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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的“哨音”与王诚的“哲学”

推荐人:李智杰 来源:扬美文化 文 | 徐景安 疫情以来,方方的封城日记受到追捧。看到王诚发起对方方的高调声讨和严重加罪,引起了我的兴趣。每当发生一个社会事件,都会引来不同的声音。但在我国的国情下,有一种来自极左的声音,惯用的套路,是把对方扣上“卖国贼”、“反革命”、“敌对势力的工具”、 “颜色革命的内应”等帽子。这已多次发生。 一、 为此,我随便看了一篇方方写的《下一个吹哨人该轮到谁?》,她说: “关于媒体记者的话题,网上议论哄哄,内容极丰富。我也顺便扯几句:中心医院的艾芬医生说,她是发哨子的人;老百姓说,李文亮医生是吹哨子的人。也就是说,这个哨子从艾芬手上,传到了李文亮手上,那么,从李文亮手上接过哨子的,应该是什么人呢? 新型病毒出现的信息,2019年的12月31日已经昭告天下。至少,我是在这一天获知的这一信息。次日,警方训诫‘八个网民’的消息,也见诸各报乃至央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哨子’被没收了。那么,接过哨子继续吹的人,应该是谁?也就是说,下一个吹哨人,该轮到了谁? 在武汉,有两大新闻传媒集团,老大当然是湖北日报传媒集团,老二毫无疑问是长江日报报业集团。两大集团有多少记者?我不知道。百度上说,湖北日报传媒集团旗下‘拥有7报、8刊、12网站、5个移动客户端和1家出版机构、56家(独资、控股)公司,在全省17个市州建有分社(记者站),是湖北最大的新闻信息平台和外界了解湖北的重要信息窗口。’看这个架势,长报集团旗下各报刊、网站及公司,也不会少。我懒得查了。这样庞大的两个集团中,新闻记者应该人数不少吧? 新闻记者的职责和使命是什么?可能有很多,但在我的个人理解中,关注社会和民生,应该是职责和使命中最重要的一条。那么,我就想问了:新型病毒的发现,这是个爆炸性的新闻,警方训诫八个‘造谣网民’,也不是小消息。这两条都与社会和民生大大相关,记者发了消息,可有继续跟进?比方病毒是怎样发现的以及是否有感染?又或八位网民是什么人,他们为何要造谣? 对于这类事件,职业记者本该有高度的职业敏感,他们应该是接过李文亮哨子的人。但是,他们的人呢?不是常有人说,‘记者不是在现场,就是在通往现场的路上。’如果当时有记者深入调查新型病毒的始末,了解到医院的医生正在成批倒下,又或是调查出八位‘造谣网民’实则是八位医生,设若持有更高的职业精神:努力与平台沟通交涉,尽可能把自己的声音发出去,那么,结果会是怎样的?还会有武汉这么多天的惨烈现场吗?还会有湖北全省人遭封又遭弃的现象吗?以及还会引发全国各式各样的损失吗? 当然,我倒是愿意相信:无论湖北还是武汉,都有很多杰出记者。大有可能的是:他们既跟进了,也调查了,甚至也为此写了稿,却并没有被签发。又或是,他们申报了选题,根本没有被批准。如果真有这样的事,还让人有几分欣慰。只可惜,到目前为止,并没听说。唉,艾芬已经把哨子发了出去,李文亮的哨子也吹响了一声。然后,接哨的人没有了,哨音消失在两大报业集团的欢歌与笑语之中。病毒毫不留情地蔓延和扩散,医护人员有的已倒下,而我们的报纸,满是彩色,笑脸,红旗,鲜花,欢呼,一张接着一张。” 这是方方对两大媒体的批评。 我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对于党政机关报究竟担当什么角色,是一直存在争议或分歧的。我是1959年入学的,原新闻系主任王中有一种看法,认为党报既有党性,还有商品性。理由是一张党报是要老百姓花5分钱买的,就要考虑读者的需求。如果读者不愿意买报,党报所体现的党性就传播不出去。王中因此而被打成右派。 从武汉疫情来说,当发生李文亮事件后,媒体记者是完全应该调查追问的,至于是否公开发表,那可以酌处。像这样的事件可以以内参方式,向武汉市委市政府反映。如果说,当官的忙于各种事务,而记者应该更敏锐,更易深入一线进行调查。如果武汉两报对此没有任何作为,方方的批评是对的。 2008年10月14日我对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班演讲时说:“如今正规的媒体可以分为三类,大多热衷于抢新闻、抓热点,没有兴趣发掘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三流媒体。发掘新闻、热点背后的制度、理念原因,寻求解决的办法和途径,这是二流媒体。将人们不注意的冷点变为热点,从而影响社会、推动进步,这是一流媒体。现实社会中,三流媒体是大多数,但二流的要多起来,一流的应该有。一个好的媒体,总有几个战略性的记者善于挖掘冷点,研究热点,能发表有影响力的文章和报道。问题是媒体有没有这种追求?我遇到过不少记者只满足于完成任务,谈一点有深度的问题毫无兴趣,那一辈子只能当三流记者。” 我说的“将人们不注意的冷点变为热点,从而影响社会、推动进步”,这就是现在说“哨子”。 我完全清楚,在目前的舆论环境下作为党报的难处,弄得不好要挨批评、追责任,甚至丢饭碗。这既需要担当,也需要智慧。 我说:“媒体工作者有可能花费了毕生的精力,制造了一大堆无用的文字垃圾、影像垃圾,这是浪费生命;也可能花费了毕生的精力制造了一大堆有毒的垃圾,毒害人的身心,那是有害的生命。也可以花费毕生的精力去影响社会、推动进步,那是有益的生命。” 二、 我看了几篇方方的日记,觉得她的文字朴实、自然,在隔离的空间里,收集来自朋友、社会的信息,写了自己的感受。其中有二条主线,一是对防疫中存在的问题、漏洞、毛病、不足,进行抨击和批评,二是对防疫中存在的问题、漏洞、毛病、不足产生的原因追责。 从社会治理的角度,我们非常希望听到来自民间真实的声音,如果我们的社会有多一些这样的信息,对改进工作,完善治理,关心民众,弥补盲点,大有好处。况且这次疫情,民众和社会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应该反省、检讨、总结、提升。 从文化工作者来讲,最基本的要分清真假、善恶、美丑、是非、对错,歌颂、弘扬、赞美有利于社会进步、关心民众福祉的人和事,揭露、批评、鞭挞社会中隐瞒真相、欺骗民众、坑害百姓的官僚、奸商、恶人。 从人的基本权益看,应该有关系自己利益,尤其是健康、生命的知情权,发言权,参与权。 从这三个方面,我看方方日记都无可指责,而且值得褒扬,反映了她作为一个作家的良知和良心,勇气和担当。正因为如此,有这么多粉丝愿意看。我想作为党和政府的最高领导和有关部门能直接听到来自民间真实的信息,也是非常有益和宝贵的。中央为什么派巡视组、调查组,就是为了从社会基层获取真实的情况,寻求真相,揭露问题,以便采取措施纠正和改错。如果中国有很多个方方,成为义务的吹哨员,这真是社会的进步,治理的改善。 三、 但是,中国社会总是有一批人,打着“爱党”、“爱国”的旗号,容不得批评的声音。当然,只要摆事实,讲道理,反批评也是正常的。可是,他们的习惯套路,就是戴高帽、打棍子、定罪名。 看北大哲学系博士王诚给方方安了多少罪名:“充当西方颜色革命的工具”,“ 境外资本集团的宠物宝贝”,“颠覆国家政权”。更有惊人之句,说方方有杀人之罪。“在这一次新冠疫情当中,武汉和湖北有近三千人不幸离世,这三千人当中,有三分之一是被新冠病毒杀死的(可能还不到),有三分之一是被西医杀死的,还有三分之一是被方方传播的恐慌、怨恨、自私等心理病毒杀死的(可能还不止)!” 王诚幸亏念的是哲学,可以以自己的思维和想象来推理定罪,其实真正的哲学抽象也是来自大量的现象,经过去伪存真的思考,发现本质,做出结论。他的哲学念歪了,竟变成了胡乱定罪。 请问王诚:方方“充当西方颜色革命的工具”,有什么证据?西方哪个国家?她与西方什么人联系?通过什么渠道?获取什么指令?方方是“ 境外资本集团的宠物宝贝”,境外哪个资本集团?获得了多少经费?通过什么途径获取?方方“颠覆国家政权”,应该是秘密进行的,怎么能以日记方式公布大众,世界上还没有以日记“颠覆国家政权”的先例!如果我们伟大的祖国,凭一本日记就能颠覆,你是张扬方方的威力,还是污蔑我们国家政权的无能?说方方运用心理病毒杀死了武汉一千人,还说“可能还不止”,这是要判方方以极刑的。王诚,你能先举一例,被方方毒害之死的,姓名、年龄、住址,死亡时间,尤其是死者与方方日记关联的医学鉴定。如果你不能举证,在网络上给方方定杀人罪,是触犯刑法的,犯有诬陷罪、诽谤罪、造谣罪和损害名誉罪。 王诚还指控方方“领取三份高薪是否涉及职务犯罪,她的五套别墅是否构成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方方回应道:“自己去删掉什么三份高薪五套别墅一类的话吧。这是货真价实的造谣哦! ” 王诚在回应中也不再提起。作为哲学博士应该是知识精英了,不了解事实,不掌握证据就随意给对方定罪,实在匪夷所思。这是对自己的人格和名誉不负责。 王诚是学哲学的,可对政治特别有兴趣。他对苏联解体的见解非常独特。他批评方方“别以为你投靠境外资本集团,端碗砸锅,就能像莫言一样混个诺贝尔奖。做人要讲良心,虽然你说你不是党员,不受党纪约束,但是总要讲职业道德吧。” “你就应该为这个国家做些有益的事情,而不是相反,给境外反华势力充当和平演变、颜色革命的马前卒,早晚把你肠子悔青,骂自己比猪还蠢。当然众多苏联的作家、老师、知识分子端碗砸锅,又傻又天真,以为搞跨了苏联就进入自由世界的天堂……”这里不仅定性方方受外国势力操纵,要故意搞跨中国,而且以这个“事实”为依据,认定是“众多苏联的作家、老师、知识分子”, 为了“进入自由世界的天堂”而“搞跨了苏联”?  苏联和苏联为首的东欧社会主义阵营一夜崩溃,怪罪于“苏联的作家、老师、知识分子”?这些作家、老师、知识分子有这么大能耐?伟大的社会主义阵营那么脆弱?这是北大哲学博士的认知水平,实在太低了! 谈起逻辑来,那应该是王诚的专业和优势,但正如方方所言,王文“逻辑混乱”。王诚说:“至于说我要发动文革,简直让人笑掉大牙,再蠢的人也不会真的相信文革会再来吧,只不过是给异见者乱扣帽子罢了。”这就是说王诚对文革持否定态度。但接着又说:“文革是毛主席发动的,除他老人家,还真没有谁能发动得了。文革是好是坏,将来历史自有公论。所有的历史都有两面,你只看到戴高帽,斗地主,就觉得文革是十年浩劫,别人看到的是两弹一星、运十大飞机、核糖核酸、杂交水稻,觉得文革是伟大崇高的时代。各人眼界不一样,看到的就不一样。” 这位自称哲学家是国宝,称方方是活宝的王诚,真的你应该是个活宝。 第一、对于文革,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早有定论: “一九六六年五月至一九七六年十月的‘文化大革命’,使党、国家和人民遭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 “毛泽东同志发动‘文化大革命’的主要论点既不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也不符合中国实际。”         “实践证明,‘文化大革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它根本不是乱了敌人而只是乱了自己。” “历史已经判明,‘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 王诚博士,党中央对文革是全面否定,你居然说:“文革是好是坏,将来历史自有公论。”还宣称“文革是伟大崇高的时代”。如果你是共产党员,你在公开场合反对党中央的决定,这是反党行为。 第二、你说:“所有的历史都有两面”,实在荒唐之极,日本侵华,希特勒发动二次大战,也有值得肯定的一面?然后说:“你只看到戴高帽,斗地主,就觉得文革是十年浩劫,别人看到的是两弹一星、运十大飞机、核糖核酸、杂交水稻”,这连事实也混淆,“两弹一星、运十大飞机、核糖核酸、杂交水稻”怎么能算是文革的成绩呢?这恰恰是文革否定建国十七年,认为十七年是贯彻了一条黑线。 第三、前面否定文革,后面又肯定文革,这是前后矛盾,连形式逻辑都不讲。哲学也白读了。 总之,王诚博士对政治、历史、哲学都一窍不通,还自称是国宝,劝别人低调。实在有损北大的名声。 被方方毒鸡汤“软埋”的武汉人… Read More »

不合时宜的思考

推荐人:荟思想 推荐语:近日读到杜骏飞教授(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导)的《不合时宜的思考》,感到在大疫当前的今天,杜教授的思考是恰合时宜的。摘取其中的部分与各位分享,让我们和杜教授一起思考。 来源:微信公号“杜课” 01 国际疫情。不要渲染邻国的不幸,因为这不能增加我们自己的幸运感。也不要讥讽邻国应对的无能,因为这不能取代我们自身的反思。 02     世界卫生组织感谢中国,是因为我们给世界留下了时间窗口。春节以来,我们确实尽力了。似乎所有人都在感谢武汉。请媒体注意:那些感谢的话语中,满含悲悯。 03     灾难面前,有两种官员值得讨论,第一种是肯作为、但是做错了的干部,第二种是不作为、只“会做官”的干部。对前者,无妨以观后效,对后者,倒是不能宽恕。  04 湖北,调整统计口径后,一天跳增确诊人数一万多例。但很多人说:这是真实数据,反而让人放心了。说真话,能维护稳定。 05 三百名记者云集武汉,一些敏感的民生问题,竟然还需要方方这样一个作家来闭门记事。可是,这些记者一定很优秀,才会被派往疫区吧? 06     世卫官员很郑重地说:迄今,我们认为只有一种药物是真正可能有效的,那就是瑞德昔韦。原文是:There is only one drug right now we think that may have real effiiacy and that is remdesivir.他的意思是,应该优先上马那些可能更快挽救生命的研究项目。但这句话在一些中文新闻稿中被“漏掉”了。这是国之大忌,也是新闻伦理之大忌。 07     疫情期间,一口气上马了两百多项新冠临床试验,一些西药试验设计,既没有坚持随机、对照,也没有使用盲法评价。还有一些药品,仅仅基于体外实验就被推向受众、推向患者。甚至,连“同情用药”的性质也不作说明。人命关天。公众病急心切,可以理解,但是——科学家要有科学家的样子,记者要有记者的样子。 08     前些天,可能是“扔下就跑”新闻读的多了,午睡时,一位博士生跑来,扔下厚厚的一本毕业论文,转身就跑。不等网民提示,我立即就惊醒了。     09     “疫情上报第一人”张继先大夫被推荐为全国劳模了。李大夫的结论也快出来了吧? 10     1942年,霍夫兰应召率领主要由心理学家组成的专家小组赴华盛顿,研究战争宣传与美军士气的问题。其中,关于论辩时是讲一面之辞还是两面都说,实验表明:与“一面提示”相比,“两面提示”对高文化水平的群体有更好的说服效果。这是新闻学专业本科生一年级所学的内容。 11     文学界不是只有方方在言说,方方的讲述真诚而日常,所以是最能被我们看见的部分。但我始终觉得,那些沉默的知识阶层,他们的沉默是另一声惊雷。 12     我对顺丰小哥汪勇这样了不起的普通人感到敬畏。摩顶放踵,宽宏坚毅,这是多好的人民。希望将来能有人拍一部电影:《公民汪勇》。 13     长江日报。我们无妨自问:设若易地而处,自己正在其位,在哪些地方可能超越长江日报,在哪些地方一定和长江日报一样?为什么? 14     昨天我对同学们说:国难来临时,你们可否重思一下各自的爱豆(偶像),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为国家和人民做了什么,他们对你一生的价值何在?是时候了,反思一代人的偶像观。是时候了,反思一个时代。 15     希望国家能为疾控医疗设立“伍连德奖”。——虽然科技进步多矣,但此次疫情治理的前期,与百年前伍连德的那一次国家疾控相比,无论是尊重专家、信息透明,还是处置及时,我们其实都还有所不如。在本质上,决定成败的,还是人和观念。 16     朱学勤说:“我怀念鲁迅,有我对自己的厌恶,常有一种苟活幸存的耻辱。日常生活的尘埃,每天都在有效地覆盖着耻辱,越积越厚,足以使你遗忘它们的存在。只有读到鲁迅,才会想到文字的基本功能是挽救一个民族的记忆……”阎连科说:“经此疫劫,让我们成为有记性的人。”记忆从不灭绝,历史自在人心。 17     早起,研究了一下“司马3忌”其人其事,原来,这样的政治角色不仅是真实存在,且属于应运而生——甚至,我们身边就有。但真正的问题是: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混得风生水起?… Read More »

