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岁月

By | July 12, 2020

来源:原创

文| 萧继实

我们这些老三届中的小字辈,文革的喧嚣声中,匆匆地被中断学业,下乡、回乡。几年后招工进城,我和文祥在一个单位。单位的头是搬运工出身,没多少文化,人很敦厚,把一些出墙报、写口号之类事交给我俩。文祥父亲是一位有识之士。近“墨”者黑嘛。通过朋友介绍文祥结识同在乡下,文史与艺术修养很全面的王受之。稍后,文祥带我认识受之。

1973年,我和文祥都20岁刚出头,受之大几岁。我们都是“老三届”的,招工进城,同在洪湖县城。受之的父亲是创办湖北音乐学院的教授,母亲是抗战时期孩子剧团成员。家学渊源深厚。受之天分极高、特勤奋。

那时,洪湖新堤镇新开了一家贝雕厂。厂房就在内荆河边的民房里。受之作设计工作,设计室在房顶搭建的小房子里。

我、文祥的工作在粮食局的一个单位,和贝雕厂隔着一条连通洪湖的穿城小河,我们每每下班吃过晚饭,走过河东的石板老街,来到河西的老街角落贝雕厂楼顶和受之兄聊上几个钟头。

古代的、当代的、国内的、国外的,一会儿历史、文学的、一会儿艺术的,偶尔街头花边新闻小道消息 ,没办法,受之是百科全书式却比百科全书重点突出的人,和他聊,“引人入胜”这个词都有点苍白。

前些年,上海媒体评受之为全国十大知道分子,其实,我们那时就认为他是一大知道分子。

我那时想入非非又不着边际,自信善画,又没多少理论,读了一点书,与他比,只能算皮毛而已。

受之每次参加广交会回来,就指着设计室摆放的贝雕作品一一介绍,哪几幅 ,外商又订了多少万的合同。就是这间“幺子角落”(当地俗语)的简陋工艺厂,短短两年时间,成为全国知名的淡水贝雕工艺厂,受到省外贸的重视,拨款新建厂房,不久后就搬进新的厂房。

今年9月,他回武汉,我们在一起聊天,我说:“我是你的追随者,不敢称你的学生。”他笑而不答。

他是一个自信而又谦虚的人,他说,走到哪里,口口声声称我大师,哪来那么多大师?

“你不是大师,那我就从来未见过大师了”。这是我的感慨。

受之在设计教育领域的建树,为世人瞩目。

追随者,他无法否认。在那个动荡而又贫苦的年代,遇到这位“知道分子”,算是幸运了。

他在洪湖工艺厂做设计员一直到四人帮倒台、恢复高考这五六年时间,我、文祥与受之交流最多。

那个年代,我痴迷于绘画,从受之那里得到的教益,弥足珍贵。

我的父亲是闻名四乡的教书先生。懂事后,父亲很少提及他的经历。我上完初中一年级上学期,父亲病故,很多有关父亲的故事,是从乡亲那里听到的。父亲天资好,写得一手好字,四邻每逢春节对联由他书写。农村妇女生小孩,遇到难产,医疗条件差,容易坏事,迷信是月母鬼害的,临产前挂张钟馗辟邪。有乡亲提着母鸡来求父亲画钟馗,父亲居然无师自通地画出来。父亲常与镇上一个刻图章的彭先生交流画技。彭先生刻图章呱呱叫,用木板刻得冥钞版,刷上色,印出来,人见都说和真钞差不多。画画在镇上也算得上一流。他可能是根据芥子园手绘的一本水墨画稿学习,父亲借来看,我也反复翻阅。渐渐的,我迷上了绘画。

文革来了,没学上了。绘画爱好派上了用场,1973年7月,当年改变政策,通过考试上高校。我的成绩在录取之列。后来某人交白卷,全国批“白专”道路。清理阶级队伍时,有人说我父亲15岁儿童团时期有问题。所以,这次我政审未过关。我问到负责招生的人,他一脸暗淡,支支吾吾,无能为力的样子。我的政治前途和求学之路等于画上了句号,那就只有一条所谓的“白专”道路了,因而我对绘画的兴趣更加集中了。

