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悔

By | December 25, 2021

文/ 刘晓航

来源:新三届

我这一辈子最痛悔的是1983年夏天,当命运多舛的大哥身患胃癌,特别是在他弥留之际,我竟没去看他最后一眼。每想到此,我不禁潸然泪下,甚至放声恸哭,我不能原谅自己。

大哥长我16岁,人世间所有不幸,差不多全降临到他一个人身上。他一生下来,脸上便有一块红色的胎记,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红胎记便一年年扩散,以至半个脸都是红的,并增生了一些瘤。更不幸的是有一次报社机关篮球赛,他被撞倒在地,球衫上报社的圆徽章戳瞎了他的左眼。从此,他便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更羞于见女人,这副模样上哪儿去找对象!比这些更不幸的是,他在政治上蒙受的厄运。大哥是徽州农校毕业的,学的是园艺。旧社会毕业即失业,经亲戚介绍,1948年,18岁的他着一身灰布长衫从皖南来杭州,进《东南日报》社当了一名排字学徒。

刚满师杭州就解放了,《东南日报》改成《浙江日报》。他已是一名熟练的排字工人,成为报社第一批入团的青年。他工作热情,热爱文艺,是工会的骨干,这时他已担任报社印刷厂的统计员,很快就要入党了。但不久大祸临头,在肃反运动中报社电台挖出一个平时对现实有不满情绪的译电员(他是前《东南日报》社长、国民党中委刘湘女的侄儿),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大哥和他曾是好朋友,过从甚密,散布过一些言论。其实,当时他们只是一些不到20岁在政治上极不成熟、稚嫩的小青年。这样他们被打成纠合性的反革命小集团,此事还牵涉到当时正在朝鲜前线作战的二哥。1949年,二哥刚15岁,失学在家,常与大哥他们在一起玩,也发过一些“牢骚”。

大哥从未和我们合过影,他说他的样子太难看了。1979年,他在西湖边的留影在我几次搬家中遗失了,只保存着他在1953年的一张照片,当时他26岁。

一年后,两个哥哥有了消息,二哥因为有战功被免于刑事处分,后来被安排到省林业厅林产调查队工作;大哥被处以劳动教养两年。当时劳教还能领到工资,他按月给我们寄20元钱。当他劳教期满时,上面来了文件:劳教人员一律留场就业,一分钱工资也没有了。大哥那些年一直在东海边一个盐场劳教,在饥饿、疾病、重体力劳动的折磨中,他顽强地活下来。

1962年元旦,盐场放电影,散场后,劳教人员的宿舍着火,大哥顶着一床被子从大火中逃生。我和妈妈一次次写信给劳教总团恳求,1963年大哥终于回到芜湖家中。由于没有生活来源,走投无路的大哥只得以一个城市居民的身份下乡务农。他去的是我们的老家——离芜湖30华里的繁昌县中沟乡章墩生产队,家乡的父老收留了他。

起初那两年他住在村口的茶棚里,冬天四处透风,夏天也没蚊帐,8年的盐场生活使他对环境有了惊人的适应能力。他很快就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衣着到讲话,他学会了包括犁田在内的各种农活。大哥为人老实、忠厚,干活不叫苦,言语又少,乡亲们呵护他。在这里他获得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和尊严,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他在生活能糊口后,还不时接济一贫如洗的家里。大哥每逢农闲和雨天便赶回城里帮母亲糊火柴盒,起早摸黑从无怨言。

让我一辈子不能忘记的,1965年春节,大年三十,左邻右舍燃放鞭炮吃年饭了,我们家冷锅冷灶,连年饭米都没有,母亲让我和妹妹去江边的杨毛埂去接从乡下来的大哥。我和妹妹站在寒风刺骨的江边差不多三个钟头,天快黑了,只见到半个红脸的大哥挑着一副担子,顶着寒风气喘吁吁赶回来。我们兴奋地接过他的担子,他带回20斤米,几块豆腐,两尾筷子长的鱼,这一顿年饭吃得很沉重,母亲掩面长泣,我们兄妹三人沉默不语,这段经历使我从此懂得珍惜——它是贫穷的姊妹。

1965年7月初,我参加了“文革”前的最后一次高考。虽然我的成绩非常优秀,但我知道我是考不取大学的,因为早在前几年,在大学招生中已经严格地贯彻阶级路线,许多出身不好、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都考不上大学,甚至连一份糊口的工作也找不到。何况像我这样的,差不多是出身最不好的一类(父母是黄埔军校的学生,都算“历史反革命”),两个哥哥是“现行反革命”,等待我的只有绝望。果然在7月20日邮局送发录取通知那一天,我和母亲守候在大门口,看着邮递员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了。五天后我收到了“不予录取通知书”(43年过去了,我仍然保存着它)。

在那以后的几天里,我茶饭不思,颓然地望着苍白的天空发呆,我的明天在哪儿?幼稚而不懂事的我说了不少抱怨母亲和大哥的话。那几天,母亲以泪洗面,大哥充满愧疚地一声不响地坐在屋角,痛苦地低着头,不敢看我,这些情景43年来一直保存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成为对我的自责。

