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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的悔

文/ 刘晓航 来源:新三届 我这一辈子最痛悔的是1983年夏天,当命运多舛的大哥身患胃癌,特别是在他弥留之际,我竟没去看他最后一眼。每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甚至放声恸哭,我不能原谅自己。 大哥长我16岁,人世间所有不幸,差不多全降临到他一个人身上。他一生下来,脸上便有一块红色的胎记,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红胎记便一年年扩散,以至半个脸都是红的,并增生了一些瘤。更不幸的是有一次报社机关篮球赛,他被撞倒在地,球衫上报社的圆徽章戳瞎了他的左眼。从此,他便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更羞于见女人,这副模样上哪儿去找对象!比这些更不幸的是,他在政治上蒙受的厄运。大哥是徽州农校毕业的,学的是园艺。旧社会毕业即失业,经亲戚介绍,1948年,18岁的他着一身灰布长衫从皖南来杭州,进《东南日报》社当了一名排字学徒。 刚满师杭州就解放了,《东南日报》改成《浙江日报》。他已是一名熟练的排字工人,成为报社第一批入团的青年。他工作热情,热爱文艺,是工会的骨干,这时他已担任报社印刷厂的统计员,很快就要入党了。但不久大祸临头,在肃反运动中报社电台挖出一个平时对现实有不满情绪的译电员(他是前《东南日报》社长、国民党中委刘湘女的侄儿),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大哥和他曾是好朋友,过从甚密,散布过一些言论。其实,当时他们只是一些不到20岁在政治上极不成熟、稚嫩的小青年。这样他们被打成纠合性的反革命小集团,此事还牵涉到当时正在朝鲜前线作战的二哥。1949年,二哥刚15岁,失学在家,常与大哥他们在一起玩,也发过一些“牢骚”。 大哥从未和我们合过影,他说他的样子太难看了。1979年,他在西湖边的留影在我几次搬家中遗失了,只保存着他在1953年的一张照片,当时他26岁。 一年后,两个哥哥有了消息,二哥因为有战功被免于刑事处分,后来被安排到省林业厅林产调查队工作;大哥被处以劳动教养两年。当时劳教还能领到工资,他按月给我们寄20元钱。当他劳教期满时,上面来了文件:劳教人员一律留场就业,一分钱工资也没有了。大哥那些年一直在东海边一个盐场劳教,在饥饿、疾病、重体力劳动的折磨中,他顽强地活下来。 1962年元旦,盐场放电影,散场后,劳教人员的宿舍着火,大哥顶着一床被子从大火中逃生。我和妈妈一次次写信给劳教总团恳求,1963年大哥终于回到芜湖家中。由于没有生活来源,走投无路的大哥只得以一个城市居民的身份下乡务农。他去的是我们的老家——离芜湖30华里的繁昌县中沟乡章墩生产队,家乡的父老收留了他。 起初那两年他住在村口的茶棚里,冬天四处透风,夏天也没蚊帐,8年的盐场生活使他对环境有了惊人的适应能力。他很快就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衣着到讲话,他学会了包括犁田在内的各种农活。大哥为人老实、忠厚,干活不叫苦,言语又少,乡亲们呵护他。在这里他获得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严,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他在生活能糊口后,还不时接济一贫如洗的家里。大哥每逢农闲和雨天便赶回城里帮母亲糊火柴盒,起早摸黑从无怨言。 让我一辈子不能忘记的,1965年春节,大年三十,左邻右舍燃放鞭炮吃年饭了,我们家冷锅冷灶,连年饭米都没有,母亲让我和妹妹去江边的杨毛埂去接从乡下来的大哥。我和妹妹站在寒风刺骨的江边差不多三个钟头,天快黑了,只见到半个红脸的大哥挑着一副担子,顶着寒风气喘吁吁赶回来。我们兴奋地接过他的担子,他带回20斤米,几块豆腐,两尾筷子长的鱼,这一顿年饭吃得很沉重,母亲掩面长泣,我们兄妹三人沉默不语,这段经历使我从此懂得珍惜——它是贫穷的姊妹。 1965年7月初,我参加了“文革”前的最后一次高考。虽然我的成绩非常优秀,但我知道我是考不取大学的,因为早在前几年,在大学招生中已经严格地贯彻阶级路线,许多出身不好、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都考不上大学,甚至连一份糊口的工作也找不到。何况像我这样的,差不多是出身最不好的一类(父母是黄埔军校的学生,都算“历史反革命”),两个哥哥是“现行反革命”,等待我的只有绝望。果然在7月20日邮局送发录取通知那一天,我和母亲守候在大门口,看着邮递员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了。五天后我收到了“不予录取通知书”(43年过去了,我仍然保存着它)。 在那以后的几天里,我茶饭不思,颓然地望着苍白的天空发呆,我的明天在哪儿?幼稚而不懂事的我说了不少抱怨母亲和大哥的话。那几天,母亲以泪洗面,大哥充满愧疚地一声不响地坐在屋角,痛苦地低着头,不敢看我,这些情景43年来一直保存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成为对我的自责。 “文革”期间设在安徽农学院的省招生办公室被红卫兵冲开,招生档案撒得到处都是,我们高中的陶广忠同学从中找到我们的成绩卡,我才知道我的总分是384.5分,是完全可以录取到全国重点大学的。12年后,1977年冬天,我又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高考,才圆了大学梦。 1966年2月,在走投无路中,我报名去了皖北的十八岗农垦学校,那是一种变相的上山下乡。1968年12月又第二次上山下乡到皖南的南陵插队。大哥一直和我保持通信联系,鼓励我不要惧怕困难,要对未来充满信心。他经常用英国诗人雪莱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来勉励我。 1967年夏天,为躲避城里武斗的枪林弹雨,母亲让我去繁昌县乡下大哥那儿“避难”。我在大哥低檐的茅屋里住了两个月,我随他在烈日下锄草、割禾,收工后在月下看守瓜田,去水塘网虾,使我感受到农耕劳作的艰辛和乡野田园生活的宁静、淡远。在他的茅屋的角落,一个木箱改成的“书柜”里,我发现外貌丑陋的大哥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些年他一直在坚持理论学习,他写了整整几本读《毛选》、艾思奇《大众哲学》、苏联《政治经济学》的笔记。我翻看了他的日记,一页页、一行行琐细的日常生活记录,充满了对母亲的关切,对母亲胃病病情的焦虑,对我和妹妹学业及成长的关怀,特别是对我前程的期待,我的前程成为全家人的希望。 1977年12月,我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高考。因为成绩优秀,1978年元月就参加了高考体检,可是到3月,我仍旧没有接到录取通知,还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原因。我愤怒了!打倒“四人帮”,春天终于来到冰封的中国,为什么春天的风仍然吹不到我们身上?我给当时担任**安徽省委书记的万里同志写信,申述我们的不平。4月底,安徽省招生办根据万里同志的批示,把我们这批受家庭出身影响的高分考生录取到几所师范学院,从而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大哥闻讯从乡下赶回,祝贺我人生的转折,兴奋地喝得酩酊大醉。 1980年,当时全国的地、富和右派都已摘帽,右派已改正平反,而大哥头上的帽子仍未有人来摘。我们支持他去杭州上访,家里凑足了来回的路费,他回到阔别24年的杭州城。这个城市的变化太大了,浙江日报社早搬家了,50年代的老同事多半不在了,有的死了,有的调离了,还在的几个老职工,见到已经衰老的大哥像是发现出土文物般惊叹:“你还是回来了!”他寻访当年办案的单位,都推来推去,一律官腔官调:“过去案子并非都办错了,平反还没平到你们这一拨,你回去等着吧……”一句话就将可怜的大哥打发了。但是,有人告诉他当年和他一个案子受处分,还活着的都在上访,受理重审还是有希望的,大哥抱着这最后一线希望离开杭州,临走前还花钱在西湖边照了一张相。 1983年春天,我又接到大哥来信,他被选为街道织布厂的厂长,他是第一次担此重任。工作很忙……这一年夏天,我突然接到母亲来信:她悲伤地告诉我,大哥病倒了,医生确诊为胃癌,他呕吐不止。我惊呆了,我工作太忙,孩子刚周岁,又遥隔千里,一时不能去看他,只能写信去安慰他,并寄去50元钱。 半个月后,我接到他回信,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在病痛中写的:“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癌,我要和命运继续抗争……”我读后哽咽了,眼看就要放暑假了,一放假我就去芜湖看他。 电大的期末考试总安排在7月下旬,学生的考试结束,我正准备去买船票,母亲又来信了,我拆开一看如五雷轰顶:我可怜的大哥已在7月22日去世了,他是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的,死时形销骨立,他是在七旬老母慈爱的关照下去世的,死时他那只唯一的眼睛是睁开的,这是对不公道命运的抗议!母亲是在办妥他的后事后才写信告诉我的,我顿时泪如泉涌,几乎没有考虑,我就登上一艘正要起航的轮船,赶回芜湖家中。我跪在大哥的遗像前放声恸哭,伤心的哭声惊动了四邻,他们也陪我一起落泪,我为大哥这一辈子不幸的遭遇而愤懑,我痛悔在大哥临终前最需亲情关怀时,我竟不能看望他最后一眼:他对我是那么宽厚,而我亏待了他,我的良心将从此不能安宁! 大哥去世后,他在乡下的朋友,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他下乡18年的故土。第二天我冒雨赶往中沟的章墩,在淅沥的雨声中,我长跪在大哥的坟前,鞭炮的纸屑与纸钱的灰尘漫天飞扬,似乎在诉说长眠地下的大哥的哀怨。由于大哥终身未婚,没有子女,我只能以女儿珊珊名义为他立了一块碑,以悼念他一直未走出炼狱的灵魂。 1985年,浙江方面给母亲发来一封公函,说明1956年对大哥的处分是错误的,现经查实,给予改正。这是一封迟到的改正书,对于死者或者生者都已毫无意义。 (文章摘自王克明、宋小明主编《我们忏悔》,中信出版社2014年出版。)