一位高中生给“方方阿姨”的信| 以及各种相关的信

推荐人:叶大春,严春芳 推荐语:方方日记的影响力,主要由喜欢她的读者显示出来的,也由一些不喜欢甚至攻击她的人造成。有巨大争论,就产生轰动效应与现象级影响力。方方日记除了思想启蒙,还有两大功劳:给新闻以难堪与反思,说假话会被唾弃,说真话才受追捧;给文学以警醒与激励,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巴金语)仍然是文学正道,为人民写作还是能得到人民喜欢,文学的作用彰显出来了。 — 叶大春 推荐语:这几天各种给方方写信、代方方回信的版本满天飞,把我们带入了一个"信"的巷子。我倒认为,大人不要代替孩子写信,小孩不要代大人写信,提倡自己思考、自己动笔、自己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情感,这样发自内心的信才真实。写错了还可以原谅。如果不行,还可以自己跟自己写信。老人给自己年轻的我、童年的我写信,童年、年轻的我给未来长大的我写信。 — 严春芳 来源: 犀利声 一位高中生给“方方阿姨”的信 方方阿姨您好! 语文老师说,这次全民战疫,全国人民都受到鼓舞和教育。老师让我们给伟大的湖北人民写封信,您也是湖北名人,不知写您是否合适,也不知道您算不算伟大的湖北人民之一。 网上有人说,一场疫情火了一个作家,而且是湖北作家,说的就是方方阿姨您,因为记录《方方日记》成了红人。说您是这场疫情中最大的赢家。 我是学理科的,对作家这个词接触不多,我特地百度一下作家含义,结果很失望。一个说,作家就是有使命感,用优秀作品鼓舞人、激励人的人!另一个说,作家是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的。 也不知他们说的对不对,您说作家是什么呢,方方阿姨? 我看您火起来的“日记”,记述的是武汉病态中的世间百相。武汉人说,方方阿姨您写的是生病中的武汉,都是身边事、身边人。我没去过现场,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就全当是真的。作家是人类灵魂工程师,如果是假的,岂不是没了灵魂? 我注意到,大家对您日记评价有褒有贬,网上两派声音。一种力挺您,说您伟大,敢于直言,胜似当代鲁迅;一种认为您眼里只有现实中的不足,没有看到这个社会的正能量。到底谁对谁错?我这个高中生也不清楚,更不知道该站在哪边。不过,我在想,判断一个人,评价一个事,是不是要放在一个特定环境里呢?离开了环境的评价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我们经常从网上看到一个掐头去尾的小视频,看过后,忽然怒了,如果我们把视频完整起来看,可能,突然哭了。 方方阿姨,鲁迅诞生在一个黑暗多于光明,被压迫多于压迫,被奴役多于奴役的时代,那时候,反抗与斗争是那个时代的主流,鲁迅扛起的是那个时代的担当,是一个作家的时代使命感。 我看了您的日记,我在琢磨,今天时代已经不是那个时代,鲁迅时代的使命还是今天作家全部使命吗?在一个光明时代,作家的主要精力是多用在提振民族精气神上,还是一味地聚焦不足之处,不停地揭露和追问呢?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您肯定能。您是作家! 我们政治老师讲,任何政权都不是十全十美,任何政党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任何政治制度都不可能没有瑕疵。否则,就不会有改革和创新。作为社会一员,每个人有义务和权利监督社会,不仅是作家。但是,一个人如果满眼都是党和国家的不足,那他关注的焦点或许已经偏离了为“国家好”的初衷。老师举例说,一个人给同事提建议,说他某个方面没做好,人家会感激他,如果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见面就指责人家不好,这仅仅是提建议吗?方方阿姨,政治老师说的对吗?我在看您日记时,正巧一个好友打电话来,我和她说起您日记。她说,您日记是真实,但有些真实不是什么场合都能说,她打比方,说某个小姑娘家里来了客人。正当宾客兴高采烈时,小姑娘突然当着众人的面说“爸妈晚上动静太大,我一夜没睡好”。父母尴尬不?没错,小姑娘说的是事实:爸妈夜里动静大,她捂着耳朵一夜没睡。但这个场合说出来合适吗?她说,方方阿姨您的日记就是这个样子,把真实的武汉摆到世界面前:都来看看,这就是生病中的武汉呀!好友又说,您可以写可以发没问题,是不是应该有选择呀! 方方阿姨,我很气愤好友这样说您,当时还为您打抱不平。不过事后寻思,好友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您这样做,不等于把家里好的孬的一股脑都端到大街上了吗?遇到这么大的疫情,我们没有经历过,肯定有应对不足的地方,甚至有想不到的地方,不是一直在救援,一直在改进吗? 小时候,妈妈告诉我,家丑不可外扬,不知道方方阿姨您小时妈妈告诉过您没有?方方阿姨,您知道人最困难的时候,需要的是什么吗?不是垂头丧气,不是满眼失望,而是坚持的理由和活下去的信心。 您是一个作家呀,是灵魂工程师啊!您应该给大家信心啊!您那样做,和把“羞愧事”拿到大街上吆喝有什么区别呢?而且您老还一脸的理直气壮。 武汉病了,他们已经很低落了,当他们痛的呲牙咧嘴时,您凑过去说一句“坚持一下,医生就要来了,正在路上呢!”多好啊! 我今年十六岁了,之前对“感恩”两个字感受不深,认为父母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哪点做不好,我还发脾气。一个偶然机会,我看到一个视频,一个人演讲,说有个孩子在家里像个小皇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衣食无忧的他却经常对父母发脾气,抱怨这抱怨那。一天,他对父母大发脾气后,摔门而去,流浪街头,受冻挨饿实在忍不下去的他哀求路边餐馆老板:叔叔,行行好吧,我快饿死了!老板可怜他,给他一碗面,这个孩子狼吞虎咽吃完后,“扑通”一声给老板跪下了,说终身忘不了老板这碗面。老板把孩子扶起来,听他讲述离家出走的经过后,不但没有同情,反而怒斥道:我要是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给你这碗面,你这个孩子狼心狗肺,你父母给你做了十几年饭,没得到你一个谢字,而我给你一碗面,你就跪下了,你良心让狗吃了吗? 方方阿姨,说实话,我看到这个视频,很受震动。父母天天对我好,自己却浑然不知,还对父母说三道四,埋怨这不好、那不好,真是禽兽不如啊!我该记着父母做的饭,身上穿的衣!您说是不? 去年,国家搞了个教育叫“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我们也学习了。老师问我的初心是什么?我说,就是好好上学,为家里争口气,为国家出份力。方方阿姨,你的初心和使命是什么?您在家乡困难时期,肯定做了不少鼓舞武汉人民士气、提振武汉人民信心的事吧。我看网上,批评您的多是您那个年代前后出生的人,是他们忘了初心,还是您忘了初心?方方阿姨,疫情面前,您在日记里展现了武汉生病后的世间百态。 您看到了武汉人民在疫情里的不安,可是,那些勇敢逆行者您看到了吗?为了救武汉,有的千里骑车赶来家乡,有的胸前挂满救人的药包,有的一家家上门送补给……这些的这些,您都看到了吗? 您看到了武汉生病后的熬煎时刻和困难前的困惑。可是,4万多外省外市的医护人员抛弃别子义无反顾驰援武汉,您看到了吗?数万将士穿梭街头为人民服务,您看到了吗? 方方阿姨,我们不能像那些整天磕碜我们的西方国家一样,选择性地看吧。也许您看到了疫情中令人热血沸腾的逆行,也许您看到了一线无畏生死的勇士,是不是年龄大了,作家应有的激励人、鼓舞人的使命都忘了? 您是湖北人,您知道武汉在生病时最需要什么吗?是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他们多么需要一种力量支撑他们坚持下去啊!而不是陷入失望和沮丧之中。举个例子,您的某个朋友得病了,您去探望,是不是要说句“不要紧,总会好起来的”安慰话。这是一个乡下人都明白的道理呀!可您总不能说:“你这病啊,活不了几天了”,是吧? 我小时候,母亲告诉我,吃人饭,要说人话,端别人碗,要服人管。方方阿姨,您穿谁的衣,您端谁的碗?我从网上看到您曾经因为某个事发脾气,说过“大不了不当作协主席”。我看到这句话时笑了,感觉您像个孩子一样可爱。作协主席,仅仅是个职务吗? 方方阿姨,这次武汉战疫,领袖亲自指挥,举国同心协力,全民共渡难关。我在想,疫情面前,如果不是国家强有力管控、强有力救护、强有力支援、强有力保障,而是像西方某个国家那样把人民放弃了,武汉会是个什么样呢? 如果没有大家群策群力换来的良好社会秩序,生病的武汉会不会乱成一团麻?歹人会不会趁火打劫为非作歹?方方阿姨,如果真是那样,您能确保歹人不进您家门吗?您还能安静地梳理武汉的感叹吗? 方方阿姨,中国作家很多,您眼睛最亮吗?恐怕您也不这样认为。中国作家很多,您文笔最好吗?恐怕您也不这样认为。是啊,武汉生病,就您一个人看到了吗,世界就您一个明白人吗? 疫情面前,如果西方国家对我们说三道回也就罢了,因为他们兽性未改,既便他们骂我们是病夫,我们也不计较,人不能和兽计较。可是对于方方阿姨您,大家真是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啊,您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您是吃武汉粮、喝长江水活着的!年轻人不懂事,说几句自己国家怪话就当他不懂事罢了,您65岁了,怎么也与众不同呢? 我看到一个史料,不知真假,请您判断。一个叫罗稷南的曾请教伟人“如果鲁迅活到现在,他会说什么?”伟人说“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方方阿姨,伟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您能给我讲讲吗?对于一个用匕首刺破黑夜的斗士,鲁迅是那个时代的英雄。如今的中国不是那时的中国,现在的中国是个光明且让大家有信心的中国,您说是吗?老师曾教导我们,一个人说话要拍胸膛,而不是拍屁股。方方阿姨,您日记写得很好,您把日记打开也没错,只是不该把所有章页都打开吧,还有啊,您日记里,是不是漏掉两个字?方方阿姨,那些喜欢您的人没错,那些不喜欢您的人也没错,到底谁错了呢?我也不知道,您是灵魂工程师,您知道的。方方阿姨,我这是第一次给别人写信,说话没轻重,我是晚辈,说错了请您多批评。我没您那么勇敢,请原谅我不署名,我怕您骂我,怕您骂我的词在百度找不到……方方阿姨,就写到这吧。窗外,雨下得好大,但天色并没有被水泡成昏黑。 我要去给妈妈做饭了,她快下班了,妈妈养我这么大,我不能不懂事。 高中生的爷爷给方女士的信 文 | 西奈山峰 来源:洛克杂谭 尊敬的方女士,你好: 我是给您写那篇《一位高中生给方方阿姨的信》的孙子的爷爷,今天怀着羞愤交加的心情给您写这封信。老朽文化不高,言语唐突之处请方女士海涵。 看完这个瘪孙子给您的信,作为他的爷爷,老朽羞愤交加。 羞的是这孙子心术不正,阴阳怪气,心肠歹毒,这跟我家教不严难脱关系。 说起来这孙子也是可怜,未出娘胎时他爸就掉茅坑喝了一肚子屎尿淹死了,没喝两口人奶他娘又被汽车撞了一下,接着被拖拉机碾了一下,又被轧路机轧了一下,最后被垃圾车吸走尸骨未存。所以这孙子是被狼奶喂大的。 最早是想树大自然直,好歹长了人胚子,长大后会多少懂点人事,总比他爹灌那一肚子大粪淹死强。可没想到孙大不由爷,这孙子灌了一肚子狼奶,那玩意的毒害竟然比他爹那肚子大粪还厉害。 愤的是,给这孙子灌狼奶是我们最信任的人,就是这孙子信里写的那些所谓的老师。 这孙子的语文老师竟然没告诉他什么是作家,以至于这孙子以为作家是专门顺鸡鸡毛放P的猴蛇,这孙子的语文老师是不是以为诺贝尔文学奖相当于优秀妓者奖? 这孙子说他是学理科的,还把西方人说成是“兽”。它的理科老师们就没告诉过他“那些数理化公式、定义、定理、定律”没有一条不是“兽”们发现的吗?而这些“兽”们之所以能够发现这些科学真理,深层原因正是他们拥有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这些不想当优秀妓者的作家呀。 更可气的是这孙子污蔑他的政治老师。他说“我们政治老师讲,任何政权都不是十全十美,任何政党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任何政治制度都不可能没有瑕疵。否则,就不会有改革和创新。作为社会一员,每个人有义务和权利监督社会,不仅是作家。” 老师说的多好。可这孙子回头就歪曲老师的话,说“但是,一个人如果满眼都是XXXX不足,那他关注的焦点或许已经偏离了为“国家好”的初衷。” 难道老师没有告诉他,有一大批拿着高薪,专门负责为人民寻找、发现、创作、传播正能量的专业人士?这个瘪孙子是要抢人家饭碗咋的?… Read More »