“文革”期间设在安徽农学院的省招生办公室被红卫兵冲开,招生档案撒得到处都是,我们高中的陶广忠同学从中找到我们的成绩卡,我才知道我的总分是384.5分,是完全可以录取到全国重点大学的。12年后,1977年冬天,我又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高考,才圆了大学梦。

1966年2月,在走投无路中,我报名去了皖北的十八岗农垦学校,那是一种变相的上山下乡。1968年12月又第二次上山下乡到皖南的南陵插队。大哥一直和我保持通信联系,鼓励我不要惧怕困难,要对未来充满信心。他经常用英国诗人雪莱的“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来勉励我。

1967年夏天,为躲避城里武斗的枪林弹雨,母亲让我去繁昌县乡下大哥那儿“避难”。我在大哥低檐的茅屋里住了两个月,我随他在烈日下锄草、割禾,收工后在月下看守瓜田,去水塘网虾,使我感受到农耕劳作的艰辛和乡野田园生活的宁静、淡远。在他的茅屋的角落,一个木箱改成的“书柜”里,我发现外貌丑陋的大哥丰富的内心世界:这些年他一直在坚持理论学习,他写了整整几本读《毛选》、艾思奇《大众哲学》、苏联《政治经济学》的笔记。我翻看了他的日记,一页页、一行行琐细的日常生活记录,充满了对母亲的关切,对母亲胃病病情的焦虑,对我和妹妹学业及成长的关怀,特别是对我前程的期待,我的前程成为全家人的希望。

1977年12月,我参加了“文革”后恢复的高考。因为成绩优秀,1978年元月就参加了高考体检,可是到3月,我仍旧没有接到录取通知,还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原因。我愤怒了!打倒“四人帮”,春天终于来到冰封的中国,为什么春天的风仍然吹不到我们身上?我给当时担任**安徽省委书记的万里同志写信,申述我们的不平。4月底,安徽省招生办根据万里同志的批示,把我们这批受家庭出身影响的高分考生录取到几所师范学院,从而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大哥闻讯从乡下赶回,祝贺我人生的转折,兴奋地喝得酩酊大醉。

1980年,当时全国的地、富和右派都已摘帽,右派已改正平反,而大哥头上的帽子仍未有人来摘。我们支持他去杭州上访,家里凑足了来回的路费,他回到阔别24年的杭州城。这个城市的变化太大了,浙江日报社早搬家了,50年代的老同事多半不在了,有的死了,有的调离了,还在的几个老职工,见到已经衰老的大哥像是发现出土文物般惊叹:“你还是回来了!”他寻访当年办案的单位,都推来推去,一律官腔官调:“过去案子并非都办错了,平反还没平到你们这一拨,你回去等着吧……”一句话就将可怜的大哥打发了。但是,有人告诉他当年和他一个案子受处分,还活着的都在上访,受理重审还是有希望的,大哥抱着这最后一线希望离开杭州,临走前还花钱在西湖边照了一张相。

1983年春天,我又接到大哥来信,他被选为街道织布厂的厂长,他是第一次担此重任。工作很忙……这一年夏天,我突然接到母亲来信:她悲伤地告诉我,大哥病倒了,医生确诊为胃癌,他呕吐不止。我惊呆了,我工作太忙,孩子刚周岁,又遥隔千里,一时不能去看他,只能写信去安慰他,并寄去50元钱。

半个月后,我接到他回信,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在病痛中写的:“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癌,我要和命运继续抗争……”我读后哽咽了,眼看就要放暑假了,一放假我就去芜湖看他。

电大的期末考试总安排在7月下旬,学生的考试结束,我正准备去买船票,母亲又来信了,我拆开一看如五雷轰顶:我可怜的大哥已在7月22日去世了,他是在剧烈的疼痛中死去的,死时形销骨立,他是在七旬老母慈爱的关照下去世的,死时他那只唯一的眼睛是睁开的,这是对不公道命运的抗议!母亲是在办妥他的后事后才写信告诉我的,我顿时泪如泉涌,几乎没有考虑,我就登上一艘正要起航的轮船,赶回芜湖家中。我跪在大哥的遗像前放声恸哭,伤心的哭声惊动了四邻,他们也陪我一起落泪,我为大哥这一辈子不幸的遭遇而愤懑,我痛悔在大哥临终前最需亲情关怀时,我竟不能看望他最后一眼:他对我是那么宽厚,而我亏待了他,我的良心将从此不能安宁!

大哥去世后,他在乡下的朋友,将他的骨灰安葬在他下乡18年的故土。第二天我冒雨赶往中沟的章墩,在淅沥的雨声中,我长跪在大哥的坟前,鞭炮的纸屑与纸钱的灰尘漫天飞扬,似乎在诉说长眠地下的大哥的哀怨。由于大哥终身未婚,没有子女,我只能以女儿珊珊名义为他立了一块碑,以悼念他一直未走出炼狱的灵魂。

1985年,浙江方面给母亲发来一封公函,说明1956年对大哥的处分是错误的,现经查实,给予改正。这是一封迟到的改正书,对于死者或者生者都已毫无意义。

(文章摘自王克明、宋小明主编《我们忏悔》,中信出版社201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