傅钟文太极心得

傅钟文 来源:“太极拳”公号 太极拳近年来已成为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运动。关于太极拳的理论也由单纯的技术观点发展到科学依据的探索,这是值得高兴的。 我在少年时就爱好太极拳,承杨澄甫老师的启迪和教诲,不敢说有多大心得,不过,七十年来从未间断过。正因坚持不懈,认真练习太极拳,增强了我的体质。太极拳具有高度艺术性和科学内容:精奥细致、理论深切。如能根据理论的要求来锻炼,有了实际功夫,便更能领会太极拳的个中旨趣。要练好太极拳,除了遵照先哲的理论指导和要领提示之外,我认为必须注意几个方面。 首先,要领会“劲”的涵义。太极拳认真练习到了适当的阶段,就会练出劲来。这股劲是一种“浑劲”,也就是太极拳入门的基础。所谓“懂劲后愈练愈精。”据我个人的体会,这股劲好象秋天的成片芦苇在湖中被大风吹得俯而复起,坚韧不折,柔而有弹性的意思。又好象海洋中的滚滚波涛,水质虽软而含有非常雄厚的力量。浑劲练出以后,继续再进一步要从浑劲中练出“轻灵劲”来。浑劲是藏而不露的浑厚实力,从而达到柔而有刚。轻灵劲是既有轻灵感觉而又能园活运转的意思。将这两种劲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相互为用,才能刚柔相济,棉里裹针,再能变化分出掤、捋、挤、按诸劲而灵活应用之,始可达到融会贯通,得心应手的目的,方能进入具有高度艺术的境界。 太极拳要练出劲来,仅凭一般勇气蛮练,不去体味它的涵义,钻研它的架势,这是办不到的。必须自己苦练之外,又要练得处处符合原则和要求切合实际。这就要在平日练习时必须注意到下面四个要点。 一、眼神 眼神平视,要贯注而活泼,当每式的变化,视线要随身法而转移,切忌目光呆板或野顾。 二、腰 腰是一身的主宰,练拳时要顶腰,歌诀有云:“身形腰顶岂可无”。如云手,搂膝拗步,斜飞式,海底针,高探马等式,都须腰部挺拔,像立之运转,转时总不离轴心。又好比指南针一样,针动而针轴不离原位。武术家所谓:“守中土”就是指中土不离原位的意思。引证力学来说,就是重心作用。所以练拳必须讲究“尾闾中正”。神贯顶,尾闾中正才能保持重心,而无姿势偏侧,架势过与不及之病,练拳如果低头耸臀,腰部不挺,失了重心,就是所谓“冒腰”。常言道“低头冒腰把式不高。”因为冒腰则呼吸不畅,气不能下沉,顶头不能悬虚,虚实不清,上下不能一气贯通,终练不到高明的程度。 三、四肢 练太极拳对四肢的运动,有一句话叫做:“如意胳膊、箩圈腿。”就是说,手臂与腿都要微有弯曲含蓄之意而不可伸得过直。“劲以曲蓄而有余”,就是指此。如单鞭、野马分鬃式,后腿微曲向外 ,就能做到前弓后蹬,力从脚跟而发,像树生根于地全身稳固,而不是向后挺得过直。总的来说,四肢要圆润、灵活、稳实、切忌强直。 兹再就各关节分述如下: 1、要坐腕竖掌,但掌心要微凹而不可平,这是要着。 2、手指不宜太直,手指与手指之间不宜并紧,要似开非开,练 久劲自生。 3、肩要松活下沉,不可用强劲或有耸抬之意。 4、肘要下垂,如白鹤亮翅式,手臂虽向上提,而肘尖意须向下。 5、要以肩顶肘,以肘领腕,又要以指领掌,以掌带臂而沉肘松肩,又要以腰腿之意配合手、肘、肩,上下联贯,虽略有先后而动作协调节节贯串,不可过劲,过劲则僵硬。 6、迈步时,脚跟须先着地,然后徐徐踏实,即所谓“迈步如猫行”。猫行的形象很妙,脚步既轻灵又稳实,而其身躯又活泼。同时膝随之向前,但弓步不可过劲(指膝部不过脚尖)。进退即能灵活。后脚要着劲,切不可偃侧。 7、脚的起落,如云手式,跨步时须先提起脚跟,继之提起脚尖。跨步后,脚下落时要以脚尖先着地,而后徐徐踏实。能这样做,左右虚实自然分清。 8、要含胸。含胸与冒腰,陷胸不同。而是两臂骨节均须松开, 肘部下垂,呼吸自然。 9、开裆。开裆不是指步宽,实系松胯,胯松则裆自开。 10、裆要平,裆平则下盘稳固。同时在裆平的基础上意还要上提,提裆贯顶,必须做得自然,则头自中正,呼吸舒畅,气度安适,从而能上下相随,式式均匀,自可领会周身轻灵园活之趣。 四、意境 1、心要静而精神要振作,忌低眉垂目,委靡不振,缺少生气。但也要忌怒目攒睛,挺胸露齿。周身要节节贯通,勿使有丝毫间断。 2、重视前辈积累的经验,遵照典型的架势来认真锻炼。但要练得自然松静,使举动周身轻灵。必须“依规矩熟规矩,化规矩,不离规矩”。本此坚毅精神,才能练得得机得势。 总之,太极拳每一架势都有它的精义,必须悉心揣摩,仔细领会。举手投足,不可太拙,太拙则腰腿不随,全身易于强硬。要步随身换,进退须有摺叠。姿势必须先求开展,后求紧凑。随时留意,着着用功,式式须要清楚,不可含糊,而又要连贯,一气呵成,日积月累,功到自成。

