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孵蛋

By | June 29, 2020

来源:私人史

文 | 赵毅衡

  1967年元旦。大清早,“红画兵”的头儿,地质系的青年教师赵懿翎,跑到我宿舍把我叫醒。无取暖资格的南京,冬天冷得要命。八个人的宿舍里还睡着两个同学。我披上棉衣,打着冷战跟他走到走廊尽头,他环顾了四周无人,才低声说:“有人来査,说是你的木刻画上,海浪里隐刻着‘介石万岁’几个字。”
  我一听,才想起应当先到厕所里去排尿。
  “别怕,来的是造反派。我叫他别胡扯,自家人别打自家人。他让我们自己查一下刻的人有什么背景。”
  我问怎么办。他说:“这浪沫太复杂,再改怕也有反动字迹。”
  我们俩走遍校园,把昨天半夜才贴的“海燕”木刻拓印全撕了,又回到“红画兵”队部,把版劈了。我的艺术生命就此告终。此后数年我写了几百万字重来复去的交代,也没提过此事。那浪花泡沫比“炮打”之类凿实得多。如果有人检举此事,我的肉体生命怕也早结束了。今天居然能在此写“串联回忆”,首先我得向“红画兵”的战友们致以“隐藏反革命”的崇高敬礼。

  1966年底,校园就空荡荡了:全部前保守派,加大半造反派,全都或串联或回家或串联回家去了。
  我当时是散兵游勇,自命造反派。当时黑五类还不让造反,要到打派仗时各组织才拼命拉人。我写大字报个人署名,但当时省委与保守派全垮了,没什么可写的了。我发觉校园里有个“红画兵”战斗队不时贴出大组漫画,不太高明,但封前页设计得很优雅。后来我才知道是程干泽——一个法语年轻教师——之手笔。程的大字报刊头设计恐怕是整个南京大学——也就是整个江苏省——文化革命唯一值得人留恋的东西。那才是艺术。
  我跟着一个刷浆糊挺认真的女同学走,发现了“红画兵”总部在学生会小楼的顶层,颜料多,纸多,地方极大,人却不多:几个男女学生在涂涂抹抹。我还看到不少画册,想必是学生会美术组的存底。
  我说我只会临摹,收不收?他们说要的就是临摹的造反派。于是我坐下,表现一番,做了一幅野心勃勃的临摹:用三合板刻了一幅高尔基的“海燕”插图,那片浪涛激涌的海水消磨了我近十天的革命热情。赶在元旦前完了工,印出来时大家都很高兴,满身油墨臭地在校园里贴了十来张,题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果然一语成谶,1967年的暴风雨刮翻了我们自己。所以说,临不易,引亦不易。至今我凡动笔,引语必密密加注,以免反受其祸。这是后话。当时就我一个人感谢赵懿翎,其他人都骂他“软弱”。反正大家觉得没劲,有几个人嚷嚷也要去串联,说凭什么要造反派坚守阵地。
  “红画兵徒步串联宣传队”!忘了谁出的主意,马上一片喊好。既然“宣传”,就不宜到江苏省之外,既然革命,就不能朝苏州上海走,唯一的路线就是苏北农村。南大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和所有的教师都刚在海安、如皋一带搞过社教,“到贫下中农中去过春节!”口号正气堂堂,大家精神一振。