传承何以断裂?——邹贤敏先生访谈录

推荐人:文稿 推荐理由:非常难得的一段当代历史的记忆与反思,一位人文学者学术与教育生涯的总结。关于1957年前后中国政治历史的记述已有不少,但从包括大学本科及研究生的角度来梳理反省中国高等教育及学术传承的文献,尚不多见,弥足珍贵。 来源:香槟丛刊2020年第10期 邹贤敏,聂运伟 聂运伟:邹老师,您退休后用近十年时间书写的学术自述《思想的贫困——我的教育与学术反思》(未刊稿),我读了好几遍。与读过的诸多学术自述相比较,我觉得您的自述有着鲜明的特点,即对自己经历过的历史进行深刻、全面的反思,这一点在自述的第一段话里,就开诚布公: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知识分子安身立命之本,可谓之教育与学术之魂。克尔凯郭尔有句名言:“一种人是因为要做自己而痛苦,一种人是因为不要做自己而痛苦”。要做自己才会有魂,不要做自己就会失魂。回顾半个世纪来我在教育和学术上走过的道路,这两种痛苦都有过,有时是后者,有时是前者,有时兼而有之,更有时痛则痛矣,却不知是哪一种。这一切皆源于特定的历史与文化语境和自己的选择,而教育、学术与政治间的剪不断理还乱又贯串其中。最终我选择了要做自己,告别“可爱的谬误”,接受“痛苦的真理”,呼唤魂兮归来,但不知是否真正做成了自己,魂是否仍与我若即若离。[①] 这段话可谓全书之“魂”:反思是直逼心灵的拷问与扬弃,从几十年受教、从教与学术的活动中,寻觅历史的破绽,剖析自我的异化,问诊思想贫困之病因。我认为,全书的自我述说——真实的事件、人物、文章的来龙去脉、刻骨铭心的在场感受,还有痛定思痛的反思——无不镶嵌在大半个世纪的历史肌理之中,是一个弥足珍贵的“精神考古”的文本,我相信也是您留给后世的宝贵文献。我想知道的是,您大概是何时想到要写作这个文本的呢? 邹贤敏:此事说来话长。早在1990年代后期,我就对研究生讲过:在学术上,我是个不好不坏的“中间人物”,学界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所以没有多少治学经验可谈,教训倒是不少。不过直到2000年退休有了闲暇,才认真考虑,要对自己几十年的教学与研究作个理性的回顾与反思,目的也就是刻在雅典神庙上的那几个字:“认识你自己”。这句由野蛮时代进入文明时代的希腊人留给人类的伟大哲学箴言,是每一个现代文明人特别是现代知识分子又尤其是现代人文知识分子应该永远牢记并努力践行的。2007年元月,我第三次赴美探亲。在阳光充沛的加州,我沉下心来回顾了近六年的退休生活,发现最大的变化不是生活内容和生活方式,而是读书、思考, 偶尔动动笔, 功利性减弱非功利性增强,体制内思维减弱体制外思维增强。这既是大多数学院人文知识分子离开讲台后的人生常态,也与我那几年穿梭于武汉、深圳、美国三个不同维度的生活、思想空间分不开。进入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我看到一个相对独立的市民社会在争取人的自由解放和维护现状的冲突中正在崛起,我听到学者在大陆最接近新闻本质的媒体之一——《南方都市报》上发出的充满担当、良知、勇气、智慧的声音,我感受到重建社会和道德秩序的健康力量在官方与民间的博弈互动中活跃于改革的深水区。武汉则与此形成了不小的反差,思想、学术、教育的独立自主还似乎遥不可及,所幸每周寄自北京的《学习时报》为我打开了一扇还原历史真相、打破新旧教条之窗,不时吹来的春风抑制着思想的霉变。在美国,近距离的观察、体验、思考使我对发达资本主义和现代文明秩序有了更真切、更理性的认知。对于准备梳理近半个世纪教育与学术生涯的我来说,这种生活、思维空间的转换正好扩大了视野,激活了思想,非常有利于对自己在历史中生成的教育与学术自我进行客观冷静不留情面的剖析,如一位青年女诗人所说的那样,“一点点滤出血里的毒素,直到自己能喘得过气来”(《南方都市报》2003年2月21日)。回国后,我把自己原始的想法和反思录草稿的内容详细讲给几位知青一代的教授朋友听,他们一致认为有意义有价值,热情鼓励我尽快写出来,并提出了一些中肯的意见。2010年完成了第一稿,2014年作了补充修改,前年又请了那几位朋友审读了第二稿,今年拟参考他们的意见再修订一次就定稿。为何拖了这么长的时间?一是真正要认识自己并非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既要搜肠刮肚,寻东问西,一点一滴找回失踪已久隐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还需反复翻腾沉淀,再感受再体验,再肯定再否定,在充满疑惑、自惭、惊骇、痛悔的时间之流中,一寸寸地逼出那个最真实的自我。对我来说,反思就是要冲决精神的罗网,就是要走出鲁迅说的那座“黑屋子”,这需要巨大的勇气,而我的勇气还很小很小,只能一丝一毫地去积攒。二是有个挥之不去的顾虑,觉得自己一生平庸,在教育、学术上无甚过人之处,自述出来缺乏典型性和说服力,恐有自拔自炫、不甘寂寞之嫌。三是有意放一放,让时间来检验我的反思录是否真有点存在的价值。今年我八十岁,迈上了人生的一个大坎,明年是五四百年,应该作一个了结,完成困扰了十来年的心愿。 聂运伟:您的文本内涵相当丰富,一次访谈无法一一涉及,这是很遗憾的事。但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与您一起探寻中国当代文艺学、美学、文艺批评发生、发展的历程,还是别有趣味的。上个世纪80年代,您带领我研习文艺学的时候,思想界新潮滚滚,热闹非凡。当时,您才40来岁,又是当代中国文艺学的“黄埔军校”——人民大学文艺学研究生班的毕业生,学术上出现“井喷”,乃顺天应时。堪称您的代表作的一批论文均产生于此时,如:《关于形象思维》、《真实性——美学的范畴》、《文艺的歧路——关于“文艺从属于政治”的考察和辨析》、《马克思论“掌握世界的方式”》、《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谈报告文学兼与黄钢同志商榷》、《柏拉图文艺思想中的积极因素》、《闲暇”与“觉识”——亚里斯多德美学思想拾遗》。记得1986年您把这批论文结集出版时,我帮助校对,每篇都细读过,您的思辨方式和写作方式也因此影响了我几十年的写作。张首映曾对我说,一看你的文风,就知道你是邹老师的学生。我说,我在邹老师的文风里也看到了何其芳先生的影子。这大概就是学术传承的力量。现在,您已80高龄,进入耄耋之年,我也60多岁了,但作为您的学生,或者说,作为一个中国当代文学艺术发展的研习者和见证人,有责任也有兴趣把您学术活动背后的某些历史场景和个体的心理动机用文字记录下来,我想,对于后世治史者,这是一份有益的文献,其中不乏梁任公“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的精神风采。从“口述史”的角度看,“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普通民众对一些历史记忆的删除与国家记忆对民众思维的塑造这两个不同层面的互动场景。”[②] 邹贤敏:去年这个季节,你和我在深圳胡经之老师家里,就中国当代文艺学的发生发展聊了许多。我看了你写的《刘纲纪先生访谈录》和《胡经之先生访谈录》后,感触到用口述、访谈、回忆录等形式把我们这一代人的学术经历如实记录下来,确实很有必要。我们身后的历史太复杂,我们,包括我们老师辈的学术经历,绝非文艺学、美学知识谱系的几个概念的演化就可以概括的。当然,对这段历史的总结、反思和评判,会因人而异,甚至观点迥然不同。这并非坏事,把不同的声音留给后人,他们才会看到更真实的历史。我写这个反思录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弄清长期左右自己学术生涯进退、沉浮的神秘力量,尽可能认清自己所经历的那个时代。就师承关系而言,我不知道我给了你多少影响,但我知道北师大的老师们,老一辈的黎锦熙、刘盼遂、陆宗达、肖璋、王汝弼、启功、叶苍岑,中年一辈的郭预衡、聂石樵、徐士年、杨占升、葛信益、杨敏如、匡兴,年青一辈的韩兆琦、李修生、刘宁、谭德玲、许嘉璐、史锡尧、张恩和、郭志刚、童庆炳,都给了我大小各异、深浅不一的影响,特别是到人民大学读研究生班后,何其芳、缪朗山先生对我的影响更是终身难忘。但从更广的视野和更深的层次去看,那时的学术师承关系基本上是断裂的。 聂运伟:清初著名诗论家叶燮(1627- 1703)从诗学角度对学术传承的规律作了深刻阐述,他说:“夫自三百篇而下,三千余年之作者,其间节节相生,如环之不断,如四时之序,衰旺相循,而生物成物,息息不停,无可间也。……夫惟前者启之,而后者承之而蓝之;前者创之,而后者因之而广大之。使前者未有是言,则后者亦能如前者之初有是言;前者已有是言,则后者乃能因前者之言而另为他言。总之,后人无前人,何以有其端绪,前者无后人,何以竟其引申乎?”[③] 前后相承、薪火相传是人类教育史、学术史上的通则,但这个通则却在一个荒诞的时代被粗暴地否定。林毓生在论及中国意识何以遭逢危机时,亦感叹:“‘人文学科’的工作必须根据权威才能进行,不能任凭自己进行,如果一切皆由自己从头做起,那只得退回‘周口店的时代’。”[④] 读您的反思录,宛如回到历史现场,让我们看到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 邹贤敏: 继承老一辈学者创建的学术传统,是后辈学人成长的必要条件,大学是老一辈学术之“火”点燃年轻一代学术之“薪”的精神殿堂,薪火相传应是大学教育的神圣使命和主要内容。然而我问学七年,从学术传承中的所得与应得相距甚远,何耶?非学术之力令传承断裂也!1957年,中国当代史上最具转折意义的年份,也是十八岁的我接受高等教育和学术启蒙的开端。当我怀抱浪漫的向往跨入北京师范大学校园,还未来得及去寻觅、体验这座著名学府的高贵、神秘、尊严,就被扔进了发烫的政治熔炉。我们是冲着五四一代和后五四一代的黎锦熙、钟敬文、黄药眠、李长之、穆木天这些学术名人报考北师大的,可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蛮横地剥夺了他们传承学术的权利,让他们经受着政治炼狱的煎熬。不但他们的学术理想、学术精神、治学经验被肆意践踏,而且他们的知识、学问和学术成就也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证。我们自觉地谨守着流行的政治规则,不能称他们为老师,更不能去读他们的书,那些侥幸未坠入右派深渊,又经受“教育革命”烈火烹炙的名师们,在讲台上则无不竞竞皇皇,如履薄冰,曷敢轻言力行“传道、授业、解惑”?于是知识的浅表化碎片化,求知与悟道的分离就是必然的了。因为一个政治逻辑早已反复灌输植入大脑:“这些老先生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们只是学他们掌握的某些知识,对他们的思想必须进行批判。”那时师生关系紧张,没什么交流是常态,师承就更谈不上了,即便是没什么政治包袱、“又红又专”、受学生欢迎的中年教师,与我们学生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彼此的心是封闭的。 聂运伟:我在采访刘纲纪、胡经之两位先生时,发现他们的大学生涯比您幸运。他们两位都是1952年进入北京大学的,您进入北师大读书的时间正是“反右”后的肃杀岁月。您的大学记忆与刘纲纪、胡经之两位先生的记忆大相径庭。在刘先生和胡先生的记忆里,求学之路上还有自我兴趣的自由展现。当时,朱光潜、宗白华这些一代美学大师,尽管被边缘化,因课程设置已朝苏联一边倒而无课可上,但面对经常登门求教的学子,老先生们还有私下点拨的心情和传授治学体会的空间,常常敞开心扉与他们谈学论艺,彼此结下深厚的情谊。刘纲纪、胡经之两位先生给我讲了许多这样的故事。应该说,他们后来学术上的成就与这段求学经历是分不开的。而这些,对于您来说,已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邹贤敏:你的观察很敏锐,刘纲纪、胡经之两位先生出校门之际,正是我进校门之时。5年的时差竟切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学术世界。由此论之,为什么“反右”之前毕业的一批学者,后来的学术成就普遍高于“反右”之后入校的,答案显然不言而喻。“反右”之后,大学校园里鼓噪着“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声浪,其目的是从学术上把知识分子批倒批臭,剥夺他们“最后的资本”,清除他们在社会上的影响,师生之间正常的学术传承关系完全被颠倒。我们被组织去参观高年级学生和青年教师写的大字报,在他们的笔下,那些专家、学者、教授要么是“不学无术”,要么是“伪学术”,再要么是“贩卖资产阶级黑货”,一个个不是草包就是害人虫。连郭预衡先生写一部《中国文学史》的学术计划,也成为大字报批判的对象,是什么“资产阶级名利思想”。我们还被组织去旁听以青年教师为主力的学术批判会,接受以学术名流的学术成就为“恶”,以他们的学术志向、个人爱好为“耻”的教育。李长之先生早在三四十年代就是著名的学者、批评家,1949年后仍勤于撰述,以学术为生命。批判者却“揭秘”:李长之曾对人说,我死后,只要墓碑上有“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几个字即心满意足。你看,他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多么严重,又是何等狂妄自大!俞敏先生的语法著作曾被叶圣陶誉为“异军突起”,还是一个颇有生活情趣的学者,特别喜好围棋,获得过较高段位,为学界罕见。批判者也“揭秘”:有次他随团去日本访问,在北京机场候机间隙,居然下起了围棋,直到要登机了还舍不得放下。可见他丝毫没把党交给他的政治任务放在心上,是个不学无术的资产阶级纨绔子弟,货真价实的“漏网右派”!每次坐在不大的会场里,听着声嘶力竭的批判,看着一代学术精英的“自我”被一点点踩在脚下,我心里总是涌起阵阵寒意,没有旁边左派同学的“义愤填膺”,让惋惜、困惑、迷茫还有恐惧溢满脑海。在一些学术批判会上,已缴械投降的右派们自不必说,连不是右派并批过右派的老教师也都灰溜溜地抬不起头,乖乖接受没什么学术地位并称被他们压制的青年人的批判、羞辱。在这种弥漫着阶级斗争硝烟的校园里,哪里还有学术传承的空间!随着一连串“战斗”的洗礼,我接受了这样一个理念:“为学术而学术”是资产阶级学术思想,“为政治而学术”是无产阶级学术思想,“埋头做学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我和同学们的心目中,学术的价值不断贬低,学术的尊严渐渐被打掉,学术的光环也不那么亮了,学术不再是一个神圣的字眼。甚至在有的同学看来,学术似乎还染上了基督教的“原罪”,避开为妙。也有个别同学壮着胆子偷偷地看专业书,给报刊投稿,但又怕别人发现,就在桌上放一本《红旗》杂志,一旦来了人就把专业书、稿纸盖上,装出热心政治学习的样子。面对强大的政治,学术终于被迫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聂运伟:学术传承中师长维度的缺失与失声,必然带来学生维度的盲目自大和无知的喧哗,如黑格尔所言,“它使人认出一种理智上的软弱与无能,并努力以一种自欺欺人的,压倒千古大哲的虚骄之气来掩盖这种弱点”。[⑤]在您的回忆录里,我看到了如下场景:1958年,为了鼓动学生起来“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夺回被资产阶级占领的教育、学术阵地”,北师大全校干脆正式宣布停课。学生被组织去直属国务院的北京景山学校参观。该校四处悬挂着红旗和“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之类的标语,教室内外随处可见系红领巾拿红缨枪的学生,或急匆匆或高声争辩或拎着浆糊桶去张贴什么,那气氛那阵势充满狂热和躁动。直接指导景山学校教育革命的国务院大员在报告中说,学校原有的那一套全是资产阶级的,必须按党的教育方针建立无产阶级自己的教育,才能为共产主义事业培养接班人。 邹贤敏:的确如此。他很会讲,把我们的心煽动起来了。回到学校,我们年级就日夜奋战,很快按上面的要求编写了一套九年一贯制语文教材,也很快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在狂热的政治语境下,我们都是另起炉灶,按“宣传共产主义思想”的标准选材,很少想到语文学科的特点和教育教学规律,即使想到也会视之为“资产阶级货色”,所以那套教材的“左”是势所必然的。不久陆定一来校作报告,赞扬“北京师范大学是教育革命的大学”,还登了《人民日报》,更让我们豪情满怀,忘乎所以。接着又投入中文系的教学改革,文艺理论课首当其冲,任课教师全都靠边站,原有的教材成了“靶子”,系总支书记身先士卒,亲授《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据说只有他才有这个资格,才能保证这门课的无产阶级党性,尽管他第一次课就把“千里迢迢”念成“千里召召”。学生们那颗被听话的大脑控制着的不安分的心被点燃,跃跃欲试。“学术大跃进”开始了。1958年“教育革命”高潮中,北大五五级编写《中国文学史》,师大五五级编写《中国民间文学史》,他们“革命的、批判的、战斗的精神”在教育界和学术界引起轰动,特别是北大的影响更大一些。这不但惹得我们学生心里痒痒的,羡慕不已,连系总支负责人也心生“赶超北大中文系”的情结,多次向全系师生下达赶超目标。