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酒店,就没有行走江湖的《水浒传》

By | May 19, 2020

一读王彬《水浒的酒店》

来源:高原之云

作者:刘川鄂

五四以后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大体有三种路经:一是沿袭传统的考据之法,在史实钧沉、版本校勘等方面一一求证,文学之于这类研究者,是历史文本,此为考据派;二是从阅读主体出发,对文学作品的主题意蕴、人物性格、表现手法、语言特色分析品评,此为鉴赏派;三是借鉴西方诗学理论,对中国古代文学思潮流派作家作品进行现代化之理论阐释,此为西学派。三派各有特点、各有建树,亦各有限制。考据派缺乏文学之主体性,审美缺席。鉴赏派随意性很大,理性不足。西学派以西论中、以今化古,有框套之嫌。初读王彬先生的《水浒的酒店》一书,我把他划入考据派。但他在考据基础上有理性的分析。所以他是兼有理论家特质的考据派,或者说是超越了考据派的考据派,从而具有一种求新的探索性质,王彬先生把他的这个探索归结为“微理论”,采取实证、量化与精微的研究方法,进行考订、复原与阐释。

作为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已有了众多坚实的成果,水浒研究是古代文学研究的显学,在既往研究的基础上再出新意,难度极大。《水浒的酒店》的首要价值在于实证。作者从酒店这个在小说中频繁出现的特殊场所切入,对这部巨著进行了再阅读再阐释。酒店与故事情节、人物活动之关系,酒店的规模、经营、服务、种类、器皿,酒店与食店、茶店之异同,酒店描写在作品人物、结构、文化等方面的特殊作用,在这本书中都有详实地考察。通过本书考察可见,《水浒传》中的主要事件,基本上都是在酒店中发生的,没有酒店便没有《水浒传》。“总之,《水浒传》中的酒店与事件的关系,或大或小,或为大事件,或为小事件,几乎贯穿了《水浒传》的主要情节,其与人物命运关联之紧和出现的次数之多,是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第10页)作者以章回为经,以话题分类为纬,纵横交错、事无巨细,全面完整地反映出酒店与《水浒传》的特殊亲和关系。佐之以《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        《武林旧事》等研究两宋文化的重要史料中关于酒店的相关记载,更增强了本书的学理份量和说服力。读此书,不仅有益于读者进一步理解作品,还帮助我们了解中国古代酒文化的源流、特点及与男人之关系。

《水浒的酒店》的另一重要价值在于阐释。以酒店为特殊角度,以考据为前提,以文化理论为立论基础,厘清了西学派似有涉及但未落实因而似是而非的某些问题。在该书《水浒人物的社会分析》部分,作者不厌其烦,用列表的方式把小说中每一回目中出现的梁山人物的籍贯、上山前职业、上山原因予以铺陈展示,清晰直白、一目了然。作者对梁山人物上山前职业分析得出结论:“依据传统的阶级斗争的原则,属于统治阶级,计四十八人。民间与绿林属于被统治阶级,计六十人。但是,至少理论上是革命主力军的农民,却一人没有。而可以视之为与农民地位相当的渔民、猎户、梢公之类,并不单纯的从事渔猎,而是以其为掩护,贩卖私盐或其他黑道活动。”(第150页)梁山人物的落草原因,作者列举了被擒获上山、追随上山、恶了官府上山等,“总结好汉们杀人的原因,真正反抗官府的并不很多。而个人纠纷与毫无道理的杀人却占了相当的比例。即使是为了山寨的事业,而以滥杀无辜为代价,也与我们对英雄人物的理想相差甚远。”(180页)从而否定了把《水浒传》视为农民起义作品的简单化结论。(第156页)长期以来,《水浒传》的农民起义主题说占据上风,近些年也不断有质疑之声,但语焉不详、论说乏力。本书靠事实说话、靠数据发言,有力地推翻了农民起义主题说,证据凿凿,无可辩驳。仅此而言,本书已作出了重要的学术贡献。

关于水浒与女人的关系,本书的论说亦有启发性。“这些女人的命运,大都十分悲惨”(第194页)古中国女性地位低下、反人性的旧道德观压制其正常人性,而所谓的“好汉”以不近女色为荣。他们堂而皇之地以替天行道之名将这些女人、妻子杀死,“朝廷不明、官员腐败、女人淫乱,三者合而为一,好汉们这样认识,好汉们叙述者也这样认识,而好汉故事的听众也是这样,数百年而不变。这些女人的命运,果真应该是这样的吗?”(第194页)至于梁山三位女英雄,亦是失去了女性性征和女性美的男人化英雄。不尊重女性的男人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不近女色的英雄不是真正的英雄。于此可见,《水浒传》不仅不是一部表现农民起义英雄故事的作品,亦不是歌颂正常的健全的人性的作品。

那么,《水浒传》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本书没有直接涉及这个问题,但从《三读水浒人物的社会分析》一节,可以得到启迪。这一节从忠、孝、仁、义四个方面,分析水浒人物的精神状态。其理想人格主要为:仗义疏财、结识好汉、爱枪使棒、于家大孝、受招安以尽忠。“事事是忠、孝、仁、义,又事事不是,有一种怪诞的味道。因为他们的忠,是强盗的忠,孝是强盗的孝,仁是强盗的仁,义是强盗的义。忠、孝、仁、义不过是强盗的忠、孝、仁、义。”(第218页)这是很有份量的分析,《水浒传》就是一部歌颂不健全男人人格的书。它流传甚广影响甚大,即因为它本诞生于男性中心主义的封建文化环境,契合并激发了传统中国人的好汉情结、绿林情结、梁山情结。它流传至今受誉至今,是因为身处现代的中国人仍然是老中国的儿女,他们的心灵尚未完全走向现代。充斥于当下中国男女言行中的所谓“大男人”意识、对男人讲“义气”的无条件的推崇和对讲理者的贬斥、官本位观、孝文化沉渣泛起,等等等等,皆与中国人的“水浒情结”相关。

读此书,我更坚信:“数百年而不变”的“水浒情结”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现代中国人文学者包括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西学派对“水浒文化”有过质疑和批判(对其人文价值的否定当然并不意味着对其审美价值的全部否定),但对非学术领域几乎没有丝毫触动。稳健平和的王彬先生在《水浒的酒店》中有力地支撑和声援了西学派。因其对水浒人物的细密分析,它是水浒研究的入门书。因其对水浒酒店的前无古人的考据,它是水浒研究的别开生面、不可替代的新成果。因其对流行理论的质疑反驳,它是对水浒读者有正面启迪的参考书。

(王彬:《水浒的酒店》,东方出版社2010年4月版)

原题《细密考证,悉心阐释—— 一读王彬《水浒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