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语文

By | January 24, 2021

文/ 诸家声

那天是个周末,学生放假,老师们抓紧检修房顶。乡村小学年久失修,冬天即将过去,春雨绵绵的季节就要到了。再不补漏,破旧的办公室没法备课改作业。

我站在梯子上往屋顶串瓦,忽听有人叫唤:“猪家生,你的信!”我知道是叫我的,也猜到是来了录取通知书-那时候,不会有人给我写信。拿到邮件看了一眼:武汉师范学院!闻所未闻,没有太大的惊喜。我的一位中学同学,正在东荆河大搞水利基本建设,得知考上大学,把箢箕扁担恨恨地掼下河堤,大喝一声:“老子再也不挑了”!那种鲤鱼跳农门苦尽甘来仰天长啸的快感,我竟没能享受。现在想来,要么心气过高,要么傻不拉叽。我把通知书揣进口袋,继续串瓦。

幸而语文。数理化历史地理从来一塌糊涂,高考数学题大概做对了勾股定理:a的平方+b的平方=c的平方;几大洲几大洋至今没整明白,搬着指头才能数清楚。《学雷锋的故事》应该写得不错,政治得分也应该很高-尽管后来觉出政治就是耍流氓!

在村里同一茬少年中,我年龄最小,又体格单薄,打架赌博的事儿,他们都不带我玩儿,这让我很是自卑,我只得躲进书里。那年月又没什么书可读,小学第一册第一课《日月水火》到第三十一课《扫雪》,至今还背得滚瓜烂熟。堂兄的初中语文课本,我上小学时就读完了。当然有《毛选》,一至四卷,读不明白,枯燥乏味。我常在别人家灰坑里惊喜地捡起一两张书页,读完一面,翻过来再读,是揩过屁股的手纸。上高中的时候,我有幸读过《西游记》《艳阳天》《金光大道》《平原枪声》《少女之心》等名著,以及旗手鲁讯的杂文集和半本《海涅诗选》。这是我得以考上大学中文系的学习背景。

现在我要正儿八经地说说我的大学了。宏观上,我尊敬我的每一位老师;微观上-十分抱歉,我记不得几位恩师的名字。常常逃课,成绩平平,勉强毕业。读书,做诗,写日记,业余恋爱,这是我的大学!整天泡图书馆,翻了许多书,老是记不住人物的名姓,因此做不成学问。我大概是把书里内容熬成汤喝了,它们营养了我饥渴的心灵。刚从村里出来,看同学们把一个皮球踢来踢去,很是新鲜;莫扎特、贝多芬、施特劳斯⋯⋯大家津津乐道,我一个都不认得。无地自容,发誓要弄点动静,省吃俭用买了把小提琴,拜程同学为师,早晚到盥洗室杀鸡,最终没能拉成个曲子。于是改写诗,前后做了上千首分行排列的东西,发表者十之一二,也没弄出个什么名堂。关于写诗这件事,它引领我关注民族和人类的命运,也帮我经常赢得爱情!大学四年,后三年一天不拉写日记,近百万字,基本上都是感觉层面自怜自爱的呻吟。前些年请深圳大学勤工俭学的学生帮我打印出来,发现没多少认识价值和史料意义,白白浪费了许多银两。但它们训练了我的感悟力和思考的能力,让我尖锐地进入生命的深处。至于爱情,属于个人隐私,从略。多年以后看梁家辉主演的《情人》,男主角在吉普车上循序渐进试探的细节,我在露天电影场上也实践过。伊不解风情,差一点让我受到处分。

于是揹了几十斤谷子,平生第一次进县城,转了粮油关系,从此成了国家的人-农民是不算的。武汉真大呀,感觉比世界还大!我找到位于武昌车辆厂后面一个叫宝积庵的地方,正式踏进大学校门。本来是睡上铺,先到的一位仁兄把纸条换了,还说了句“来个偷天换日”!就觉着很有学问。告诉我这个细节的同学成了我的好朋友,至今还是。那位仁兄后来当了领导,也还是我的好同学。

我要特别说说大学期间触及灵魂的几件事儿:有一天忽发奇想,在图书馆借了一摞《人民日报》合订本,打算查一查本人降生前后,世间有何异象?不小心查到了反右、大跃进运动,目瞪口呆—我在田野里生长,虽犁耙耖磙一样不会,亩产多少是知道的,报纸上动辄十万八万斤,可见其时何等癫狂,亦可见报纸尽搞宣传。邹贤敏老师授《延座讲话》,发给我们一本蓝色封皮的《资料集》,其中收录了王实味、丁玲、艾青、罗烽等人的作品,本为批判之用,我却如获至宝,它们让我了解了一点彼时延安的实况。从苏联留学归来的刘枝慧老师介绍苏联解冻文学历史背景,涉及到肃反运动和西北利亚集中营,也许授者无心,但是学者有意。这几件事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也促使我对真相锲而不舍地探究。云遮雾障,要把污染了的脑子清洗干净,工程量巨大,此生恐难完成。人若带着一脑子虚假的资讯去异界报道,神鬼不饶!每念及此,诚惶诚恐!