1959年初机会终于来了,还没摸着学术的门在哪里,我们二年级学生带着“夺回被资产阶级霸占的学术阵地”的豪情,变教室为“战场”,受命编写《中国文学史讲稿》。我被分到陆游研究小组,担任执笔人。陆游是宋代的作家,写了近万首诗,而我们熟悉的不过十几首,怎么办?在“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敢想敢干”口号的煽动下,我们将线装的《剑南诗稿》一分为七,每人从自己分读的那部分选出代表作,并交换读,然后就选出的全部代表作进行讨论,形成基本观点和写作提纲。我读的数量比其他同学要多一些,除了精读代表作,还泛读了一部分被筛选下来的作品和一些参考资料,写出初稿后,经讨论又修改过两次。这个研究项目从看材料到定稿,前后花了不到半学期的时间就完成了。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老师介入,一切都听从年级党支部的安排。在全系科研经验交流会上,我被指定发言,介绍“依靠集体力量搞科研”的经验,并获会议主持者的赞扬。不久我们的部分成果《陆游的爱国诗篇》在学报上发表了,是郭预衡先生审改并推荐的。这篇文章是从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去分析陆游的作品,虽然抓住了陆诗内容上的某些特点,但总的说并无新意,特别是没有揭示出陆游思想与创作丰富、复杂的一面。在初选作品时,我们就发现陆游诗作中真正具有爱国情感的,只占很小的比例,绝大部分是写个人日常生活的,如“一树梅花一放翁”、“洗脚上床真一快”,还有像情深深意切切的《钗头凤》那样千古传诵的爱情诗,狎妓冶游、思想消极的也不少。以我们当时的知识水平和认知方式,很难将这些内容和诗人的爱国情怀统一起来,很难做到鲁迅先生要求的看一个作家要顾及“全人”,最后只好用“本质、非本质”的筛子把表现爱国思想以外的作品全部筛掉,绕过了难题。这样一来,陆游作为“爱国诗人”是纯粹了,但他作为诗人呈现出来的面貌却是残缺不全的,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被遮蔽了。 聂运伟:就我看到的资料,1958年的北师大,是学生“大闹革命”、制定“红色的教学大纲”的“典型”。如《高举起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的批判的旗帜——对两个中国古典文学教学大纲的意见》一文中说到:我们中四部分同学讨论了老师和同学们编写的两份教学大纲。我们热烈地欢迎同学们制订的“大纲”。尽管它还不够丰满,但它是一面红旗。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着重讨论了“宋代文学”这部分。我们突出的感到同学们的“大纲”是举起了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的批判的旗帜。他们的“大纲”对晏殊、柳永、李清照、秦观、周邦彦、姜虁等反现实主义词人给以明确的彻底的否定。[⑥] 邹贤敏:这种现象延续了较长时间 。1959年3、4月间,我们中文系师生先后五次听系总支书记传达“中央精神”,其中三次是周扬的内部报告,一次是关于文艺界批修的,一次是关于“两结合”的,一次是关于建立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另外两次大概是林默涵、陈荒煤对他报告的解释和补充。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语境里,由党的书记来传达文艺界领导人关于文艺理论、美学问题的讲话,这种安排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行为,突显所传达的内容极具政治意义,政治压倒了学术。第一次传达完,总支书记联系实际动员师生:批修是一场具有国际意义的战斗,这一运动对我系有特殊重要意义,是深入进行教育革命的组成部分,我们要站在最前线,自觉革命,彻底批判、肃清修正主义思想的影响和毒素,这是党和人民交给我们的任务。那个时候,大学生们已经被训练出对“中央精神”的敏感和期盼,虽然还没有像影视中表现的,地下工作者从电波里听到党中央声音时那样的激动、兴奋,但“中央精神”的真理性、权威性、神秘性对我们有着无庸置疑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尽管分不清听到的究竟是政治还是学术。当我对文论的爱好从课堂得不到满足,课外阅读面又很窄,除生吞活剥《文学理论学习参考资料》,脑子里装的多是《文艺报》上的一些评论,这时周扬那些包裹在权力话语里的充分政治化了的文艺观念和学术思想,比如:马克思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存在与意识的理论是我们建立马列主义美学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因此文艺是意识形态,是时代的风雨表,无产阶级以它作为阶级斗争的锐利武器;哪里有伟大的革命,哪里便有伟大的思想和文化,西方现代的文化艺术腐朽了,东方革命起来了,我们的时代必然要出现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文化艺术高峰,要反对“落后论”;道德的基础不是个人幸福,我们的文艺是最革命最先进的,要歌颂没有自私之心的人,培养共产主义个性,而要表现这种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完全新的英雄人物,必须采用“两结合”(“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简称)的创作方法;文艺界要进行两条战线的斗争,既要反对修正主义又要反对教条主义,而文艺是修正主义最易藏身的地方,反对现代修正主义和其它资产阶级思想,是文艺界长时期的具有国际意义的斗争,必须批判人道主义、人性论、人类之爱,自由、平等、博爱是资产阶级旧概念,必须抛弃;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文艺,必须批判和重新估价资产阶级文艺遗产(特别是以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为代表的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品),破除对资产阶级文艺的迷信和崇拜,清除它在青年中造成的反动、消极影响;应当用历史主义分析的方法批判遗产,既要指出它在当时条件下的意义,同时也要指出它在现阶段以至将来有什么意义,有了历史的观点还要有革命的观点,要进行阶级分析,如个性解放在五四时期是进步的,在今天就是反动的了;双百方针是无产阶级坚定的阶级政策,艺术风格的多样性必须以政治方向的一致性为前提;文艺从来不在党和阶级之上,我们时代、阶级的智慧集中于党,文艺家要不落后,便要表现党的精神和政策,不能超过党和阶级……。1960年7月,周扬在第三次文代会报告中又将这些极左文艺观念更加系统化、理论化了,一条完整的极左文艺路线和政策强势进入了我的思想、知识积淀之中。对这些,也不是没有困惑、怀疑的时候,有次在学校大操场看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上中下三部,从傍晚到后半夜,我们被葛里高利、阿克希尼娅的爱情和葛里高利的悲剧命运深深吸引住了,内心难以名状的情绪有一种被释放出来的感觉。第二天我和几个同学又凑在一起讨论肖洛霍夫的原著:用阶级论怎么也解释不清主人公亦红亦白亦正亦邪的思想和行为,获得斯大林奖金的作品怎么会歌颂超阶级的人性、爱情?难道周扬批人性论批人道主义的理论观点不适用于苏联文学?可苏联文学是中国文学的榜样呀!我们寄希望于苏联文学课能解开这个矛盾与纠结,可我的笔记本上只留下了老师的一句话:“肖洛霍夫就在这时参加了集体化的工作,他放下未写完的《静静的顿河》,开始写作《被开垦的处女地》。”几节课全是分析达维多夫的形象,因为“这部小说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作品”。我当然还理解不到老师有不得已的苦衷,只好让矛盾与纠结深藏心底。大学四年,由于头脑里塞满了政治观念和政治化了的文学观念,文学的本体被遮蔽,思维的空间被挤压,对文学自身思想艺术魅力的直接感受、体验受到阻滞和疏离,对艺术的特点和规律的认知、把握受到怀疑、贬抑、批判,因而习惯于从抽象的政治观念和政治化的文学观念出发,而不是从文学的创作与欣赏实践出发去观察文艺现象,也就渐渐成为我思考问题的常态,成为我学术素养的一大软肋。在这四年里,虽然文艺界也反教条主义,对极左的东西有过抗争,从茅盾、何其芳、马铁丁等为《青春之歌》辩护,到驳斥《大众电影》对苏联影片《共产党员》的简单化庸俗化批评;从赞扬学术上自由辩论如何评价陶渊明,到何其芳批评北大“红色文学史”和北师大“民间文学史”;从王西彦、侯金镜保护赵树理、茹志鹃的创作个性,到《文艺报》的《题材问题专论》……这些都引起过我的关注,并在思想上留下了认同的痕迹。但是,枝枝节节、星星点点的“纠偏”怎敌得过根深蒂固、铺天盖地的极左思潮?问题在于,那个年代还不可能怀疑,更不可能认识到简单化、庸俗化的根源。在周扬他们那里,这种意识形态化的主流文艺观和方法论被包装得相当精致,而一旦为像我这样缺乏知识底蕴的中文系学生所接受,就会以十分粗拙、浅陋的形式表现出来。诚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所说:“随着思辨离开哲学家的书房而在证券交易所筑起自己的天堂,有教养的德国也就失去了在德国的最深沉的政治屈辱时代曾经是德国的光荣的伟大理论兴趣,失去了那种不管所得成果在实践上是否能实现,不管它是否违警都同样地热中于纯粹科学研究的兴趣。……起而代之的是不动脑筋的折衷主义,是对职位和收入的担忧,直到极其卑劣的向上爬的思想。”[⑦] 聂运伟:您北师大本科毕业后又有幸进人民大学文研班攻读,那时政治上有所松动,有诸多著名学者、教授给您们授课,照说是学术传承的好时机吧? 邹贤敏:有变化有进步,但还不是根本性的。1957年是人为制造的大转折,1961、1962年则是被客观情势逼出来的小节点。随着经济政策的调整,文艺、教育、学术出现了由初步反思左倾教条主义而来的“小阳春”,知识分子的日子好过了一点,被58年“教育革命”扭曲和破坏的师生关系慢慢回到了比较正常的状态。那三年听课、读书是主旋律,开会、劳动占用的时间很少,所以我们在知识积累上还是收获不小,为后来的教学与研究打下了基础。特别是许多名师把当时相关学科的最新研究成果和他们在学术前沿的治学状态和经验带到课堂,大大开拓了我们的学术视野,提升了我们的学术品位,强化了我们的学术训练,使我们受益终生,对此我至今心存感激,难以忘怀。但毋庸讳言,从深层次看,那个时期的师承关系、学术传承还存在相当大的缺憾或局限。首先,知识的选择与建构被偏狭的思想观念所左右。当时国家基本上仍处于与世界隔绝的封闭状态,极左思潮对文艺、教育、学术的禁锢仍未从根本上得到反思和批判,仍与现代世界文明的发展脱节,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还制约着规训着学术的传承和发展,我们从师辈那儿获得的知识与现代人文社科的知识系统是断裂的,也远远落后于五四一代现代知识分子的知识建构,更不可能从师长的教学中获得对极左思潮的质疑、反思和批判能力。特别是中苏公开分裂,高举反修大旗以后,多少具有现代意识的苏联文艺和学术入了另册,那就连可以飘进几丝现代气息的门缝都被堵死了。悲哀的是,我们连半点自知都没有,还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学了点马列主义和毛选四卷就是掌握了最革命的思想和最科学的方法,在学术上就可以超越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这种昧而愚的“只知有汉,无论魏晋”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廿世纪的西方学术文化一无所知。学了包括《巴黎手稿》在内的马列文论课,不知“西方马克思主义”为何物,没见过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也读不到一篇西方学者研究“异化”的论文。文学理论专题一个接一个,西方文艺理论史上了一年半,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仅《文心雕龙》就讲了十几个单元时间,可流派蜂起,理论迭出,体系林立的西方现代美学文艺学却难觅踪影,偶尔从“灰皮书”里窥见只言片语、一鳞半爪,也都被贴上了“唯心主义”、“反动腐朽”的意识形态标签。至于西方现代主义的文学艺术,也是课堂上听不到图书馆见不到,唯有“色情、暴力”的判词植入脑海。二是对中国的现代学术文化知之甚少。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催生的中国现代学术文化,本应是我们知识建构中不可或缺的基础之一,可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思想史、学术史并未列入文研班的课程设置,这是有点奇怪的事情,周扬、何其芳自己就是这一学术文化建设的参与者和见证人,应该明白将之传承下去的价值和意义,怎么就轻易放弃了呢?当然,在其它课程的实际教学中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抛开这一块,但我们从中所得是很有限的,碎片化的,更多的被遮蔽、被扭曲、被遗忘。 其次,求知与悟道仍处分裂状态,传承还是局限于知识层面。对58年教育革命造成的文科学生知识贫乏、基础训练差的后果,周扬这些高层人物是有反思的,他们十分清楚有的历史系三年级学生说不出中国历史上朝代的更迭,有的中文系五年级学生不知道唐宋八大家的名字,有的哲学系只用四小时讲孔、老、墨等等,于国家、民族意味着什么,所以,在文研班开办前后,周扬把系统地“补课读书”提到具有“战略意义”的高度,反复号召被大跃进冲昏了头脑的青年教师和学生向老专家老教授学习,还举例说,中国哲学史我们写不出来,只好“请冯友兰写”,“要认这个输”。他主张把国内一流的各学科的专家请到文研班的课堂上来,让学生广拜名师,多方受教。于是我们三年间都处在这样教与学的状态:上课了,老师们匆匆而来,按教学计划把肚子里贮藏的知识统统倒出来,学生们细听快记,把那些知识又统统吞进各自的肚子里;下课了,老师们匆匆而去,学生们走进图书馆、宿舍,读书、写笔记,学术传承的主体——师生间基本没有什么学术交流,更无个别交往,即使授课长达一年、一年半的周振甫、缪朗山先生,我们也难有与他们交流与交往的机会,在我的记忆里,甚至连学术讨论会都没有开过一次。就我个人而言,虽然从听课、读书吸取了些师长们宝贵的治学经验,但对他们的思想与人格基本上是不了解的,更不要说学术精神、学术传统、学术道路层面的东西了,那在当时整个教育、学术界都罕见论及,偶尔提到也是左翼传统和延安道路,五四则政治化、边缘化了。没有教与学的交流,没有日常交往的耳濡目染,没有思想的交锋和心灵的碰撞,学术的传承只能浮在水面,低层次,浅表化。 聂运伟:只有重返历史现场,才能明了您何以对自己的学术生涯给予了近乎严厉的否定。作为您的学生,我清楚地知道,以“文革”前研究生的资历和学识,您在“文革”结束后进入大学的77、78、79级大学生的心目里,一直是受人敬仰的,尽管如此,我仍然为您的自我否定叫好。只有超越了所有的世俗功利,才有睿智的清醒,正因为这份清醒,您对学术历程的自我叙述,才生动地再现出长达半个世纪的学术场景中的诸多人物和事件,使我们如临其境,和叙述者一同咀嚼历史的酸甜苦辣。更重要的是,您以亲历者的身份,让我们看到中国人文学科发展的危机缘何而起。汤一介先生就说过:“1952年的院系调整,把我国原有传统的大学给拆散了。这是当时高等教育‘全盘苏化’带来的必然恶果,不仅打断了中国5000年的历史文化传统,而且也与当时先进的西方科技和人文科学断绝了关系。”[⑧] 邹贤敏:除了具体的教学安排不当,根子在教学的指导思想,在文研班的创办人,对文研班的培养目标、教学计划、师资配备、教学方法都亲自过问及时指导的周扬,他时任中宣部副部长,是中央分管文艺和教育的领导人之一,又正全面主持着全国高校文科教材的编写工作,在“反修防修”的大旗下,他创办的文研班培养文艺理论骨干,是为了实现“建立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和批评”的宏伟目标,为此不惜放下身段,对五四一代和后五四一代老专家老教授表示尊重,甚至为他们说话,动员、鼓励他们把知识传授给年青人。但他骨子里并不把那些老专家老教授当自己人,而只是划在资产阶级范畴内可以“团结、利用、改造”的对象,对他们如同对资本家那样要采取赎买政策。在一次参与文科教材编写领导工作的高校党委负责人的会议上,周扬就直言不讳地交了底:“只要不反社会主义,我们就是要买他们的知识。”但他仍心怀忧思,对知识抱有警惕,既担心书读少了,把青年人培养成空头政治家;又害怕书读多了,培养出修正主义,革共产党的命,曾向党内同志如此吐露心迹:“对青年,又要他头脑复杂,又要他不复杂到资产阶级方面去。” 所以他一方面号召青年人向老专家老教授学习知识,另方面又提醒青年人在政治思想上同老专家老教授划清界限。这种充满内在紧张和冲突的政治独断和意识形态偏狭,必然会遮蔽、扭曲、窄化天然本真的师承关系。