那时政治统帅一切,宣传放在首位,我在所谓八大公司的财资战线,绝大部分时间由单位安排画宣传画、布置会议室,其实是临摹作品,平时基本靠自学,资料很少,一位画友文革前从苏联画报上剪贴的一本苏联油画家的作品,我才三十几元的月工资里拿出十元买下来学习临摹。有一阵迷上临摹希什金和列维坦的作品,每有画家来体验生活,县文化馆便把我们这些美术青年邀到一起,请画家言传身教。

那时相继来洪湖采风的画家白统绪、汤文选、邵声朗、姚治华、鲁慕迅、恽其昌····,

水彩画家白统绪每年都上洪湖呆上一段时间,每次来镇上采风,我们几个”美术青年”总是伴其左右,他边写生示范,边讲解。他那时画洪湖的一批作品好评如潮,几幅参加全国美术展览后,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再后来,全国五年一届的美术大展征集作品,白统绪来洪湖搜集素材,我们在一起讨论创作很热烈。我说要画洪湖的秋天,绝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人们印象中的秋天都是金色的,洪湖的秋天是银色,水波如银,丰收的满船鱼虾如银。我神侃居然得到白统绪肯定,还确定以此为题创作冲刺大展。我那时不知高低,好高骛远,思想跳跃无边无际,白老师为人谦逊随和,像老大哥,和我们喝酒,偶想起他是河南人,喝酒一定喜欢猜拳行令,他不善辞令,埋头画画,未必善猜拳之道,我们提议猜拳,六·六六···,五魁首··七星照···,每每我们喝的时候多,没办法,又提出猜火柴棍,结果还是我们败下阵来。

那年,白统绪老师与我合作《洪湖银秋》,入选第五届全国美展。也体现老师带我们后进一把的心意。

身边常年有受之这位好老师,真是幸运。设计工艺贝雕画的稿子,他与别人不同,有时四张设计稿纸在桌子上一齐展开,同时设计完成四张设计稿。厂长叼根烟,光顾设计室,看王受之这样的劲头和效率,操着干哑的烟嗓子说:“个杂(口头语),受之还真有本事!”

这些一般是比较传统的四季花卉翎羽,设计起来,他几乎是烂熟于心、信手拈来。

那时讲创新,看着他设计现代题材的《丹江之春》,作品反映丹江大坝,近景山花烂漫、中景巍巍大坝、远景水库水阔天空、白帆点点,巧妙应用淡水贝壳的自然光泽,展现了人工之力的伟大。从设计到指导制作、上色,他一丝不苟。不久传来轻工部工艺品年度获奖的消息。我们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受之作为设计员,英语已有相当水平,他儿童时代在广州度过,会讲一口地道粤语,所以一有广交会,厂里必会派他参加,他回来时,总有让全厂振奋的消息:“今年又订了70万订单。”这在当年是个不小的数字,意味着 一年厂长的业绩、工人的工资全有保障了。

受之每次出差回来,带回的消息也是全方位的。我们最受用的是他带回是美术界最前沿的信息。他的两个舅舅一个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周令钊、一个是湖南的画家。周令钊参与了国徽的设计。一次受之从北京回来,给我们介绍     参与全运会团体操设计过程、众人展示的宏大画面,如红旗  招展、白云蓝天、百花竞放,这些是个人手持彩色卡片,按照规定的音乐节奏,依顺序展示,实际上每张卡片只有一个颜色。受之还给我们展示了其舅舅的设计手稿。画报刊出了何孔德创作的《古田会议》,他到军事博物馆看了原作,说画中毛主席脸部色彩用得特别精到,以致于我后来到北京出差,一到目的地就迫不及待地去军事博物馆看那张油画。