幸而语文,让我找到了一份汗涝保收的工作,得以养家糊口。大学毕业三十五载,我一直从事宣传工作。是的,宣传!从广播到报纸,从县级小站到特区大报,我不敢声称自己是传媒人。入行不久,不知怎么得到了几本西方新闻作品集,《普利策获奖作品集》、《西方通讯作品选》之类,从模仿开始,关注社会和民生,确能写出一些别样的稿件,但也常犯错误。某年某月之后,我投奔南方,参与创办一份曾经颇有影响的商业类媒体。一头扎进市场经济大潮,没淘到金子,还差点在海里淹死!

其间写过一首诗:“在深圳/最美的诗/是钞票的/分行排列!”可见当时的纠结与无奈。

从业36年,有一些经历记忆犹新。某年初春,一辆大巴开进长江,四十多具尸体排在趸船上,一律蜷曲身体四肢向上,仿佛叩问苍天,那幅画面至今还印在脑海里。六十多家媒体现场采访,仅本人找到了全部六位逃生者,以《死里逃生》为题再现了他们的瞬间经历。90年代初期,我和同事采写《寻找下线》长篇通讯,据说在全国最早对多层次传销提出质疑。我也曾乔装暗访负伤就医;也曾从沙市骑自行车到海南,在报纸连载《骑车南行见闻录》,由新闻人变成新闻人物。

再后来,我就得了肝癌。

幸而语文,让我爱上了读书。中年之后多读杂书,兴趣转向人类、地球、平行宇宙、多维空间、量子纠缠⋯⋯虽然懞懞懂懂,似是而非,总算触及到了时空、生死、灵肉、阴阳的边儿,使我罹患恶疾不至惊慌失措。六年前那个傍晚,医生指着胶片,告诉我肿瘤的位置、大小,我没有五雷轰顶的痛感,一如当初拿到录取通知书,也没有一步登天的快感。在深圳梅林的明月轩茶楼里,我的三位大学校友贾周王正在等我,三缺一。我驾车一路狂奔,怕同学们等得心焦。记得那晚运气不错,赢了钱,不多,三几百而已。

紧接着手术切除,复发,我就把肝整个儿换了。考虑到来日不多,抢救性写作《在生命尽头灿烂》,写满一年,近30万字。这是另一种身体写作-虽然男人裸呈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想跟人世间做个了断。看看没有行将就火的意思,我便歇了。一晃五年又过去了,结集的事不急,等它复发了再说,万一它不来呢?

我把这件破事说了这么多,是想告诉同学们,零部件磨损几十年,各种问题陆续会来,逃不掉的!一要勤检查,免得出大事;若是出了大事,好心态庶可自救-这一点学中文的占优。读书可明事理,其中也包涵了笑看生死。把生死看淡了,反而活得轻松,或许在三维空间里会呆得更久,谁知道呢?

最后说几件有趣的事儿。十八年前我驾昌河微面勇撞德国大奔,大腿螺旋状粉碎性骨折,在医院躺了半年。母校中文系来了慰问团,把我抬到东来顺喝酒,最见同窗情谊。熊大哥于此有联:“断去一条狗腿,迎来四方豪杰!”传为美谈。二十年前某日我在招聘记者,门外进来一位民工模样的汉子,衣冠不整,篷头垢面。起先惊异,继而愕然-竟是多年未见的李君!于是握手、拥抱,全然不顾大庭广众。大教授屈尊小报馆两年,让我们共度一段同学又同事的美好日子。今年8月,三位老同学一拍即合,同赴北非摩洛哥深度旅行。住店无论奢俭,只选三人间,四十年后又同居,恍若昔日重现!卡萨布兰卡-马拉喀什-菲斯古城-撒哈拉沙漠⋯⋯异域风光,故旧情怀,酣畅淋漓,莫可名状!

我把夜宿撒哈拉沙漠写的一首小诗贴在这里,算个结尾,也想让同学们放心-身体尚好,心态未老,诗情犹骚。

再见撒哈拉
因你之大,人何其渺小
因你之多,多过所有的数量
时间、距离、星星和物种
以及它们的年龄
驼队穿过岁月,悄无声息
裹红头巾的黑白女子
站在沙丘之上
向你的深处眺望
我上前问了,她不叫三毛
转身我就走了-再见撒哈拉
你的细柔如水,如镜
映照一小片天空
如刀剑之刃,剖开东西与阴阳
再见!撒哈拉
在这个黛青色的低调黎明
我把思念写在你向阳的坡面
我不能承诺一定会再来
但我一定会天天思念
用我的余生
天天思念
不及你的一捧
聚人类所有爱恨情仇
堆不成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