  上路是让人兴奋的,虽然最后参加的不到十人。
  那时还得渡船过江从下关到浦口,但长江大桥南北段已经接拢,渡船还有意朝桥那边弯个弧线,着实让大家为革命形势兴奋了一阵。
  当时徒步串联有个好处:不需要背多少行李,各县镇都有串联接待站,管吃管住。尤其我们的路线,怕是没有任何人走,所以每到一地,任何时间到几乎都有热饭热汤招待。只是我们背得特别重:大玻璃瓶的颜料,大捆纸墨及已画好的“大批判”漫画。从学校出发时三个女同学坚持平等原则,在浦口到六合的路上就移到男同学身上。第一天还打着旗子整队走,当天下午就前后拉开几十米,第二第三天队伍就拉了几里。不是男同学逞能,而是我们发现背有重荷、双腿麻木、两脚打泡时,最好的办法是小步奔跑,比一步步迈脚好受。然后背靠在电线杆或短墙上歇口气,等着落后的人远远走来。等到他们走近,再开始跑,免得她们争背行李。
  苏北的公路很长很直,平原没有任何起伏,冬日的田野只有干瘦的麦苗在风里哆嗦,剥光树叶的枝桠投不下任何影子。好像从未遇到一个晴天,只有风在与路一样延伸无尽头的电线上吹奏。
  偶尔有卡车路过,司机总好心地停下来想搭我们一程,当然我们没有人软弱到上车的地步。为免推让费事,最好的办法是向他们吼出毛主席语录,他们马上不劝了:明摆的大是大非。

  脚底的泡大了,破了,据说磨成茧就不痛了。在这之前,我想是穿过扬州之时,真是举步维艰。但我们集体议决,为了保持长征目的之革命纯洁性,不进扬州,绕过它。
  当然,我们知道,二十四桥明月早已不在,千家养女也不再教琵琶,但最好还是恶其名而避之。
  说实话,这支宣传小分队,没人稀罕扬州的繁华。近十个人,大半是苏南人,而且大半是南京、上海等大城市来的。他们自讨这种苦吃,恐怕多半是自我证明的需要:南京大学受制于江苏省的“地理政治学”,苏北对苏南,乡村对城市,每个班级很自然地按双轴划出了阵营,而且很容易转成了革对专,红对白的准阶级斗争形势。如果这时父母亲的历史污点再加上来,足以使他们在文革前的班级里完全失去声音,哪怕是重复声音:重复权威话语是认同,而认同当时是一种特权。
  毫不奇怪,当文革风暴刮进校园,这些被革命所排斥的“城里少爷小姐”大都成为造反同情者,胆大的直接进入造反。想保也得掂掂别人承不承认你有保的资格。
  但反过来,他们的政治能量和野心也只到“有权重复”为止。正当这一小队男女跋涉在乡间公路上时,真正有采取行动能力的造反派大小头目中坚分子却留在南京,就在1967年春节前后各省造反派相继夺了省委的权,俨然一省之主!然后因分权不均而分成两派,虽然两派的核心都是南京大学学生和青年教师,居然南京空军与南京军区会各支持一派。支左成了各山头清算多年积怨的机会。
  这些亳无“权”力概念,靠脚上走出血泡来证明自己革命权利的人,当然没想到自我肯定之虚妄。他们中的一大半人将会又落入正在南京准备的巨型陷坑,被在“路线斗争”中侥幸险胜的人们重新踢出革命阵营,而那可是真踢,货真价实的肉体惩罚加谪边远戍将使他们一辈子叫苦不迭。
  “几年后,面对军宣队的他们,将想起那寒霜的早晨,抢着往自己背上加重量之时”——马尔克斯的著名开场已成为中国文坛的笑柄公式,但用在此却无比贴切:“为革命受苦”是争取来的资格。正因不久就会被剥夺,会转成“受革命之苦”,反而显得更宝贵。
  他们并不需要表现给别人看:他们的显示对象早就回家过春节,当时不知道,今后也不想知道这场艰苦的宣传行军。如果二三十年后,他们中有谁读到雅克·拉康此时正在巴黎举行著名的心理分析讲习班,正在玄侃“注视他者目的为了注视自我,而这种迂回的注视实际上使主体淡出”,或许此人会突然想到徒步长征这好例证,或许。

  旅行最佳处在回忆中。
  两场暴风雨之间的突然空隙,使这次徒步串联成为文革十年中我们唯一的自由选择。从云缝中露出了冬日阳光,衣着破烂的孩子们拥到路边村店门口,像欢迎杂耍班子似的欢迎我们。发黑的墙上贴上了我们的画和标语,而且满脸焦苦的女同学们打起快板,做了一番表演。有时我想,这些村庄的外貌,可能几千年没有变化过。是我们……