有一年从广交会回来,受之带回一套伍启中画的《国际歌》的连环画,比十六开还大一点,画面采用大明暗块来表现、构图剪裁有点像刚出来的宽银幕电影,近景特写比较多,这在当时比较新颖。

出差途中的见闻和画的南方风景人物钢笔速写一定要和我们分享的。哪个寺庙的明清雕像保存完好,哪个寺庙在修复中,中央美院的教授携同弟子共同完成的造像也很不错。广交会全国富商需求变化,参展工艺品的时尚,白雪石的山水画的雅致……他一一道来,观察、摄取信息的效率无人与之项背。我经常跟不上他的节奏与思维,洗耳恭听的时候多。

回到贝雕厂,复归到他有计划和高效率的工作与生活中。设计、指导创作、读书,编写《中国工艺美术史》,然后冲个冷水澡,躺在床上听英语电台节目提高英语水平。他还有晚间冲冷水澡的习惯,哪怕冬天的寒风在工厂简陋的平台肆无忌惮刮着,刮得再透彻,也能见到受之精干得彻底的光膀子,听到他瓢泼冲水的声音。

和他在一起,我总有一种虚掷光阴的愧疚感。

一段时间,受之在临摹李可染的山水。“李可染的山水墨色厚重,但墨彩华滋、钟灵毓秀,用笔如锥画沙,善于采用逆光的感觉。”他边画边介绍。

三十年过去了,我最近在他的博客里看到一段视频,身为 汕头大学设计学院院长的他为学院画了一张风景画,我看到有点李氏山水的元素。

一个夏季,受之出差回来,又带回全国美展消息,湖北的《地下长城》出了风头。

设计室的画册新发表了黄永玉的《雀墩》,八开全张,印得精致。画还可以那样表现,那么富于诗意的美!中国画?水粉?水彩?这派那派?都不是!全都有。黄永玉的作品就是不同于一般。受之也极为赞赏。

一份画报整版登了一张赭色调的水粉人物画,和那个年代通常的明快、饱和、透亮的宣传画不一样。“你看,整个画面用色并不复杂,土红、土黄为主,整体也很协调。”他这样评价,我若有所悟。

有段时间,他在着手撰写《中国工艺美术史稿》,让我帮他抄录一份。那时复印机技术还未问世。我正好借抄录的机会补习一下历史知识。稿中的图例,如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石器、陶器等,是他钢笔绘制,细致、轻松而又准确。我边抄录边临摹图例,几笔勾勒一个石器砍砸器,一笔代表一个面。印象中抄录的稿子写到了两汉时期。当时的工艺美术史还是空白,老的史学家、学术权威进了“牛棚”,只有“梁效”的文章和政治宣传充斥书刊。受之为撰写《中国工艺美术史》做了大量研究。

后来,他成为中国当代设计史教育奠基人之一,著作等身,学术界、设计界见证了他的成就和影响力。可是他早年的卧薪尝胆,却鲜为人知。

那时物质匮乏,没有什么休闲活动,整个县城还没有电视。长航的一家单位拆船拆下的一台彩色电视机,我像看“西洋镜”似的,步行四五里路去看电视节目,只不过看画报大小的屏幕和播出内容基本靠猜的“马赛克”画面。偶尔,我和文祥拉他到我们工作单位的老旧楼房里“打牙祭”,请同房的王兄掌勺做上几个菜,基本“老三样”:椿菜、花生、红烧肉。一瓶红葡萄酒,摆开龙门阵,受之的主讲,任何情况下,这是毫无悬念的。喝酒他向来低调浅酌,有次例外,“龙门阵”中谈起酒量来,他说他是可以喝一点的,我哪里相信?大约装三两酒的玻璃杯倒满,碰杯,每人一杯几大口喝下去,受之从容如前,文祥少喝一点没事,我却当场现丑,不由自主地傻笑。