连像周扬这样有学识、思想较开明的领导人,也无意去拆掉那道隔离求知与悟道的“防火墙”,只是把那个知识的小孔挖得比先大了些,如此而已,这不能不给文研班的教与学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同时,我们也带着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紧跟和“反修防修”的使命感,带着对知识、学术的热爱和“尊师重道”的传统观念,更深地参与了共同文化性格和学术思想的自我塑造。回想那三年,我们既虔信“知识就是力量”,怀抱朝圣般心情享受着“知识的盛宴”,从内心尊重、感恩师长们;又缺乏文化自觉,以学术思想的依附性、非独立性置换了师辈身上被压抑、被批判而消解于心底,承载着知识系统的那个“道”——现代学术精神、学术传统,“为政治服务”的信念已渗入血管、骨髓。 聂运伟:贺兴安的回忆涉及到您说的“根源”问题,他说:“追想起来,我们研究班的历史,在上个世纪60年代同五四时期不同,同抗战前后的研究生也不同。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面临的是全世界向你开放的文化背景,抗战前后的学生要在民族命运和国家命运决战中作出自己的选择乃至献身。我们是在大陆建立社会主义政权之后,国家养着你,喂着你,从经济到文化,一切在计划之中。我们在反帝、反封建的斗争中,经历过‘一边倒’(倒向苏联),又经历过独立自主色彩的‘两边打’(反帝反修),经历过批胡适、反胡风、经历过反右派、反右倾,我们关起门来搞继续革命、不断革命的背景下听话、紧跟。我们的基本思想取向是‘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学生’。”[⑨] 邹贤敏:贺兴安学长所言不虚,我们都是被那个时代塑造出来的,这是历史的宿命。回忆我的“大阅读史”,知识背景、知识储备可说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长期浸泡在单一的主流文化的海洋,思想观念、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无不深深打上简单化庸俗化的左倾机械论和主观教条主义的烙印。我的师辈所承续的优良学统既然已被一波又一波的政治恶浪冲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那么以“左”为师成为我的必然选择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而以“左”为师所付出的代价,则是逐渐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最后失去自我,沦为驯服工具。 聂运伟:您师辈承续的优良学统虽然被极左思潮无情打断,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身上承载的被压抑的现代学术精神对您还是有一定影响的。在《思想的贫困》中,您对何其芳先生有三点评价:(1)治学严谨,无虚骄之气;(2)敢讲真话,无畏惧之心;(3)书生本色,无阿谀之态。在我看来,这三条就是您从教问学几十年的基本信念。所以我说您的精神气质,很像何其芳先生,而且是越老越像。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听到您说起何其芳先生的时候,有句话至今未忘:“不能让别人的思想在自己头脑中跑马”。在何其芳先生那一代人,敢于这样坚持独立思考的权利,还真不多见。上个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的浪潮率先在文学艺术、美学领域兴起,与文艺界保存的独立思考的火种不无关系。您80年代一系列批判极左思潮的学术论文和文艺批评的文章,也集中彰显出独立思考的精神秉性。相比于具体的知识传承,“独立思考的精神秉性”当属学术发展的灵魂。我们这一代与老师辈的知识背景可能有差别,但老师们依然以不同的方式把独立思考的火炬传给了我们,又经由我们再往下传。 邹贤敏:独立思考本是学术薪火相传的灵魂,但在我们这一代,这个灵魂曾被放逐,甚至被窒息。好在我们的老师一辈,依然有人坚守了陈寅恪先生所张扬的学术底线。在极左路线统治教育—学术的恶劣环境里,他们中仍有一些勇者不放弃独立思考的权利,不放下“独立思考的火炬”。我清楚地记得:在1959年自上而下大批人性论人道主义,大批十九世纪西方资产阶级文学遗产的高潮中,当我和同学们有的困惑不解有的狂热紧跟时,郭预衡先生毅然开设“鲁迅论文学遗产的批判继承”的专题讲座,用鲁迅先生的精辟论述抵制、批评彻底否定思想、文学遗产的极左思潮。在一次全系学术讨论会上,教授外国文学的杨敏如先生溯潮流而立,大声反对批判人性论,语惊四座。你读过陈平原《陈平原:关于八十年代》一文吗?他说:“很奇怪,那么多年的思想改造,基本上不起作用。我所说的这批老先生,大都没有真正融入五六十年代的学术思潮。这才可能在‘拨乱反正’后,很自然地,一下子就回到了30年代,接续民国年间已经形成的学术传统。”[⑩] 他从77、78、79级部分大学生的亲历感受出发,认为“80年代的我们,借助于七八十岁的老先生,跳过了五六十年代,直接继承了30年代的学术传统。”[11]我大致同意陈平原的判断,尽管作为50年代后期进校的大学生,心里难免痛楚,但必须承认,这是对五四以来中国大学人文精神涨落趋向的一种价值判断。我要补充的是,50、60年代大学里教文科的教师,在外在的压力下,虽然或自觉或不自觉、或比较熟练或比较生疏地操持着与主流意识形态完全一致的观念和方法,但他们仍然想方设法地用中外古典文化和中国现代文化滋润着我们已有些放纵而空疏的心灵,为我们正在形成中的知识观、价值观添加尚持守、尊博习的营养。我永远不会忘记,在一次开学典礼上,陈垣老校长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要尊敬师长,鼓励我们抓紧时间读书,努力学习传统文化,不要怕困难。他说,像孔子的《论语》,字数就《人民日报》一版那么多,你们应当读。你们这一代人,特别是77、78、79级的同学,中国历史亘古未有的转机赋予你们一种直觉般的反思能力。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经历,虽然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但反思的意识并未完全泯灭。身处逆境中的老师们以不同的方式在我们的心灵里播种下反思意识的火种。就此而言,其芳老师毫无疑义是我和同学们最尊崇的一位。在学术受制于政治的时代环境里,他没有也不大可能脱离、超越政治,没能从根本上摆脱极左路线的束缚,但又不甘于被政治裹挟,为追求学术的价值,维护学术的尊严,抵制对学术的侵害作了不懈的努力。他在那时表现出来的学术品格承续了中国知识分子优良的学统,深刻地影响了我们,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聂运伟:在您身上,我的确能看到五四一代和后五四一代的反思精神的延续。1986年,您在论文集《真实性——美学的范畴》的“后记”中就写过这样一段话:“十年浩劫过后,我才慢慢从‘左’的影响下觉醒过来。逐渐恢复了自我,认识到理论研究工作者应带着强烈的主体意识去探索真理,而不仅仅是诠释经典,宣传政策。作家说:‘我写的就是我’。批评家也声明:‘我批评的就是我’。在某种意义上,搞理论的人能不能宣布‘我研究的就是我’呢?一九八二年的时候,文艺界老前辈毕奂午先生曾给我的几篇论文写了如下评语:‘都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不模棱两可,不人云亦云。尽管这些见解不是人人都同意的,但确实有其独立的见地。’毕老的鼓励,使我更明确也更坚定了自己的追求。理论文章应当发出研究者自己的声音。哪怕这声音是低八度的,甚至不成曲调,也比鹦鹉学舌有价值。因此,我不得不抑制因某些功利欲望而产生的写作冲动,不得不在写作时冥思苦索,以致过于拘谨、执滞而‘难产’、‘流产’。一个希望摆脱平庸而又缺乏才华的人,常常会陷入这种有时令人苦恼的境地。但我从不后悔,不愿改变初衷。”[12] 邹贤敏:由于我自身的条件(教育背景、个人历练、才能等)不够好,这种反思精神在我身上的延续并不突出,也不顺利。你上面引的那段话远不能表达出我的反思所经历的思想、心理蜕变的复杂过程,“恢复自我”,“发出自己的声音”谈何容易!忐忐忑忑、跌跌撞撞、走走停停、反反复复,才是我这些年反思中的常态。如果硬要归纳,大致可分三个阶段。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在“拨乱反正”大势的鼓动、推涌下,我跨出了第一步——对极左文艺思想和路线的反思,如为《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辩护,在歌颂与暴露的问题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写作《文艺的歧路——关于“文艺从属于政治”的考察和辨析》,追根溯源,找出了那条主根的思想渊源。1980年代中后期、199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波折与终结,重读《巴黎手稿》,促使我跨出了第二步——对极左政治路线的反思,主要是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认清文艺上的极左与政治上极左的关系,并扩而大之,用马克思对“粗陋的和无思想的共产主义”的批判和实践唯物论重新认识历史和现实,重新思考和处理教育、学术与政治的关系。进入新世纪后,虽在学术、政治上能与极左思潮划清界限,“破”的问题基本解决,但思想、学术上仍“立”不起来,对某些枝枝叶叶的问题或能有自己的见解,对根本性的问题构建不出一砖一瓦。在整理《〈巴黎手稿〉解读》和《西方美学史大纲》的过程中,我从马克思关于“人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个体是社会的存在”的论述,从阅读中青年学者的论著中受到启发,打破了以为“同极左决裂就是自我启蒙与自我反思的完成”的错觉,跨出了最困难的一步——对精神文化的哲学意识的反思。在精神文化层面,我曾是一个生存着的、被整体(集体)禁锢、淹没并消解于无形的“社会存在物”,至今尚未完成对一个存在着的、能在整体(集体)中完全呈现自己独立的价值和意义的“特殊的个体”的建构。因为我虽然批判、否定、抛弃了极左这种既定的思想观念,却没能形成自己的哲学意识,特别是对于自己所认定的一些原创思想(如马克思的异化和人道主义思想、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理论),也没有形成自己的独特的理解,对周围世界缺乏属于自己的认知,而更多地还是停留在注经式的阐释层面,或重复演绎某些既定的阐释。这实质上仍是一种思想的依附性,远非“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没有完整的个人意识的支撑,我苦苦寻找的“自我”和坚信不疑的“现代意识”势必会陷入残缺、空疏之镜。没有建构出“特殊的个体”,加之学养不足,我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甚至会出现倒退,在某个时段某个问题上成为自己否定过的某些既定观念的传声筒。近些年来,我努力坚守常识、理性的底线和良知、人性的底线,努力把超越个人利益作为独立思考的出发点和归宿,在反思自我、建构“特殊的个体”上小有进步。 聂运伟:您的回顾说明,老先生们在50、60年代并没有完全屈从意识形态的压力,还在力所能及地维护着学术的尊严,并把人文精神的火种传递给你们那一代。我读过陈平原的这篇文章。陈平原他们是幸运的,面对面地聆听了老先生们的教诲,但文化传承是集体性的事业,就80年代绝大多数大学生而言,承担传递人文精神火种重任的恰恰是您这一辈人。所以,陈平原所说的“隔代遗传”也有片面性,一是与史实不符,二是全然遮蔽了50、60年代学术的复杂面向。就美学、文艺学的学科发展而言,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所引发的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关注,不仅为80年代高举人道主义旗帜的思想解放运动提供了可资利用的思想武器,而且经由“异化”概念的洗礼,历史反思的意识才得以弥散开来,达到空前的高度。如顾城所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然,如何更全面深入地剖析您这一辈与五四一代和后五四一代之间的传承关系,是一个更为复杂的课题,希望能在今后的岁月里进一步向您请教。 邹贤敏:五四已经百年,有些话还是想在这里说说。很惭愧,我与五四精神上的联系是在八十年代才开始的,至今也只能说还在联结的路上。从不识五四,背离五四到重识五四,回归五四,这可说是我这几十年的心路历程。最近重读1959年三联初版、1979年三联再版的《五四运动文选》(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五四先贤给我们留下的思想文化遗产,至今仍闪耀着不灭的光辉,洗涤着我们被污染的思想,照亮了我那被蒙昧的心灵。仅仅是陈独秀的几篇文章(《敬告青年》《一九一六年》《吾人最后之觉悟》《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就有振聋发聩的启蒙之力。一是世界眼光,从世界看中国,他涕泣陈词于青年一代:要从“人类文明之进化”和“新旧思潮之大激战”,即从二十世纪新旧文明之冲突来看当下之中国,从世界现代文明之进步来认识自己,看看我们有什么“可与当世争衡?”而不要“大梦未觉,故步自封”,“置身当世潮流之外”。赶上人类文明大潮,融于现代文明世界,是陈独秀思考中国命运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他警告国人:若锁国自大,保守颟顸,就会“驱吾民于二十世纪以外,纳之奴隶牛马黑暗沟中”,最终必将“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削灭”。二是反思精神,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反思。陈独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大张挞伐虽有偏颇之处,但对儒学核心内容的反思与批判是“遵理性”而符合现代文明观的。他抨击礼教之“三纲”是不把人当人的奴隶道德,揭露皇权专制者以“国家”之名要百姓放弃“独立自主之人格”,放弃做人的权利的欺骗性,深刻指出:“集人成国,个人之人格高,斯国家之人格亦高;个人之权巩固,斯国家之权亦巩固。”他还从伦理学和经济学双重视角,直指历代专制统治者以纲常立教致愚民弱民之要害:为人臣为人子为人妻者,“既失个人独立之人格,复无个人独立之财产”。这种皇权专制是绝无可能自行转型为现代社会,与他倡导的现代文明当然是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现代生活,以经济为之命脉,而个人独立主义,乃为经济学生产之大则,其影响遂及于伦理学,故现代伦理学上之个人人格独立,与经济学上之个人财产独立,互相证明,其说遂至不可摇动;而社会风纪,物质文明,因此大进。”陈独秀确不愧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总司令”和旗手,对“启蒙”的艰难曲折有十分清醒的认识,看到了中国人的“觉悟”是随着一次又一次中西文明的冲突而前进而后退,充满拉锯历经坎坷的:“凡经一次冲突,国民即受一次觉悟,惟吾人惰性过强,旋觉旋迷,甚至愈觉愈迷,昏聩糊涂,至于今日”。昨日之镜,今日之像,五四精神的传承确是前路漫漫,未有穷期。 今天围绕学术师承的话题说了许多,我把反思录结尾的一段话录下,算是一个简短的总结: 人生如白驹过隙,从进入大学学习到离开讲台10余年,半个世纪有余的历历往事恍如昨日。放眼学界,穿越权力和金钱密织的雾障,五四一代大师及其师承者已飘然远去,留下了照亮前路的思想火炬;文化劫难中成长的一代正担当大任,延续着先辈的精神血脉;改革开放后的一代新锐也崭露头角,试图为中国教育与学术增添新的内容。至于我辈学人,除一二翘楚和心有不甘者,走出了时间却走不出历史,只能悄然谢幕,平静出局。我收拾着自家的一片瓦砾进行知识考古,终于认出了“思想贫困”四个模模糊糊、歪歪斜斜的大字,并辨识出它既源于特定语境下文化基因的缺失和衰变,也与自己天资愚懦学养单薄问学乏力密不可分。我曾力图脱“贫”解“困”,实践证明了诗人西川所说:“思想不是填空练习,思想是另起炉灶。”踏上反思之途,从被遮蔽的往事中寻觅精神扭曲、思想萎缩、人性猥琐的痕迹与根由,我虽未能如蚕蛾般蜕化而得一新生命,但拜时代所赐,我似乎找回了一点自我,也好像找到了一点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感觉,并为此感到无限的欣慰。衰变的基因会被历史淘汰,新生的基因会被历史创造,那个充溢着自由和灵魂的普世的教育与学术梦想,离我的后来者一定会越来越近: 在闲暇中觉识,在游戏中除魅。魂兮归来! [13] 聂运伟:您的这段话让我想起何兆武先生的一段话,两者何其相似,也权且录下: 简单的信仰也不能等同于幸福,因为它没有经历批判的洗练,不免流入一种盲目或自欺,只能沦为愚夫愚妇的说法。一切必须从怀疑入手。……There is a higher level of doubt,it is a daily… Read More »

