法总是和约定俗成的分析大相径庭。我倒更倾向是作家早年丧亲过多的宿命,称他是“温情的陪葬者”再恰当不过。青春时代又遭遇恋人离开,悲凉而无奈。他曾坦白说“《伊豆舞女》中的‘我’就是我”,所以他一直“感激着爱情”。19部小说,功成名就,也阻挡不了1972年4月16日这位极具日本特色的著名作家在工作室吞煤气管的决然。 “你看这是儿子萧桐画的。”展现在文阿姨手里的是一张炭笔画的作家肖像,她翻原书到印有川端康成照片这页给我看,我说画得真好。画是复印的,各有两张,我说把重复的送我吧,她说一定保存好啊,可别丢了。我说不会。问她原画在哪?她非说这就是原画,已经发给了日本。那自然是电子版了。我也不再和她争辩了。 《东京人》写于《雪国》之后。我很喜欢一位书评作者说他的父亲分析《东京人》:“日本文学给人的感觉就像秋天的夜晚,下着雨,雨又不大,巷子里有一盏灯,不甚亮,在雨中透着昏黄的光,却又看不到灯下的事物。而《东京人》里川端康成借笔下的朝子评论他们的生活,用了一句‘恼人的秋天里的蔷薇’,这可能就是《东京人》、是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学的另一个真实写照吧。”不禁感叹,川端康成细致缜密描写的日本社会风俗画面和中国女翻译家的现实生活有多么大的差异啊,文阿姨居住环境虽说是杂乱昏暗的,而她的内心却充满积极向上,如同明朗的阳光。 与小说里的人物正相反,寡居二十一年的她并不觉得孤独。在她那里,找不到战后东京那些人的困惑、忧愁、苦涩与挣扎的字眼,尽管她的译笔下是那些乱麻一团的人物关系,她自己却像一股劲地往前冲的斗士,无怨无悔,简单明了。比如她和萧乾伯伯共患难的婚姻,比如她对翻译《尤利西斯》的坚持。因为在她的字典里,除了“工作”,其他都是浪费光阴的。 旧译本里还夹着一摞像是信件的纸片,现在后悔应该翻看一下,估计都是有关翻译这本书的交往,不好细述了。有一点可以弥补自己无知的缺憾,当我回家告诉鸫儿,文奶奶是《东京人》的译者后,他立马在网上订购了《东京人》上下卷,虽是不同的译者,也让我第一次走进这些同样经历过浴火的“东京人”的生活,并被深深吸引了。 《民国少女的日记》背后的幸运者 文阿姨这次送我的书又是《民国少女的日记》。说实话,这本书她已送我多本了,但每送一本她都会在扉页上写下不同的文字,各种题词,句句经典,字迹不但工整,还加盖不止一个印章。这次我挑的一本,扉页上写着“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天凉好个秋’。宋 辛弃疾《丑奴儿》 文洁若录”。这是文阿姨在乙亥年金秋写的,她总是多写几本,来客就送。 《民国少女的日记》是文阿姨早逝的二姐文树新的日记集子。文阿姨说:“要不是我二姐这事,我还去不了日本。她一出事,舆论很大,到处传,我爸受不了,就带全家去了日本,我才有机会在那上了学。从这上讲,我得感谢我姐呢。”我注意到书桌上有一张老照片,是文家的全家福,我问上面有二姐吗?文阿姨说,没有,这是在日本拍的。 第一次问文阿姨二姐文树新的故事。不到十八岁去世的民国少女,想象中水灵得像朵丁香。排行五妹、当年才六岁的文阿姨说,她是产后吃生荸荠吃坏的,这种说法我头一回听,因为一般都认为这个跟老师私奔的痴情少女死于风寒。不管怎样,产妇总是十分虚弱的。显然文阿姨谴责那叫Y的老师不该让她二姐吃的。我问那他们结婚了吗,“他有老婆孩子啊,怎么结婚?生下的孩子后来还不错。”谁养的?我又问,“是老师的前妻给带的。”困难时期,自己生的孩子吃不饱,吃的都给那孩子了。我叹道。算一算,1935年敏(二姐的昵称)产下的女儿比我大十岁,今年也该八十五了。 还有一个女人也很了不起,就是文阿姨的三姐 。《民国少女的日记》的附录上有这位三姐给二姐的信。