受之的弟弟习之拥有一台12寸黑白电视机,还有从拆旧船的朋友那里买来拆下来的一台式旧电风扇。夏夜,受之常约文祥和我到江堤边的 弟弟居所摆龙门阵。习之每次都拿出“保留节目”——蒸八宝饭招待我们。

夏夜聊天海阔天空,“连续剧”却是少数。某日,他在武汉把友人从香港带回的小说《基督山恩仇记》借回,连夜读完后还给主人。这本当时的禁书,一般只能悄悄传看。他回洪湖给我们介绍这本书据传是某大人物放在枕边的书籍,我们追着他几个晚上把全书故事讲完。我们佩服他高超的记忆力,读过一遍,居然能绘声绘色地讲述小说全部故事与细节。

省里传来了筹办全省美术展览征集作品的消息。他利用设计间隙创作年画。从勾草图、定稿、勾线上色,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年画《巧手绘出新农村》创作完成。画面展现的是一个农村姑娘创作壁画的情景,画中有画。民间年画线描明快、色彩平涂为主,略加晕染,表现了农村早春的气息。看到他创作的全过程,从人物形象、表情到动态,都胸有成竹、信手拈来,一气呵成。作品入选了那次的省展。展览在武汉展览馆举行,当时还展出由张振铎、陈立言等人的作品。

唐山大地震后,军民救灾 ,报纸上登出长篇通讯。受之看到这篇通讯,提议与我合作改成连环画,我勉为其难地答应,对他的这份信任是感激的,也很高兴想看看他如何创作,只是担心自己能否胜任。他这人是说干就干、马上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我实际就是协助作些脚本编辑整理工作,受之创作绘画。

连环画像电影一样,再现场景、人物、道具、情节。如唐山的人开吉普岛中南海汇报实情,北京沿途一些市民睡在露天的帐篷里,解放军、市民投入救灾,工厂工人加班生产救灾物资,所有细节好像装在受之的脑子里。他在纸上用铅笔只是三两下勾个位置,然后用钢笔直接画出局部到整体。两个月的工余时间,上百幅连环画就创作出来了。

至于脚本,他根据画面在报纸通讯文字上划出段落,我整理出初稿,他润色后,我再抄一遍。稿件寄出后不久,四人帮倒台,政治的大变局,这套快速反映救灾的的连环画被搁置。不过,我们更加深入地体验了他超强的观察记忆和造型能力,还有那不知疲倦的状态。

冬去春来,为了提高人物绘画的造型能力和结构的准确性,我到码头、茶馆画速写素描,并临摹受之推荐的美国人著的一本人体解剖结构书。文祥去了一趟武汉。那时,从洪湖新堤镇往返汉口大多坐江轮,半夜靠岸到洪湖。我睡得迷迷糊糊中,文祥背着行囊抱着“安琪尔”石膏像回来。

我经常对着这个“卷毛”像一坐三四个小时,打轮廓、画明阴分界线,转折、过渡、背景 ,对着画石膏像素描。画了一些都不那么满意,我请受之过来看看,他看过之后在画板上铺上纸,示范地画了一张,让我找到差距在哪里。他讲科学的观察方法,讲由整体到局部、由局部到整体,用一双手指头交叉示范素描线条的走向如何好看。

恢复高考后,文祥和受之相继考上了大学,两个人的单位都不愿意放人,努力周旋一番,才得以如愿。

受之的大学过程,尤其周折,其中五味杂陈,现在看来甚至无法想象。厂里听说受之参加了高考,觉得必考取无疑,“老九不能走”,但又找不到理由,不得不采取下下策,硬卡不放,封锁消息。我成了受之的“交通员”,凡有关高考的有关信函,先寄“萧继石收”,免得落入“监察”之手。后来录取通知书来了,行李被锁在宿舍,同事乘着“风高夜黑”翻窗搬出了行李。

我后来进了报社作美术与兼摄影,既然画画写写那么多年,技巧是一回事,创作可能更重要是文化修养,我索性考进大学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