方方日记:我们在看

推荐人:严春芳 推荐语:武汉大学冯黎明教授在生活中总是笑话连篇,让人开心。可他这篇文章却让人沉重、让人深思,让人直面"在场式"社会现实。 出处:吉言贤食,香槟丛刊 文 | 冯黎明 疫情期间,自方方日记第一次发出,我几乎没有落下一篇。多少年没有这样细读中国当代文学家的作品了,或许是闭锁在家有大把时间的缘故吧,但是无论如何,能够每天等待着日记的发出,此种心态肯定不仅仅只是“闲得没事”能够解释的。千万个被困在家以对抗病毒肆虐的武汉阅读者,唯独兴趣盎然于方方日记,这需要一个解释。 我想说,方方日记数十篇,只写了四个字:我们在看。 方方日记的写作有着非常显明的“非个人化”特色,因为这部日记写的不是方方的“我”,而是疫情蔓延整个世界时的“我们”。每天夜阑人静时分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的那位女士是在为陷于惊恐中的武汉人民书写,所以她的日记没有激情四溢的语句、新奇瑰丽的辞藻以及引人入胜的故事,有的只是武汉人民每时每刻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跟我们每一个响应号召自闭于私人空间以自由为代价抗击瘟疫的市民每时每刻的内心经验全无二致。卓有成就的女作家方方完全可以从个性化角度去关注非常规状态中的大武汉,或许在文学家的“陌生化”视界下她的文笔会有流芳百世的效应——这对于写作者该有多大的诱惑力啊!但是方方却回避了文学性的陌生化视界,甘愿置自己于世俗的生活世界,以一个普通的武汉市民的身份去察看、去聆听。日记文字语句的平实素朴及娓娓道来,让我几乎难以相信这些话语出自那位写作了《风景》、《软埋》等小说的优秀作家。这里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方方重设了自己在生活世界中的“位置”,将自己化入我们这些村夫俗子组成的日常生活世界。作为一名文学专业的教育工作者,我甚至想把方方日记作为当年T.S.艾略特提倡的非个人化写作的典范来推荐给学生加以研习。非个人化的书写抹掉了作家的“我”,却向承受苦难的人民呈上一个“我们”,而那些拒绝方方日记的人,或许他们本来就不属于“我们”。 我的朋友圈中凌晨一两点还不睡觉的人越来越多,一问才得知,都在等方方日记。就像中国人强调当日事当日毕一样,方方日记的书写是一种“在场式”书写,这种书写让我们鲜明地体验到了“在”。方方笔下的场景是每天都在变化着的疫情和人们直面疫情的苦难、抗争,这些搅动着人们心情的场景几乎就在发生后的第一时间里被记入了日记。固然有人质疑方方日记记录的准确性,但是我们何时曾见识过如此凸显“在场性”的文字,尤其是置身于大灾难中我们何时曾如此“在场地”见识这直接经验的文字?在海德格尔等现代思想家的眼里,人类进入“现代”以来,我们的“此在之在”被遮蔽了,被主体性形而上学和现代工业技术遮蔽了,所以现代人在世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对“在”的理解和回归。同样的道理也“软埋”在疫情蔓延的武汉市,方方日记以作家的敏锐还原了疫情中被软埋了的“在”。2020年春季的国人,除了“装睡的人”以外,谁都知道,是“隐瞒”和“拖延”造成了这场大灾难,因为隐瞒和拖延遮蔽了病毒幽灵般弥漫人间的事实,而方方则用“在场”的记录抵抗隐瞒和拖延,让被遮蔽的“在”澄明于世人的眼帘之中。世界文学中有一种特殊的种类——见证文学,这一文学种类以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在场性”书写而让人们直面重大历史事件的真实内涵。假以时日,方方日记必将成为见证文学的一部佳作,因为这部日记是对被权力的傲慢遮蔽了的疫情事件的“去蔽”,它将历史之“在”展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只有那些沉沦于权力或意识形态的庇护的“末人”,会因为恐惧“在”之敞开而拒绝方方日记。 人对世界的“凝视”让我们跟世界遭遇,所以“看”把我们投入世界,也把世界展现给我们。方方日记有着强烈的“可视性”,因为这是“看”的书写,或者说是书写的“看”。在方方日记中,我们看到了疫情肆虐人间的苦难和悲情,看到了抗疫前线勇士们的无畏,看到了庙堂上渎职官员的无耻,看到了危难中市井生活的坚韧,还看到了武汉市民以自由为代价的牺牲,国家资源的伟大动员,志愿者们的辛勤和奉献……等等,尤其重要的是,我们看到了谁不让我们看。对于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来说,能够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是他获得关于世界的“自明性”知识的起点,因此在一个人性化的社会中,人们理应获得的第一权力就是“看”的权力,所以鲁迅宣称,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同理,失去了“看”的权力或者甘愿交出“看”的权力,则意味着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当然扭曲和异化的人是不愿意读方方日记的,因为他们不敢且不愿“看”。方方日记以“直面惨淡人生”的笔力将疫情世界里的林林总总置于“被看”状态,让我们在“看”中领悟了危情事件来临时人类的自由意志和自觉意识。方方的文字固然不能等同于“直面”,但是在我们无法“直面”的情景下,这些文字将我们带到了现场。对于芸芸众生而言,“看”是需要勇气的,怯懦者不敢看,甚至不敢在比如方方这样的作家的引领下去“看”。就此而言,方方日记给了我以“看”的勇气。 方方日记,我们在看。 2020年3月18日

直面对冲,迎头相撞是方方

推荐人:邹贤敏 推荐理由:方方和馮天瑜,王大鵬和严春芳,馮黎明、劉川鄂和陳家琪,還有一個梁艷萍,這些我熟悉和比較熟悉的人,他们以各自的身份与经历、各自的學識与思考、各自的方式与视角,面對當前的災難,幾乎是又一個史無前例的災難,面对无数灾难中的人,既是社会的存在物又是特殊的个体的人,面对思想、精神上的“新冠病毒”,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坚持批判极左,思想启蒙再出发;這聲音會激勵一些人,會警醒一些人,也會惹惱一些人。的確,他们說的都是常識,包括陳家琪那“比較别扭的話”,也不過是哲學上的常识,但那是具有情感性渗入和学理性穿透的常识,達到了“深刻中的深刻”;而這常識後面是良知,人文知識分子的良知,一個中國人面对自身所處残酷现实应有的良知;是勇氣,人文知識分子的勇气,一個中國人面對人民、民族、国家和人类苦難應有的勇气。我经常告誠自己,也反复告誠我的學生们,在當今中國,做人要守住两条底線一一常識與理性的底線,良知与人性的底線。馮天瑜方方 、陈家琪冯黎明、劉川鄂梁艳萍、王大鹏严春芳,還有很多和他們一樣的人,為我們守住這両条底線衝在了前面,作出了榜樣。他們中有我的學生和朋友,這讓我感到十分的驕傲和無限的欣慰!批判意識和自省意識,忧国忧民悲天憫人的情懷和超越自身不計利害的勇氣,這應是人文知识分子必備的品格和素養。在這方面,我還差得很遠,但我願以老邁之身微薄之力追隨那些先行者,追随這些可敬可佩的朋友和學生,為中國一天天變好,為人類一天天變好而改變自己,堅強自己。我堅信文明必定戰勝野蠻,中國和人類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 — 邹贤敏 来源: 吉言贤食 文 | 梁艳萍 【1】     新冠病毒突袭而来,首斩武汉,网络信息的披露与流播先于官方的通报。究竟是将严峻的形势公之于众,让公民及时警觉,保体护身,防患于未然;还是隐匿无视,拖沓延宕,最终使人猝不及防,茫然四顾,狼奔豕突,惶恐无助?这不仅仅是一个施政治市方略的问题,更是如何表达现代城市意识、民主意识、管理意识与发展意识的问题,集中到一点,就是应该如何看人、待人、爱人的问题。   一夜之间武汉封城,一周之内湖北封省。三镇分割,道阻路断;地市设卡,交通切割。患者在病毒攻击中煎熬奔走,试图寻找救命的医院;医者在病患的哭喊中穿行救护,希望可以救人于危殆;市民在病城中禁足封闭,期盼能够熬过劫难。   作为困于孤岛危城的写作者,方方开始记录,一日一记,一天一文,以个人为中心,非虚构叙事,记录着武汉的一点一滴,一人一事。 其实,除了方方,记写武汉、湖北各地封城的的人还有不少,就我的视野所及,就有小引、黄沙子、谈骁,还包括我自己。以诗、散文纪事的人就更多了。 【2】 迄今为止,方方写出了近60多篇日记。封城快两个月了,很多人每天都等候到子夜,读方方日记后再睡去。读者关心着方方,关心着武汉,关心着湖北,方方关心着人,关心着病人,关心着他人。方方的写作是以人为中心的,是为人的写作,也是人道主义与人文精神的写作。   1、 真正为人的写作 互联网时代,自媒体发达,写作似乎成为每一个都可以举动的小事,但是,非常态之下,真正能够搅动一池春水,让人追随跟踪阅读的,其实为数甚少。   方方日记,从正月初一开始动笔,开始了她大疫之下为人的写作。   方方首先是从身边人开始记录的:女儿、大哥、小哥、侄女、朋友、同事……女儿的父亲在上海住院,因为肺部阴影,被怀疑感染,女儿也就不得不隔离他处,除夕之夜,大家小家分离在武汉多个地方,不得团圆,方方也只能冒雨去给女儿送“团年饭”。当女儿父亲的警报解除,大家的内心松了的那口气,是多么的刻骨铭心!方方的记录让我想起森茉莉,她记录公公和他的小妾的故事,即使过去那么多年,依然鲜活如初。其实,人若有爱的奠基支撑,无力艰苦磨难,都能不畏浮云遮望眼而云淡清风。   因为突如其来的病毒导致了医疗资源的挤兑,大面积的感染导致的死亡让人悲痛不已,方方在记录病患和死亡的时候,内心的悲悯从文字流出。她关心的是人,是人的生命,是人的生命的拯救和延续。对于百步亭万家宴的批评,对于团拜会的批评,对于各种不合时宜的聚集的批评,都是因为这些举措导致了病毒的扩散,引发了大面积的感染,而导致了人的生命的损伤和死亡。这些都需要追问,方方的追问,也是为人的追问。   人作为类存在物,有吃喝住穿性行为的本能,也有护生惜命爱幼全人的理念,人性使然,人道使然。但是,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的封建大一统专制下,教育一直是家国天下,没有个人生命至上的观念——群体大于个体,家国高于生命。一事当前,总是牺牲个人成全国家,牺牲小我成就整体。生命教育,爱人教育,审美教育一直没有真正灌输到人的生命中,理念中,行动中,总是要求服从、忍从、屈从于高人生命和个人的哪一个“家国”。就连奥运会都异化为金牌比生命更重要的违背奥运精神与体育伦理的竞争。人们为什么不能思考一下,没有一个个的个人,如何有家,如何有族,如何有国? 方方为人的写作,所遭致的围剿与围攻,基本都是心中、眼中、思维中无人的嚣叫,是封建时代前现代思想的再现。他们不知晓《拯救大兵雷恩》的精神,不理解《入殓师》美妆走向他界的悲愿,不明白弘一法师和丰子恺的师生为了护生而做的诗画,更不晓得在灾难和疫情之中,悠悠万事,救人为上。方方为那些素未平生的病患亡人的记录歌哭,其实就是人的本性,人的关爱,人道精神使然。 2、 人性良知的追问   随着时间的推移,方方的写作的空间和辐辏开阔扩展了很多,除了从开始的身边人,周边事,逐渐开始拓宽。通过记者、通过医生朋友,通过周围的同事、志愿者了解当日、当下的实存实态,了解抗疫进展的情况,了解病患的救治的详情和措施。   那个时候,正是武汉死亡人数上升的时候,不少人没有来得及确诊就离开了人世,不少人无法住进医院而死于门诊走廊大厅;也有一些人是在街头的店铺门口;更有一些人为了不传染给家人和孩子选择了自杀……李文亮医生、林正斌教授、段正澄教授、红凌教授、常凯导演一家死亡……死神追逐着人群,病毒吞噬着生命,遗体无法及时火化,骨灰也不知何时安葬。此时的官员们却手足无措,朝令夕改,顾此失彼,虽然守土一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与担当,只懂得听将令,推责任。“为什么我们的层层官员都可以把一纸文件教条化?”方方在她的日记中既有对于官员理政防疫水平的分析,也有对于他们失职的反思与追问。 “一场疫情暴露出巫术的众生相,暴露出中国各地关于的基本水准,更薄了出我们社会的疾病,这是比冠状病毒更为恶劣更为持久的疾病。而且看不到治愈期。” 令她悲愤的是,面对生命的死亡,面对无家可归有家难回的百姓们,如果尚有良知,官员应该有负罪感,更应该打起精神打好防疫战。而我们看到的却并非如此。   当我看到北海道80后的知事铃木直道的担当与所作所为,追索日本政治家对于地方官吏的培养,深感感觉到我们的距离和失败。方方不仅如此追问,进一步写出了《引咎辞职,从中心医院的书记院长开始》的呼吁,振聋发聩,令人击节。   作为一名身处疫区的作家,方方的追问是使命感的追问,良知的追问,也是批评者的追问。一个正常的社会,如果没有批评的声音是可怕的。 批评无自由,则赞美就毫无意义。要知道,问责是共和国宪法所赋予公民的权利。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了后现代,上层建筑、意识形态、思维方式、管理模态总不能永久地停滞于前现代,总不能维持一种“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让人蒙在鼓里,不知就里。采用对上奉过去,对下顺过去,得过且过,忽悠一时算一时吧?更不能象鲁迅当年直刺的那样: “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 除了对官员治理的追问,方方的写作还有对出自公共卫生、疾控等领域专家之口的“可防可控”“人不传染”等酿成灾祸的言论的追问。当病毒肆虐之下,不实事求是,每人隐匿一点点,遮蔽一点点,含混一点点,大祸就酿成了,就降临了,最终从九省通衢,蔓延世界……悲乎! 3、 直面人生的实存   这次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爆发所爆出来的各种现象和问题,其实都是对人性的严峻的考验。身陷疫区的人们,被封闭禁锢的不仅仅有湖北人,武汉人,也有全国各地滞留在武汉的人,困顿在武汉的人。城市封闭,商铺停业,有钱难买食物,有家难去归宅。咔嚓一声,停止键摁下来了,个人就成为整体中的微茫,城市里的游魂。一个体面的“中产阶级”瞬间就可能沦为要睡在地下通道、商铺檐下的流浪者,面对志愿者送来的食物,要像孩子一样去排队领取。武汉需要救助,武汉也需要自救,而且也在自救中互救。   在方方的日记中,通过多位医生朋友的转述,记录了检测、治疗、重症抢救,医、护、患等各种真实的场景,以及每日确诊、疑似与出院的演变情形。直面“一城血泪,无限辛酸”的方方,她不惮于前行,满怀着怒气、勇气、豪气,始终关注着她所居住城市的运命,关注着惨烈的现场,关注着小人物的衣食住行,求医治疗,心理情绪,归葬安魂,那些逍遥于城外,安居于家宅的人。   那些缺少同理心和人情味的知道分子,如何能够理解被隔离的武汉,被囚禁的市民——茫然四顾,明天的早餐在哪里?花冠的病毒在身边,生存问题,心理问题,抑郁问题,慢病问题,都是问题。再理性的人也有难以承受的时候,也有难以苦熬的片刻。   方方说,这一时段,我们唯一可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管好家人。服从指挥,完全配合。咬紧牙关,关门闭户。”这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责任,一种坚守、只有直面惨淡的人生,才敢于与禁锢抗衡,才敢与死神较量,敢于突破道貌岸然的攻击与包围,方方的做成自己。方方是直击的方方,人文的方方,大写的方方。  【3】   方方日记,记载着一个城市的期盼,一个14天,两个14天,三个14天过去,四个14天也快结束了,疫情却依然没有彻底消退,医院还有2000多位危重患者,还有医生挣扎着死亡线上,百姓的艰辛,患者的苦难,医生的委屈,丝毫没有因为确诊为0,新增为0,疑似为0而消退,可能还需要相当的时间。武汉人、湖北人却已经迎来了阻隔,迎来了驱逐,迎来了可能无法走出家门的困局。             封城日记的挞伐者,从一开始就排成了长队,他们挥舞着十八般兵器,喊着骂着,朝向一个65岁的老太太恶狠般地扑来。   更多的跟从者则投入到胜利叙事的狂欢。阿Q们,赵多多们,王秋赦们,都从蛰伏中出来,换件衣服,披个马甲,又上阵了。他们犹如流氓病毒一样在寻找宿主,企图寄生于其上,让自己活下去,至少可以多蹭那么一点含赵量,或者到时候去邀功,我也是参过战的,我也是打过方方的。   可耻!很可耻!可耻之极!   难怪伊沙的诗歌《国姓》这样写:“这个民族,国姓为赖”。   人,在他们的眼中,永远都是可以利用的材料或者工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既是他们的常道,也是他们当下的非常道。 我们,别无选择,只有直面对冲,迎头相撞。我们不能留给后代美丽的符号,至少我们可以留给他们可能美好的希望!