老张口味之探源

老张口味之探源— 《舌尖乡愁》序 阿  成 我跟老张(福臣先生)相识多年,我一直以为他是湖北人,但是我看了他准备出版的这部新书才知道,他的祖籍,他的家乡,最早是在我们东北。现在回忆起来,从电话里经常传来老张那沙哑的声音,说的无疑是地道的东北普通话。有道是,“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乡里人”。这样一来就让我平添了几分亲切,不仅如此,在他的这部新书里头,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就是对东北之口味的记叙。 老张的这部洒洒脱脱,耗散性结构的随笔集,似乎是一部用文字构建起来个人生活的小历史。这样的随笔先前倒是零星的见过,但大多并不系统。便是有,也似乎是无意而为之。那么,老张的这部随笔集也是无意而为之的吗?“1956年我出生在广州市,两岁时随父母北上到武汉。我4岁那年,妈没了,走那天,爸不在,出差搞外调。门外鞭炮响,我害怕,用椅子顶着门,爷爷抱开我,大人们捧着盒子,里面住着我的妈。我使劲地望着那个盒子”。这是一段凄凉苦涩的家常话,但这也是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和历史。那么,又何以见得他的家乡在东北呢?不妨看一看由上面的这一段文字才出的下面行程。“爷爷把我们拉拉扯扯地带回了老家,老家是吉林省大安县古城乡四合堂村”。“4岁的我,啥也不知道,不懂老家是怎么回事,就知道饿,哭着喊着要吃的,哭着喊着要妈妈。爷爷把姑姑叫回来把我领走,在姑姑家更饿,老哭,姑姑家也没有什么吃的,我的哭声惨烈,让姑姑心痛。姑姑便隔两天从仓房里偷偷拿出一个土豆,给我烧着吃,看着我饿狼似的转眼间把土豆吞了下去。 “一天姑父看见我在吃土豆,大骂姑姑“把土豆种子都吃了,明年吃啥”。姑姑不敢再给我烧土豆吃了。我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喊饿。姑姑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不想姑姑跟我一起哭,我想姑姑能给烧土豆吃。又有一天,我看见姑父不在家,姑姑去挑水,我跑进仓房,爬高偷吊在房梁下面的土豆种子,刚摸到一个土豆,一下子栽了下来,正好摔在一口破锅上,我放声大哭。姑姑听到我不是好声的哭,丢下水桶就往回跑,看见我趴在破锅沿旁血流满面,把我抱在怀里一起哭。”这就是一个人命运的轨迹。 从这些文字当中我不仅了解到了老张的老家原本是在我们东北,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饥饿一直伴随着老张的童年、少年,直到青年。以至于老张的这些饥饿的记忆和饥饿时所吃的东北食物的记忆,已然进入到了老年门槛的老张的心灵,至今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且充满着温暖和亲情,并时常进入回忆,注入笔端,“老张昨夜入梦,梦回老家东北,梦中回到和妹妹过年时抢冻梨吃。50多年前黑梨冻是东北老家冬天里唯一的水果,还不是谁想吃就能吃到的。” “冻梨一下子连接起老张46年前的记忆。1976年的冬天,19岁的小张从武汉回乡当知青的第6个年头,从黑龙记省依安县庆丰公社庆丰大队一小队民工到大兴岭安塔源林场支援林业生产,(简称支林)。当时的林场,其实是从哈尔滨火车站出发,经大庆、齐齐哈尔、加格达奇,一进加格达奇就是进山了。加格达奇再往里走一点的火车站是塔河,终点是漠河。坐汽车一个多小时就到北极村,再往前就出了国界,进入前苏联了。 “当时的塔源林场就是一个小火车站。我们支林大队人马开进到塔源时,就在火年站下面不远处搭起几顶帐篷。零下30多度的大冬天,天一放亮,人喊马叫跨过铁路,钻进车站对面山上的森林中,大兴安岭的雪山林海中,从日出到日落响起嗡嗡的电锯声和“顺山倒”的号子声。 “我们一个帐篷里住了5男5女(10人),帐篷中间用板皮隔开,19、20岁左右的年纪,5女是上海知青,五男是庆丰公社知青,上海知青甲方代表林场,庆丰知青乙方代表支林。每天我们上山要比伐木工晚两个小时。上山后10人分5组,男的拿皮尺量出归到一起的木材的长和大小头、圆的直径,作为提供的数据,女的用笔记在手中文件夹的纸上,下午回帐篷算出木材的立方,是当时林区最好的工种——检尺员。 “有一天我们中午下山回帐篷,一长列货车停在站里。小孙淘气,一下子爬上一节敞篷货车,掏开一个草袋子拿出一个乌黑的冻梨丢给我。接着又掀下来两个草袋子,我们四人抬起来就往山上跑。到了无人处,气还没喘匀,迫不及待地从草袋中掏出冰凉的冻梨就啃,一口下去冻梨上留下几道带着冰碴、雪白的一寸深的印痕,酸甜爽口留在了舌尖,甜软溜进了胃里。我们10个男女知青和两袋冻梨一起走过了那个又甜又酸的冬季。 这一行文字大约印证了老张对于往昔岁月的那种刻骨的怀念,“入梦成真,老张把雪梨用开水洗净放进冰箱冷冻了起来,等到春去夏来之时,女儿外孙回来,尝尝冻梨。” 在老张即将出版的随笔集当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咱们国人南方的也好,北方也罢,见面礼就是个‘吃’字。口与舌一碰,就是个吃。是啊,‘民以食为天’!”记得,我在老张那儿出过一本关于吃的随笔集。我原本拟定的书名是《断肠最是故乡味》。但是被老张“武断”的改为“舌尖上的东北”。我倒不以为然,不过读了老张这部随笔集,我倒是想,是不是我俩都曾跌入到了一个误区。有一句俗话叫“众口难调”。为什么众口难调呢?个中的道理其实很简单,你儿时关于食物的记忆永远是最好吃的。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并不在乎是像石头一样硬的冻犁还是大葱蘸大酱。这些食物不仅抚慰你的胃肠,也净化你的灵魂,升华了你对家乡,对亲人那份纯净至真的感情。因此,仅仅是用好不好吃来评价自己记忆当中的美食自然不是百分百的准确。记忆中的美食,是乡愁,是情感,是对亲人的眷恋和深沉的爱,不仅是舌尖上的记忆,而且还连着灵魂 。君不见那些百万富翁常常要到乡间小馆去吃大葱蘸大酱、大饼子、窝窝头、大碴子,这些先前穷苦人家吃的普通不能再普通的粗劣食物,而且吃得满头是汗,幸福满满。由此看来,众口怎么能不众口难调呢? “说到饺子老张今天还真得包饺子,昨天沈阳于忠民兄快递来了两袋酸菜,今天得包酸菜馅饺子,还要吃上猪肉、酸菜炖粉条子,粉条子也是忠民兄快递的”。“中午煮上东北大米,一袋东北酸菜,一大把东北的粉条子,半斤五花肉炖了一锅,刚一开锅,香气扑鼻,今天中午老张两小碗东北大米饭,一大碗猪肉酸菜炖粉条子,吃得满头大汗”,“回到老张书舍,5点20分,晚上简单便饭,长春尹哥快递的东北大酱,女儿小两口年三十送来的玉米、黄瓜、土豆蘸大酱越吃越香,满满的故乡和亲情的味道!”这普普通通,并无华丽辞藻堆砌的文字,情之深,意之切,简直到了刻骨的程度,让看官无不为之动容。像这样的记叙在老张的这部随笔记里随处可见,老张于当天下午到北京站又乘车赶往长春。还是刘田小老弟接的站,中午还是杨琳小妹做东,油豆角炖排骨必不可少,还有尹哥陪着。晚饭继续。第二吉林教育出版社美女编辑刘君请老张。还是这些人,又吃压锅黄金钩。饭后刘田带老张去了刘老根大舞台,听了一场二人转,看了一眼赵四。 “22日中午尹哥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尹哥用东北饺子、东北豆角送别老张。动车从长春站开出,老张一路向北,去找豆角……”“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白色、黄色原汁原味的粥了,到了不离不弃的地步,每天喝上一碗,胃里才踏实,舌尖才清爽。出差在外,火车上的粥再贵,我也要买上一碗。走到东北老家不管在哪个地方,我都会东游西荡,喝上两碗金黄色的甜丝丝的小米粥……”的确,这让我想到曹雪芹在他的《红楼梦》中说到的那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是啊,只要写成文章的文字都是情,都是爱,都是心酸,也都是幸福。 当然,老张在他的这本随笔当中,也不单纯是介绍关于东北的生活,他也用相当的篇幅记述了他生活了差不多50年的武汉生活。“前前后后在武汉生活了50年,童年是在饥寒交迫中走过来的:吃什么东西都好吃,不管香甜苦辣酸,只要果腹,都是好味道。年纪大了,日子过得去了,胃越发犯贱,好多东西不吃,比如:牛羊肉、鸡鸭鱼,都不入胃。” 最后,我打算用老张的一段话作为结束语:“46年过去了……当年的10个知青战友今在何方呢,应该都退休了吧?你们还想念着大兴安岭的雪山林海吗?还想去看看吗?老张想啊!”