三姐就是家中唯一给二姐和老师传递情书的又一位民国少女,想不到她年岁还小,竟如此勇敢!她喜欢二姐那是自然的,也佩服二姐追求真爱的勇气。据写过本书评的作家张钊说,三姐同样有才,功课好极,会几门外语,要不是腿残,影响了她的前途,她也会很厉害的。我一直纳闷文阿姨如此不擅长家务,今天直截了当地问,那你们家以前的家务谁做呢,她说是三姐。这就对应了张钊所写的三姐的故事: 全名文棣新,在书中被称为“昭”。文树新与Y的书信联系都通过昭,文树新与Y私奔之后以及文树新去世后,昭在许多信件中表现出了理解、支持、侠气、真挚。虽然在整个故事中,昭只是配角,但她的光彩之处甚至胜过主角。她的命运如何呢? 在文树新与Y相恋私奔的过程中,昭也与自己的一位男同学开始了鱼雁传情。不幸的是,这次又被父亲发现了,一顿毒打后,昭被父亲软禁起来,直到她答应和那位男友断绝往来。 昭天资聪颖。她曾经用两年时间念完小学六年的功课,还可以直接用英文参加化学考试。17岁时,她就被免试保送到辅仁大学西语系就读。然而,就在这个青春年华的岁月里,抗战期间,年方19岁的昭骑车不小心摔伤了右脚,患上骨髓炎。在家中贫困、医疗条件差的情况下,昭竟然瘫在了床上,直到解放后的1958年才治愈。十七年的疾病,使昭从一位花季少女变成了中年妇女,耽误了学业、耽误了青春、耽误了谈婚论嫁,当然也耽误了事业与工作。昭一直与文洁若、萧乾夫妇住在一起,帮他们照料孩子,管理家务,直到1993年1月15日猝然去世。 文阿姨在《澜沧江畔一对菩提树》里的一篇《我的三姐》,表达了她对三姐的深切怀念。作为文家女儿的幸存者,至今仍笔耕不辍的文阿姨的确选择了和姐姐们截然不同的人生。这次拜访,她送我《生机无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时说,“你看看这篇,有我写的二姐。我的五叔也是,清华多难考啊,他偏要去跟大伯父到青岛海关做事,那是个肥差,染上肺病,结果把命搭进去了。所以我因为他们的事,明白不能像他们这样活着。” 听罢我感叹说,“人的命运都是自己选择的,我妈(著名翻译家杨苡——编者注)也说她不会像您二姐这样,她还说她也不会把这本日记拿出去发表出版。文阿姨,我觉得您比我妈更开明。” 文阿姨问我:“你妈妈还翻译吗?”我说:“早不翻了,最后一本是罗丹传记《我赤裸裸地来》。”“可她的《呼啸山庄》经久不衰,那是一本奇特的书。”文阿姨若有所思地说。 静默了一会,文阿姨突然问:“你怎么看现在?”我应答,中国的防疫应该很不错了,比起世界,我们这儿还是安全的。“是啊,你看我们的医生护士们多么救死扶伤。” 回程路上,在公交车上我读了文阿姨这篇《五叔二姐之死带来的思考》: ……这两个亲人的早逝,使我认识到,必须认认真真念书,完成学业。自1936起,父亲失业,我只好穿二姐的旧大衣,下摆拖地,遭到日本学生的耻笑。但我毫不在意,因为尽管日语是那些孩子的母语,年年获优等生奖的我是这个班上唯一的中国学生。在圣心小学读英文时,我穿的是四姐的一双旧冰鞋(只不过把冰刀卸掉了)。上清华大学时,趿拉着父亲的旧皮鞋。然而我的功课,一直是拔尖儿的。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身穿皮大衣、每周进两次城去看美国电影的上海小姐。” 仿佛今天我才懂得文阿姨对我说的“我还要再工作二十年,你看那个(周有光)活了112岁”的自信的由来。 意外骨折 让爱她的人心疼 8月24日,星期一,早上微凉。七点,我被凉台上的座机惊醒,奔去接听,是文阿姨的声音:“赵蘅吗?我摔了,你能来吗?”和以往一样直接明了,但能听出这与8月17日我在电话问候时那份快乐的心情判若两人! 原来老人昨天傍晚取报纸回来,在走廊上绊了一跤。我说昨晚该告诉我呀,她说以为没事,可越来越疼。