为啥坚信张文宏

来源:易中天公众号 文| 易中天 我最相信张文宏。 但,并不因为他说真话,而是因为他说实话。 真话与实话,有区别吗? 有。 真话未必靠谱 真话有两种: 真实的话 真诚的话 真实的话靠谱,真诚的未必。 有位老人家,到银行给骗子转账。柜员发现问题,进行劝阻,不听。叫来警察劝说,还是不听。通知其子女,则勃然大怒。最奇葩的是,当老人家在多个银行受阻之后,居然硬是瞒过家人偷偷摸摸想方设法把钱汇给了骗子。 这说明什么呢? 人,有可能真诚地相信某种虚幻甚至邪恶的东西。 要不然,骗子怎么会有市场? 我们还可以设想,如果这个诈骗团伙打算放长线钓大鱼,他们一定会先让老人家尝到甜头;而老人家得意之余,也多半会与亲朋好友分享所谓成功经验,尽管这分享正是诈骗团伙想要的。 那么请问:这时,老人家说的是真话吗? 要说动机,绝对真诚。 要说结果,绝对悲哀。 毋庸置疑,真相大白之后,老人家也会真诚地痛骂骗子,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此前他真诚地相信他们。 显然: 真诚不等于真实。 真诚值得尊重,但并非只要真诚就可信。 只问动机,很容易落入陷阱。 真话二字,是不是也该分析一下? 实话让人放心 事实上,听真话不如听实话。 实话也有两种: 如实的话 实在的话 这两种话,有什么不同呢? 如实的话,告诉我们真相。 实在的话,教给我们方法。 以张文宏为例: 短短几句话,有真相,有方法。 真相是: 这个病可以预防。 方法是: 保持社交距离,勤洗手戴口罩。 张文宏的实在还不仅于此,而是问了两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回来以后是不是不再回去了? 留在那里的话又有没有办法?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想清楚了,就不再纠结,心里踏实。 一语中的,这就叫实在。 那么,怎样保证我们相信的既是真话又是实话呢? 鉴别方法 真话的反面是假话,区别在真伪。 实话的反面是虚话,区别在虚实。 鉴别真伪,不能看动机。 因为人们完全可能真诚地信谣,然后又真诚地传谣。 你批评他,他还委屈。 因此必须强调: 真伪,首先是指事实,不是动机。… Read More »

通过这次危机推动社会启蒙

推荐人:严春芳 推荐理由:武汉大学德高望重的史学家冯天瑜一针见血地指出:李文亮事件的症结是,禁止说真话,导致老百姓不知疫情,引发疫情。他所说的社会启蒙,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思想启蒙。 来源:钝角网 冯天瑜,马国川 这次大疫给我很大的情感冲击和思想启迪,大大加深了我对生态问题的认识”,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如是说。 今年78岁的冯天瑜是国际上有重要影响的文化史研究专家,尤其对文化生态学有深入研究。在武汉封城期间,他端正地在新书《中华文化生态论纲》的扉页上题词“仅以本书敬献给武汉父老乡亲”。 作为一名德高望重的知名学者,冯天瑜深受学界推重。他在许多社会问题上直言不讳,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尊重。 在接受专访时,冯天瑜先生提出,这次大疫应该促成公共卫生制度改革,加强国民医保制度,同时建议以这次公共卫生危机为契机,开展一次社会启蒙。 “武汉有厚实的基础,文教力量非常强,而且武汉人民勤奋聪明,完全有实力恢复重建”,冯天瑜建议,“在恢复重建中一定要充分尊重和发挥民营企业的作用。” 通过这次公共卫生危机,冯天瑜也在思考中国的未来。他说:“我对中国未来的期许,就是好好想办法超越中等收入陷阱,不要陷入修昔底德陷阱。” 这次大疫大大加深了我对生态问题的认识” 马国川:这次大疫对您个人的生活和研究有没有什么影响? 冯天瑜:大疫封城后,大家禁足在家,但是心都悬着。我有一个学生是民营企业家,为抗疫多有捐献,我帮着做一些联络推介工作。其余大部分时间在看两年来所撰《中华文化生态论纲》的校样。 我从1980年开始研究中国文化史,四十年来一直关注生态问题。1990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华文化史》,上篇即《中华文化生态》。文化生态是文化史的一个基本学术问题,也是一个基本的社会问题。这次大疫呈现了相当深重的生态危机,给我很大的冲击和启迪,加深了我对生态问题重要性、严峻性的认识。因此在封城禁足期间,我对书稿做了相当程度的修改和补充,还在扉页上题词“谨以本书敬献给曾经封城的武汉父老乡亲”。 马国川:堪称忧患之书,太有意义了。 冯天瑜:我把生态分成三个层面:一个是人和自然的关系,必须维护生态平衡,否则自然就会以它的铁拳回击人类;第二个是经济活动层面,保持一种有节制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第三个是社会制度层面,通过人与人社会关系的协调,实现人与自然的协调。故文化生态兼及“天人”关系和“人文”关系,有必要总结古今中外的经验教训,当然需要从若干具体的微观的角度切入,由细节见博大。 马国川:从文化生态角度切入如此宏阔的问题,在中国学界有开创意义,您的研究可以说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冯天瑜:愿追随司马迁后尘,试走小半步。“天人之际”从人而言,包括与天(自然)的关系,又包括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人的社会关系。如果人文关系处理不好,也无法正确处理天人关系。 历史学家钱穆先生最后的遗言就是谈“天人关系”,他认为中国文化的核心就是“天人合一”。扬弃“天人感应”之类的唯心主义解说,“天人合一”讲天与人的统一性,不赞成天人对立,天人对立,人类必自取灭亡。英国科学家霍金生前曾经说,一味破坏生态环境的人类很可能只能在地球上待200年。此言过分了,但其精义当引起人类自警。 马国川: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对生态的破坏太严重了,导致许多生态灾难。 冯天瑜:在生态保护方面,中国文化蕴藏深厚。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以自然为最高范畴。 “这次大疫应该促成公共卫生制度改革” 马国川:文化生态是一个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实践问题,而这次大疫凸显出这个问题的现实紧迫性。这场突发的公共卫生危机暴露了哪些值得反思的问题? 冯天瑜:不久前,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一个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动物的《决定》,要改变中国人滥食野生动物的陋习。这是“形而下”的“器”层面的举措,很有必要。如果再向“形而上”层面作“道”的思考,这次大疫对公共卫生建设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这次大疫应该促成公共卫生制度改革,加强国民医保制度。多年以来,民众对医保问题有意见,近年有部分问题在逐渐解决,但是要达到文明国家的基本水平,还有待更充分的、更强有力的措施,特别是要纠正把公众医疗抛给市场的作法。在市场化问题上,我们一方面经济领域市场化还不够,政府管得过多;另一方面,又把医疗、教育、养老这些需要由政府承担的责任推给市场,流弊颇多。 马国川:这是中国社会的一大问题,导致普通大众得不到基本的医疗保障、教育保障和养老保障。 冯天瑜:医、教甩给市场,导致医、教这些公益部门直奔利益的趋向。特别令人痛心的是,医疗和教育本来是最受社会敬重的行业,医生和教师本来是最受尊重的人,可是最近这些年,医务界、教育界陷入市场牟利大潮,医德、教德下行,遭受大众非议,医患矛盾、教师与学生及家长的关系紧张,演出一些悲剧。 不能把问题简单地归结为道德问题,认为是教师、医生道德堕落,根本问题是本应该由国家兜底的事情被推向市场,既入市场,当然就利益挂帅,医患关系、教师教家长必趋恶化。而大疫期间,医护人员与患者关系极好,有许多动人故事。为什么如此呢?因为医疗界突破了利益诉求,治病救人复归为唯一宗旨,南丁格尔的献身精神焕发。这一情形值得我们深思。这次大疫给我们指出了让医务和教育这两个系统重回健康的、有尊严的路径一一政府把医教经费兜底,让广大民众享有基本的医疗保障,不必把医护人员推到市场上去谋利益。 马国川:但是有一个现实问题,医疗保障是需要大笔钱的,钱从哪里来? 冯天瑜:医教养老经费的解决途径,明摆在眼前。首先,节省巨额的行政开支。现在党政机构庞大,消耗国家资源,如果切实精兵简政,经费自来;其次,杜绝奢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花费巨资开会摆阔;第三,对外援助要适可而止,切勿搞有去无回的漫撒千金。如果这些钱能够节省下来,国家兜底教育、医疗、养老,是绰绰有余的。 马国川:既然我们已经是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了,就应该向文明国家学习。文明国家的首先表现,就要把社会保障的切实保下来,对公众该尽的责任要尽到。 冯天瑜:且不说那些发达国家,即使经济水平不如我们的,比如印度,都能够做到医保和教育免费。中国现在有钱了,要把用在解决老百姓的基本问题上,这是长治久安之道。 “通过这次公共卫生危机推动社会启蒙” 马国川:这次危机应该成为一次推进社会启蒙的机会,您认为哪些方面迫切需要启蒙? 冯天瑜:确实有必要以这次克服公共卫生危机为契机,开展一次社会启蒙。社会启蒙所涉很广,现在只谈谈和疫情有关的三方面。 其一,提高国家和全民保护生态环境的自觉。关于保护生态环境,多年来有所讨论和实践,但还须向纵深推进。正在修订的拙著《中华文化生态论纲》从文化史角度有所评议,在此从略。 其二,提高信息透明度,认真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35条。《宪法》第35条赋予公民言论出版自由等基本权利。这次公共卫生危机说明,公民言论自由不仅仅是公民个人权益问题,也是维护社会安全的保障。如果压制公民的言论自由,信息淹没,国家和公众必受其害。今次大疫证明了这一点。 马国川:这次大疫因为禁言造成的后果太惨痛了。 冯天瑜:今次大疫播散全国乃至上百个国家和地区,除了是新病毒,认识和应对需要一个过程外,另一重要原因就是堵塞言路,导致疫情信息掩盖一个多月,坐失防疫黄金期。李文亮等医生在医疗实践中发现疫情,及时向社会报告,提请友人警惕,这是合理合法的行为,当受宪法35条保护,却被公安部门指为造谣,受到严厉训诫,央视也播放他们“造谣”的新闻,给讲真话的人很大压力,结果是医生们禁口,公众蒙在鼓里。 令人不解的是,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单位出来宣布训诫是错误的。尽管现在把李文亮作为先进工作者加以表彰,但此举是隔靴搔痒,敷衍公众舆论。此事件不是颁授“先进工作者”就能了事的。李文亮事件的症结是,禁止说真话,导致老百姓不知疫情,引发疫情蔓延。外交部女发言人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1月3日中国就向美国通报了。而训诫李文亮等医生恰恰就是这个时候。既然向美国都通报了,却不让中国老百姓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马国川:有一种说法,怕传播出来会使社会不稳定。 冯天瑜:这是什么逻辑!我们来看一看,究竟是什么造成了社会不稳定?恰恰是令人禁口,信息被淹没,广大武汉民众由于不知疫情,便有4万人参加的百步亭“万家宴”,一百万武汉人在春节前夕出走外省或到外国旅游,导致疫情大范围传播,导致武汉封城,十万人染疾、数千人死亡,国民经济损失达数万亿元之多,这才是社会不稳定,而其肇因正是堵塞言路造成的恶果,这证明了维护《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35条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马国川:这次大疫说明,如果不能维护言论自由,不只是损害公民的基本权利,而且可能殃及整个社会。 冯天瑜:需要启蒙的第三点,是端正掌权者与民众的关系。长期以来,虽然有“为人民服务”的教言在上,但掌权者和民众的关系并没有搞清楚,所以在疫情深重之际,有负责人迫不及待的要对武汉人民进行感恩教育,要求百姓感恩领导,引起民众公愤。在舆论的压力下,后来改口感恩人民。如果仅仅是策略性修改提法,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真正端正掌权者和民众的关系。中国古代即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名论,现代政治文明更强调,人民是国家的主人,人民有权监督、问责政府,这样才有健全的政府,才能保障社会健康运行。 2012年在广东党代会上,时任省委书记的汪洋说,要纠正人民的幸福生活是党和政府恩赐的错误认识。为什么要纠正呢?就是一些人颠倒了关系,迫不及待地要人民进行感恩领导人。前些年有“权为民所赋”“权为民所用”的提法,这是不错的,应该转化为实际行动。 马国川:如果颠倒了掌权者与民众的关系,就使“人民共和国”名实不符了。《宪法》第二条就规定“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归于人民”。 冯天瑜:有哲人痛心地指出,历史上一些灾难最后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償。我们希望,经历这次生态危机,吾国吾民有所收获,以上三方面的认识和实践能够提升,不致让国家的巨大代价、人民的惨重牺牲付之东流。 在武汉恢复重建中尊重和发挥民营企业的作用 马国川:这次大疫对武汉的伤害非常大。作为长期生活在武汉的学者,您对于疫情结束以后的城市恢复和重建有什么建议? 冯天瑜:对此我还没有系统的思考,只能粗略言之。武汉是重灾区,一个千万人口的特大城市封城五十天,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可谓创巨痛深。近代大武汉曾经是一线城市。改革开放前期,东南沿海突飞猛进,武汉相对滞后,成为二线城市。最近十多年武汉急起直追,发展势头强劲。有朋友说,武汉有希望在近几年重新跻身一线城市之列。但这次大疫武汉受到重挫,要缓过劲来将颇费心力。 不过,我对武汉的恢复、重建抱有信心。因为区位优势罕有其匹,历史积淀相当深厚,古代就是“四大镇”之首,后来又是中国近代工商业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武汉有厚实的工商业基础,文教力量强劲,武汉人民勤奋聪明,完全有实力再创辉煌。在恢复重建中要充分尊重和发挥民营企业的作用。武汉民企已有相当大的规模,不少公司走在行业前沿。武汉民营企业家富有活力,有强烈的社会担当精神和行动活力,今次在救灾抗疫中作出了重大贡献。他们是当代弦高、当代卢作孚。 马国川:近年来对于民营企业有许多负面议论,甚至一度有“民营经济退场论”。对此您怎么看? 冯天瑜:国有经济、民营经济是我国经济两大支柱,缺一不可。有些人抓住《共产党宣言》“消灭私有制”一语,作超时空发挥,剑指民营经济。其实,我们万不可忽略《宣言》大篇幅讲到的商品经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巨大推动作用,马恩称,在价值法则推动下的近代几十年创造的财富超过此前人类全部财富的总和。马恩从来对商品经济的历史功能给予高度评价。中国是在一个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基点上开始改革开放的,改开之所以能够经济腾飞,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商品经济赢得了活力,其中民营企业的崛起是关键一环。 民营企业是按价值法则创造财富的,与靠占有公权力掠夺财富的“权贵资本”大相径庭。我在《中国文化生成史》的结语中,讲到“权贵资本”既不姓“资”也不姓“社”,而是姓“宗法专制”。依凭宗法专制的权贵资本是通过权力攫取财富,与民营资本有质的差别。发挥民营经济的活力,是武汉复兴的一个方面。 对未来的期许:跨越两个陷阱… Read More »