我在武大出版社编中国知青文库

文/ 张 福 臣 1、 入职武大 本人一生漂泊,居无定所,食无规律,上世纪80年代末期下岗后,自谋生路,但是一直与书相关,与书相伴。如摆书摊卖书起始,后编杂志、编书为生,历经折腾。2008年初被《知音》杂志社创始人胡勋璧先生再三邀请入职知音集团,任《往事》杂志书主编,编辑出版发行《武汉往事》、《东北往事》、《西北往事》、《上海往事》、《齐鲁往事每月一期,每月要用《武汉出版社》5个书号,每月每个编辑一本杂志书,5本书稿要我最后审定下厂印刷,工作量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后因书号紧张等原因,胡勋璧先生委托我与《武汉大学出版社》协商成立书局。我在知音策划的另外两本书《谁叫你是名人》《向中国大学说不》,因联系书号与《武汉大学出版社》大众分社社长郭圆圆相识,想不到这次代表《武汉大学出版社》就是郭圆圆老师,第一次约谈郭老师定在八一路一家茶餐厅。郭老师1米6几的苗条身段,虽说是从不往脸上擦又香又滑任何东西,但远看近瞧都是美女,郭老师说话办事干净利落,我们很快达成共识上报给各自单位领导,但因方方面面的原因,终未合作成。那以后因出书的事常联系,有两次还说服我到《武汉大学出版社》来一起做事。我当玩笑一笑了之。2010年春节前郭老师来电话让我去出版社谈事,一见面她就把我带到陈庆辉社长办公室。刚见面陈社长笑着说:“老张,我听好多业内人说到你,欢迎你来我们社里,《武汉大学出版社》这个平台更有利于你的发展,事已至此,老张只好从了。第二天在胡勋璧社长办公室,我递上了一个纸条“全国加盟连锁加垄断”。办了交接,告别了胡总。 2、 组稿 知天命之年,一步跨入梦中的校园,武汉大学,《武汉大学出版社》,成了半个武大人。端了武大出版社的饭碗就得做武大出版的事。经过调研思考,我策划了一套《中国知青文库》(100册)丛书。 2011年7月27日晚在武昌乘38次特快列车前往北京,28日早7点多到达北京,下车后联系肖复兴老师,打车近一个小时来到朝阳区华威北里小区肖复兴老师家里,热情随和的肖复兴老师很快地签下了《中国知青文库》丛书的第一部书稿《黑白记忆》,我和肖老师签完字后,也不讲客气,立马请肖老师电话联系上了史铁生夫人陈希米老师,约好下午两点半在《华夏出版社》见面。打车来到《华夏出版社》附近已是吃午饭的点了,在街边找了个小饭馆,点一碗北京的炸酱面,一碗面下到肚子里,时间尚早,出版社的同仁都在午休不便打扰,街边找了个洗脚店,边按脚,边等陈希米老师,按脚的师傅是个来自山西的车轴汉子,下手特别重,特有劲,我自认为自己所有的部位特受力,也痛得叫了出来,“轻一点”,但为时已晚,右脚小脚趾被按伤了,当时只想着签合同的事,脚痛一会会好的,没想在那以后到现在一不小心就会痛。陈希米老师骑着电动车准时来到出版社,第一次相见让我吃惊,穿着朴素的超出了见面前的想象。陈希米老师倒是爽快,没进她的办公室,在一楼找个有桌子的地方把史铁生先生遗著《回首黄土地》的合同就签了。这是我到北京后签的第二部书稿。和陈希米老师话别后赶往第三站,张承志老师处。来到北京西三环中路19号已是下午5点多钟,19号是个部队大院,有岗哨站岗。和张承志老师通了电话,承志老师很快来到门房,在门房我们签了《中国知青文库》的第三部书稿《金牧场》。签完了三本出书合同,我立马打车赶往北京西站,正好赶上了37次北京到武昌的特快列车。一天中签了三份《中国知青文库》书稿,一次名副其实的朝发夕至。 回到武汉,整个心思都放在《中国知青文库》的组稿上: 2011年8月3日,郭小东先生的知青三部曲《中国知青部落》《1979知青大逃亡》《青年流放者》《知青人信札》。 2011年8月5日,刘晓航先生的《风吹来,满天都是白色的伞》。 2011年8月16日,晓剑先生的《中国知青秘闻录》《中国知青忏悔录》《中国知青海外录》《红土高原上的童话》。 2011年8月16日,章德宁、岳建一先生的《青春炼狱》《青春祭坛》《青春极地》。 2011年9月7日,高红十老师的《延安一片月》。 2011年9月12日,詹志芳老师 的《晋南馍》。 2011年10月10日,陆天明老师的《桑那高地的太阳》。 2012年3月14日,董宏猷老师的《十四岁的森林》。 2012年3月20日,梁晓声老师的《今夜有暴风雪》。 2012年4月17日,孟祤勇老师的《空中花园》《地主的女儿》。 2013年2月2日,林白老师的《致一九七五》。 2013年11月17日,马波(老鬼)老师的《血色黄昏》,因故未能出版。 2013年12月4日,刘小萌老师的《中国青春事典》,因故未能出版。 从2011年7月28日起我和肖复兴老师签下《中国知青文库》丛书的第一部《黑白记忆》书稿,到2013年底与老鬼老师签下《血色黄昏》止,我用了三年的时间走南闯北,写信打电话共签下了60多部知青题材的书稿。 3、 改书名 书稿有了,在出版过程中,又接到某部的告知,丛书名不能使用《中国知青文库》,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费尽心思,改丛书名为《红土地之歌》《黑土地之歌》《黄土地之歌》《生命之歌》《记忆之歌》,一套《中国知青文库》被分成了五小套丛书。事情还不算完,从此后,“知青”两个字成了敏感词!只要书名出现“知青”两字的都得想办法替换,哪怕是已出版的再版书。改书名时作者都还不愿意,说好话,做思想工作,只要能出版成书,让我干啥都认了。 晓剑老师的4本书改了3本,《中国知青秘闻录》改为《青春肆虐的河谷》,《中国知青海外录》改为《占领曼哈顿》,《中国知青忏悔录》改为《世界》。 郭小东老师的知青三部曲《中国知青部落》改为《中国纪事》,《青年流放者》改为《七月肖邦》,《青年人信札》改为《迷失的小酒馆》。 李洱老师的《朋友的葬礼》,原书名为《鬼子进村》,《朋友的葬礼》一书是李洱老师的三个中篇小说的合集,分别是《鬼子进村》《朋友之妻》《葬礼》。因为《鬼子进村》是李洱老师的成名作,在读者中引起较大的好评和反响,我出书时用了《鬼子进村》,后因某部门领导审稿时觉得《鬼子进村》书名最好不用,给武大出版社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因。我无奈取了另两篇书名各两个字加了个“的”字,成书后书名为《朋友的葬礼》。巧合的是此稿写作时正遇30年的朋友刘晓航病危离世去天堂,此稿写作因葬礼而打断,现在书写到此还是神情恍惚,晓航兄音容还在。 4、 成书 肖复兴老师的《黑白记忆》于2011年7月28日签的书稿,2012年2月初成书,成为《中国知青文库》的第一本书。同时成书是《黑土地之歌》共11册,继续推出的《红土地之歌》11册,《黄土地之歌》12册,《生命之歌》10册,《记忆之歌》7册。记忆之歌其中的《命运》《百位知青作家掠影》两部因故未能出版,前后三年多的时间共出《中国知青文库》丛书51册。 2016年7月10日我从《武汉大学出版社》退休了,未能完成当初策划出版百位知青丛书的愿望和目标。留下了些许遗憾!但是能够出版51册知青的从书,也是费尽心思和周折,出书过程中可以说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上下不讨好,心中的五味杂陈味道只有自己知道。 周折也好,遗憾也罢!51册有关1700万知识青年的成长经历,1700万知青时代的悲欢离合变成了汉字成了永恒的记忆,给他们的后代,给历史留下了一份真切的记忆! 1700万知青平凡而又非凡的人生,虽说不上“感天动地”,但它是新中国同代人的成长史。事是史之体,人是史之魂。1700万知青成长史也是新中国历史中的一部分,不可遗忘,不可断裂,正确定位。 作为1700万知青中的一份子,能够出版51册知青丛书,是我30多年出版人生涯中的最好的交待,是我读书、卖书、编书、写书、出书职业生涯中的不是绝唱的绝唱。无憾! 张 福 臣                          … Read More »

纯粹的学者李泽厚

文 | 邓晓芒 来源:晓芒学园VIP 一代哲人李泽厚先生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但他却给国内学界带来了一股“静悄悄的”、却又永远抹不掉的哀思。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多年,不论中国的思想界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革,没有人能够忘得了在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是谁在一片思想废墟中冲天而起,在哲学的高空发出了“建立主体性论纲”的第一声鹤唳,以康德哲学为切入点,在人类知、意、情三个方面为人性的复归和发扬开启了新启蒙的征程。对于与我同龄上下的整整一代学人来说,李泽厚这个名字就是与理论的创新、趣味的复兴和文风的革新分不开的。在以往数十年的教条主义禁锢之下,学界沉寂得太久了,李泽厚的横空出世,使那时的青年学子们激情澎湃,几乎个个都跃跃欲试。大家突然发现,居然有那么多荒芜的空地等待着我们去驰骋、去开垦! 回想起1979年,我还是长沙市水电安装公司一名搬运工,办了一张湖南省图书馆的免费借书证,借得最多的是美学方面的书。那时“四人帮”倒台不久,能够开放外借的书还不多,其中有《新建设》和《光明日报》编辑部所编的《美学讨论集》六卷,我最早就是从这套书中得知了“李泽厚”这个名字。六卷文集收录了上个世纪50-60年代那场国内美学大讨论的文章,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主题是对朱光潜的美学观点的围攻。说实话,我当时对朱光潜的观点还是比较同情的,认为大体上符合我自己的审美感受,只是在理论上还有不够完善之处;而对那些围攻者大都不屑一顾,认为他们都是在扣大帽子,不讲道理。但唯有李泽厚对朱光潜的批评从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自然的人化”和“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思想出发,显出了相当的学理性,令人耳目一新。 当然,我也不同意李泽厚的观点,认为他的“社会的客观”虽然比蔡仪的“自然的客观”稍进了一步,但仍然没有真正解决美的本质问题。我利用当年刚刚考完研究生、正在等通知的一段时间,通读了这六卷文集并做了详细的笔记,然后针对李泽厚的《美学三题议——与朱光潜先生继续论辩》一文,写了一篇18,000字的商榷文章,反驳他的观点,顺便也指出了朱的漏洞。文章写成后,我当即寄给了泽厚先生,原以为由于措辞尖锐,可能不会收到回音。没想到泽厚先生不久就给我这个小小的搬运工回了信,信中承认他们当年那场争论的层次不够高,他的观点后来也有所改进;并指导我在美学的学习上还应当看哪些书。李泽厚当时已是国内学术界的一等明星,他能够对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如此包容,令我十分感动。恰好这时李泽厚的代表作《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哲学述评》出来了,我立刻买了一本,花半个月的时间读完,做了密密麻麻的楣批,有赞同,也有质疑。因为我考的研究生方向正好就是德国古典哲学,泽厚先生这本书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该书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对康德哲学作系统研究和阐释的书,其中特别触动我并影响到我后来的致思方向的,是由康德自然目的论中引出人类学视角,并与早期马克思的“自然向人生成”的观点相贯通的独特思路。后来我进入武汉大学哲学系读研,毕业后留校,在美学教研室刘纲纪先生(泽厚先生的合作者)手下任教,期间翻译了康德的《实用人类学》,而所做的硕士论文题目就是《康德人类学的核心——判断力批判》,在导论中第一个小标题则是“人类学立场是开启康德哲学的钥匙”。当然,我后来通过自己对马克思的早期手稿的钻研,在对“实践唯物论”的理解上已经与李泽厚的理解有了很大的分歧,并在与易中天合著的《黄与蓝的交响——中西美学比较论》中提出了“新实践论美学”的构想。但我至今仍然承认,整个实践论美学在国内最早还是从李泽厚那里发源的,他也是国内第一个(1956年)把马克思早期的《经济学-哲学手稿》引入美学研究中来的学者。 在中国学界,李泽厚还有多个“第一”。除了上面提到的为80年代的新启蒙打出了第一面“主体性论纲”的旗帜和第一个引进马克思的早期手稿来研究美学问题之外,他还第一个将“五四”新文化运动概括为“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据说国外有人先提出,但在国内是李泽厚首度发声),第一个主张对外来文化要“西体中用”(马克思主义实践论为体,儒家情感为用),第一个提出“人化自然说”来解释美的本质,第一个提出“美感的二重性”(个体直观性和社会性),也是第一个提出“人类学本体论”(包括“工具本体”和“情本体”)。这些新颖的提法极具争议,长期成为学术界的热点话题。可以看出,所有这些“第一个”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全都是一个个的矛盾结合体,因而按照对立统一的规律而处于运动发展中。这表明泽厚先生具有极其清醒的方法论意识,对辩证法的对立统一律(当时理解为“一分为二”和“合二为一”)有种自觉的掌握和运用。但这种方法也有利有弊,利在可以避免片面性,双拳出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缺点是容易导致自我冲突而解体,断为两截。如何能够走出这种困境,这正是泽厚先生毕生未能解决的问题,也是他留给后来学者的一个值得思考的课题,甚至可以看作他的一个方法论上的理论贡献。我们看一个学者的贡献不但要看他解决了什么问题,也要看他提出了什么问题,甚至有时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例如康德的哲学就是这样。 在这方面,泽厚先生颇有自知之明,他从来不说他解决了什么理论难题,也不说自己建立起了什么无懈可击的体系,他提供的只是思路,他指出的只是大致的方向。因此他做的不是学院派的严格学问,而是保持着活泼泼的日常生活气息的新鲜思想。他关心的是“中国民族的哲学贫困时代应该结束”,他希望的是:“我将退场,但中国哲学该登场了”。他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和思想家,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辈子都在思考,但从来不拉门派,总是独自一人,他践履的是龚自珍的人生态度: 河汾房杜有人疑, 名位千秋处士卑。 一事平生无齮齕(yǐhé), 但开风气不为师。 邓晓芒写于2021年11月5日

