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受聘感怀

By | April 8, 2020

来源:晓芒学园VIP

编者按:今天(4月7日)是邓曉芒老师的生日。我们从邓老师《人论三题(新编本)》中选了2018年他70岁生日前夕的一篇讲演稿,与朋友们分享。祝邓老师生日快乐!

文 | 邓晓芒

在这值得纪念的时刻,我想起了两千年前,孔子在他的晚年回顾自己一生时所说的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也。”我乃一介凡夫,当然远不能和孔圣人相比,恰好相反,我的一生是:吾十有五而失学,三十而未立,四十而解惑,五十而知人命,六十而耳难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常逾矩。我16岁下乡当知青;26—31岁回城当土工和搬运工,31岁考上武汉大学研究生,34岁成家;39岁写成《灵之舞》,42岁写成《思辨的张力》;48—50岁发表《人之镜》《灵魂之旅》,52岁发表《新批判主义》;59—61岁与儒生们展开大规模论战,并调入华中科技大学;70岁之前完成康德、黑格尔的几个《句读》,并打破常规,被聘为湖北大学哲学院资深教授,这些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七十以后准备干什么?我还有一系列庞大的写作计划,估计这一辈子是写不完了。我的写作原则是,第一,不是为当代人写作,而是为后人写作,只写那种留得下来的东西;第二,只写别人写不了的东西,别人能写的让别人写去。我认为,作为一个学者、思想者,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努力发出我们时代思想的最强音。这就是我的人生观。 今年元月4号是已故著名作家史铁生的生日,北京青年报邀请我去为史铁生作品的爱好者作了一场名为“史铁生的哲学”的报告,其中涉及生命和死亡的问题。史铁生想生死问题想得很透,有些想法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在讲演中又借题发挥了一下,实际上讲的是我自己的思想。主要意思如下:人生从肉体上说不过是一堆原子分子,它们每天都在更换,我们从生下来到今天已经更换了不知道多少轮了,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或者说,其实“我”早就死去了,“我”每天都在死着。那为什么还有“我”?是因为这堆原子分子的结构方式延续下来并且日益复杂化了,这才是一个人的真正的“生命”。这种结构方式有层次高低的不同,最低层次的就是基因。基因其实就是一种结构信息,中国人过去称之为“血脉”,以为是由血液而传下来的,所谓传宗接代就靠这个。其实是人身上的原子分子的结构方式。中国人很早就把人的真正的生命系于种族的繁衍,我死了不要紧,我把我的血脉传下去了,我就还活着,我的儿子就是我的替身。只要种族链条在,人就是不死的,或者虽死犹生。这有一定的道理。在历史上,这种不朽观造就了世世代代的仁人志士舍生忘死,为了种族的利益而自我牺牲,留下了无数的楷模和佳话。但这毕竟是基于动物性的血缘传承关系,并没有超出动物的繁衍模式。如果仅限于此,那就免不了动物式的生存竞争,在竞争中有可能整个种族遭到淘汰。真正的不朽必须超出这种动物式的基因结构而上升到更高的结构,这种更高的结构方式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的思想。其实,从前一种血缘的传承关系中已经开始萌发了某种思想的结构,例如儒家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一整套的伦理学说,这些都不是原始人类的种族观念所能够比拟的。但由于儒家不谈个人的死亡问题,所以他们讲的不朽仍然只限于现实的种族关系的内容,与具体的利害关系结合得太紧,缺乏从精神上超出这种种族关系之上的人类普世的层次。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则发展出一种更纯粹的结构方式,这就是哲学,或者“爱智慧”。柏拉图说,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能够把这种思想的结构方式表达出来、流传下来,他就是不死的。但无论如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康德和黑格尔、马克思,还有孔孟老庄,他们所创造的结构方式一直流传到今天,并且还在和我们对话,帮助我们建立起更高的结构方式,所以是不朽的。在没有达到这种结构方式之前,我们对待生命只能像孔子那样,避而不谈死亡的问题,或者只能慨叹“无可奈何花落去”,沉沦于虚无。我们每天都在死去,我们的记忆在消失,感觉在消失,要是有人记录下来回放给我,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正如林黛玉所悲叹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最终会归于生命的虚无主义。但是我们不能每天都沉浸于悼念中,每天都沉浸于对过去的惋惜中,因为我们每天都有新的记忆和感觉到来,有新的思想和发现,要准备迎接它们的到来,这就是生命。然而,生命匆匆如过客,生命最后全部都要消失,难道我们就不曾活过?每个人都不会甘心这样,都想要永恒。怎么办?有一个办法,就是把它们随时都记录下来,用语言文字,用画笔,用音乐。这些都是“结构”。那些消失了的记忆和感觉都在这些结构里面,后人读它们时就会被唤醒。所以我说,读一部长篇小说,相当于多活了一辈子。我是我,同时又是他、她、他们,我把我的感觉写下来,我就又成了他们。史铁生所干的就是这件事,他虽然从21岁就在轮椅上度日,不到60岁去世,但他活在他的作品中,他创造了自己永恒的生命。当然,人不可能把每一点感觉和想法都变成结构,只能拣最重要的、最有代表性的、最感人至深的。有时候,你能够把一个感觉记录下来,就堪称不朽了。你也不可能同时是画家、音乐家和作家,你要选择自己最合适的。没有办法,人是有限的,人不是上帝,这不是值得悲哀的。但人居然就能做到在某一点上不朽,这已经值得骄傲了。除了那些想要自杀的人之外,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活得更久一些、更多一些而奋斗,实际上也是在梦想不朽。但我们在生活中往往不能够贯彻我们的想法,因为我们的想法很模糊。在这点上我也许比很多人强,因为我想到了底。谢谢大家!(此文为作者2018年4月4日在湖北大学召开的资深教授聘任仪式上的讲演稿。)
(晓芒学园本期编辑:启蒙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