  我们走到海安时,已临近春节,包括队长老赵在内的两个“老海安”要到边远的公社去访问一年前社教“扎根”的村民朋友,约我们在如皋等他们,幸好那时我们的背负物已经不多了。
  在如皋县城我们第一次可以歇下来,没说这是最后目的地,至少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当天晚上,一位如皋籍造反派“战友”到串联站来看我们。他姓冒,常说先祖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我们高兴得上街买点食品回来打牙祭。
  他说这里最强大的造反派组织叫什么总部的,以年初被整的县委内“四不清干部”为主体,有能力有内应,正准备学上海、南京的样夺县委的权。
  我从床上跳起来:“什么,四不清干部造反?!”
  “他们受工作队迫害嘛!”
  “受我们迫害?此工作队非彼工作队!这些农村干部是什么货我可太清楚了!”
  冒公子的后代笑了起来:“我看谁能说清楚。”他不想沾手,他是回来过年的。
  县委机关的社教四清我了解并不多,作为基层工作队员,我一个人负责一个生产队,我知道饿死人的时候,农民们对多吃多占的基层干部如何仇恨。“不用查帐,”一个女社员对我说,“看看他们的粪坑就知道他们吃的和我们不一样。”
  这证据太模糊,正因此,又无比切实。
  “他们会说你们下车伊始……”
  “我们从来不坐车”,大家嚷了起来
  不过我同意第二天去看看贫下中农怎么看如皋的文化革命。

  第二天一早,两位女同学跟我到我搞社教的村子去。离开才半年,那条土路还很熟悉,土路转上一条灌溉渠的堤,寒风中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远远田埂上似有人缩着头颈走着。这是春节。
  老远我就认出了那村子,没有任何树遮掩,树早就伐完。离村子不远路边有一间小屋。我说,“先看看根子,再进村。”
  “就是你说的那个残废青年?”
  “水利工地上塌方被压坏的?家里只有老母?”
  我点点头。屋上的草似乎更破烂了。
  屋子门开着。这里的土房冬天也必须开着大门,墙厚窗小,嵌小块玻璃透不进多少光。而这屋就一间房,连小窗也没有。我进门看见根子躺在床上。
  听见我喊他的声音,根子在枕头上转过脸朝我咯咯笑起来,好像害羞似的。我问:“你娘呢?”
  “过去了。”根子还是那么笑着说。
  我心一下凉下来。谁来照顾他呢?
  他的笑容有点呆滞,脸上全是汗。我这才发现他身上压着三层棉被,虽然大门敞开,床上还是一股奇异的汗臭味。
  大约是发现我的两个同伴有点皱眉,根子笑着把被子揭开,在他光裸的胸脯上铺了一层鸡蛋。
  看到我们惊奇,他真高兴起来。“我发明的一条活路:给队里孵蛋。”他重新把被子掖好:“这批蛋十天了,快了。孵出一个,给三分工,张支书挺照顾的。”
  “张支书?他官复原职了?”我惊奇地问。我们那期社教没搞完就闹文革了。
  “还有谁能做支书?不错了,抵上五分钱。”
  忽然这时从床里侧的黑暗中传来婴儿的哭声。根子从枕边抽出一根二尺长的圆棍,顶住与他的床平行的一个摇篮,光膀子举在头上一推一推,嘴里还学着说:“宝宝,别哭,好宝宝。”
  他转过头,笑得益发有点尴尬,一只手还在头顶推,另一手护着胸前的被子。“赵工作”,这是我管着一村时的尊称,“给人捎带看孩子,赚二分钱。我落后,你批评。”
  这下子该我脸红了,我的两个同伴表情奇特地看我,像看一个怪物。我说:“把我们给房东的贺年礼留在这儿,房东不会怪我空手去的。”