纵曲枉直,师严焉存

——高校教师李剑因言下课之述评 来源:微博“朱老师涂鸦记” 文/ 李剑 孟德斯鸠: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题记 半年前,本人因课堂风波被停课,引发与校方旷日持久的争端。10月19日上午,因心力交瘁,我在校教工群发表声明,认输退场,终结争端。傍晚,在校办目睹校方对省委巡视组的最终回复材料,郁愤难平,再次签署“不满意”的个人意见,为争端画上一个不圆满的休止符。 事件处理,罔顾事实,无视程序,徇私偏向,践踏师严。对我,是个悲剧;对学校,是种悲哀。事过境迁,我愿摒弃恩怨情仇,从他者视角,冷静反思,理性分析,并延展探讨更有普遍性的深层问题。 详尽实录并分析这一事件,于我,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如能引发大家对当下高校生态有所关注,心愿毕矣。 本文先概述事件经过,再从视频拷贝、调岗公文、课堂审查和学生处理四方面展开,最后是结语。 一 经过 课堂概况:2021年4月28日,本人在建规院 1801403 班上《建筑文化概论》第一次课。首先介绍考核方式与纪律要求,然后通过中国古代道与术的关系,着重谈专业学习中哲学思维的重要性,谈如何开阔视野,融会贯通,养成思考习惯;再谈,若不能触及哲学思维,退而求其次,也应在专业上精益求精;最后,引用维特鲁威、海德格尔等名家论述,阐释建筑安顿身心的本质。整个过程,无涉政治,亦无任何不当政治言论。 课中,主要因“日本人精益求精”一语,引发一李姓学生拍桌骂娘,并课后举报。 事件主要时间线: 5月8日,校方叫停上课。何副校长等召见本人,询问详情,未作定论;雷副校长称尽快答复。其后两月,静待无音。 7月12日,人事处张处等召见本人,称经九部门联合调查,结合往年学生 举报等情况,建议本人外出访学,两年后经考核重返教学岗位。我当场拒绝,指出应就事论事,往事校方都有调查和澄清,本人无过错。会后写申辩十条提交。 7月15日,因本人不接受访学及课程进修等安排,张处找内人斡旋,提议转岗图书馆。我谨慎同意,提出弹性坐班、保留教学权利和对 4.28 课堂作结论三条件。商谈无果,拟定开学再议。 7月20日,人事处发文(附后),对 4.28 课堂定性并确定转岗。此文未告知本人。 8月29日,张处和我谈妥转岗图书馆。其后因坐班条件出现反复,我最终于9月13日去图书馆上班。 9月2号,分管意识形态的何副书记找内人了解情况。第二天,考虑她 4 月 刚从南华大学调来,我前往递交说明材料并介绍详情。一番长谈,不欢而散。她 最后表示提交教育厅,后来照办。 9月22日,因学校一直不处理学生,亦未解释缘由,我申诉到巡视组。 10月14日,我首次见到上述文件,震惊不已,随即向书记校长指出文件存在的问题,要求撤销课堂定性,同时反映至巡视组。 10月17日,学校答复巡视组,称系依规处理,我签署“不满意”的个人意见。再赴巡视组长谈五小时,巡视组支持撤销课堂定性。 10月19日,如开篇所述,再签不满意。剧终。 二 分析 校方对巡视组的回复分视频拷贝、课堂定性、上课权利、学生处理四方面, 本文以此为线索展开。第三部分上课权利没有深谈必要,我转谈与之相关的课堂 言论审查问题。(因校方回复材料我只浏览一遍,现凭记忆转述,但观点不会有误。) (一)视频拷贝之争 课堂视频是 4.28 事件最直接证据,我从一开始就要求拷贝,但校方多次拒 绝,最终对巡视组的回复是:咨询了律师,不能拷贝。我认为这一拒绝,不合情 理法理。 事发后,校方多人查看了视频。7 月 12 日的会上,校方主要谈以往情况,4.28 课堂聚焦一句言论:“在西方人看来,马克思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而 主要是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这句话是学界常识,并无不当。何副书记咨询了 专家,相信已有定论。另外,我在课堂上言及中国当下与传统的断裂,举例国外 师生恋违法、爱因斯坦等,他们也有记录,大约认为不当。 7… Read More »