我赶紧嘱她先别动,会尽快赶到。幸亏我儿子回来了,就住在我家里,我怕一个人弄不动,叫醒他和我一起开车去。文阿姨的房门再次为我虚掩,走进房间,老人坐在外间靠墙的床上,正吃力地穿衣。我上前帮她穿好,眼见那只摔伤的右手腕已呈乌紫色。我们母子俩,一个开道,一个搀扶她缓缓下楼坐进车后座,便直奔复兴医院。 可偏偏因疫情几家合同医院都停止门诊,急中生智,我决断地带文阿姨去了我的合同医院——海淀医院。这一路文阿姨捂着胳膊倚座闭目,面色苍白,显然忍着剧烈的疼,那样子好可怜!我只能不时回身安慰她忍一忍,会好的。急诊外科医生很年轻,看了一眼后便说十有八九骨折了,他说老太太你不该揉,越揉越坏的。医生立即开单子拍片,后给老人上了夹板。 回程中我担心自己身单力薄,无法应对文阿姨养病的非常时期,就迅速联系了几位好友来协助。罗雪村、张钊、人文社老干部处的同事,还有文阿姨的晚辈亲戚和邻居下午都赶来一起解决问题。我们还依靠了社区的居委会,通过他们找到附近的一家家政公司,我亲自接通了那位老总的电话。 真是好人有好命,文阿姨还是有福气的!骨折当日,我们就敲定了一位河南保姆郭姐,她答应当晚就住进文家,从此改变了文阿姨孤寡生活的囧境。8月26日,担心保姆不稳定的儿子萧桐从美国传来他妈妈对保姆满意的消息,他在微信上写道:“亏有小郭,家里干净,我妈舒畅多啦!”文阿姨的小亲戚马燕也发来老太太居家休养的近照,那浅浅的笑容是难得的放松,由衷的愉快。 经过一个月的疗伤,文阿姨奇迹般地康复,让声称需要四五个月才能好的医生大为惊叹。复查是张钊陪去的,我虽惦记,因即刻动身南下,只好放弃。事后他发来微信:“上午陪着文洁若先生去复查了,医生看了,认为恢复得很不错,文先生动了动手指、手腕,也不肿了。医生说,对一般人而言,现在就可以算恢复了,但因为文先生年龄大,所以需要固定一个星期后再看一看。文先生家的亲戚(也就是上次的马大姐)也赶到了医院帮助照料。特告!请放心!” 不幸骨折,让文阿姨最惦记的翻译工作被迫戛然而止。据悉养伤期间她已托人到东京买《东京人》原版书。前时学者魏大海先生从吉隆坡联系了我,他说他北京的家里就有原版书,归国后乐意给文老送过去。他还说已经联系青岛出版社,愿意出版文洁若翻译的《东京人》修订本,也包括出版文洁若所有的译著。消息传来,我太欣慰了! 文阿姨替她的姐姐们 完成了人生夙愿 国庆、中秋双节长假的第一站是宁波文博会俄罗斯馆相关的文学艺术活动,我下榻在喆啡酒店。入住第一天走进客房,那垂着长长窗帘下的小茶几桌上,竟摆放着一本精装本的读物。刹那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反应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书,第二反应,即使酒店有意为之,那也该是读者耳熟能详的书啊,比如《简爱》《安娜·卡列尼娜》等,而这本偏偏是《尤利西斯》,两位译者又是我太熟悉的名字:萧乾和文洁若! 翻开久未触摸过的、其实也并未真正读过的这本世界文学史上的奇书第一本中译本,首先跳入眼帘的是他们的文字。两位各写了长篇译序、译后记。文阿姨在《半世纪文学姻缘的结晶》最新修订本的序里写道:“自从一九九○年八月着手合译《尤利西斯》以来,萧乾和我就和这部意识流登峰之作结下了不解之缘。” 萧乾曾在《尤利西斯》中译本长序文中写道:“四年前八月间的一天,南京译林出版社李景端社长俩到我家,他说他们社出完普鲁斯特的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之后,还想把爱尔兰作家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也请人翻译出版。