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箭飞
我读武汉大学英语系的时候,《英国文学选读》一课的主讲是聂文杞先生。他似乎快到退休的年龄,显得有些精力不济,讲课的语速比较缓慢。八十年代初,建于民国时期的天井内廊式的外文系小楼,多年没有修缮,已被恣意生长的桂树,香樟、蔷薇、紫藤紧紧裹了起来,天光很难穿透绿帷翠屏,射进窗户。于是,底楼的教室,即便整日开著顶灯,也有一种昏如幽冥的氛围。初夏的午后,讲台上是一位神情淡淡的老先生,低声咏哦《贝奥武甫》的一段,讲台下是十来个神态各异的学生。逃课的学生已经理直气壮地逃了——八十年代的武大,依然还有一丝民国大学的遗风,许多教师有“来者不问,去者不追”气度,学校也不强求老师点名,把学生死死箍在他没兴趣的课堂上。我那一级就有好几个逃课牛人,正经的专业课上,很少露面,倒是长期霸住老图书馆的座位,自修起高深的尼采哲学来。我属于逃课牛人不屑为伍的那种模范学生,每週必与几个闺蜜,联袂捧场几门 “票房毒药”的课程,聂先生的课也许就是其中之一吧。诚实地说,我们几个的死忠不是由于别具 “人弃我取”的眼光,之所以每堂不拉,大半因为乖学生的惯性,小半因为怀著一个盼头:聂先生 “声声慢”的间隙,不时会插入一段忆往昔,峥嵘岁月,风流人物,往往是因为某个词句的解释令他想起当年自己的老师是如何教的。话题就这麽跳转到他的求学时代,西南联大的逸事。 当英语换成中文,聂先生滞缓的语流变得畅快起来,一直半闭的眼睛渐次全开。因为我就坐在第一排,他眼睛的这个切换动作,犹如慢镜头一般,给我一种很深的印象。后来去川外念研究生,我曾把这种印象形容给一位写诗的好友,说是“百叶窗打开,往昔照射进来。”她半开玩笑地说:“算得上一句好诗”。
其实,聂先生打开百叶窗后,就连脑袋在课桌上啄米好半晌的同学也支楞起两隻耳朵。聂先生提到的人,三十多年前的人,也就是我们的年龄吧,他们怎麽就那麽有趣啊,好像个个身怀绝学,成就非凡呢。我们瞪大眼睛听著,衹有啧啧惊叹的份儿了。偶尔地,我也会给邻座投去一个纸条,自惭自嘲一下下:“你不是王佐良,俺不是许国璋。” 邻座凑趣:“旁听沉从文,相约逃课去”。八十年代的大陆,王佐良、许国璋是两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常被英语系的老师挂在嘴边。不过,由聂先生嘴裡说出来,我觉得他们不再是遥远的星辰。
可惜的是,我那时愚钝寡闻,不知道世上还有一门学问叫做“口述史”的,更不知道自己正面对的是一位重大时代、重要事件的亲历者,只将聂先生的回忆当做课间的逸兴,不曾用心记下他提到的那些人和事。再后来,读到了唐德刚,听说了易社强(John Israel),结识了郭于华,那个悔呀:我错失了一个口述史最佳的访谈对像,错失了访谈的最佳时机——聂先生那时虽然体弱,记忆却十分强健。他来讲课,也会带上几本书,就往桌子上一放,眼睛半闭著,嘴巴一张一合,唱片缓缓转动,有那麽一点从容,一点迟疑。有时候,唱针咔哒一声,不用看,就知道是聂先生在拧水杯的金属盖。此时置身台下的我们,就像在语音室裡自修听力,往老旧的留声机上放上一张灵格风,听著听著,魂儿飞上绵软的云层,身子漂移到万里之外。毕竟,按时到堂的这些人还没哪个对《简爱》之前的英国文学有真正的兴趣。尽管明白乔叟啊,莎士比亚啊,弥尔顿啊很伟大,但是真要去读他们的文本,哪怕就是一些节选,还是相当吃力的。何况,八十年代初,中国大学风云激盪,无数新鲜惊险的话题正被那些七七级、七八级“老三届”讨论著,传播著。 一个大三“老学生”有关政治改革的即兴演讲,一个大四“青年诗人” 的诗歌朗诵,一场标著“教学专用”的外国电影要比老先生们的课程更有上座率。班上那些最有才华最有主见的学生不是翘课自修,就是忙著各类地下半地下的社团活动。 当然,还有几个已在暗暗准备出国申请,改修法律、经济去了。那样一个年代,在我们的武大,有种种希望,有种种诱惑,有种种挑战,而课堂裡的聂先生则如淡定的老僧,对著十来隻牛犊,兀自弹著他的竖琴。再过几年,等我回到母校,做了文学教师,每当瞥见讲台下有人埋首抽屉,有人目光游离,有人拈笔微笑,我就像看见了我自己当年听课的样子!我不时会在查找点击PPT 的瞬间,意识流一把:“物换星移,昨日今日,几人同在,一曲自幽。”
说起来,也是三十年过去了,但面对我的学生,我却不会有聂先生的自豪,说我有一个燕卜逊那样的老师,一个王佐良那样的学长,一个许国璋那样的同学…… 产生他们的时代,造就他们的大学已经随风而逝,随风而逝的还有聂先生关于他们的回忆。间或地,我也会八卦下我的同窗故旧,有趣的人还有几个,有为的几近于无了。唉,我们这一代,大概不会给历史留下可待追踪的痕迹了。
二零一一年四月初,聂文杞先生去世。这个时候,樱花正在灿然盛放,风起时,雪白淡红的花瓣漫天飞舞,整个武大都在下雪,“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 ……”, 我听见聂先生微微地低吟:
When April with his showers sweet with fruit
The drought of March has pierced unto the root
And bathed each vein with liquor that has power
To generate therein and sire the flower;
我的英国文学教育始于聂先生,始于乔叟:“四月,甜蜜的阵雨飘…… ”
(原载《香槟丛刊》2012年第2期, 电子版载2019年11月5日《香槟》丛刊新媒体)