我看见我的魂魄在哭泣

   文/ 叶文福 ——深切怀念我的校长任鑫平老先生 ——深切怀念我的老师王志文老先生                       1 许是早年丧父,母亲时常在生活的挑衅面前无助而夜半哭泣的缘故,我从小就听惯了母亲的哭声,听怕了母亲的哭声。而且,一生,都对哭声特别敏感。我深知,哭声是有好多种表现情态的。 许多时候,夜半醒来,总是听见母亲一面在床前或筛米,或刴猪草,或针针线线缝穷补破,一面轻声地抽泣,一面轻声抽泣并且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母亲之所以在床边做这些事,是因为我是早产儿,小时体质极差,时常无缘无故就闹病,而且时常半夜闹病。母亲一面干活路,一面又要看护着我。 母亲几乎每夜都这样哭泣,那抽泣之声破破碎碎,随心所欲,时高时低,时弱时强。倾诉的语言在哭泣声中磕磕绊绊,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甚至头尾皆无,只有一种极度伤心时生命里流淌出来的一种灵魂负伤时的颤栗之声。 时而像瀑布,那直泻而下;时而像深山小溪,那委婉那曲折,那时隐时现,那时急时缓,母亲的哭声时常在我心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如同一种特有的语言如泣似诉,一首深沉的诗如吟似唱,一条一条人生路上的警策,帮我明辨是非,鞭我之惰,励我之傲,柔我之情,给我以无穷无尽的生命之韧力。 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确,最激烈的哭声便是无声——母亲时常在夜的黑暗里独坐——守着我,独坐,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泪欲流又止,似尽又盈。话欲言又住,叹欲堵更长。偶尔,给我掖一下被子,或看看我睡觉的状态,再坐——再在黑暗中独坐。 那时候生命只剩了个躯壳,无尽的哀怨那是只有灵魂在载负不起生命时,一种负伤状态时才能唱出的歌声。 那时候,母亲的生命是死的,只有灵魂活着——在痛,在哭。 于是我相信,灵魂是有哭声的——只是倘不用同样质量的灵魂深刻地聆听,便无法听得见。 2 去年回家乡,有几位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跟我学诗的学生到宾馆来看望我,他们已经是四十好几的人了。有一位年轻诗作者也同来,也想拜师。他们都散坐在几张沙发上,一面说着家常,也说诗,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所注意的问题。 我随手指了指他们几位,说:“你们看,这几位是我二十多年前教的学生。这位是我新收的学生,你们此刻各自坐的姿态的不同,也许就是我教育的结果。” 原来,几位上世纪八十年代教的男女学生虽然都四十多岁了,在当地都有了些名头,但在老师面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夹着双腿,虽坐沙发也是重心向前,十分认真,十分恭谨。而那个年轻人却埋卧在沙发里,仰着头,两腿叉开,坐得毫无章法。 我于是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两代学生的区别。好诗在诗外,一位诗人,一位以写诗作为自己生命标记和标尺的人,在这个教育并不发达并不健全甚至畸形的时代,应该是自觉得如同本能那样认为自己是自己民族不仅在思维方法,而且在语言、行为举止等各方面都应该是全民族的榜样。我们应该时时或者说代代都记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身体力行,我们民族的精神文明其实是用这样的形式记录的。‘文人无行’是旧时愚昧群体对知识分子的误解和侮辱,但也确有一些年轻诗作者,不理解诗人的痛苦,错误以为诗人就是无法无天的人,就是毫无礼貌、礼节和理智的人,就是一口喝一坛子老酒,一醉就是半个月的人,这显然是一种可悲的文化的浅薄。我坚持诗人合一的理念,诗人自己首先应该是一首诗,是一首好诗。无论是信仰,还是道德、情操,性格、修养,既有孤高的气质,又有自我要求自我约束自我修养的明显印记。令人高兴的是,我的这些理念,二十多年前我传给了学生,学生们记住了,做到了,我很欣慰,很感谢他们。我希望我新收的学生也能记住,也能做到并传承给后人。” 那位年轻作者立即看见了这其中的差距,立即像其他学生一样,端坐在我面前。 无论写诗或做人,我从来不以个人的好恶来要求学生。我要求学生做到的,乃是我从几十年所学到的知识里我认为是属于我们民族被祖先一代一代即使是在艰难条件下也英勇顽强地传承的优秀的传统部分,乃是被正反历史反复锤炼而呈现的高尚品德,以及在高尚品德映照之下体现出来的生命行为。 3 好像是三年前,也是一位八十年代从我学诗的一位叶姓诗作者,当上了鄂州车务段的一把手。鄂州离武昌鱼的原产地梁子湖不远,于是他邀我到梁子湖去吃正宗的武昌鱼,我去了。 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不见,我一到鄂州火车站,与火车站包括炊事员在内的干部职工吃了一顿饭,说了一席话,他们都乐了,说:“我们书记说话,走路,一举手一投足,从不苟且,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今天叶老师来,和我们一见面,我们就在心里偷偷地乐,原来叶书记跟他的老师是一样的。”                     4 做人的认真,大到思维,思想,思索;小到一举一动,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双目不斜视,单指不点人等等这些细节,除了从小得益于父母严厉的家教,我一生中最标准的榜样,就是我在蒲圻师范时的校长任鑫平先生。                     5 任鑫平先生的风范,是我自懂事以来一生着意追求的光辉榜样。 当我还是他的学生时就崇拜他,暗自发誓一定要做一个他那样,以自己的高尚与优秀赢得人们爱戴的人。 我是1960年从咸宁二中升入蒲圻师范的。当时的蒲圻师范是当时的孝感地区的两所师范学校之一。我在蒲圻师范受到的几位老师的教育,是我终生的道德的地基,尤其是任校长。 当我毕业后离开了他,许多年间,总是用他的行为举止来要求自己约束自己;许多事情,在做之前,总是要求自己想一想,如果是校长,该如何做——虽然我对校长的认识并不深刻。 任鑫平校长的魅力在于,任何人,一站到他面前,就要肃然起敬,就不由得要收拾起自己的一切,说话,走路,行事,都要按照他的规范去做。 任校长是我此生见到的最俊美的男性。他俊美到什么地步,有一件极有意味的往事可以佐证。 当校长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暑假时,学校组织到庐山去过夏令营。那天,他们一群学生在山上嬉戏,碰巧邂逅了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宋美龄在一群学生当中,以一位美人对美的天生敏感,一眼就看见了异常俊美的任鑫平,竟使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连声夸赞。 事情发生得那样突然,突然得当宋美龄抚摸他的头夸赞他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是宋美龄。 但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因为当学生时头被宋美龄亲切善意地抚摸了一下,使得任校长一生不知写了多少检讨。“文化大革命”中被斗得死去活来——当然这是后话,这是宋美龄绝想不到的后话。 我当他的学生时,他并不教我们班的课。他是校长,我们是他的学生。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学生是十分信任、敬仰、敬爱甚至敬畏自己的老师的,何况他还是校长。 (我写了这句话后,不知为什么,忽然热泪盈眶。这句话的质量是何等之重!没有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学生,十分信任、信仰、敬爱甚至敬畏自己的老师的,绝非我一个人,而是我们那一代人。我们那一代人是中国传统教育维护师道尊严的最后一代人,“文革”之后,学生打老师、老师打学生学生虐待老师、老师虐待学生都成了时尚,还谈什么教育?) 校长中等偏高个儿,白白净净,五官端正得迷人,所有的曲线都仿佛是精心勾勒的工笔画。衣服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即使是劳动,身上涂泥溅水,他那爱整洁的一举一动,也给人是干净的感觉。 任校长虽然不苟言笑,但他脸上永远是那种亲切的、让人无条件地信任的情绪。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穿着一套银灰的中山服,端正,大气,标致。他从不发脾气,标准的谦谦君子风度。即使讲课,即使在大会上讲话,也是轻言细语。他那十分讲究的武汉话从不带废字,阴阳顿挫,十分准确,十分清晰、悦耳,十分好听。正是他的讲课和说话风格,修养了我对诗的认识和理解,修养了我的诗学观、尤其是对现代白话诗的认识和理解的基础。 我认为:诗就是用文字写的音乐,音乐就是用音符写的诗。 没有旋律就不是诗。《生活》:网。就不是诗。 诗就应该像我的任校长讲课讲话那样,阴阳顿挫,十分形象,十分生动,十分准确,十分精微,十分清晰、悦耳,十分好听。 所以我认为:诗就是把走路走成舞蹈,就是把说话说成歌声。白话是就是把白话写成诗,而绝不是把诗写成白话。 三年里,任校长只是因为教代数的老师生病而给我们讲过几堂代数课,他讲的代数受到所有学生的热烈欢迎,以至于当数学老师病好之后再回来讲课时,竟遭到我们的拒绝。 6 一位当校长的教育工作者,将一届学生教到毕业,送出了校门,应该就算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吧。然而任校长与我的缘分,似乎直到我毕业之后才真正开始。 1963年七月,我毕业后留在蒲师附小任教,当上了四(1)班的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那时的蒲圻师范属原孝感地区的两所重点师范之一,在蒲圻山青水丽的羊楼洞镇上,蒲师附小也在蒲圻师范旁边。 任校长的夫人金美玉老师也在附小教书,于是我成了金美玉老师的同事。 金美玉老师天生丽质,艳若桃花,与一表人材的任校长简直是天生绝配。… Read More »

睿智者,不如善卜者

文/ 谭文祥 赵向阳,满人,爱新觉罗氏。其父早年参加中共,“南下”湖北,累官至地委书记。赵向阳本人这大半生,可用熟语“经历丰富,阅人无数”总括。先说前半句:文革中学生,文革后工人,金融系统干部,报纸、电视台、杂志、编辑记者,最后成《武汉工人报》操盘人,其办报多次受全总好评!后因改革之争开罪当年市总主事者,被投散置闲。 赵向阳从此一门心思浸润于《易》经,闭户苦读数年,再出江湖时,一举成名,能在周易之学与术上均达开宗立派之境。 周易者,汉民族先民认识自然、解释自然,因应自然之基础理论大平台,被古人称为众经之首,当代大学者冯天瑜论之中国文化“元典”,并释意说,“元”者,初始也,核心也。是当时最先进之系统“科学”,与欧洲文化传统之“科学”走的并不是一条道。西方是分科拆零的认知模式,那种以人为地球中心,技术崇拜,不惜打开“潘多拉盒子”的思想传统已走到尽头,恶果尽显。不用百年,转向中国文化传统的趋势必将露头。 赵向阳杂览而至博,在周易学问上,无老师同门,溶古人典籍与自身经历于一炉,面壁深思,一朝顿悟。从此断事判人,无不中的。远道上门者日众,赵向阳答疑解惑,几无宁日。 这就是前举后半句之“阅人无数”。而且赵向阳之“阅”人,能判人生之潮起潮落,比常人感知,其深入程度之差异,不可以道里计。 赵向阳性格内向,正契合了周易之精深,须研习者有大定力,相切相琢,习之玩之,乃成大器。当今周易之业者,学院派有学无术,江湖占筮者有术无学,两者统一,还待岁月! 赵向阳生活简单朴质,常年中式衣褂,不沾烟酒,即使吃宴席,也是半饱即止。熟人圈子吃饭,则以饭桌为卦,赵向阳按各人座位,断近事,每每让初历者叹为观止。按赵向阳说法:“善易者不占”,所以以象成卦,也是易学之能事,自不必大惊小怪的。 赵向阳最得意者,是他关于周易的一套教学讲义,自认能发前人之未见,之误见。遍观当下易学出版物,赵向阳推许者了了,说宋以来,易学每下愈况,待今人重理。 (选自《武汉面孔》未定稿 )