  回城的路上,我几乎是奔跑拉开棉袄还是透不过气来。农民遭这么大罪,干部还有理由折腾造反?
  到城里天已黑了,我马上坐下来起草一篇“南京大学造反派对如皋文化大革命局势的几点看法”。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县革造联是四不清干部的假造反,决不允许翻社教的案。写完大家读了,又讨论了一番,改了些语句,然后抄了贴到县委大院门口。
  没一刻儿工夫,串联招待所大门就被推开,一群大学生模样的男女冲进来,乱糟糟地喊着“保姆滚蛋!”“打倒刘少奇社教路线!”我上一天见过其中几个人,如皋籍的北京学生。
  辩论一直进行到深夜,大家都声嘶力竭。幸好那时造反派之间不兴武斗,曾有一度到拉拉扯扯的地步,一个女同学眼疾手快地把我眼镜抢取下来。看不清当然会多吃皮肉之苦,但眼镜当时比皮肉重要。

  很气,很累。第二天早晨,也就是初二之晨,我们的大字报旁边已贴满反驳的大字报,而我们的大字报上竟然涂了一行醒目的红色大字:“滑天下之大稽,狗崽子翻天,竟然不准我们革命!”
  我一下子傻了眼。这三字帽虽再熟悉不过,只是近半月提醒者少了点,忘了革命还得有资格。显然有个南京大学的如皋籍学生卷在其中,昨夜没出面却用朱笔评点了诗眼。
  回到串联站,有的同伴说:恐怕他们也有道理。以前我们一直愤愤不平为什么不让出身不好的革命,现在我们有什么权不让别人造反?
  我说不对!出身不好没有害人,四不清干部荼毒百姓。
  “文化革命是伸张正义?”一个同伴反驳我。
  我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此后,随着文革的“步步深入”,这“道义”问题会更让我头痛。
  大家都垂头丧气。有人说:行了,到农村过春节的目的已达到,可以结束了。
  旅行的最大威胁是意识形态性的:究竟为何而来?
  渐渐同伴们按家乡分成了小堆,不用决议,都在讨论如何回家,既然已无命可革。
  我很气恼,觉得这些“战友”在危难时抛弃了我。

十一

  “回上海,”家在苏北更北的陶涛问我,“带我一起去好吗?”
  我惊奇地望望他。“我从没去过上海,看看嘛!”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说:“你知道我已造了家庭的反,与反动家庭划清了界限。我当然不回去,我一个人继续北上。”
  “到哪儿?”
  “走着看,盐城,阜宁,新四军部。”
  “上海串联站肯定很挤,我住到你家行不行?我是红五类,我不怕。”
  我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像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匆匆写下家里地址。

十二

  我一个人在苏北又走了一个多星期,只是失去了任何目的,不是串联,而是流浪。
  我原想可以整理整理思想,却发现我的思想空空如也。如皋事件使我更热衷于参与革命:每走到一个城镇就贪婪地看大字报。
  我下了决心重新争取参与权。此后的事实证明我的决心是致命的大错。
  有一天,我把走路的能力估计高了。天全黑下时,我离县城还有十多里路。开始下起小雪,一片灰白,只能靠道边的树干才看见路。
  而这时我看见田野中有一星儿淡淡的黄色。哪个农家坐在这灯下?哪个母亲在跟儿子唠话?哪一种温暖靠四面土墙挡开了寒冷和黑夜?
  我突然想起母亲,已经做了10年右派养了10年猪的母亲。这个寒夜,她即使回到家中,哪有儿子能跟她相对而坐呢?
  我心里突然一阵绞痛,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摸到一棵树,坐在公路土坡上。而漆黑的雪还在一片片飘落到我脸上。从那夜起我就感觉到,对母亲的欠疚一次又一次地袭击我,在一生中永无了结的无眠之夜。

本文选自《今日思潮》,《北京文学》编辑部主编,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