他风闻我早期摸过这本书,又知道文洁若也是学外国文学的,竭力促我们合作动手把它译出来。”在年轻的社长“热情敦促,执意怂恿”下,岁数已进入八十开外的他深感力不从心,第一个表态的正是文阿姨,萧乾描述说文洁若“雄心勃勃”地欣然接受。 他们的译本主要根据莎士比亚书屋1922年版。遇到把握不大时,文洁若还向南京的金陵神学院和北京西什库北堂的天主教神职人员请教过。 “经过一千五百多天紧张奋战,我们终于把《尤利西斯》译完了。继一九九四年的三卷手装本之后,两卷精装本也于一九九五年春与读者见面了。夙愿终于实现了,我们自是感到无限欣喜。”“全书十八章共加了五千八百四十条注释。是十八个小时内发生的事,内容却无比庞杂。如果不一一加注,读来必然不摸头脑。”萧乾、文洁若欣慰地写道。 一位美联社驻北京首席女记者曾惊叹地写道:“这对夫妇啃起这本晦涩难解的书已够令人惊奇的了,今天中国居然出版这本巨著是更大的惊奇。” 写到这里,我特别感慨的是萧乾在完成大业后说了几句由衷感恩的话:“应该感谢的,就是去年今天辞世的三姐。我们之所以把这本书献给她,正是因为倘若没有她作为强大的后盾,当初我们根本就不敢去接受这么重的一项任务。” 这位可敬的三姐,即当年为二姐传递情书的昭。冥冥之中,我以为是文阿姨替她的姐姐们完成了人生夙愿。… Read More »

傅高义与两部《邓小平时代》

文| 杨继绳 来源:? 2020年12月20日,90岁的傅高义先生逝世,网上有一些评论。 我想的了一件往事。 2007年,傅高义先生到炎黄春秋杂志社找我。任意(任仲夷之孙,当时在哈佛读博)陪同。他一见到我就说:“你写了《邓小平时代》,我也要写一本这样的书。”他当时77岁了,这么大的年龄要进行这么宏大的文字工程,我佩服他的雄心。 我的《邓小平时代》是1998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的。原稿70多万字,出版时删到50万字,印了五万册,一个月就卖出了三万册。意识形态主管部门得知后下令禁卖。中央编译局局长两次被约谈,勒令检查。中央编译出版社也受到处分。(10年以后,中央编译出版社将剩下的两万本卖给一家书商,换了封面全卖完了。我将原稿中删下来的20多万字扩充成为《中国改革年代的政治斗争》2004年在香港出版。) 傅高义的中文很好,我们用普通话直接交流。我向他介绍了我这本书的遭遇,他提出了改革开放中的一些问题,我一一作了回答。最后我向他介绍了一些采访对象的名单。几天以后他在中央编译局开了一个座谈会,我给他的名单可能被邀请。我们交谈了两个小时,该吃饭了,他说:“我请你吃饭,我是美国人,有钱。”他请我吃饺子。 五年以后,他的《邓小平时代》出版了。中文版厚1000页,在大陆发行60万册,是经中国意识形态主管部门同意的。这时我想起了我的《邓小平时代》的遭遇。同样的主题,同样的书名,为何命运有天地之别?主管部门为何厚彼薄此? 我想,两本书内容可能有所不同。我的书是秉笔直书,有“负能量”,傅高义的书有曲笔,绕过了主管部门不愿意看到的内容。北京大学一位梵文专家说过一句话:“假话完全不能讲,真话不能讲完全。”傅的书可能是“真话不讲完全”吧?粗看了一下他的书,他的确回避了改革年代发生的一些敏感的事件。对读者来说,这些回避毕竟是遗憾的事。政治家需要“真话不能讲完全”;记者和学者“真话必须尽可能讲完全”。记者和学者的笔下必须还原事件的真相。不完全的“真相”不是真相。 2016年,哈佛大学授我“良知与正义”奖。我不能出国领奖,缺席授奖仪式。86岁高龄的傅高义先生却出席了,为授奖撑了门面。远隔太平洋,我十分感谢他。 杨继绳 2020年1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