记我的母亲

文/ 梁艳萍 我的母亲孙玉珍(1938—2007),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4年多,再过2个月就15年了。 母亲1938年1月27日出生在山西浑源县城南顺街的孙家,是清末光绪进士孙秉衡的曾孙女。那一天是五九的头一天,大寒。距离春打六九头的立春,还有8天。母亲出生于一个多灾多难,战争频仍的时代。 浑源这个地方多山,恒山山脉离县城只有十几公里,县城形制如老龟驼碑。从魏晋南北朝开始,这里就是道家、佛教的供奉之地,悬空寺、恒山大殿每年多有祭祀与供养。浑源重视教育,据志书记载:从金朝在浑源建立州治以来,历代名流学士为研经习礼、校刊典籍、集贤讲学之便,先后在建造了翠屏、风山等七处书院。到清乾隆年间,浑源在知州龙云雯至知州桂敬顺任时,重教兴学,于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正式创办州学府——恒麓学院。这是浑源第一所类似于现代的中等教育机构。 母亲出生不到满月,1938年农历正月十二(2月11日)浑源就发生了史称“唐庄惨案”屠杀,日军第二十六师团黑田旅团长命令山杉大尉带领日军300余人,突袭距县城四公里的唐庄村,杀死了占村民总是六分之一的人口。即使是生活在县城里的人们,也感觉到大屠杀的恐惧,恓惶不安,终日难得安宁。战争的恐怖,杀戮的惊惧,使得人们不得不敛声息气,残存苟活。在抗日战争进入拉锯战之后,浑源就成为日军、国军、八路军和游击队反复进出的地方,国民生活在战争期间的境况可想而知。母亲的伯父孙振武(音)在这个时候,早已离开故乡,军校毕业后,成长为晋绥军名将商震将军的参谋长,随军征战在抗日前线。为了查找这位长辈的资料,我曾经专门高价购买了《河北文史资料》,阅读其中刊载的《商震将军》;也阅读了《世界知识》2011年 第15期刊登的关培凤的《商震:从陆军上将到高级外交官》,王兴纲《我所知道的商震》等论著、文献,在日本的图书馆查找资料,但是,都没有找到这位孙振武的踪迹。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环境中出生,慢慢长大。1939年7月15日 (阴历五月廿九),恒山南峪口突然爆发特大洪水,洪水裹挟着山石、泥土直奔县城而来,匆忙中,姥姥、姥爷把一岁多的母亲放在一个大盆里面顶着洪水,蹚水离家。这次的洪水,使得浑源城关数千人瞬间家破人亡,庐舍一空,有些甚至灭门绝户,尸骨无存。姚文锦在《浑源70年前发生的事,太惨了!》中记载,“城内因有坚实高厚的砖包城墙阻挡,所以约占全城人口三分之一的城内居民幸免于难”。姥姥、姥爷全家人虽然在洪水中幸免于难,存活下来,但是损失也是很大的。土地、房屋都要重新修缮、清理,慢慢复苏。洪水之年粮食虽然欠收,但苦菜却在疯长,很多人家每日两餐总是离不开苦菜。苦菜加上山药蛋就是一餐,如果苦菜、土豆做馅料,用莜面包成饺子,就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从我记事起,每年春天,姥姥总是会包一点苦菜莜面饺子,说实话,涩口,不好吃。母亲也不喜欢吃,她天忌吃素,但好像并不喜欢吃莜面、苦菜、山药蛋。 战争前,孙秉衡(光绪进士)先生已经辞去天津副议长的职务,应麻席珍只邀回到了浑源,成为旧浑源中学的教师。参与到故乡兴办教育,知识育人的活动中。这也是旧式文人知识分子“修齐治平”的理想难以实现后,辞官返乡,回归故里的一种奉献和志愿吧。孙老先生重视教育,特别是女子教育,他的孙女孙桂兰便成为浑源中学自己的学校培养的的早期女学生之一。据浑源地方历史学者韩众城考据,当年的浑源中学堂设在东门外的恒麓书院旧址。 好不容易抗战胜利,母亲和她那一代人似乎可以安稳读书了。可是,刚入学没多久,事变又来了。三年内战,国共之争中,浑源属于老解放区,土改开始很早,大约1947年就开始了。刘少奇在向中共中央报告各地的土改情况时,几次批评了晋察冀和晋绥等地。认为:“全国土地改革只晋冀鲁豫及苏北比较彻底;山东、晋察冀、晋绥都不彻底,尚须激烈斗争,才能解决问题。”晋绥分局书记李井泉农民大会上发表讲话。“要彻底平分土地,就先要斗到(倒)地主阶级……”(《晋绥日报》,1947年9月25日)平分土地之后,斗争进一步深入,目的是“起浮财,挖地财”。“起浮财”就是要没收地主、富农的一切所有家产,包括粮食、家具、衣服和住宅。“挖底财”就是要将地主、富农藏起来的财产(主要是现金和金银财宝)全部挖出来。这样,浑源县内,老一辈留有的土地、产业的家族,便无一例外地成为无产者打击、分割、改造的对象。不仅仅财产被瓜分,而且被打、被杀也是家常便饭。他们不是阿Q,不会满足于在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上滚一滚,而是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母亲一家为了活命,迅速地放弃了在县城及乡下的所有家产,一无所有地逃离了故乡、土地。当时的形势,也不允许全家人一道离开,只能分别行动。姥爷先是去了怀仁的朋友那里,姥姥带着母亲和舅舅去了恒山山里的亲戚家躲避,后来又步行60多公里来到了大同市,一家人借住在我祖父四合院的南屋里。这种借住,也是后来我父母结合的起源吧? 母亲那时候,有几年在辗转迁徙奔波中,当然无法继续读书,自然也就失学了。这种失学的状态持续到1950年代,才逐步安定下来。不管她自己是否愿意,在这样的大环境中,都只能随波逐流。只有活着,才可能有未来。在重男轻女的年代,孙家一直比较重视女子教育。一是因为女儿比较少,每一代只有一个女孩;二是因为女孩子读书都读的比较好的缘故。女孩子从姑奶奶那一代人就开始读书,成为有知识的女性。所以在面临灾难与挫折的时候,可以当机立断,决定何去何从,何舍何顾;可以面临大事有底气,不折腰,努力做到俯仰无愧。 刚刚到大同的时候,他们可以说是身无长物,柴碳都要去捡来烧火做饭。姥姥有一手好的女红缝纫手艺,帮助别人缝补、洗涮贴补家用,维持生活。就在艰难的情况下,姥姥让鼓励母亲继续去读书。外婆姥姥认为:“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要办学校、办医院,都需要教书的先生,治病的医生。女孩子做教书先生,是一个可以不依靠她任何人、张口就有饭吃的职业。”“人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偷被抢,唯有文化知识,即使被杀掉也是无法抢夺去的。”就是这样的理念,姥姥支持母亲读书。所以,母亲在读完小学之后,进入大同师范继续读书。   大同师范学校是晋北的一所百年老校,校史最早可追溯到20世纪初的1905年,其前身为山西省立第三中学,为晋北培养了很多教育人才,也为省内与外省的大学输送了优秀的学子。 进入师范之后,成为免费师范生,就不再需要家里供养。学校有发给生活费,吃住都在学校了。1950年代,一切都是新的,青春年华的母亲开始学习新的知识,文化课之外,唱歌跳舞校园活动也不落人后。在师范,她还加入了共青团,成为先进青年的一员。可见她是要求进步的,希望跟上新时代的步伐。在我懂事以后,有时候母亲回来比较晚,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父亲问她,今天怎么晚了,母亲回答:“今天过组织生活”,父亲就不说话了。 听姥姥说,父母结婚是父亲从朝鲜回国之后,我祖父向我姥姥家提亲的。那时候,母亲在煤峪口矿小学教书,父亲转业后在城市勘测队工作。因为父亲在部队的时候是负责地图测绘的作战参谋,所以分配到城市勘测队也是理所当然吧? 母亲从师范毕业后就做了教师,开始是在煤峪口矿的小学教书,姐姐出生之后,才调回到市内下寺坡街华严寺旁边的第四小学(后华严中学)。母亲是一个“负书人”——背负书本的人,从入职开始就是语文教师,一教40年,直到退休。母亲是教师,一直很忙,每到寒暑假,总会生病,总要躺下一周左右。那时候我很不理解,上班上课的时候没有病,怎么一放假就生病了呢?后来才慢慢了解,那是教师的职业病,平时不敢懈怠,不愿意耽误学生的课业,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就硬挺下来,坚持到学期结束。 小时候,带领我们读书识字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父亲在文革之前,给我们讲完了《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名著,也给我们讲了《林海雪原》这样的当代作品,记忆深刻的贾宝玉、诸葛亮、孙悟空、卢俊义、蝴蝶迷、小炉匠、一撮毛等人物,就是在父亲的讲解中活灵活现的。母亲总是早出晚归,在学校里,忙着忙着。我大概4、5岁的时候,跟着已经读书的姐姐认识了不少字,也会背很多诗词、儿歌了。有一天,我蹬着板凳,爬上了高高的红色皮箱顶,把父亲放在上面的书拿下来。有一本《中国通史》,作者是范文澜。晚上,母亲下班回到家,问我在家里做了什么?这一天怎么过来的?我及很得意地告诉她,我一天都在看书啊。母亲问我,“看了什么书?”我说,“范文门的《中国通史》。”父母面面相觑,范文门?我把书拿给他们看,母亲笑起来,“那个作者不是范文门,而是范文澜。你仔细看看,除了门,还有什么?”我拿过书,在看看,确实,门字的旁边有三滴水,门字的里面还有东西,我不认识。父亲说,“那个字不念门,应该念澜,波澜的澜”。母亲接着说,“认字不能自己想当然,读半边,读外框,不仔细就会出错。不认识的字,可以查字典。”第二天,母亲拿回来一本她经常用的《新华字典》,开始教我查字典了。我当时不会拼音,查字典,又开始学拼音。在后面,父亲教会我使用四角号码字典,“横一、竖二、三点捺,叉四岔五方块六,七七八八九是小,点下有横变零头”。背会了口诀,很快就可以查到需要的字。现在四角号码字典已经再没有人在使用了,电脑和互联网给人带来了的查找字词和资料的便捷。 母亲虽然是在动荡的年代成长起来的,但因为家中只有一个女儿,备加呵护。母亲天忌,从出生起就没有吃过肉。姥姥姥爷也随她的性子和习惯,为她做些素食。每次做有肉的饭菜时,总是先给母亲把素的做出来,在烩入做好的肉,给我们大家吃。包饺子,也是专门包素馅饺子给母亲。我总是跟着母亲吃素,姥姥就说,“要吃点肉,什么都吃,不然,你就无法走到远处去。”那个年代,衣食短缺,吃肉的机会不太多,一个月有一次、两次就很不错了,别人抢着吃,我家总是母亲不吃,我基本不吃。