致发哨人艾芬

推荐人:文稿,邹贤敏 推荐语:据说有关删帖大战中焦点人物艾芬的诗作, 发表出来 的这是硕果仅存的一篇,而且《文稿》这里收录的是完整版本。 —— 文稿 推荐语:他是最早对此次灾难作出文学上反应的作家,是最早衝在救援第一線的戰地記者;也是我钦佩的一位学生。 —— 邹贤敏 出处:香槟丛刊 致发哨人艾芬 严春芳 您发出的哨子 李文亮拣到了 他只是在同事圈里 吹响了几声 便如惊雷炸响 闻声惊恐一会儿的病毒 大摇大摆地走进街巷 从汉口逛到汉阳 从汉阳逛到武昌 逛遍湖北全境 又乘火车飞机 翻山越岭 飘洋过海 钟南山从南山而来 捡起这只残破的哨子 奋力吹出了 "人传人"的警报 声震全中国 响彻云天外 艾芬大夫呀 您发的那只哨子还在 只是 锈迹斑斑 擦一擦 还是闪闪发光 吹一吹 还是哨音嘹亮 艾芬大夫呀 当您发出哨子的时候 没想到哨子的遭遇 是那么悲壮 您让吹哨人李文亮 受到了训诫 他只能用生命 把警报再次吹响 您也没想到 发只哨子 让同学警觉 却给您带来前所未有的责斥 您也没想到 发出的哨子被封杀 沒听见哨声的 3000多条人命… Read More »

夜读冯天瑜新启蒙说访谈与方方日记

推荐人: 邹贤敏,严春芳 推荐理由:方方和馮天瑜,王大鵬和严春芳,馮黎明、劉川鄂和陳家琪,還有一個梁艷萍,這些我熟悉和比較熟悉的人,他们以各自的身份与经历、各自的學識与思考、各自的方式与视角,面對當前的災難,幾乎是又一個史無前例的災難,面对无数灾难中的人,既是社会的存在物又是特殊的个体的人,面对思想、精神上的“新冠病毒”,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坚持批判极左,思想启蒙再出发;這聲音會激勵一些人,會警醒一些人,也會惹惱一些人。的確,他们說的都是常識,包括陳家琪那“比較别扭的話”,也不過是哲學上的常识,但那是具有情感性渗入和学理性穿透的常识,達到了“深刻中的深刻”;而這常識後面是良知,人文知識分子的良知,一個中國人面对自身所處残酷现实应有的良知;是勇氣,人文知識分子的勇气,一個中國人面對人民、民族、国家和人类苦難應有的勇气。我经常告誠自己,也反复告誠我的學生们,在當今中國,做人要守住两条底線一一常識與理性的底線,良知与人性的底線。馮天瑜方方 、陈家琪冯黎明、劉川鄂梁艳萍、王大鹏严春芳,還有很多和他們一樣的人,為我們守住這両条底線衝在了前面,作出了榜樣。他們中有我的學生和朋友,這讓我感到十分的驕傲和無限的欣慰!批判意識和自省意識,忧国忧民悲天憫人的情懷和超越自身不計利害的勇氣,這應是人文知识分子必備的品格和素養。在這方面,我還差得很遠,但我願以老邁之身微薄之力追隨那些先行者,追随這些可敬可佩的朋友和學生,為中國一天天變好,為人類一天天變好而改變自己,堅強自己。我堅信文明必定戰勝野蠻,中國和人類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 — 邹贤敏 出处: 吉言贤食  文 | 陈家琪 我们最后所不得不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一】   今夜肯定无眠,吃了两次药,无效,干脆起来写字,就与30年前的我一样。现在是2020年3月19号的凌晨两点。   就这两件事:一是冯天瑜先生接受马国川的访谈,一是方方的日记所引发的所谓一位高中生给方方阿姨的一封公开信。   有人说这封信不像一个16岁的高中生所写,肯定有人以高中生的名义来表达他们心中的不满。这封信的后面注明有3904个人表示赞赏,阅读量也超过了10万。那么,不管这封信是不是高中生写的,这些赞赏者和阅读者肯定不全是高中生。于是,我也就觉得应该站出来说几句话。这种冲动一直就有,只是被自己压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这种样子已经装了很久了。为什么装?16岁的高中生也一定知道,这时候说些自己想说的话,而这些话又不大受那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的待见,那将会意味着什么。这个其实根本就不用多作解释,方方日记本身的遭遇就说明了一切。   冯天瑜先生的访谈和方方的日记都很长。睡觉前,晚11点,易中天还对我说,你要写,别太长,现在是碎片化阅读时代,谁都没耐心阅读。这也是我知道和厌恶的,但也无奈,只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总之,尽快吧。   正说先概括一下冯先生的几个观点,这篇访谈就被注明“内容因违规无法查看”,而十分钟前,还是能看的。早知道这样,应该先概括冯先生的观点。算了,反正我看了,就是未看,也能大致说出相似的几点看法。包括方方日记,有什么很新奇的东西吗?至少在我看来没有,都是一些人们(应该有一个限定范围)经常挂在嘴上的大实话,浅显直白,真情实意。冯天瑜和方方都是我相识30多年的老朋友了,就是不说话,会怎么说也大概都知道,就如他们也知道我会怎么说一样。   但我作为一位专门研究哲学问题的学者,还是想说些比较别扭的话。   这话就是:我们真的可以做到对这次冠状病毒在武汉的大爆发及其惨烈后果视而不见,仿佛它们发生在久远的外国吗?现在,当这种病毒已经蔓延到全世界时,我们也仍然可以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毕竟灾难并没有降临到自己及身边亲人、朋友们的身上,似乎和自己还隔着相当距离。 【二】   刚刚接到一位美国朋友的微信,她说,离她最近的一位患者还在80英里以外,于是大可不必在意,还是不戴口罩就外出散步、买菜、购物,一切如常。   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装出若无其事,内心平静,岁月静好,显然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Why Not? 在家里已经闭门不出近两个月了,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不也是很平常的事吗?是,自己知道关于这次疫情灾难,应该追查源头、追究责任、厘清缘故,这些都是应该的,但也并不是自己的事。   和美国正在吵架,一个说是美国人来投的毒,一个直接使用“中国病毒”这样的不雅词汇,但这些也可以就似看热闹一样看着,甚至笑笑,因为这些事真的也离自己很远,你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当冯先生讲到自然生态时,也一定会讲到政治生态。因为正是这样一种政治生态使人变成了孤独的“原子”;脱离了政治,也就等于脱离了人的社会生活,于是人与人之间应有的信任、理解和责任、义务的概念也就流于形式。这些也都按下不表。   单就天人关系而言,其实我们如果把“天”理解为自然的话,还应该加上一个“神”的概念。在古代中国,讲“天”或“天道”、“天理”时,也多半具有某种“神”(但又不是人格神)的意味。于是,在自然、人和神之间就构成了神秘的三角关系:从神出发解释自然和人自有一套说法,说它们都是神创造的即可;从自然出发解释神和人,也有自己的理论,比如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从人出发解释神与自然,这是我们最熟悉的:自然是认识和征服的对象,神则是人在心理上总想能找到一种寄托或依靠的产物。这三者的关系到底怎么看,我们取消掉神,只讲天人关系,理论和实践上有什么后果,这都是可以讨论的问题。也留待以后再说。   自己就这样退守着,尽可能不参与,不说话,装出这些事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的样子(习惯了这种装的方式,就是有直接关系,大约也依然会装)。但退守到哪一步?自己装出的这种“与己无关”的样子(当然看见蜡烛、花圈,听见久违了的“汉骂”,看到窗口的标语和人们对远道而来的医护人员的感激之情还是会让人泪流满面),也只是一种理论上的伪装而已。但就理论上的伪装而言,自己最后所不得不面对的到底是什么?这个“什么”就指的是使你不再好继续伪装下去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 【三】   动笔写这篇文章时,凌晨1点半,看到方方3月18日的日记(幸好现在还在),里面对这位16岁的高中生说:“孩子,我还要告诉你,我的16岁时代,比你差远了。我连`独立思考`这样的词都没有听说过。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需要独立思考。……孩子,你知道吗?改革开放的十年,几乎是我自己和自己斗争的十年。我要把过去挤压进我脑子里的垃圾和毒素一点点清理出去。”   这里,已经把我所想说的话表达出来了,就是缺少一个逻辑上的前提:我们最后所不得不面对的,其实就是自己。真的,什么事都可以漠不关心,泰然处之,但总有一天,一个人不得不独立地面对自己。这就是说,每个人其实都有两个自己,一个就是肉身存在着的自己,另一个自己则存在于自己的心灵中,他可能是幻觉,也可能是想象的产物,当然,更是所有研究哲学或心理学的人都不得不承认的“自我”或“本我”。这就与我们平时常说的“这家伙不像个人”、“这不叫爱情”或“国将不国”之类的话一样,说明我们每个人心中其实还有另一个有关“人”、“爱情”、“家”或“国”的观念,我们常常会用这样的观念来衡量、要求自己,希望自己活得像个人。“人”指谁?不知道,反正心中另有一个标准,这也就是方方所说的“自己与自己的斗争”。是,你谁都可以不管,但你不能不管你;你也可以不管你,这只是说明现实的你终于把心目中的、理想的你驱逐出心灵了。到那一步,人真的可以放肆到毫无界限的地步,也就是摆脱掉社会所给与一个人所有的行为规范和观念框架。这其实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疯了。   当一个人不得不面对自己时,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勇气。首先,你敢不敢承认你心中还有一个自己;其次,你敢不敢面对心中的这个与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全然不同的自己?   无论是冯天瑜还是方方,尽管他们都说的是一些很平实的话,但所需要的竟然都是一种非凡的勇气。   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尽管我可以给自己找到无数辩解的理由:不是我的研究方向、与我有什么关系、关心了又能怎么样、自己不觉得自己太老、太忙、太想表现自己吗?难道没看见某某的下场吗?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等等。   作为一个16岁的高中生,你当然已经知道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能说或不敢说,那么,当你不得不面对另一个“自己”时,你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是一个胆小鬼,或不配称之为人的人吗? 【四】   方方说的那些“我要把过去挤压进我脑子里的垃圾和毒素一点点清理出去”的话,是无数哲学家,特别是一位法国哲学家、也是数学家笛卡尔(1596——1650)早就说过的话,后来的人也用“呕吐”来形容这种自我清理。在人的成长过程中,也许任何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呕吐”方式,总之以前所接受的、学习的并不都对,还需要一番自我的消化、清理。   这其实是个常识,16岁的高中生再喜欢理工科,也不得不总有一天会面对心目中的另一个自己。从这个孩子的文字表达来看,还不错,是一个肯动脑子的人,现在的问题只在勇气:敢不敢、能不能维护心目中的那个自己。   一个人有没有心目中的自己,这与一个国家到底有没有对未来的美好生活有一个设想,这是同一个道理。无论如何,当自己说话时要左顾右盼,担惊受怕,总不是我们心目中的美好生活。   在勇气上,我们,至少是我,还真的应该向冯天瑜先生和方方女士学习,尽管这不一定就能使我从此变得更有勇气,但至少,我会敬佩他们,心中暗暗看不起自己。   好了,写了三个小时,凌晨5点了,也有三千多字了,就此打住。   (202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