但是,在姥姥和母亲的却说下,我开始慢慢多吃肉,也逐渐的走到了远方。 由于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母亲除了读书,基本不会做饭、做家务,但是,母亲的毛衣织的很哈好看,肩膀的连接处会缝合起来,没有任何痕迹,像买的一样。这个技术可能也是和同学、同事学来的。母亲有一件米灰色的毛线织成的,一直不怎么舍得穿,后来给我穿。我穿着到学校里去,同事说我穿的毛衣,像个奶奶。于是,我回到家里,在毛衣的周围——领口、袖口、门襟和下摆勾了一圈紫色的边,又在下摆绣了一些不同颜色的小三角毛衣,这样穿出去,就不会有人说了吧?母亲的这件毛衣,我后来带到了武汉,一直保存到现在。 1966年6月间,文革刚刚开始,周围已经开始有抄家的行动,同学的奶奶被涂上如戏剧中媒婆三仙姑一般的红脸蛋,小脚站在小圆凳子上面挨批斗。一天,一群红卫兵闯进了姥姥家,要把姥姥、姥爷赶出大同,赶回老家去。以不连累子女,会浑源住回自己家的院子为条件,姥姥和姥爷回老家去了。哪里知道,这场运动根本不可能考虑或者顾及到个人的命运,而是有一场扫除和清理,苟全性命于乱世尚且不易,哪里有个人讲条件的可能性。姥姥姥爷根本没有可能在县城立足回家,而是直接被发配到了离城40多里的西坊城公社西坊城大队。从此,我的记忆力就有了“西坊城”这个地名。姥姥走的时候,母亲正在怀孕,弟弟尚在母腹中未出生。姥姥走后三个多月,弟弟在医院出生了。这是母亲的第四个孩子,一个人坐月子,带弟弟,还要给我们姐妹做饭。大同的十月,天气冷了,记得母亲头上罩着头巾,穿着一件厚夹袄,在耳房的窗台下把煤块砸碎,把柴火折断,把麻黄点燃,家里烟喷雾罩的,好不容易做好了晚饭,天已经黑了。 弟弟56天的时候,母亲要开学上班了。那时候,附近没有什么幼儿园,弟弟只好先放在家里,我们不上学的姐姐轮流照看,都去上学的时候,请大伯母抽时间看一下。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母亲开始想办法,雇人看弟弟。找来找去,在棋盘街找到了一位腿有残障的大娘——香芝母亲愿意帮忙照看弟弟。每天早上送过去,晚上接回来。那时候,总有最高指示在深夜传来,高音喇叭在天空中呼喊,父母总是要半夜三更去开会。我就在家里抱着弟弟,打着盹,等待父母的归来。记忆中,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哭过,即使小声地和父亲商量什么,也是轻声细语,从未声色俱厉,她好像总是那样平静、稳重,不为外界的风雨所动。母亲内心的波涛,我们无从知晓。 经过不断的申诉和争取,2年后,姥姥终于回到了大同,和我们住在一起,母亲有全力以赴的去学校工作了。那是时候,上课不多,总是在学工、学农、学军,究竟学到些什么,也不得而知,母亲在家里从未说过。那时候,城市的学校条件也很差,没有暖气取暖。冬天只能生炉子。秋田的时候,老师总要带着学生长途步行,去远郊的农田收集农民留下的玉米茬子,以便学校冬季引火取暖使用。母亲每次结束了这种长途步行,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很累了,不说话,也只吃很少的东西,就和衣躺下了…… 一个夏天,我没有衣服穿了,接替的衣服都变小了,市面上也没有什么衣服、布料可以买——一切都需要票证(券)。没办法,母亲就只好从一个躺柜包袱下面,找出自己年轻时候穿的玉白色镂空绣花的短袖上衣给我穿。同时,还托一个同学的亲戚,花了3元钱,从天津买了一条绵绸的黑色抽绳松紧半截裙,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我穿着新衣新鞋去学校上学,从此,在同学的眼里,就成为了资产阶级的小姐,思想品德不好,需要时时被监督,处处受批评。连我悄悄读《冰山上的来客》等电影连环画,也是黄色小说,被粗胖妞班长抢走没收,交给了上面。母亲回到家,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我只是说“我没有在课堂上看小说”,母亲告诉我,以后不要把家里看的书带到学校去了。我答应了。那以后,我们总是在家里读各种能够找到的、借到的和抄下来的文学作品…… 时间终于到了1979年代末,社会逐步开始调整,改革开放,发展经济。母亲也可以一心一意地从事教学了。对于学习困难的学生,她总是很耐心地交给他们一些阅读和写作的方法。傍晚的时候,家里总是会有几个毛头孩子在做作业——他们或者没有写完,或者不会写,家长就委托老师带着,写完作业,甚至吃了饭再回家。有几个孩子是经常来的,我下班回来问:“怎么又来了?”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子就用铅笔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笑,继续低头做作业。 1977年高考恢复,我也参加了第一次高考,因为是初中生,没有上过高中,也没有补习,居然报名考理科,名落孙山也是自然。第二年,再次高考的时候,我考了中等专业学校,从下放的十里店回到了城市。那一段时间,其实,我是不开心的。因为当时学校学习成绩不如我的几个同学,也考试了大专。我自然会和母亲抱怨,就是因为他们的短视,他们的安排,早早把我送到了乡下,这样,我就无法考入自己想去的大学。母亲却说:“自学也可以成才啊!你看华罗庚,不是自学成才的吗?”1970年代,华罗庚的优选法在全国很有名气,各个层次都在推广应用他的“优选法”、“统筹法”,中央新影制片厂新闻简报还拍摄了《教授在工人中间》的纪录片在全国播放。母亲比较善于用当下熟悉的成功事例来劝导和鼓励自己的子女与学生。她又说,“我们学校开始办夜校了,我给你交学费,你去学吧,学外语,学数学都可以。”于是,在母亲的建议之下,我选了2个科目去上夜校,准备再次参加高考。外语学日语(教师是刚刚平反回来的、曾经在东京大学留学的国军将领赵一民老师),理科选了数学,跟着老师学解析几何。每天下班后,就直接骑车到学校去上课,晚上9点半结束后再回家。正是母亲的建议和安排,改变了我以后的道路,让我再次走上了读书、求学之路。从夜校、到大学、研究生,一路走来,都有母亲的支持和鼓励。 2004年,我彻底离开了大同,来的武汉读书工作,就与母亲离多聚少。虽然寒暑假都要回家,但总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晚上,有一点交流的时间。究竟我们说了些什么,现在都记不起来了。2007年春天,我要去东京大学访学,利用在北京开会的间隙,回家呆了8、9个小时,告诉父母我的行程和任务。母亲依然没有太多的言说,父亲却笑话我,说:“国家领导人去了耶路撒冷还要呆3天,你回家却只有几个小时,你好忙啊?”那天,本来我约了朋友,要出去吃饭,母亲硬是不允许,这是她少有的强力阻止我的一次。没办法,我只好邀请朋友到我家里来吃饭。母亲和姐姐他们做了油炸糕、各种菜肴,算是为我送行。那天告别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 2007年元月8日,我最后一次去了东京秋叶原的“ヨトバシカメラ”,想为母亲买一件礼物,尽管我已经在9月的时候为母亲邮寄了一些衣服和围巾,给晚辈赠送了刻有东大银杏校徽、用北海道的橡树雕刻的笔筒,可我还是想再为母亲买一点,好让母亲在北京治病时更愉快,更开心。 母亲一直克己,平淡生活。做了一生教师的母亲,非常注重时间,那是因为在她工作的每一天,都要按时上课,那里有她的学生在等待。退休后,两个孙辈每天中午要回来吃饭,下午也要按时去学校读书的。时间对于母亲来说,是那么的重要,她总是每天踏着时间的脚步,分割、安排自己的生活——起床,早餐,午餐,午休,散步……因此,我为母亲选择的礼物是——手表,一块金色的天梭。1月9日上午,我从东京大学电话回北京,母亲当时正在阜外医院住院观察,准备手术。那天的电话是妹婿接的,说母亲正在做术前检查,他陪着。从手机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告诉姐姐,不要胡乱买东西,不要乱花钱!我这里什么都不需要。把重的东西托运出去,一定要轻装回来。”这是我听到的母亲最后的话语。病重的母亲仍然在想着她孤身远游异国的柔弱女儿,不要过多地负重,不要考虑家人过多。我竟然害怕母亲责怪,不敢告诉她我又为她买了礼物。 当天晚上,与庆应大学的大石昌史教授在三田的研究室见面,谈谈我的论文和翻译,以及我回国的研究设想。听大石阐释关于游戏美学的理解与思考,听他提示我如何解读西村先生和他的论文,九鬼与西田在日本美学价值方面的差异与差距……很奇怪,在其他同学眼里“厳しい”的大石,在我看来是那么平和,那么亲切。日语听力不是特别好的我,大石的话,我却都可以听懂。 离开三田的宫川,大石送我去地铁车站。地铁口,告别大石。望着他略微前倾的背影渐行渐远,又一次轻轻地说了声,“さようなら!”突然,一阵语言无法形容的难受向我袭来,眩晕、疼痛、瘫软……我这是怎么了?我生病了吗?大石已经走远了,三田站附近冷冷地、几乎空无一人。我像似被抽空拉一般,没有一点力量。只好软软地靠在车站的花坛边,等着,等着那难受慢慢过去。现在知道了,就是那一刻,母亲开始进入最后的时刻,医院开始进行最后的抢救。 1月10日晚,会馆的守门人告诉我,有紧急电话找我,要我务必回话。是谁呢?电话过去,那边传来家里的留言:“不要在北京停留,下飞机后,立即返回大同。”即刻,我给在国内做律师的弟弟电话,家里无人接听。手机接通,弟弟告诉我:“母亲回家去了!术前检查后再次发病。12日举行葬礼,不能等我!……”我回到家乡时,一切已经飞灰湮灭。 母亲离去的100多个日夜里,我这个和母亲一样的“负书人”,常常枯坐、流泪。不读书,不写东西,更不思想。生前母亲一直关心我的学业,希望我早点完成论文,安排好生活,不再负重,不再远游,不再累。其实,我也想尽快做完,做好一点,让母亲高兴。现在,母亲不在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母亲离世至今已经与14年了,疫情以来,我无法归乡为母亲扫墓。很多母亲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变得平淡,也变得入骨,虽然不会常常提及,但只要夤夜想起,就会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